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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10期|魏思孝:一次梳理图书活动的尝...

2025-10-31 12: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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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魏思孝,1986年出生于淄博。著有《土广寸木》《王能好》等,《土广寸木》获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我没具体统计过这些年参加过多少场线下图书活动,为自己的书,或是给朋友的书站台,不过二三十次倒是有的。从2017年到2025年,也有八年的时间了。活动本身并不重要,但它的确是一个我认为不错的角度,能串联起这些年我个人的创作和生活,尤其是当时的心境。所以,下面要写的,并不是局限于活动本身,更多的是自己当时的感悟。也算是借此,帮助自己对过去做一个简单的回顾。里面牵扯到一些朋友,或一闪而过,或还持续多年的交往。权作一个留念。

我不清楚,其他人坐在台上,面对台下来参加活动的朋友们时,都是什么样的心境,或者坐在这里之前,都会有怎么样的心理准备。对我而言,到如今,参加了这么多的活动,也算是一个老手了。可我上台前,还是心里紧张,为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究竟要说些什么苦恼,生怕心里反复排练了多次的话突然卡壳,也会怀疑说这些是否合适。我好像从来没有一场活动,是迫切想上台和朋友们去交流的,我没那么强的倾诉欲。我总是在心里默念,早点儿结束吧,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呢。随着活动的开始,自然也有因互动不错或观众热情,进展顺利,说出了些意料之外的见解。这主要是因为有人提问题,自己有一个明确的回答的方向。让我自己去说,阐释自己的作品,去自卖自夸,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多少还是有些心理障碍的。

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分享自己的书是一场很失败的活动。这个和主办方以及下面的听众没有任何关系。我可能更享受作为嘉宾的身份,去点评和分享读友人著作的感受,适当活跃下现场气氛,再把话筒给到下一个人。这里,我多少有逃避责任的成分。每次,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人,我心里想,这些人为什么要在周末牺牲休息的时间来这里,听我们这些人讲什么文学。怕他们会失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真觉得,主要是我的书,没多大的价值去分享。我肯定不会去参加一个像我这样一个作家的活动。当然,有时,可能是我想多了,他们并不是来看我,只是恰好路过这里。在他们眼中,这个活动也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我曾经在不止一次活动中,看到有些岁数大的人,从活动开始,就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还睡得挺香。

2016年我的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出版,虽然我之前也出过一些书,但碍于内容和自印的方式,在我眼中,都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作品。这本小说集,以当时的我来说,算是感觉良好,不羞于示人的,况且因历经四五年的专职写作,知道出版一本书的不易,以及专职写作养家糊口的艰难。能出一本不是自费也不是独立出版,而是真正面向市场的书,无疑是一件重要的事。又因,自己写作题材的原因——小镇青年,开始零星有一些媒体的采访。那会儿,我整三十岁。如今,过去八九年,我觉得自己当时很幼稚。三十岁,却还和没长大一样。这可能和我一直以来的经历有关,没正经上过班,自由散漫,人际关系尤为简单。初为人父,没什么能力在城区买房子,还在村里住着,靠写点儿小说勉强度日。说远了,也因长时间在村里,人际关系都是和亲属、村民等从小到大认识的人打交道,沿袭过去的交往,简单又直接。说好听点儿,我没过多在社会上浸染,不好听一点儿,就是我与人沟通的能力很弱。长期写作,却没有什么起色,我对未来没什么希望,整个人都处在焦虑的状态;在社交平台上,我就换了个面孔,很活跃,又富有攻击性,能入自己眼的作家没几个,看到他们混出点儿名堂来,又刺激到我。现在想来,我真是既可笑又可悲。生活中,我那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对我的现状不满,劝我尽早放弃对文学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上种种,因《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出版,我总算看到一个微弱的希望。实际上,它没带来多少金钱,也不足以让身边的人对我另眼相看,生出多少的信心。不管怎么样,这算是开了个好头。

