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男,1983年生,河北献县人。202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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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三年夏天,狮城市宣传部发起一场比武大赛,由狮城电视台组织承办,以乡镇和机关为单位,各派一名代表,进行捉对厮杀,经过一个月的角逐,最后进入决赛的分别是市妇联代表队的刘云彩和四十八村代表队的沈特帅。消息传开是比赛结束三天后,比赛录像在狮城电视台“百姓大舞台”中播出,节目结尾,沈特帅和刘云彩相向站立,互相抱拳鞠躬,算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赛事精神的明证。沈特帅面向镜头,能够看到额头上一道伤痕,虽经过处理,仍悄咪咪地渗着血,刘云彩背对镜头,马尾辫晃动,体态丰腴。细心的观众能够发现,刘云彩的头发长度似乎较比赛时稍短。节目播出当晚,沈特帅睡在狮城公园的门房里,梦到一把刀子贴在脸上,凉飕飕瘆人,一睁眼,果然见黑暗中一束亮白的刀光,刀尖抵着他的眉心,刀把儿握在一只骨节粗大的手上。沈特帅稳稳心神,说,朋友,找错人了吧?来人说,错不了,沈特帅是吧?比武那个,打倒个丫头,那丫头使的劈挂掌,你用的太祖长拳,都是狮城正宗,可你击败她的那一招,却不是太祖长拳,按说这一拳下去至少让她卧床半个月,绝没站起来的可能。沈特帅不由得对来人多了一丝敬畏,说,前辈好眼力,站起来的并不是刘云彩,而是电视台找的替身,后来补录完成,真的刘云彩现在狮城人民医院躺着呢。那人收起刀子,说,果然。沈特帅松了一口气,说,前辈前来有何指教?来人说,指教不敢当,只是想请教,你使的那招“狻猊镇海”,是何人所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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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睡在门房里的原本是我,沈特帅找上门,说要借宿一晚,这是我们分别两年后第一次相见。他本该去上大学,却拿着学费人间蒸发。开学一个月后,我舅接到学校的电话,气得暴跳。相比两年前,沈特帅的模样沧桑不少,两道法令纹让他的整张脸像是由技术低劣的工人拼装而成。沈特帅坐下来五分钟后,大舅打来电话,问我看没看电视,我觑了眼沈特帅,发现他抿着嘴,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桌上的搪瓷水杯。我说,没看。大舅说,帅帅回来了,狗日的不回家,跑去比武了,他没去你那儿?我再次看向沈特帅,他放下水杯,把食指压在唇上,噘起嘴来吹气,好像在吹一根烫嘴的烤肠。我说,没有,他要来了我一定告诉你。大舅说,我打听了,下月五号还有一场附加赛,你跟我一起去逮狗日的,就在狮城体育馆。
沈特帅最早展现出对于武术的热爱,是一九九五年,当时他三岁,在我家院子里,他手拿我妈的烧火棍,一丝不苟地比画,每换一个动作,就会低声自言自语,说,亢龙有悔,见龙在田。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把烧火棍背在身后,正色道,在练打狗棒法。我纠正他说,虽然你手里拿的是棍子,招式却是降龙十八掌。他就紧紧抿起嘴唇,两只眼睛瞪视着我,嘴巴突然咧开,奶声奶气地说,×你娘。我冲上去在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他大喊,×你娘。同时挥动烧火棍,向我打来。我躲闪不及,额头被烧火棍击中。我妈听到动静跑出来,及时拉开了我俩,我一边踢腾着手脚,一边高声骂着,×你娘,×你奶,×你八辈祖宗!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伪装自己的情绪。他的身体逃脱了我的制裁,却没逃过我大舅的巴掌,那一巴掌的力道在酒精的催发下,势如奔雷,刚猛迅疾,如果沈特帅的屁股是一只兔子,一定已经在我大舅的掌下脑浆四射肝脏迸裂了。这一掌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领受它的沈特帅。沈特帅先是茫然地环顾四周——他一定看到了墙头上静观这场酷刑的灰鸽,也一定看到了缩在墙角那只因惊吓过度而冠子煞白的花公鸡,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着哭声的爆发,灰鸽子和花公鸡都瞬间不见了踪影。这为我报仇雪恨的一巴掌不但没能让我感到快慰,反而在我心头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黑纱,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挥之不去。那天我大舅已带了七八分酒意,我爸也醉倒在炕头上。我妈握紧拳头,在我大舅背后乱捶,说你是不是他爹,下这么狠的手?我大舅就笑,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每颗牙齿上都闪烁着满不在乎的光芒。
