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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5期 | 钟求是:东京的夜(节选)

2025-10-29 12: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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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求是,浙江温州人,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金短篇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街上的耳朵》《地上的天空》《宇宙里的昆城》等多部。


成田机场的规模本来就大,一堆人出关又不够利索,所以从走下飞机到坐上大车,花了一个小时。一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原来手机自动调快了一个小时。一头黄发的女导游提示说,这个机场离咱们住地真是不近呢,车程还得一个小时。

时间有点恼人,但大家的兴致没有被压住。一部分人抻直脖子看窗外的灯景,一部分人刚换上新的手机流量卡,忙着向国内发去已到东京的消息。又过一会儿,车厢里有人开始搭话,声音中散发着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他们讲的都是杭州话。

相列没有一点儿兴奋,可也做不到平静。他沉吟一下,在手机微信里找出相琳的头像,送去一句:我到了。过了三二分钟,对方回来一句:哥,知道了,咱们明晚见。

第二天晚上见面,这是事先约好的。半个月前,相列在温州报了这个从杭州出发的旅游团,为的是避开希望避开的耳目,让俩人的这回碰头减少风险。因为他是第一次到东京,妹妹建议他白天跟着导游行走,把该看的看了,到了晚上再找个借口脱团出来。

相列转过脑袋往车外瞧,远处零散的灯光在窗玻璃上流动,有点跳有点飘,反衬出夜色的暗淡不清,就像妹妹这些年的面目。看来东京的远郊也没那么好,至少躲在昏黑中没啥特别的。他收回目光,闭上眼睛要小睡一会儿。周边的说话声变轻了,嘀嘀咕咕的,好在一句也听不懂。渐渐地他脑子暗下来,迷迷糊糊算是睡着了。

睡眠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似乎只过了片刻,导游的声音已经响起:快到了哈,大家精神起来。随后她拉开嗓子,把入住的注意事项和次日的游程安排说了一遍。

又过几分钟,大巴终于停在一幢大楼跟前。大家下车取了行李,拥挤着坐电梯上到十六层——这里才是宾馆的接待大厅。很快每个人(或两人组)都拿到一把房间钥匙,又坐电梯上到二十层或者二十一层。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有人会记起在国内听到的传说。传说里说,日本的宾馆干净但窄小。传说还说,日本的房间没有热水可喝。而进了房间,情况比传说中的要好一些——屋子不算太小,而且柜子里还放着一只电水壶。

相列烧水泡了一杯茶,然后打开箱子把衣物取出来,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完了他坐在床上,点开Google Maps研究一下:眼下所住的位置在东京城南的东品川四丁目。手机屏幕上还显示,住处旁边便是一条河流,往外一点则是东京湾了。

相列起身走到窗边,不远处真的就是一个挺大的码头,挨着码头的是一条长长的水域,再远一些,应该就是河流和海水交汇之处了。在这个点儿,码头上仍亮着一团团的灯光。当然啦,一些灯光也掉到了旁边的水面上。

第二天一早相列就醒来了,默想一会儿,便起来洗漱一遍,又去餐厅吃了一顿中西混杂的早餐。到了八时半,他跟着导游的小蓝旗,上了一辆旅游大巴。

这一天的游点是涩谷、皇居、新宿什么的。他心神有点不稳,看得就有些潦草,反正眼睛里都是公园、雕像、宫殿和横七竖八的街道。对了,时常还撞见临时穿上和服的年轻女游客,她们的彩色衣服因为与旅游鞋的搭配而显得很不正宗。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一天的打卡旅游终于收工。一队人马在新宿的一家中餐馆歇脚用饭。相列跟导游请了假,然后步行十分钟找到一个街口标识——街口矗着挺艺术的红色拱门,上方标有“歌舞伎町一番街”。正因为这一行字特别醒目,相琳才安排在此处碰面。怕他糊涂迷路,她还在微信里发来一张街景照片。

现在相列拿着手机对了对照片,确定没有差错,便站在路旁等着。这儿显然是个喧闹的地方,许多男女在他眼前走过,几乎身子跟着身子。他不知道在人群之中,自己能不能一眼把妹妹认出来。时间是会伤人的,什么意外的事都能发生。他又抬起脑袋,研究似的盯着拱门上方——怎么说呢,反正“歌舞伎町”这四个字让他觉得怪怪的,同时心里渗出隐隐的担忧。

