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的一生,山等在那里。
一百年,于人是漫长的旅程,于山只是一夕。
进入天目山,宛如进入树的王国、草木的宫殿、美与自然的庇护所。或许,我们真正进入的是植物草木之外的时空。在山上,人会遗忘时间的存在。烂柯山上看仙人弈棋的樵夫,斧柄脱落全然不知,时间流逝浑然不觉。人们看山,到底看到什么?见仁见智。
天目山的护林员沈师傅与童师傅,吃住都在这山上,每月只允许离开四次。他们中哪一位是五十六,哪一位是五十三?问过又忘了。
在山上,没有一只鸟会过问人的年龄。而他们,作为山林的漫游者与守护人,与草木为邻、为密友,朋友圈里尽是枫香、银杏、柳杉、白鹇、黑麂、野猪,所听最多是鸟声,所说最多为喃喃自语。衣着装饰皆为草木色,多年来致力于学习隐身术,以被动植物引为同类而骄傲。
冬月某日,沈师傅在前头引路,童师傅垫后,我们一行四人由红庙出发,前往海拔七百米高处的瞭望塔看山。
谈及四时山林何时最美,沈师傅说,“十一月二十日最好看!”语气中含着不可辩驳的果决与断然,这让我们不免惊诧。
问他为何认定是那一日,而不是前后左右中随意生成的某一日。
“就那一天最好看。”他颇为孩子气地解释道,“因为树叶都黄了,然后又红了……”
边上弥勒佛似的童师傅却笑而不语,似乎在说,都好看呀,山上哪一天都好看的。
不及多语,我们的身体已落入密林深处,好似有一条隐秘通道,它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人们以身体触碰,进入其中。而被我们触碰的大概是一棵枫香树、一棵麻栗树,或许还有一棵槭树。
于是,“芝麻开门”——林间之门轰然开启,目之所及,高处的树枝与低处的落叶,经纬交织,纷繁、浩荡,扑面而来。枝上新旧交替,地上落满错综复杂的时间的絮语;新叶老叶,掉得满坑满谷都是。枫香树的叶子、麻栗树的叶子、槭树的叶子,心形、鸡爪形、锯齿状,卷着边角,干燥、薄脆,好似被抽干了水分的脆饼。没有风,落叶成了山林的主人,嚓嚓,吱啦,沙沙……被重力压碎的声响,彼此挤压发出的嘎吱声,以及人在行走时带出的簌簌声,我的耳边从未同时涌现如此多的声响。
落叶给人眩晕感,就像雪地和爱情带给人的。一棵树在它的一生中,到底会长出多少片叶子?无人知晓。美国诗人,博物学家安妮·迪拉德居然在《听客溪的朝圣》一书里写道,“一棵大榆树光是一个季节里就可能制造出六百万片树叶,全都十分繁复,却不费吹灰之力;我连一片也制造不出来”——真想知道作者所说的六百万片树叶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这世上有一些奇异树,能同时长出两种或三种截然不同的叶片,好像它们体内还长着别的树。它们是海南的赤桉树与西域的胡杨树。天目山上有没有这样的树?或许是有的。我们拄着树枝做的拐杖,走在落叶之海里,双脚发飘,身体晃荡,随时可能跌倒在地。落叶在离开枝头后,看似进入永久的沉睡状态,实则跨入下一轮物质循环中。大幕拉开,一系列氧化、分解动作悄然展开,落叶不仅能增强土壤肥力,还能抵抗全球变暖。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到荒野去,我们就不会空手而回。”当我手里捏着一片黄绿夹杂的枫香树的叶子,忽然想起此话。此刻,我被它错综复杂的纹理迷住了,好像是由心灵手巧之人一针一线刺绣出来,只有怀着巨大热情和生命能量的人才能做到。
天目山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造物。你要细细打量,最好是“反复看”——这是古希腊人对敬意的定义。当你“反复看”,低处的细节被放大,高处的细节俯身而下,与你的目光接壤,与你的心灵相通。
毛蕨,蕨类家族最素朴的成员,叶片呈披针形,遵循古典的对称率。它们从《诗经》里走来,其形其叶天然地召唤出古老、永恒、灿烂等词语。
榧树,矮小的树。每长一寸都如此艰难。它以光为媒,需站在光线最多的地方——向阳坡地上,才能完成蜕变。条形叶片,好像缀着无数根闪亮的绿针。第一年出絮,第二年开花结果,至第三年才功德圆满。如此漫长,简直在锤炼观看者与种植者的耐性。
还有短萼黄连、鹅掌楸、白芨、五节芒、麦冬,呈卵形、针形、纺锤形,一一对应现实之物的造型。物种的多样与细节布局的幽微和神秘,让人惊叹。
置身林间,恍惚感袭来。看到土壤里的虫壳、腐木上的菌类,看到翅膀、蛛丝、虫卵,听到鸟鸣、水声、林中动物的移动声,感受林间跳跃的光斑、红眼睛太阳的热气以及土地的冷硬与霜冻。在山林,万物皆有连结和呼应,但这些呼应和连结非双眼所能窥见,亦非双手所能轻易触及。
幸亏,电子信息时代,人认识万物多了有力助手。识别植物的有“形色”,观鸟的有“懂鸟”——输入鸟图或鸟音,即可与全世界一万多种鸟类相遇。只认识一种鸟的人与认识一万种鸟的人,有何不同呢?是不是后者的耳边常有自然的旋律奏响?
