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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5期 | 李晁:地方儿女(中篇小说 节选...

2025-10-13 15: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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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晁,1986年出生,现居贵阳。2007年发表小说,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十月文学奖、贵州省文学奖、乔典运乡土文学奖等,有小说入选收获文学榜,出版小说集《雾中河》等三部。


他有个儿子,儿子也知道他的存在,他们没有见过。儿子生活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那个家庭也够复杂,养他儿子的人是儿子母亲的表舅。表舅离过婚,有一个女儿,后来找的老婆也带了个女儿,加上他儿子,表舅要养三个小孩,都养大了,还念了书。儿子的母亲是他曾经的女人,他们在一起时十八岁,在十九岁的门槛上得了这个小孩,两人不知怎么办,是舅妈把女人带去城里秘密生产,等她回来,只说孩子没了。他很快去广东学开卡车,在路上跑了十年。他女人吃不了这苦,跟一个江苏男人跑掉了,他们还没来得及结婚。他渐渐厌倦了跑长途,永远在路上。他一个开九米六货车的朋友因车祸死在兰州到西安的路上,是个大雪的冬天,夜里。他觉得这是个信号,该结束了。

他回到雾水,打起开班车的主意,用多年积蓄和贷款买下别人的客车,顺便买下线路,做起班车老板。从雾水到省城,单程九十公里,原先客车一天只发一班,他改成两班,来回四趟,这么跑了六年,眼见生意逐渐下落,他果断把车和线路都卖掉,留下保命本在手里。他还在城里跑过网约车,那时是新鲜职业,对他来说不过是开车的重复,他每天跑十二小时,在网约车数量激增时(疫情也来了),他又退了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好景总不长久,自己干什么都容易失败。在他四十岁时,他不想再轻举妄动,更不想做与开车有关的任何事,奔劳的这些年让他几近透支。他才迎来崭新的年纪,说起来还算年轻,可在他自己看来,好像一辈子都过去了。

他住在留守处小区,一个两居室,是父亲留给他的。他五岁从四川老家随父亲过来,父亲是局里职工。工程局漂泊流动,留守处却不动,这里有学校机关医院俱乐部等等机构,还有更多像他这样的家庭,他像树苗一样被父亲栽种在这里,直到看着这个家彻底瓦解。母亲在他十二岁时去了广东惠州,再没有回来。父亲后来也重组了家庭,在重庆。他十二岁开始和奶奶生活,说不清是谁照顾谁,奶奶身体不好,有糖尿病、高血压,肝也不好,他还要负担她。父亲常年在外,每年请探亲假回来看他一次,直到他不再需要他。奶奶去世多年,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


这是一年的早春,他喜欢雾水的春天,沿河谷的山崖泛出了新绿,是嫩嫩的绿,像婴儿的皮肤,带着柔和的光,阳光不算刺眼,早晨的雾气很淡,随意地飘浮在山头,鸟声可以充斥一整天,空气中还有一种迷人的味道,是植物的清香加泥土配合湿润气候的组合,尤其雨后,味道更加浓烈,仅凭这味道他也能辨别这里是雾水。

他的一天简单,早起去桥头菜市买菜,偶尔开那辆跑网约车时买下的速腾,让车子保持基本运转,更多时间,他把这趟路视作散步,这是有益的。雾水菜市场是个小型社交圈,很多人都认识他,他是雾水班车老板,很多人都坐过他的车,他的电话一直没有换,零星地,还有冒失的电话打进来,让他预留一两个位置,上车再补票。他一次次解释,自己早不经营班车了,而雾水也再没有班车去往省城。他只是奇怪,这些年过去,竟还有人存着他的号码,更不知道时代早已变化。他推测那些人应该是雾水周边村子里的人或者外出多年又回来的人。当地人和他寒暄,他应着,不咸不淡说上两句。即使这样,逛菜市也是他永远没有想过的生活。新上了蚕豆,留守处的陈阿姨在卖,堆在箩筐里,路过就闻到特有的浆果味道,他买了一大袋(陈阿姨还多抓了两把丢在袋子里),白水煮一锅当零嘴吃最好,像小时候。