转年,2017年的7月份,上海文艺出版社把过去两年给赵志明、张敦、郑在欢和我四个人出的小说集,以“小镇青年与隐秘乡村”为主题,在思南读书会做了场活动。这四本书都由当时的编辑林潍克责编。活动的前几天,我就有点儿慌张了。我与其余三个人都是文友,多有交往,这一点还算好。可我一想到,要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为了让自己更有底气,我把想要表达的内容写在稿纸上。过去这么多年,我记忆最深的是,活动前,我们一行五人,在附近的路边餐馆吃完面,步行去活动现场,经过一处小公园。突然,一个环卫工阿姨拿着拖把急匆匆跑出来,对着刚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一个小伙骂咧咧说了些什么。用的是方言,我一句也没听懂。林编辑老家在浙江,他说这个小伙子不冲厕所,后面就是阿姨的脏话了。这个事,我就这么清晰记了小十年,估计还要记下去。我们四个人看着活动的海报,在外面抽烟,有些得意,不过紧张也是真的。当天的活动开场没多久,我一直在脑海中想着该怎么说,旁人的回答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轮到我,我对主持人刚才的提问不管,拿出准备好的稿纸,对下面的读者说,我先把准备好的内容念完。这打乱了整个流程,不过,说完后,我终于安定下来,坦然坐在那里,听着其余的人聊,一直到活动结束。

2018年6月,借《正午》系列的第五本书,界面新闻旗下的非虚构平台“正午”要在青岛的方所书店做活动。山东的这场活动,需要一个嘉宾对谈,他们找到我。“正午”当时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平台,我也在上面发过一篇非虚构,便欣然同意。方所书店在青岛万象汇的负一层,此后的几年,我还在那里做了好几场活动。我对那里的感受很好,包括负责书店运营的朋友们。书店在商业区,人气比较旺,周末来参加活动的朋友们也多。这次,因“正午”的影响力,台下座无虚席。活动的主题是“文艺青年的生存之道”,倒不是围绕着书,而是分享各自这些年的经历。读者朋友多,我作为嘉宾,没有太多的压力,场子很快就热络了。我还记得一些分享的细节。我说,我那时候失恋,只能出门,沿着我们村旁边的国道溜达,还不敢走太远,不然还得再走回来。后面,我也分享了一些在村里生活的细节。为什么回村居住,就是在写作没什么起色的时候,若还是想走写作这条路,那就只能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不用租房子,吃穿用度也花钱少。我不上班,在家里写作,村民也总是问东问西。作为村里一个少见的还能写东西的人,也要被喊去参加上面组织的各类征文比赛,帮助村民写点竞职报告之类的。这种反差,台下的观众听着很有趣,笑声不断。自这之后,分享乡村生活成了我的一个保留环节。相对于文学本身,大家更关心的还是想听点故事,或是你自己的不堪。而这些不堪,也不是局限在诉苦。当你有了一点儿成绩,云淡风轻这么讲出来,才有意思。若是我当初写作还是没有任何的起色,这些过往就成了不堪的伤疤,不会轻易讲出来。

后来的几年,《都是人民群众》《余事勿取》《王能好》这三本书,我也都在青岛方所做的活动。书店在活动开始前,安排当地的媒体采访。一般活动是在下午,我准备要说的一些话,在媒体采访时,已经差不多都回答完了。大概问题是,为什么要写这一本书?未来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对当下青年写作和乡村题材的看法等诸如此类。活动开始,我发现自己丧失了表达的欲望。按照一般的套路,既然做活动,选定了嘉宾,不管你的书是否足够的好,请他(她)来是为了站台,说些好话,阐述一下你创作的意义和价值,让大家购买。但我觉得,当众被人夸和你当众被骂感受是一样的,浑身不自在,尴尬。我觉得我干的这件事,没到这个地步。我要到很后来才能慢慢习惯,那就是,嘉宾的这些话不要太当真。我又想到自己当嘉宾,也只是尽自己一份职责。要是真当众说一些小说的缺点的话,任谁都有些下不来台。

