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湖南岳阳屈原管理区人,同济大学毕业。建筑工程师、新闻高级编辑,文学创作一级,历任报社总编、广东省作协副主席、广东省文学院院长、二级巡视员。现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广东文学领军人才。获得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出版有诗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金墟》,散文及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路上的祖先》《钟南山:苍生在上》《第76天》等二十多部。多部作品被翻译为德、英、俄、阿拉伯、意等文字出版。
清绝地(节选)
熊育群
一
穿行在山头杂木与荒草丛中,强迫症似的一遍遍默念“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我揣度“清绝地”是杜甫写《祠南夕望》时脱口而出的。眼前就是他当年面对的山水,似乎有种宿命的意味,一个“绝”字,是杜甫“来伴大夫魂”的一个预兆。
凤凰山景色用“清绝”是传神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自沉地的意象进入杜甫脑海,他的“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无不是屈原《九歌》的凄迷意境。
清人有说《祠南夕望》写的是湘阴黄陵庙,那是湘江边一座祭祀娥皇、女英的古庙,韩愈拜祭过,他出钱十万重修并撰碑文。杜甫驾舟必经此地。我曾寻觅庙址,漫步村间小路,土地起伏却无山,接近平原地貌,有一个大湖和众多池塘,并非诗中意象。我执拗地认为,杜甫的船驶入了汨罗江。他对屈原的敬仰,对诗人与自己命运的感怀——“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都是他来凭吊的理由。
也许还有对李白的怀念。杜甫写过《春日忆李白》《梦李白二首》等多首思念李白的诗,十年前在秦州得知李白遇赦到了岳阳,杜甫就想象李白去汨罗江拜谒屈原的情景,在《天末怀李白》一诗中他写道“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而等他来到汨罗江,李白已经去世七年了。
黄家山是凤凰山脉伸入洞庭湖的最后一座山,山上树木横生,荒草及肩,四处坟茔。在绝壁上俯瞰汨罗江故道,水面如镜,对岸一马平川,无垠的稻田与鱼塘正是从前的洞庭湖东汊。汨水与罗水在川江嘴汇合后,在此形成一处深潭——汨罗渊。贾谊当年就在渊边凭吊屈原,写下《吊屈原赋》。司马迁“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在此垂泪。正是汨罗渊让杜甫想起了贾谊,随后他留宿乔口时写下了“贾生骨已朽”。
屈原投汨罗渊后,楚人在山上建祠祭祀。那时山称汨罗山。杜甫来时祠尚在。祠门朝南,面对浩荡江湖,夕阳下浮光跃金,是怎样的锥心蚀骨,诗人发出了“万古一长嗟”的哀叹!
眺望寥廓江天,杜甫总是无限伤怀,他看到的不只是茫茫时空、文人的远逝,还有战乱破碎的家与国、个人的命运与生老病死。诗人的处境已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在这声“长嗟”前,他曾一度情绪失控,那是登岳阳楼的时候,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泪水横流。