眼见要放晴的天,又打了些雨滴,仍是亮的,一层绒毛般的光直扎瞳孔。他沿着河堤走回去。河就在那里,水体莹亮,发出宝石般的蓝光,能见到鹅卵石铺叠的河床,铺得熨帖,好像经过谁的精心安排。他想起儿时母亲铺的床铺,有着白日阳光的燥热,躺进去,暖烘烘的,像睡在云朵里,轻飘飘的。母亲把被子拉到他脖颈下,习惯性一掖,他小小的身子就被整个封住,好像里面真的有一个小太阳,只要掀起被子一角,光就会迸出来。母亲当然没有和他断联系,好在,只要他不找她,她也没有什么要找他的。唯一一次是遇到事,缺钱,找他开了口,是笔不小的款子,他正好有。后来母亲透露是自己病了,动了一个手术,好在成功。母亲生活在惠东县一个靠海的镇子里,开过饭馆理发店卖过海鲜,可样样失败,她男人做一些小工程,零零碎碎,常结不了款,那个家就一直不宽裕。他想起儿时在留守处的生活,母亲只需照顾他,不用上班,更多时间是闲的,由串门麻将跳舞逛街构成,这是每个留守处女人的日常。母亲是个会干活的人吗?她怎样在饭店里招呼客人又如何站在海鲜摊后看来往的路人,他难以想象。母亲姣好的面容也没能确保生意成功,看来是不适合做事的。那以后,逢到年关,他都给母亲卡里打五千块钱。母亲对他的状态好像很满意,从不对他说他应该做什么,譬如找人结婚之类,许是知道自己不称职,所以对这个儿子没有特别要求。母亲知道他有个小孩的,她在他之后也生了一个儿子,想必对婚姻或者子女感到厌倦。她说过一次,说自己很累,他不知怎么回答,好在母亲也只是这么一说,以后再没提。他想母亲一定不想他陷在这里面。


路过镇子的中心广场时,麻将馆老板娘应青姐看见他,从推拉门里踅出来,当街一拦,好久不来我这里,发什么财去了。话说得客气,却含着质问。应青姐是局里子弟,打小是孤儿,比他大五岁,结过两次婚,没有子女,在雾水以开麻将馆为生。他立在路边的榕树下,想起是有一阵没来光顾了。早些时候,他是应青姐家的常客,通常来消磨一个下午,有时鏖战到半夜,不为了钱,只为了被人包围。一个人生活,几乎可以成为哑巴,他来,还可以和人说说话,而镇子上的流言蜚语仿佛额外的馈赠。小镇太小了,小到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像是重演过的。盘踞麻将馆的多是女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比他大上十来岁,还有些老人,她们对飞短流长的热情不亚于打牌本身,好像她们来,只是为了来交流那些见不得人的消息的。他玩牌从不挑人,和谁都可以打,且不轻易说什么,只是听。他是个听了也没处讲的人,这就让他听到了更多。如果信息值钱的话,他倒可以靠这个生活。

他望着应青姐,女人穿着一件仿皮的朱红夹克,有点俏,只是一个人操劳,让那俏相蒙了一层灰。应青姐并不老,只是看上去黯淡了。他解释,我腰不好,坐不住了。应青姐妩媚一笑,现在就腰不好了,以后怎么办,我在美竹箐认识一个土郎中,要不要介绍给你。他摇头。应青姐明白什么似的,都说你赢了就跑了。也没说赢了什么。他打个哈哈,说等好了我再来。他对麻将馆的热情始终是一时的,待久了,他开始厌倦那种碎碎叨叨的氛围,那些话听了又听,全是说过的,更关键的是,周彤要来这里。

他没想到周彤会出现在雾水,还和自己住一个小区。留守处小区的房子不大集中,是围着从前的局机关修建的,中间被小学和职工医院隔开,是零星的一些七层楼房的聚合,活动区域都不一样。周彤家的灰色大楼立在医院右侧的缓坡上,医院建在山坳中,他家和周彤家隔着一个小小的山谷,从他所在的顶楼窗口能望到周彤家的客厅阳台,直线下的位置,是医院曾经的停尸房。医院早已倒闭,屋顶的沥青四处龟裂,野草顶了出来,各个楼栋的木质窗框被拆卸,白天也阴气森然,夜晚更有穿堂风发出呜咽,长长短短,像无数病人仍在呻吟。他曾在那些房间里缝过针打过手推,一次屁股上挨了青霉素,半边屁股动不了,母亲背他回家,两公里的上坡路,他耷着两只脚,半步也没有下来,母亲累到虚脱。现在那路还在,从住院部的院子伸向山坡,迤逦的一线,已鲜有人走,油菜花刚刚覆盖过那条路,花落尽,路才显了出来。周彤的白色卡罗拉停在院子与青石路的交会口,看上去也孤零零的。

周彤是他小学和初中同学(同桌过三次),初二周彤随母亲去了城里,还给他来过信,寄过一些小礼物,八音盒、生日卡或者帆船模型之类。他也回过几封,但没有礼物可以寄出,或许因为这个,俩人断了联系。周彤是电厂子弟,那里出产小镇最优渥的家庭,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嫁到破落的施工局来。她男人比她大好几岁,前些年被单位派到南非的国中国莱索托援建,得了当地一种什么病,死掉了。周彤成了寡妇,带着一个九岁的女儿,从城里回来。两人一重逢,就认出了彼此,从此常约麻将。周彤一来,他的手气就用尽了,开始输钱。应青姐悄悄对他说,是你把她招来的吧。他听不懂这话,应青姐告诉他,周彤以前从不在她家打麻将,她是另一家的常客。他对应青姐说,是她想换地方换手气吧。应青姐的表情告诉他,他天真了。打牌的日子过得快,麻将馆时开时停(疫情反复),他和周彤也只在这里碰头,别的地方总碰不到,尤其周末,周彤要带女儿回城里学古筝。他对周彤选择回雾水感到困惑,周彤的说法是,这里物价低,压力小。周彤念过商专,以前在城里有份工作,工资不高,她和女儿原先住在母亲家,可母亲迷上一个年纪小的男人,她只好带女儿来投奔爷爷奶奶,住在丈夫从前买下的房子里,和公婆做门对门的邻居,孩子都丢在那边。她告诉他,这是她唯一的房子。周彤和他一样,父母早早离异。也是过了一阵,他从别处听来的,说周彤回来是为了丈夫的赔偿金,那笔钱捏在她婆婆手里,没有榨干之前,女人是不会离开的。