2020年,《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这两本书的出版,对我的写作生涯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前者其实2018年就写完了,后者也是从2016年陆续写到2018年,等到出书,已经过去两年多,新鲜感早已经过去。参加一些新书的宣传活动,也只是为了配合出版社。对我而言,并没有看得多么重要。两本书面世相隔不足两个月,有一个共同点:两本书的编辑在书出来前都从各自的出版机构离职。南京的奇点书集联系到我,想做个新书的活动,嘉宾费五千。一般给自己的书做宣传,作者本人是没有嘉宾费的。另外请的嘉宾,也看出版机构的预算,能给嘉宾费的也在少数。为了这个钱,我当然更有动力,可也算不上如何充分去准备。到了南京,看现场时,联系我的朋友说活动不在书店。那地方是开发商的楼盘项目,做点活动,增加点文化氛围。这对我来说,无伤大雅,在哪里做活动都可以,本来这份钱也是开发商出的。主办方倒是做得很用心,现场精心布置,宣传海报占据了一整面墙。还有活动前的休息室,为了避免和工作人员寒暄,消耗精力——这里要说一下,我觉得没话找话,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痛苦——我找借口离开休息室,在园区里溜达。主办方特意请来当地电视台的主持人,阶梯式的会场,零散坐了十几个人,和主办方准备的架势有不小的反差。活动没开始,我整个人,内心就充斥着挫败感,面对读者,我开场举了一个例子自嘲——好多年前,莫言和郭敬明在北京同一个书城做签售活动。郭敬明的书迷排队排出去好几里地,参加莫言新书分享会的人寥寥无几。当然,我这也有点儿不要脸的成分,怎么好意思拿自己跟莫言比呢?主持人很专业,穿着职业装,标准普通话,正襟危坐,与我吊儿郎当的样子反差明显。她手卡上的问题,是书店负责人准备的,基本上都在预料之内。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具体讲了些什么,大概还是分享一下在村里的一些生活状态吧。活动好像还没有到预定的时间,我就有些无话可说了。读者提问的环节,台下也没有什么人响应。整个活动就在这样一个彼此失望的状态下结束了。我的表现真是对不住到手的五千块钱。

2020年的11月份,上海文艺出版社邀请我去上海的神兽之间书店做《余事勿取》的活动,邀请的嘉宾是华东师大的项静教授。活动的主题是“父辈的旗帜”。如果说,美剧《父辈的旗帜》讲述的是在战争年代父辈们的丰功伟绩。那么有必要谈一下,身处和平年代,父辈们在繁琐的日常生活面前,如何完成英雄的壮举。我的这个想法也契合《余事勿取》的内容,以我死去的父亲为原型,描述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为家庭付出的一生。书店的位置比较偏僻,下午活动,有朋友专门从苏州赶过来,我就早一步先去了。虽然上海和苏州距离不太远,但一个朋友这么专程来参加我这个活动,我心里多少有些压力,心想,这又何必呢?书店本身面积不大,活动区域也狭窄,就这样,也没有坐满人,加上来的两个朋友和店员,估计有七八个人就不错了,这倒是和我当时的名气和文学成绩相匹配。写到这里,我记起,这还不是我的新书活动中来参加的人数最可怜的。也是这一年,《余事勿取》刚出版不久,9月份,济南新开的一家书店邀请我去做活动。书店在大明湖的旁边。我当时也没邀请什么嘉宾,书店负责人兼嘉宾和主持人。书出来不久,我感觉还是有不少话要说。活动开始,台下边一共坐了七个人,其中四个还是我的朋友。对谈过程中,我感觉和主持人的文学审美有差异,兴趣索然。我讲了不到一半,那三个人觉得无趣起身走了。我就跟主持人说,要不活动就到这,咱们吃饭去吧。这个经历和莫言、郭敬明的那个对比成为我后来参加活动必讲的一个桥段。必讲是因为,一来消解尴尬,二来也算是一个暖场。不是有句话,自嘲说明这个人自信。这总好过,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作家在那儿自夸自谈。