很少有诗人写自己号啕大哭的。“凭轩涕泗流”的杜甫,整个世界像他的一叶木舟漂浮起来了,汤汤洞庭水,比屈原流放时被河网切割的湖不知大了多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陆地是漂浮的,乾坤既是陆地也是一叶木舟。吴楚大地在此犹如冰块一样坼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是多么宏大的气象,在与人的渺小对比之下,诗写出了杜甫长年漂浮于水上的真切感受——水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样的诗境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路相承,在横无际涯的水国升腾,把诗人的情感投向了缥缈苍昊,这是屈原写《天问》的境界。
俯瞰汨罗渊,杜甫同样眺望到了湖天景色。远处的湖沼,无边的芦苇荡波浪一样起伏,白鹭、野鸭与孤雁或飞或栖。他凝望波澜不惊的碧潭,想着屡遭放逐的屈原,自己同样被贬,一度弃官,终年漂泊,他看到了文人的命运,看透了官场,这声“长嗟”比“涕泗流”感触更深,内涵更深切,还有对生死的了悟。
二
岳阳的冬天是寒冷的。小时候我见过大雪封门,冰冻的汨罗江可以挑担过河。大历三年(公元768年)的冬天,“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岁晏行》)。洞庭湖就是风的赛道,风从长江直入洞庭,临湖的岳阳楼朔风呼号,大风在楼角尖啸。
但无论怎样的天气,文人骚客总是要登楼的。李白年轻时游洞庭,“拂拭倚天剑,西登岳阳楼”,后有永王案两经岳阳,他与遭贬的贾至、李晔、夏十二等文人官僚唱和。李白眼中的岳阳楼:“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他笔下的洞庭湖:“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李白的心境与杜甫自然不同,加上性情差异,诗歌大不一样。
杜甫与李白洛阳相识,同游梁宋,再游齐赵,到了李白留下诗篇的地方,杜甫自然也要登楼。年轻时他少年意气,写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的诗句,似乎与李白一样潇洒。但重重的苦难,穷困潦倒的生活,到如今只能投亲靠友,他的诗风早已大变,再也写不了那样的诗歌。来岳阳之前,杜甫寓居夔州两年,常常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
此时登楼,寒风凛冽,浊浪排空,万物萧瑟,悲伤让他不能自抑。
三
新春伊始,杜甫又与当地官绅裴使君一同登上了岳阳楼。虽非春和景明,但似乎心境平和了许多。“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陪裴使君登岳阳楼》)
杜甫的“南征”是走湘江往衡州,投奔衡州刺史韦之晋。乍暖还寒时节,岸渚寒冰残留,沿岸景色依然是凄恻的。杜甫身裹百结鹑衣,蜷坐船中,舱内除了药材、诗稿,还有他层层包裹的一件诰敕,这是唐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五月十六日肃宗皇帝授杜甫左拾遗之敕。
湘江是贯通南北的主要水道,秦始皇修通灵渠后,这条江便直通南海。海外来的使者也从这条水路北上,唐时岳州窑、长沙窑烧制的瓷器溯江南行,出口海外,湘江成了一条瓷器的江。
洞庭东南方与青草湖相连,“洞庭犹在目,青草续为名。宿桨依农事,邮签报水程”(《宿青草湖》)。天色微明,候鸟掠过烟云,杜甫来到了汨罗江。
这是一条辞赋和诗歌的江,在杜甫的想象中出现过无数次。汨罗江由东向西入青草湖,入湖口一座磊石山,孤峰耸峙于青草湖与洞庭湖之上,满山松木苍翠,山下迎湖白石磊磊,背湖一个水洞,水深难测,传说是柳毅传书之地。船绕山行,逆江行船十里便到了汨罗渊。