童师傅告诉我,他的工作内容之一,便是将鸟鸣声上传至“鸟类监测”平台,时长不少于半小时。科研人员以此来辨鸟知鸟,检察山林里是否来了新成员。
我问他,最近几年可有新的鸟类加入?
他略顿了顿,说道,有新来的,自然也有消失的。
确实,大自然才是真正的智者,热衷于让天地万物此消彼长。
二
上午十一时,站在火焰山的暸望塔上,我们没有听见鸟鸣声。鸟在清晨和黄昏叫得最响。此刻,飞鸟藏在林间树丛里。
火焰山并非天目山的最高峰,清凉峰才是,它位于浙皖交界处,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站在暸望塔上能看到什么呢?看烟雾和火情,看野生动物活动,看云海和斜阳。当然,看得最清楚的还是防火林带。那一带被种上“阻燃树”,清一色的木荷或石楠,可以阻止火苗蔓延的树,林带宽度可达二十米。
远望,盘旋的几何阵形,界限分明,就像人的头路——那是山林的“头路”与分界线。在天目山,只有一个地方需定时清理、维护,那就是防火林。其余草木,被风吹折了,被雪压垮了,被另一棵树绊倒了,不去扶它,任其自然腐灭——这是保护区的工作宗旨,类似于老子的“无为而治”。
沈师傅和童师傅带我们穿越密林时,就遇见无数横躺在地、纵横交错的倒木,它们是松树、枫香、麻栗——此刻叫什么名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领到了共同的命运遭际。戛然倒下、触碰地面的那一刻,树的每条导管每个细胞想必还处于火焰隆隆、炮声轰绝的状态。如何将身上能量及密码本顺利传递出去,这成了每个谍报人员在暴露前的最后使命,倒木自然也有自己的使命。
可以说,树的使命在成为倒木的那一刻才开始展现。此前,它吸收、成长、蜕变,开花、结果、成熟,此后,它所做的只剩下交付。它成了无私奉献的供体,缓慢地渗出和释放,自己无需生长。海底世界里有“鲸落”,一头鲸可开辟百年生态系统,可谓“一鲸落万物生”。倒木便是植物界的“鲸落”,所有能量悉数分配到位,绝不浪费丝毫。
在天目山,我看到一棵硕大的倒木上,行行缕缕长出棕褐色、半圆形的树舌灵芝,好像是大树身上长出的锈,褐色的锈,灰色的锈,一团一团,闪闪发光。原来,木头也会长锈,锈迹斑斑。这些“锈”不是铁锈,而是自然界的真菌。还有盘旋的云芝,很像中式衣服上的盘扣,玉器里的如意纹。
在森林系统中,真菌织锦般包覆住土壤,由此建立一个庞大而细致入微的能量转化场,就像严密的谍报网。它们将植物、树林连结在一起,让树挨着树,林子挨着林子。分解、循环、流动,好似河流缓慢地奔跑。此外,苔藓和地衣也从倒木上长出。还有人类热爱着的蘑菇,属于雨后潮润环境的产物,也是倒木上常见的食客。此刻,连高高在上的蜜蜂、松鼠和猫头鹰也来了。倒木是生物界的大餐桌,热情殷切,来者不拒。
最重要的是,倒木上会长出幼树。倒下一棵树,长出一棵、两棵、无数棵。自然的词典中,根本没有“荒废”这个词。在看不见的地底深处,还有蚂蚁、蚜虫、蚯蚓、田鼠等昼夜不息,或昼伏夜出,参与缓慢的腐蚀、分解和清除过程。就像一个埋首往事的创作者,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素材进行不间断的加工、处理、再虚构、整合,无穷无尽。
有云杉或松树的种子落在倒木上,它们从覆盖的微尘中汲取养分,从还未完全腐朽的树皮表面攫取营养,并给新芽开辟出道路。胡冬林在《山林》一书中写道,“年轻时每当我看见倒木,会觉得那是一曲哀伤的挽歌。如今认识大变,它是无数生命的摇篮。”
在天目山,除了倒木,还有弃枝和残木,给树林的杂乱无章和粗线条又添上粗旷的一笔。野性、凌乱之美、荒野等词语,似乎与江南的山林毫无关系,但它们天然地与生命本身的丰富、多样及勃勃生机联系在一起。