神兽之间书店的活动,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项静老师性格偏严肃,学术性强。她问的问题,我也没能力特别学术地去回答,只能讲一些乡村的八卦。我们两个人各说各的,形成不了有效的交流。读者分享的环节,我记得有一个中年男人,他非常严肃地和我讨论了父子的关系。他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从小就对他特别严厉,父子关系一直很紧张,到现在他已经人到中年,也没办法处理好。他是看到这个活动的主题是“父辈的旗帜”才过来的,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从他的表情中,我能感受到严苛的父权对他内心造成的负面困扰,但是我的家庭除了贫穷之外,算是比较和睦和幸福,从没有过那种非常激烈的父子间的对抗,如何处理父子关系,我没办法解答他的问题。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中年人倾诉这些话时严峻的表情,激动得眼泪打转,或许他只是需要这样的场合,来抒发下内心的压抑吧。我作为一个丧父的人,倒是很羡慕他,父亲健在,平日即便是对抗,也是一种交流,这已经很不错了。

2021年3月底,河南郑州的松社书店邀请我去做一场《余事勿取》的分享会。我没请嘉宾,我在郑州当地没有太熟悉的朋友,当然如果想找的话,也能托人找到。但是,一想到让人浪费那么长的时间读一本小说,就很不妥。我是有点阅读障碍的,阅读一本书,起码要花费好几天的时间,所以也会去考虑旁人愿不愿意读。松社书店在一座建筑的二楼,地方挺大,没什么人,刚熬过一段特殊时期,不太景气。活动现场,舞台上放着一把孤零零的椅子,台下零零散散坐着十来个人,我有点后悔没请嘉宾,就非常尴尬在台上说了那么一个多小时,中间每看到下边有人离场,说话的欲望就越来越低。插句话,关于《余事勿取》这本书,我印象深刻的是山东大学文学院组织的一场线上读书会。参会的都是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博研究生,读过这本书,也比较感兴趣。我听着学生们的分享,感触良多,一来自己写的小说,被人读懂了;二来,小说能引发学生们对自己父亲的记忆。有个男同学分享了他和父亲的一个细节,他的父亲前不久去世了,下葬时,亲属在坟前给死者上烟。他说,我爸根本不抽烟,不用点烟。长辈说,你爸抽烟的,喝酒的时候会抽。我们有时对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不见得有多么了解。

如今,松社书店已经停止营业。又过了几年,2024年6月份,我在青岛的方所书店做《土广寸木》的活动。一个小伙子在微博上联系我,说他来青岛旅游,看到书店的活动,想去找我签本书。他说,当时松社书店的活动,他也在台下,但和女朋友闹了矛盾,心情不好,听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小伙子的这个讲述,让我想起来,2023年11月末,新书《沈颖与陈子凯》在北京的一场活动上,读者提问环节,一个朋友在下边说她的朋友是我的忠实的读者,喜欢《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这本书。在外地做活动,有一个比较奇妙的地方,就是你会不经意和一些读者产生这样奇妙的联系。《沈颖与陈子凯》的活动,在北京的一个商场,下面坐着二三十个人,请的嘉宾是青年评论家刘诗宇和王雪。我那天刚好发烧,整个人无精打采,幸亏有他俩,才不至于局面沉闷。《沈颖与陈子凯》2023年8月份面世,恰好赶上这年的上海书展。当时请的嘉宾是梁永安、郑在欢、汪雨萌,地点在衡山·和集书店。这也是这个书店闭店前的最后一场新书分享活动,很快,因房租问题,这个书店也不存在了。这个活动因为有梁永安老师,他的号召力强,空间都被挤满了。我这个小说算是城乡情感题材,恰好梁老师是青年人心目中的情感导师,整个活动就以情感分享为主,气氛也尤为热烈。