凤凰山沿江滩陡然隆起,绵延于江右。黄家山恰似一道城垣,山之尽头酷似鸭舌伸入水中。右岸樯帆如林,湖北开艕、宝庆毛板、宁乡乌杆纷纷到此抛锚,停靠最多的是昌江(平江)商船,汨罗江是它们航行的主要河道。这些运输茶油、谷物、竹木、砖石的船从上游来到这里再换大船,有的大船可装万担,出入于洞庭、湘江与长江。
杜甫上岸凭吊,山上有祠,山下有冢。“浪势屈原冢”(《湘川怀古》)是诗僧清江对墓地的描写,清江比杜甫年龄小,当在杜甫之后到的汨罗渊。此冢招魂而葬,宋代时仍有冢的记载。屈原之冢杜甫自然要去拜祭。孟春时节,江水退出一片滩涂,杜甫在此杖屦,感受“百丈牵江色”的风景。
从汨罗江入湘江,经乔口、铜官、潭州、凿石浦、津口,一路芦苇丛生,洲与岸难分,货船悬帆而过,渔船则缓缓荡桨。杜甫的心境并没有因沿江春色渐浓而好转,他依然充满了哀伤。“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残年傍水国,落日对春华。”(《入乔口》)一条乔江由西入湘,杜甫在乔口上岸,面对春天“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的景色,诗人感到的却是“凄恻近长沙”。他的心只在北面的“归路”,而他却不得不南行。
右岸,一座座低矮的山上冒着烟火,那是沿途营田、三峰、铜官的龙窑,烟火从山脚烧到了山上。“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铜官渚守风》)
映入杜甫眼帘的铜官窑在十多年前出土。站在窑顶眺望湘江,夏天浓密的树木遮挡下,江面布满细碎的光斑,只在树叶间闪烁。我踮起脚尖也看不到江上的船影,只有洲上的树木一线烟蓝。杜甫诗中的那把火已经熄灭千年,但它烧出的碗和壶却还在山上。
抵达衡州,杜甫才知韦之晋调任潭州(长沙)且已病逝,他投靠无门,不得不折返。到潭州,与旧友重逢,短暂的欢欣,诗酒酬唱,“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四月,潭州兵马使臧玠叛乱,杜甫半夜携家眷仓皇逃难,欲南投郴州舅父崔伟,途中遇洪水阻隔,困于耒阳方田驿,濒临绝境。
七月兵乱平息,回棹潭州,赁居江阁。秋冬之际,又由潭州北上,途中病情加重,临终他创作了《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
杜甫这年冬天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子嗣业找到元稹,这位新乐府运动倡导者才知道诗人死在潭州至岳阳的水路上。
四
小田村离汨罗江五公里地,江水远远地奔来,拐了一个急弯又流了回去。一条芦水从村侧经过,汇入了汨罗江。低矮的山上杂木葱翠,欹斜黄土伸向谷地,树木吸足的水分,在树叶上泛着银光。晦暗的云层,近处的罗汉松、柏树与樟木浓稠的绿意,一团团压向傍晚。我走向一座青砖瓦屋,官厅、僧舍和浣花草堂一字排开,连成一道长长的砖墙,纵向几堵封火墙露出了墙头,有的平直,有的翘角,湘式徽式相峙。
从“阐幽庵”进去,由天井左拐,一座两进一天口的民居式建筑,堂上挂“诗中圣哲”牌匾,两边楹联写“入川入湘而葬于斯长忆先贤留足迹,三吏三别忧时多感永留诗史在人间”。大堂门口匾额题“杜文贞公祠”。
穿过飨堂,一座古墓赫然在目,心中一惊,肃然而生敬意。古墓青苔茵茵,坟包如一顶清官帽,由麻石结顶,三面红石护坡;墓为一室二耳,楔砖砌成。青石墓碑十分高大,旁附石板,镶以石柱,须抬头仰视;墓碑刻“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癸未冬十月吉日立。题字者为平江知县李宗莲。一股凄恻之气扑面,令人一凛。
杜甫葬于此地?凄恻之气让我伤感,又不敢不审慎。《旧唐书》记载杜甫死于湖南耒阳,耒水左岸修有杜甫墓;唐《元和郡县图志》则有杜甫葬河南偃师首阳山的记载,此山为杜甫家族墓地;清代《河南府志》写了杜甫墓在巩县。小田村离湘江百公里之遥,诗人怎么到了这里?又如何埋得这样偏僻?