是呀,相琳似乎从来不肯让人省心,从来不肯。十一年前的某一天,相琳突然消失了,就像俗语所说“一只断线风筝跑出了视线”,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后来有零碎的声音递过来,说她去了欧洲,又说她去了加拿大。有一次,还有一个辗转过来的消息,说某人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街头看见过她。母亲听到这些传闻就生气得嘴巴抖动,说这败家子不管在哪儿,啥时要是见着了,我给她两巴掌,不不,给她三巴掌。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失,有关相琳的模糊消息也越来越少,母亲打巴掌的念头似乎永远无法兑现了。直到一个半月前,相列看到一个加微信的提示,通过之后搭几句话,他忽然明白对方就是相琳,虽然她隐身成一只“夜空”头像。相琳当时收着情绪,只暗语似的说了一句自己现在在日本,之后就不吭声不回话了。又隔了几天,她才重新在微信里出现,让他来一趟日本见个面。相列明白,妹妹有许多话要说,但说话的地点不能在手机上,也不能在国内的什么地方……

相列正这么想着,手机“嘟”了一声。摁开一看,是相琳的两个字:到了。他抬头左右扫一眼,周围全是陌生的身影。他赶紧往前走了几步,让自己的身形更显眼一些。

他的移动是有效的。很快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刚要回身,腰部又被两只手臂绕住了,同时响起久违了的笑声:“哥,你肚子胖多了。”相列心里一抖,挣脱身子转过脑袋,看到了一张笑脸——嗯嗯,这张笑脸是属于妹妹的。他大着眼睛,同时挤出一些笑意。相琳说:“哥,你这是高兴还是吃惊……我变化特别大吗?”相列再打量一下妹妹,她身体没有添胖,但似乎从苗条变成了干瘦,脸上也憔悴不少,嘴角多了明显的纹线。相列说:“十多年了,变化是正常的,但我还是能一眼把你认出来。”相琳说:“吹牛吧,刚才我都从你眼前走过去了。”相列说:“是吗?这儿有点乱,人太多了……你是从这条街里走出来的吗?”相琳说:“不是呀,我坐了好一会儿地铁过来的。”相列说:“噢噢,我以为你在这儿做事呢。”他抬手指了指上方的“歌舞伎町一番街”标牌。相琳瞪了相列一眼,笑着说:“哥,你想哪儿去了。我这个年龄能在这儿做事吗?想得倒美!”相列松一松心,不吭声了。相琳说:“这儿附近有好几条美食街,我在网上找了找,特地订了一家自助餐馆。”说着拉了一下相列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

七八分钟后,两个人在旁边一条小街里找到餐馆,上了二楼进入一个包厢。包厢实在很小,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不过倒是方便聊话。相琳看着自助菜单点了几样东西,又问相列喝点儿什么。相列说:“随便吧,来杯茶水就行。”相琳说:“喝点酒吧,不喝白不喝,反正每人四千日元。”相列说:“四千日元是多少人民币?”相琳说:“差不多两百元。”相列点点头说:“我也算出来了……那来瓶清酒吧。”

不一会儿,几盘寿司和肉饼鱼片上来了,一壶清酒也跟着到了桌上。相琳给两只杯子加了酒。相列取过杯子径自喝了一口,又闷声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相琳明白对话的时点到了,就收一收身子等哥哥开腔。

相列咽下东西把嘴巴清空了,然后慢慢地说:“那么多年过去,想不到咱们俩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相琳“嗯”了一声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相列说:“这些天我老睡不好觉,有时候半夜就会醒来。”相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哥是最疼我的。”相列说:“疼个屁!要疼的应该是你的脸!”相琳嘴巴一动,没发出声音。相列说:“今天见了面,我得打你两个巴掌,不,三个巴掌!”停一停又说:“这是阿妈说的,我应该替她扇你!”相琳不敢吭声,但还是问了一句:“阿妈还好吗?”相列说:“先别讲阿妈,她没被你气死就谢天谢地啦。”

相琳低了头,目光掉到杯子里。杯子很小,她捏住往嘴里一甩,一杯酒全到了口中。她给杯子倒上,举到唇边一嘬,又喝尽了。对她来说,此时嘴里的清酒只是水,而水又是苦涩的,就像十一年前的心境。

那时候的相琳比现在年轻许多,身条也柔软许多。柔软是因为没有生过孩子,结婚十年,她肚子不尴不尬地空置着。柔软还因为喜欢跳舞,那会儿她已跟着老师上了两年舞蹈课,一周两次很是心爽。不爽的是,自打上班多年的国有老牌宾馆下岗后,她成了自由人,空闲时间太多,而手里的钱太少。她在社会上东张一下西望一下,看中了民间借贷公司。那会儿整个温州城红光满面,又是开厂又是炒房,到处需要资金,借贷的事像下馆子一样平常。相琳借着自己做宾馆大堂经理攒的人脉,打通了一条赚钱路径:替一家借贷公司拉拢存款,收取中介利差,即把别人的钱存入公司后,公司每月支付一厘八利息,她取零点二,钱主得一厘六。这种事现在觉得挺妖的,但在当时也不算稀奇。当然相琳并不是轻率之人,出手之前多次探听多次验证,弄明白这借贷公司的背景是一家矿业公司,并且在温州和山西都握有面积不小的征地,家底挺厚实的。她先取出银行的部分存款去试水,结果每月五号都会有一笔可观的利息准时抵达,暖和着她的手。是呀,人民币是一种温暖的东西。

