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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5年第5期|高临阳:倒转术(节选)

2025-10-10 1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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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高临阳,一九九一年生于山西太原,导演,编剧,作家。自编自导长片首作《再团圆》获第51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老虎奖特别荣誉奖及国际费比西影评人奖。编剧作品《野马分鬃》入选第7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把空气冲破一下》。


一把又一把黑剑斜插在地,或被砍断遗弃,像一场冷兵器战争刚结束。我拎着斧子走向它,选中一截粗枝,用力砍去。树皮出现一道口子,露出肉,像在咧嘴笑。我继续用力砍,木屑飞进眼睛,像鞋里进了石子。它变成嘲笑。我摘下手套,使劲用手揉眼睛,不断摇头,要把石子晃出来。阿岚原本让我不要动,坐着看风景。劈柴是我主动申请的,我不想显得没用。木屑划开眼睛,像小偷划开钱包要抢走什么。树在报复我。斧子落在地上,我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揉。远处阿岚问,怎么了?我说,有东西进去了。阿岚向我走来,摸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装满清水的奶锅,让我把眼睛埋进去,睁眼,转动眼球。我照做,反复几次,感觉好些。我向帐篷摸去,坐在折叠椅上。阿岚给我滴了眼药水,继续去搭火炉。我闭上眼等待好转。我们面前是个水库,帐篷搭在一片草地上,这里平时用来放牛。我们刚进入草地时,牛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们,习惯了一会儿才散开。风景很好它们日子过得不错。西侧本是树,现在是树的遗迹。超强十七级台风摩羯去年秋天在文昌登陆,以每秒六十二米的速度往西北方向移动,穿过海口,最终到达北部湾。它肯定也穿过了这里。树被台风夺去生命,灵魂也被吹走,只剩下一具又一具干瘪躯体,枝杈干枯。阿岚说,正好用来烧火。

我再睁开眼时,不锈钢火炉中堆满树枝,干草和不知哪里捡来的松果,表面铺了一层纸巾。阿岚手持镁棒正用刀片摩擦,镁粉落在纸巾上,火星转瞬即逝。打火机就在我的口袋,但阿岚不会用。向我发出邀约时,她强调我们要野一把。在此之前我没露营过,朋友圈有客户常去京郊营地。阿岚说,通水通电的露营地是用来带娃的,去那种地方就像进一辆全是小孩的动车车厢,即使不带娃,在草坪上铺个布,点个电磁炉,喝茶吃精致小点心那也不是露营,那是换一个地方秀自己。她喜欢烧火,甚至炭火也不准备,她嫌装车里太沉,直接就地取材。台风过境后能烧的木头更多了。变不出火阿岚也不着急,她拉下冲锋衣拉链,衣服松开后形成一道屏障,接着让我上前用手笼住。我们共同挡住风,好像在火炉外又围起一个火炉。她再次用力刮镁棒,火花吸住干草,一口吞下,瞬间生出一簇幼小的火苗。我凑近,撑开小香风外套,怕风抢走我们的火。我们像一对夫妻在震中保护孩子。阿岚收起镁棒,捡起小树枝挑拨火炉,把树枝错落搭好,又从草地上的皮制工具袋中拿出一个不锈钢吹火棒,教鞭长短,将一头探入火中,嘴对准另一头用力吹气。火苗跃起,飞出火炉,完成一次撑杆跳。阿岚把铁架放在火炉上,将加入咖啡粉和水的摩卡壶放在上面,让火苗拥吻铝皮。

我们坐在折叠椅上喝咖啡,吃着阿岚出发前现烤的面包。水库对面有一小片杂乱空地,刚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这里。从海口出发,我们开了将近两个小时车到了这个水库。它四周散落着数个村落。我们绕着水面行驶,起初始终找不到合适扎营的地点。多数草地已被村民征用,围起养鸡鹅或种下椰子槟榔。我们沿着其中一条小路毫无希望地再次下到水边,从对面看到这片草地,像意外抽中一个盲盒。它西侧是树木丛,东侧是小山坡,草地中央点着三五头牛,一动不动,远看是静物画,整片草地像被合掌捧起,藏在水库一隅。阿岚一眼相中,我们绕着水库边小路寻找靠近它。沿途有乱石拦道,我下车看路,阿岚的比亚迪轮胎有三分之一悬在外侧才勉强通过。我们七拐八拐进入一个村子,说是村子,但见不到什么人。我们在路上找到通向草地的缺口,继续向前开,没开多久将车停在村子一处小空地,正对一座老祠堂,侧面是个废弃公厕。我们将露营装备卸下放入小推车,阿岚拉着前面,我扶着后面,步行返回。跨过缺口,面前一棵大树被拦腰斩断横在路上,我们弯腰从下面穿过,再走一段进入草地,像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一个空瓶子或瘪烟盒,零星散布或新鲜或腐朽的牛粪。我们来回搬了两趟东西,第一趟是露营装备,第二趟是食材和桶装水。接近黄昏了,水面起风,一波又一波推向岸。帐篷搭在离湖水一二十米微微隆起的草地上,我起初担心离水面太近。阿岚说水库不像海水有涨落潮,除了下雨水面不会变化。水波与水波撞个满怀,木头在火焰中绽放,帐篷与风迎来送往,蝉鸣不断,不知哪里传来的口哨呼唤牛群归家。每一种声音层次分明,就像阿岚烤的面包,没添加剂,面包就是面包,天就是天,地就是地,水就是水。律所门口有个小广场,每天去上班时人流攒动,我不喜欢那里从地面冒出射向高空的喷泉,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水不是水。这里一切都拎得清,不像生活里的事搅和在一起。