祠墓清末重修,修缮者为平江乡贤李元度、张岳龄。李元度是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举人,他长于文史,雅善诗对,河伯潭的屈原庙和玉笥山的屈子祠都有他撰写的楹联。他是个诙谐之人,任过云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他以终养开缺回籍。张岳龄曾任福建按察使,病归故里。两人回乡期间一起集资修缮了杜甫祠墓。
张岳龄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特地自关中到杜甫出生地巩县、祖茔所在地偃师寻找过杜墓,他既没找到墓,也没有发现杜氏后人。在《杜工部墓辨》中他写到了修缮前的杜墓“马鬣岿然,佳城无恙,圹砖微露花文,一片石剥风霜,犹唐碣也”。
李元度经多方严密考证,写下《杜墓考》。他从杜甫诗歌和行程中甄别史料,批驳了新旧《唐书》中多处谬误,提到北宋学者王得臣的《麈史》,书中有“公卒当在潭岳之交,秋冬之际”。《麈史》中有一首徐屯田的诗《过杜工部坟》:“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此诗写杜甫来伴三闾大夫屈原之魂,又有“风骚共一源”与“水与汨罗接”相呼应,“源”当指汨罗江。
元稹与杜甫虽非同代人,杜甫去世九年后他出生,但时间相隔并不久远。嗣业途经荆州请元稹写杜甫墓志。那年,嗣业决心启柩袝事,把祖父迁回祖茔地偃师,完成先人遗愿。元稹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对此有详细交代(此文远在新旧《唐书》成书之前),他写到杜甫死后不无凄凉的境况:“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嗣业贫无以给丧,收拾乞丐,焦劳昼夜,去子美殁后余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
元稹写杜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交代了杜甫死于岳阳的事实。平江属岳阳,但岳阳并不等同于平江。杜甫怎样到平江又怎样去世并安葬小田村,是否迁葬,依然是个谜。
五
杜长安是杜甫的五十九代孙,正处壮年,血气方刚。幼时他跟外祖父学习书法,后在工艺扇厂学画,现在在县城开了一间道古斋书画店,收藏书画。去年,他从族人杜保安手上接过了家族事务,开始修族谱。杜保安带领族人完成了第五修族谱,这次轮到他负责六修族谱。
杜长安出生在平江四方塘村,这里旧名叫高家塅,村庄四面环山,山势低缓如带,一条麟狮溪穿村而过,旧名中的“塅”恰切地概括了其地貌——山坡地环绕中央大片平坦的田地。他的祖先光绪末年买下了这片罗家的土地,由何公洞迁来。
何公洞挨着小田村。迁何公洞的是祖妣吕福贞,她自福建武平县迁来。她的丈夫杜荣凤当年参军跟随蓝廷珍赴台湾平定朱一贵起义,孤儿寡母常受人欺侮,吕氏等了丈夫五年,确信他已战死,于是决心迁回杜氏祖地平江去。
动身前,吕氏去仙师宫请惩治妖怪守护百姓的三仙师。三仙师是当地神灵,传说三仙师隐身入石,她便背了一块三仙师石回家,请求神灵一路保佑。
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吕氏与儿子杜世周、杜世尚上路,他们背着几十斤重的三仙师石,一路讨米,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
有一天,他们从一条茶马古道爬上了平江境内的英集岭,只见山环山水绕水,山上有一座凉亭与几栋简陋房屋供路人休息,吕氏决定在此落脚。
十年后,吕氏在离杜甫祠墓不远的何公洞购买了洪姓田产,她要为杜甫祭扫和守墓。这是一条叫蛇湾的峡谷,谷地狭小而曲折。吕氏带着两个儿子在山脚挖出一块平地,建起了房屋,又用石块为三仙师石筑了个小神龛。
长满荒草的屋基地,如今只有神龛和石碑仍在,青石上刻的“三位王老仙师石”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旁边的圆槠树已长成了一棵古木,孤零零立于山坡之上。吕氏享年八十九岁,葬于附近窍坡下坦亁山的一处牛眠地,这里竹木掺杂,唯有风声在树梢拂动。
吕氏丈夫杜荣凤在她离开武平两年后于台湾去世,被诰授武显将军。吕福贞被诰封夫人,但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被诰封了。杜荣凤安葬台湾,后迁葬武平沿子渡河西高塘尾甲山。杜长安去年联系武平杜氏族人,族人热心地为他找到了杜荣凤墓。那一天,视频两头的人激动得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吕氏带儿孙祭扫杜墓时遇到了阻挠,小田村人不认为他们是杜甫的后人。要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们必须去福建接上族谱。吕氏临终交代儿孙们,要回武平寻根。
杜氏宋末元初因战乱大多离开了平江,分迁江西、湖北、四川,往江西的一支迁南丰、广昌、安远,落籍福建武平。吕氏的孙子杜德器于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带着三代人上路,吕氏的曾孙杜源义路途生病,在江西赣州会昌去世。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