松树从倒下到完全消失,需要三到七年。
泡桐五年后肌骨不存。
枫香树完全腐化需要十年,木越香,越易腐化。
山茶木倒地二十年后,仍如新木。
“哪里倒下,就让它们倒在哪里好了。我们不会去动的。让它们自己消失好了。”沈师傅说。
“天目山上的一切都是‘不动产’呢。”童师傅也笑着说。
三
在“林子什么时候最香”这个问题上,两位护林员倒难得地达成一致。
在江南,桂花之美,美在其幽香荡漾,摄人心魄。天目山上的桂花为野桂花,叶片更玲珑,花瓣更细碎,香气也更纯粹和悠远。比山下和城里的,照例要晚开几日。此刻进山的人是有福的,像入了天地之间的大香窟,即使气味再浓郁、热烈,也不会造成大规模的感官冲击。自然之味只会使人平和、宁静,心有所属。
在天目山,不能不提到古银杏树,此地是银杏最后的避难所之一,另两个是贵州务川、重庆金佛山地区,以及广东南雄和广西兴安地区。银杏的树龄普遍达千年以上,因此被称为永生树。天目山上最老的银杏,有一万两千多岁,早已成道成仙。金箔般的树叶,宛如从古画中翩跹而来。东晋画家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里就有银杏树。在古代,银杏是名门望族的标配。
两亿多年前,银杏家族成员庞大,遍布全球。银杏生活的大地,也是恐龙、桫椤、红豆杉生活的大地,它们从“枪林弹雨”中一路穿越而来,因银杏果仁中含有毒素,哺乳动物无法以此为食,曾与其共生的、赖以传播种子的动物已经灭绝。尽管作为行道树的银杏已遍植大江南北,但从基因多样性角度而言,一棵银杏与一万棵银杏没有本质不同,只是同一棵的克隆体而已。
原始人的植物崇拜中,最高的神祇是树神。银杏就是天目山的树神。那么缓慢,安静,亘古如斯。在天目山,人们来到银杏树下,不声不响,坐上很久,就像来到神的身边。旧枝撑开新枝,不断有新生的枝叶蔓延、伸展开去,往天空深处延伸。一座不断生长的植物宫殿搭建于空中,远未完成。
我们抵达时,有人正坐在离观景台很远的树底下打坐。一位穿深褐衣服、辨不出性别的人,正坐在树根与地面的接壤处,脸朝太阳,背影一动不动,很像从树身上分出的一尊小神,或从树里面走出的一个小人。
我们离开时,他(她)还坐在那里,好像会一直坐下去。
银杏身上迷雾重重,至今难以破解。其扇形叶片有淡淡香气,可在书页里保存很久,当由金黄转为深褐,叶脉纹理趋于模糊,那近乎静止的时光中,仍有生命微火流淌的迹象。
几年前,在天目山,有一棵大树曾被闪电之火击中。护林员为了监测火情,在树的身边守了两天两夜。现在,它的半边已经死去,另半边依然活着,仍在抽枝散叶,除旧布新。它就是天目山上赫赫有名的柳杉。在柳杉群落里,有一株被封为“大树王”。柳杉之美,美在顶天立地,完满通直。枝干摩霄,叶片婆娑,可谓刚柔并济。即使枯死的柳杉也能笔直站立数年,好像树木的死亡并非不可回转之事,只要一息尚存,绿意随时可卷土重来。
树群是世上最易于制造生命幻觉的物种。当人们进入林子,走在它们身边,感到光瞬间沉入黑暗中,随着脚步的移动,它们又缓慢浮现。柳杉林里,阳光穿过树荫落下点点光斑,色彩在树下重叠、跳跃、闪烁,甚至涌动、翻腾,以此折射出无穷尽的变化,就像走在印象派的风景里。
法国画家雷诺阿有一幅画就叫《树荫下》。
如果走在秋天的柳杉林里,赭黄、深绿、浅褐的相遇与碰撞,便是林间的色彩交响。人们行走其中,好似随时可跨越到另一时空天地里。
四
蝉是任何一座山里的常客。
在天目山,蝉声随山势增高而变大,肆意叫嚣,铺天盖地。山脚下最轻,到了山腰以上已是震耳欲聋,让人怀疑密林深处正在酝酿一场绿色革命,其主谋者便是这腹部装有发音器的雄性昆虫。