起初,他和周彤保持着距离,直到有一次从望远镜里望到了对面阳台的女人。女人打着哈欠,穿着睡裙披着瀑布般缠绕的长发,斜着身子在阳台梳理。女人双手交叉,发丝不断变换形态,直到手臂下垂,身体尽力拉伸,脑袋后仰,身体挺出,拉出一道弧度,然后定格。他看呆了,女人形同一株异形藤蔓长在阳台上,那姿态里有一种他陌生的东西。他看得久了些,女人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行径,立即从阳台撤退,电话跟着打进来,带着质询的口吻,说好啊林良,你还有这爱好,你想看什么?他解释不清。他偶尔用望远镜看看镇子的风景作为消遣,比如西边的大坝是他的主要目标,坝体像巨幅幕布耸立在小镇西边的山崖间,挡住了远去的风景。还有大坝右侧山巅的雷达站,那是个神秘的所在,夜里会发出诡异的光。他开车去过那里,要翻越几个山头,路很窄,早年的水泥铺装路面满是裂痕,路中长出草来,他经过一个废弃的砖厂和养猪场,在接近山巅时却被一圈紧密的铁丝网拦住,路伸向不可抵达的地方。等他从这里回望小镇,小镇似乎变得遥远,是另一个世界的样子。他知道看风景不是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他只是没想到这竟是俩人升温的前兆。一次半夜俩人在麻将馆散了伙,周彤对他说,你这个人,也不邀请的,还没去过你家,怎么,藏了人吗?他只好邀请,两人这才一前一后钻进他这栋楼里。房间清冷,没有余物,一眼可以望穿,周彤不禁打起寒战,仿佛是因为冷,才让俩人挤在了一起。周彤频繁来后,他有意少去麻将馆了,不想去那里暴露自己和周彤的关系。他们的来往是私密的,也许有人看出苗头,但没人明说之前,他愿意小心。周彤更谨慎,总是夜里过来,然后离开,从不过夜。这是种什么关系,他还没有摸透,他不大习惯这样偷偷摸摸,至少不是很欣赏。可俩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对恋人,没有肉体之外的更多交流。周彤对他的经历完全没有兴趣,他两句话就讲完了,等他问周彤,周彤更不耐烦,反而问,知道了又怎么样,不倒胃口吗。

应青姐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他撇下女人,走过岔路口,沿从前网吧旁的石阶朝留守处走去。他爬上五楼(平台下还有两层,所以他的房子既是七楼,也是五楼,这取决于从哪里上)。一进屋,雨用力起来,听到雨棚上蹦蹦跳跳的声音,感受到风从厨房和洗手间涌入,他禁不住打起冷战,这才注意到,清明就快到了。

是春节后,父亲来消息,说要回来给奶奶扫墓,让他在家里等。他有些意外,以为父亲再不会回来,这些年他从未主动联系父亲,这是他的一点倔强,倒是父亲一年会来个电话,不知是想掌握他的近况还只是求证他还活着。他想不出父亲想要了解他什么,他又有什么好了解的。

父亲没说是自己来还是会带人来。父亲的二婚对象有个女儿,叫璐璐,比他小十来岁。他见过一次,那时她才四五岁,跟着父亲回来,在奶奶的葬礼上。印象里那是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不是父亲生的孩子,却和父亲长得像,尤其眼睛,大而圆,会让人误以为这就是父亲的孩子。这个家也是那时候父亲交给他的,是工程局原址拆迁后的新房,奶奶没赶上搬新家。父亲回来,也只是请人把房子刮了瓷磁粉打了几处地坪牵了电线,再没别的布置。父亲郑重地把钥匙递给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言外之意,以后要靠自己了。那是他高中的最后一年,父亲甚至没等他把这个家一点点填满,从老房子里把那些破旧的家具物什搬进来,就带着女儿满意地离开了,好像一次性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送走了老人,完成了对儿子的责任,从此以后,可以不再牵挂。

他在房间发呆,陷入父亲要来的焦虑中,父亲没说怎么来,若是坐高铁,他还得去城里接他。他来了,又住哪里,是在这屋里收拾出一间,还是给他在广场旁的贵鸿酒店订个房?父亲没有更多的消息,他也不想贸然去问。周彤知道他的情况,还问他,会不会恨那个人。他想了想,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在周彤看来,这是答案,对他来说却不是,他只是不知道。

……

(未完,节选自《十月》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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