阿岚说,给你妈发个定位,以防万一。

阿岚起身从小推车里掏出蓝牙音响放起电子乐。

我点头掏出手机。

我打开手机地图,定位,绿色小箭头孤独地站在一片灰中,北面湖岸像边境线一样起伏不定,南边很远处才显示出文昌市上良安村。我们所在村子连名字都没有,无足轻重,但恰到好处。我收起手机。我没跟母亲说与阿岚来露营,只说去阿岚家借宿一晚。我们曾在北京同一所大学,我念法律,她读新闻,入学后报了同一个文学社。社长是大三经管系学长,据说他大二去贵州支教,在黔南一所小学图书馆看到海天出版社那套契诃夫全集后成了他的书迷。那年文学社主题就是用一年读完那套书,大家私下叫他海淀契诃夫。我俩觉得很无聊,第二天就退了社。阿岚后来说她是为了吸引契诃夫的注意。契诃夫跟她谈了不到一个月就分了,单身了一年,临毕业跟我好上了。我对毕业的印象就是我爱上了两个契诃夫,我开始读契诃夫全集。我跟阿岚关系并未怎么变化,反倒契诃夫总让我离她远点。阿岚毕业后在北京干了一阵记者,干不下去就回了老家海口。她离京前,正巧我跟契诃夫闹分手,阿岚约我去澳门旅游塔蹦极。我妈不同意,于是我就去了。过了三十岁,我妈不同意我却特别想做的事越来越少。她身体逐渐变小,好像再多一桩意外就能压垮她。我不想她垮掉是因为我,随便因为什么人,不是我就行。我同情她,越同情越想离开她。如果不是为了来卖海口的房子,我宁愿在山西走亲戚混时间,也不想和她单独过年。疫情前,我跟契诃夫打算各出一半在海口买房,半投资,半想给三个老人养老,我一个,他两个。我们选中海甸岛一个小区,十一楼,跑步五分钟到海边,附近有海南大学和市医院,还有不少别墅群。房子是二手的,一百多平米,家电齐全,拎包入住,上户人家买了没多久就怀了双胞胎,住不下,在同一小区换了更大的。中介还特意提到,这里位置得天独厚,虽然地处海滨,但风平浪静,不会发生自然灾害,是个安全宁静的温柔乡。首付前,契诃夫股票大跌。我觉得考查半天不买可惜,试探性问母亲要不要付另一半,房本当然只写我。作为山西人,母亲对海有执念,她挂了电话就把积蓄打进我卡里。疫情后,房价猛烈下跌,售楼处成了个水果店。但我俩都闭口不提这事,即使我离了婚她也没提最初买房是契诃夫的意思。房子买完就扔在那里,像一桩心事。去年秋天,山西清徐县政府在人民广场种了五十多棵仿真椰子树,被网友爆料,此事惊动了中央巡视组,当地政府连夜拔掉,一起上了新闻。母亲看到后想起自己在海口还有个房子,门口都是真椰子树。她又看到海南过年期间酒店价格疯狂飙升的新闻,立即决定今年必须去海口过年。她觉得去了就是赚了,住得越久赚得越多。她兴冲冲飞到海口,推开门傻眼了,所有玻璃都碎了,水流到床上,地板,甚至进了卫生间,水电全断,冰箱里我跟契诃夫上次留下的肉散发出腐烂味道,像死过人。她一句没和我说,找人花钱装了玻璃,修了管道,买了双厚手套独自打扫完家,把地板缝里每一个玻璃碴都捡出来,连同其他玻璃碎片放进五个箱子,摆在客厅像在祭祀什么,很难分清楚是邀功还是抱怨。我跟她见面第一句话是,我想把这房子卖掉。我顶不住随时待命的压力从律所辞职半年,贷款下个月就还不上,年后打算试着考公务员,或者重新换一家律所。她像个人质,被我用不幸的抹布堵住嘴。屋里气压变低,除夕夜连春晚都没看过半就各自回屋躺床上刷手机。我俩手机音量都很大,没人愿意调低,都在为对方着想,都想让对方刷一个手机就能听两份内容。这种局面下阿岚约我去露营。我说只要不是去死,我愿意跟你去天涯海角。阿岚回我,三亚人太多,我们就附近找个水库。

水面渐渐起雾,草地湿淋淋的,火星飞落在上面,又很快被打湿。雾气向我们涌来,很快就看不到水面,像坐在飞机上穿行云中。我把盛咖啡的铝杯放在火炉上加热,两手摊开,将身体像宣纸一样摊在椅子上。黑剑般的树枝隐在云中,愈发像个杂乱的兵器库。

这时,东侧远处发出一阵哞哞声,混杂着发动机声,草地外出现一辆路虎SUV。我们都没注意到那竟有一条可以行车的路。路虎缓慢开入草地,试探性地向深处推进。它肯定看到了我们。天窗开着,竖个杆子,好像升面旗。它有意与我们保持距离,向水面驶去,向雾里驶去,有一瞬间我甚至担心它会开进湖里。它停下来,熄了火,车内响起音乐。

车里是个男人,他在盯着我们。

我看了眼阿岚,她刚才正在小推车内翻找汤锅,她也看着男人。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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