如果时间退回到暮春,护林员上山时,只能听见虫咬树叶的沙沙声,乍一听还以为蚕宝宝在啃食桑叶。当看到树底下落着一层厚而发黑的虫类粪便,才意识到有毛虫在柳杉叶片上啃食,棕褐色,身上带刺。如果不及时干预,虫患极有可能在柳杉丛中蔓延开来,又不能使用化学药剂杀虫,怎么办?护林员布了梯子,拿剪刀将爬满虫子的树叶一片片剪下。几大箩筐,一千多斤,要在化蝶前将其烧死。毛虫很毒,一旦刺到,手上皮肤溃烂无疑。为了不破坏生态,他们只能徒手与虫斗。
天目山上有蓝草。我在神仙居里也见过蓝草,那里的蓝草叫翠云草,卷柏科卷柏属,嫩叶翠绿,老叶蓝光隐隐,光照充足下又现蓝紫之色。而天目山上的蓝草叫象鼻兰,正宗的兰科植物,也是濒危物种。与兰科家族其他成员不同的是,它附生在高大乔木上,并与苔藓相伴,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极为严苛。其根系裸露在外,修长,呈肉质状,宛如细嫩的玉柱。它的养分来自雨露、水汽、残败的树皮、枯枝残叶、鸟粪或其他树栖动物的排泄物,皆是别物所不屑于汲取的。它不像菟丝子、桑寄生等寄生植物,会对寄主生命造成损害。象鼻兰拣择环境,只在少数区域生活,很像植物界的世外高人。
说到寄生植物,守林员童师傅忽然提及“云雾草”这三个字,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以前,只要有老树,就有云雾草。开山老殿那一带尤其多。最近几年,哪里也找不到它了。”云雾草,顾名思义以云雾为食,环境好时它在,环境不好它便消失。酸雨一来,云雾草便消失不见。城市燃油汽车所排放的硫化物、氮化物,通过降雨也来到天目山上了。护林员能做的就是往土壤中施加石灰,还不能大面积、多区域进行,自然是奏效甚微。
不知云雾草什么时候回来,只要酸雨不来,它就会回来。这世界果然是因果相连的,人们在城市里做下的事,山林在遥远的地方产生回应。
——未想多年不见的梅花鹿居然一声不吭地回来了。
它们先是出现在科研人员的红外相机里。镜头前,一头成年母鹿在林间空地上闲庭信步。随后,它们出现在清凉峰山顶的雪地上,身影闪过,白色地面上映现一朵朵五瓣梅花。之后,越来越多的鹿群相继出现。它们在林间觅食、溪边饮水,身上斑点好似阳光于草丛中撒下的点点光晕,若隐若现。没人知道它们为何而来,好像是这片密林重新召唤出它们,让它们故地重游。
除了梅花鹿,金钱豹、云豹、黑麂也不时被人看见,还有白狐狸和豺狗也在某些特殊时刻现身过。或许,它们本来就属于这里。返乡是动物和人类的本能。而群山绵延,没有阻隔和边界,只要人类不扛着猎枪上山或设下围捕的陷阱,它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对一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山而言,珍稀动植物的消失也是其一部分神秘性的丧失。我在大卫·爱登堡《我们星球上的生命》一书中读到“重新野化”这四个字,其主要旨意在于恢复大自然的雄心,让孱弱的、有气无力的、病入膏肓的自然,恢复从前的信念和伟力。
那么,人类身上的野性、活力、热情,又该从何处获得更新?
我还记得小时候,僧道被请到家中念经礼拜,我的额头被一根桃枝所蘸之水点到时,内心所漾起的慌乱和震撼。后来,某次异国街头漫步,看到一座被流水和野花环绕的祭台,竟有种止步不前的冲动。
通往神庙的路上,鲜花处处。
佛陀降生于无忧树下,得道于菩提树下,涅槃于娑罗双树下。
鲜花与新鲜的树枝都可用来祭神。莲花、曼陀罗花、山玉兰和优昙花都是神界的吉花。见花见吉祥。
每次来到自然里,眼前涌动着的色彩、光线、声音、气味,超出了日常所见,内心涌现难以言传的美感和喜悦。目不暇接。心慌意乱。就像一个刚刚恢复光明的人,此刻看见什么便获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