2024年的1月份,我去参加一个阿那亚·金山岭的艺术家驻留项目,在那边住了二十多天。其中一天晚上,我们驻留的几个写作者包括索南才让等人,有一场关于文学和写作的交流会。当时周晓枫老师坐在台下,活动快要结束,我说我们都朗诵下自己书的段落吧。我之前参加的活动,从来没有朗诵片段的环节。那天晚上的氛围真是不错,寒冬,深山,大家围坐在一个暖和的房间。我朗诵了书里的一段。晓枫老师说,这段写得好。那当然了,我是专门挑出了一段写得不错的。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天气,蔚蓝的天空,山中的呼呼风声,晓枫老师心直口快的性格,对我的鼓励,成了那晚上我美好的记忆。转眼到了2024年的9月份,贾行家老师找到我,想在“得到”APP的《大望局》做一期《土广寸木》的节目,嘉宾是周晓枫。活动形式是线下录音频。时隔大半年,再次见到了晓枫老师。可能是不用现场面对读者,氛围更轻松,贾老师做了充分的提问准备,还有晓枫老师独特的个人魅力,缓解了我的紧张。她说,思孝,你不要觉得什么样的书请我,我都出来的,前阵子马尔克斯的《我们八月见》这本书,请我做活动,我不太喜欢,就拒绝了。你这本书,我真是喜欢。我当时开玩笑说,那晓枫老师,以后我是不是可以说你在我和马尔克斯的书中,选择了我的。晓枫老师说,你倒也不必这么说。节目录制了大概两个小时,其间好几次,晓枫老师强行打断,被我笨拙的表达急得接过话茬儿,说我把一本书讲得让人一点儿读的想法都没有了。她说,我们都是乡村放出去的风筝,只不过线长线短而已。后来,一些读者朋友,也总是提及这句话,用来概括读完我这本书的感受。

每次去外地做活动,都有当地的文友过来捧场。遗憾的是,并不是每次都有充裕的时间和朋友聊天。我总觉得对不住这些朋友的付出和厚爱。我做的所有活动里边,发挥最好的应该是2024年9月份,在北京的“naive理想国”。主持人是文化记者尹清露,另外两个嘉宾是作家贾行家、崔君。那一天北京大堵车,中途又下起了雨,赶到后嘉宾们匆忙吃了饭。上台前,我要了一瓶啤酒,边喝着,找到自己的节奏。我剔除掉那些关于文学层面的意义,就讲这本书里边个体的生活,讲了几段农村里的事,分享给在大城市里讨生活的人们。这里,我复述文字如下:

我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弟结婚。照例,我回村帮工。在筹备婚礼的时候,碰到了我的一个叔叔,长江。按辈分长江虽是我叔,但比我还小几岁,是个90后。前几年我写过一篇小说《妄人刘长江》,就是他。内容是差不多十二三年前,刘长江二十出头,一副流浪汉的装扮,找到我,和我说他的人生规划,要建化工厂,要开酒店,要干工程,说的都是我们村周围那些所谓能人发家致富的手段。一顿滔滔不绝下来,我觉得长江的人生目标很远大,只不过有些不切实际。他越说越亢奋,容不得旁人半点质疑,我就只能点头应和。回头,就问老付。我的母亲老付说,长江脑子有问题了。十多年过去。我和长江在逼仄的农村天井里四目相对,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和我一样,脑海中浮现出过去他的夸夸其谈。长江发福了,戴着眼镜,为人有些羞怯。我们就发生了对话。我问,你这在哪上班呢?他说,在镇上的五峰塑编。我问,工资怎么样?他说,四千左右。我问,能按时发吗?他回,能。我说,这年头能发出工资就不错了。不过,长江正考虑去别的厂,现在的厂女工太少,不好找对象。和长江聊完,我碰到堂嫂,她性格直爽,是村里的“情报中心”之一。谈到长江大龄未婚,一脸鄙夷说道,去年有个女的看上他了,和他说,想去他家里住,你猜长江怎么说的?我捧哏道,咋说的?长江说,你来我家住,我去哪里住?有天晚上,我和老付去镇上的羊汤馆吃饭。餐馆门口停着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去得有点儿早,五点多,除了我们这一桌,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中年男跷着腿,吃着油饼,大声说,别看这饭馆不大,大老板经常来这里,那谁身价都上亿了,也来这里吃饭。听口音是外地的。这话,自然不是说给我和老付听的,也不是说给饭馆老板听的。他脸对着外,其实是说给坐在他对面的老婆听的。意思是,别嫌弃我请你来这里吃饭,这羊汤可不普通,咱能和大老板喝一样的羊汤吃一样的油饼,咱这坐的位置,也坐过大老板。我坐在旁边,仔细听着,内心五味杂陈,并不觉得这个男子聒噪,只感受到一个男人强悍的自尊心。老婆从外地来找许久不见的男人,男人并不想让女人看到自己的悲苦,一起来喝这个普通又珍贵的羊汤。