第二年,父母死于洪水后,我搬进了狮城的大舅家。我和沈特帅住一个房间,因为我的到来,大舅特意从二手家具市场买来一张学校宿舍淘汰下来的上下床。四条床腿都锈迹斑斑,大舅用砂纸磨去锈迹,并重新刷了漆。油漆是红色的,大舅说,红色能够激人奋进。油漆味道在屋子里流连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时常被刺鼻的味道搞得涕泪俱下。当然,按照沈特帅的说法,是我“又哭了”。那时候的沈特帅沉迷于跟大舅一起看武侠剧,除了模仿里面的武功,说话腔调也学得一股子江湖味儿,自称“在下”,叫别人“阁下”,喊我大舅“老匹夫”,这让他的屁股又一次吃到我大舅的巴掌,不过,比起喝醉的巴掌,清醒的巴掌功力大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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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沈特帅找到我,要在我这儿借宿一晚,我本想拒绝,这时候他说渴了,请我给他倒杯水,他把搪瓷水杯递过来,我发现杯身上五条凹进去的手指印儿,我想我骨头的坚固程度可能比不上搪瓷水杯,所以我给他倒好水,穿上外套,把房间交给了他,并很贴心地指给他厕所的方向,提醒他晚上蚊子多,抽屉里有蚊香。他跟我说了谢谢,这是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我很欣慰。
我去了对面的游泳馆,游了一会儿泳。我说过,我四岁就会游泳了,而且泳姿别致,身子直立水中,只露出头脸,你在水面上看不到我做任何动作,如果池水没能阻碍你的视线,你会看到我像一个蹬独轮车的杂技演员一样,双脚上下前后踩动,在水中自如行进。我的泳姿总能吸引一些人的目光,这些人里面有一半是年轻女性,有时候,她们其中的一两个会凑过来跟我打招呼,问我从哪里学的游泳,能不能教她们。我告诉她们,我没学过游泳,这是泛区四十八村人骨子里的基因,就像变色龙天生就会变色,壁虎天生就会爬墙,鸭子生下来就会游泳。四十八村人的这项本领是为了在水里保命。但是还有句话,大舅告诉我的,我觉得是真理,他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比如我爸妈。当然,我不会告诉姑娘们这些。时间一久,游泳馆里的两名游泳教练对我表现出了敌意。你知道,我是个和平主义者,不想在外面惹麻烦,所以我花了三千块钱,报了半年的游泳课。你还应该知道,在二〇一三年,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块钱。游泳馆的二楼是洗浴中心,洗浴中心有个休息室,休息室里陈列着几十张单人床,只要花三十块钱洗个澡搓个背,就能在其中一张单人床上睡一晚。我就是这么干的,在阴森的灯光和冷酷的空调下,我感觉自己像住进了太平间。我久久无法入睡,很多往事幽灵一样在我眼前飘来荡去,赶不走,驱不散。
一九九八年,大舅带我和沈特帅回李家疃,灾后重建完成,损毁的房屋均已翻新,马路也经过加固拓宽,铺上了沥青,只有树木上还残留着洪水施暴过的残迹。给我爸妈上完坟,大舅去探望长辈,我和沈特帅在街上乱窜。我们站在李家疃唯一一口水井前,望着井口氤氲的水汽做着各种猜测,沈特帅断言井里面淹死过人,我说不可能,李家疃人都会游泳,井里绝不会淹死人,只会摔死人。我们登上井沿,向下望去,井水在黑黝黝的井洞下两三米的位置静默,碧绿的水面上漂浮着几根麦秸草,水波泛起,一只青蛙钻出来,两只前爪搭在麦秸上和我们对望。它的两只圆鼓鼓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沈特帅问我,那你会游泳吗?我说,当然会。他手指青蛙,说,那你能把青蛙抓上来吗?我沉思了一会儿,说,抓它倒是简单,但我怎么上来呢?沈特帅惆怅地说,我要是会轻功就好了,水上漂、梯云纵。我说,都是骗人的。他说,等我学会了,表演给你看。说罢,他褪下裤子,掏出小鸡,朝井里撒起尿来,尿柱欢快地俯冲入井,迅速与井水融为一体。我学着他的样子,手扶小鸡,挺起肚皮,这时候我大舅的巴掌在我眼前闪过,留下一道血腥的残影,我一哆嗦,忙将小鸡收回裤裆。沈特帅端着小鸡来回晃动,瞄准青蛙扫射,青蛙在尿液的猛烈攻势下左躲右闪,狼狈不堪,终于一个猛子扎入井底,再也不肯现身。沈特帅抖抖小鸡,提起裤子,哈哈大笑起来。多年以后,我在电影院里看到一部西部片,里面有个牛仔,击毙敌人后,吹熄枪口的烟雾,将枪潇洒地收入枪套,这动作让我立即回想起表弟沈特帅站在井口撒尿的情景。当我们转过身,发现了井沿下肩挑扁担的兽医马得槽,他把手探向腰间,说,两个小杂碎,我要是带着劁猪刀,马上就把你俩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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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