出去做活动,是给你一个机会近距离和读者交流,听取他们的意见。当然这和你这本书写得怎么样息息相关。如果这本书写得自己不满意,你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情去交流;你写出了一本满意的书,就更有话讲。2024年6月底,受绍兴柯桥先锋鉴湖书店的邀请,我去做了场《土广寸木》的活动,因没嘉宾费,就请杭州的朋友王晴飞来帮这个忙。书店在一个风景区里,由自来水厂改造。临湖,风景称得上优美。若天气没那么燥热,体验会更好。这边离市区有点儿距离——这么说倒像是借口——反正来活动的人也不多。我来绍兴,还有一层意思,恰好能看下鲁迅的故居。正是暑假,故居挤满了人,排队也没等待,只是目睹了两场游客的吵架。我们中午到了,先吃了顿饭,下午三点的活动,回住的地方午休也来不及。我俩就在书店喝咖啡提神等着。活动没什么好说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保洁大妈认真读完了我的小说,虽说南北乡村有些不同,她分享说自己被书里面的妇女们打动。结束后,又碰到保洁大妈,她的家就在书店旁边的村子,紧邻着湖,是两层小楼。我们边聊着边走向她的家,在她的家门口,我们站在桥上看着湖面,风吹拂着,心生羡慕,能在这里居住,该有多好。当天晚上,我和晴飞在酒店附近的景区里散步,露天舞台上正在演社戏,我们坐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看着景区里的河道,我们联想,当年鲁迅大概也是坐着乌篷船沿着这些河道来听社戏的吧。

写这篇文章时,我最近参加的一场图书的活动是2025年3月份,在青岛的良友书坊,关于朋友崔君的小说集《有山有谷》。嘉宾都是朋友,除了山东大学的赵坤教授,还有《长篇小说选刊》的主编宋嵩。因我确实很喜欢这本书,又都是熟人,聊起来就很有底气。活动结束后,一行人去喝酒,遇到了一些久不见面的朋友。人多嘴杂,虽没多说些话,可知道朋友的生活还不错,心里就觉得踏实。这天晚上,我是有点儿喝多了。这几年,图书市场萎缩,每次出去做活动,自己也明白,意义并不是特别大,也卖不了多少本书,渐渐成为一个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但碰到自己喜欢的书,又能见到性情相投的朋友,何乐不为。可能我现在的观点比较消极,2025年出了一本精选小说集《时运》,一些书店的邀请活动我都拒绝了。一来,参加一场活动,地方比较远的话,来回差不多得需要三天时间,耽误正在进行的创作。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本书是过去小说的精选集,确实也没多少话可说。

我最开始写作出书,希望有做活动的机会。图书活动的多寡,其实也是一个作者影响力的表现之一。等到后来频繁参与这些活动,祛魅的同时,我多少体会到,每一次活动在输出时也是对自己的梳理,但这些都和文学本身没有太大的关系。作者更应该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边,思考怎么写。但是,我又不是那种能完全杜绝与外界的联系,像美国的作家塞林格那样隐居避世的人。这也要建立在自己真的写出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品之后,已经品尝过名利,你才可以有资本去这么做吧,而我显然没到这样的程度,只能去配合做宣传,或许这也说明我骨子里渴望抛头露面。相较于在图书市场上那些蔚为壮观的签名售书现场,一个严肃文学的写作者面对着冷清的现场,总有一种隐隐的挫败感。这个时候,就需要给自己一定的内心支持,告诉自己现在写的东西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只是需要更长的时间去证明,但是我是否能写出那么有持久力的东西呢?我现在就处在不太乐观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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