相琳开始大干了。她把自家的大部分钱投放进去,又提着精神去游说亲友。这时的她是诚恳的贴心的,真的想为别人开路赚钱,如果说有私念,也只是留点儿比例不多的中间劳务费。所以在别人的眼睛里,她话语扎实,不含虚假,而比银行高得多的利息确实是诱人的。没有多久,她的努力奏效了,业绩一步步扩展开来,其中有舅舅表兄的钱,也有同学朋友的钱。哥哥相列因为开着一家茶具用品店,要有资金周转,她倒没想到开口。但相列跟她吃了几次饭后,主动说手头有一笔闲钱,躺在银行里缩头缩脑的,还不如放出去养胖一些。相琳知道哥哥所说的闲钱是守卫家庭的备用金,应付意外急事的,所以不免有些犹豫。相列说,正是备用金才需要扩大,我想了好几天啦,月息一厘六就是年息一分九二,比银行强得太多了。相琳心里就想,算得不对我让你,你是我哥呀,你那份二厘我就不收了。

相比之下,舞蹈老师交托的钱款更多。舞蹈老师名叫吴柳湘,原为一个歌舞团的骨干演员,专业高拔,声名震耳,是本地舞蹈界的当红人物。后歌舞团改制解散,加上年龄又渐大,她只好收兵回家。沉默了一段时间,她出山开办社会舞蹈班,主要招收鄙视广场舞的精致中年女子。相琳就是这时投靠吴老师的,跟学了两年,体形变好了,情感也变深了。她小时候有过模糊的舞蹈梦,不过早丢在地上了,如今重新拾起来,心里有一种重返旧梦的快活。所以在班上,她对吴老师最亲近,吴老师也将她视为近身弟子,俩人甚至会讲些亲昵的内心私话。那些日子,相琳就跟吴老师说了一些心里话,展望了未来养老的场景,分析了投钱获息的好处。老师被说动了,决定参与其中。这种参与也是一步一步渐进的,先掏出一部分钱试探,一看情况良好,又从银行取出了大部分存款。不仅如此,吴老师有一天跟别的学生私下说起这事儿,那学生也起了兴趣,拿出一笔钱交给老师,只不过月息已被老师悄悄减去零点二厘,成了一厘四——这一招是相琳教给老师的,她认为老师应该得一份中间介绍费。按此模式扩展开来,半年以后,吴老师转交到相琳手里的钱已有好几笔了。

当然当然,后来的事谁都知道了。先是个别借贷公司撑不住塌掉,不安气息开始在城里游走,随后一个接一个借贷平台爆雷。那些天呀,相琳晚上没法好好睡觉,白天则不停电话追问不停自我安抚,好不容易在焦虑中等来了下个月的五号,结果利息的短信没有出现。相琳崩溃了,完全崩溃了。不摁计算器她也知道,此时自己经手投入的钱款已达八百多万,其中包括自己的八十万,哥哥相列的一百万,吴老师的三百四十万。

不用说,之后的一段日子是黑色的,各种追讨各种纠缠各种挣扎,反正各种臭大粪似的滋味都让相琳尝到了。在此期间,她与丈夫偷偷离了婚,把房子让给了对方——她对丈夫的情感早变淡了,而且在赚取利差这件事上,丈夫没有直接参与,那就放开他吧。好在没有孩子,这种分手是相对容易的。

在中弹似的乱境中,相琳给自己解压的办法就是暴食。她躲在一个小宾馆里,每天吃一堆东西。只有吃肉吃鱼吃零食的时候,她的喉咙才没那么紧,身体也没那么紧。没过多久,她的细腰不见了,胳膊和腿也变粗了。有时照一照镜子,她就恨恨地想,胖吧胖吧,要是胖成一张大肥脸,出了门别人认不得才好呢。

但真的不想让周边的眼睛认出来,只有去远的地方。她东碰西撞,暗中寻找出走的道路。终于有一天,她拿到了去荷兰的旅游签证。又过几天,她独自一人悄悄离开温州,在上海登上了去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一年后,她在荷兰也待不下去了,又花钱通过中介公司转到了日本。掰着手指算一下,她到东京是在初春,至今已有十年加一个月了。

此刻坐在这里,相琳多么不愿意回想以前的事情,但对着哥哥愤怒的眼睛,又是无法躲开心里那一段黑暗的。她抬起脑袋,小着声音说:“哥,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都没关系……我这回跟你见面,就是让你骂让你打的。”相列“哼”了一声说:“那会儿我算是小瞧你啦,想不到你有这么大能耐,闯了大祸还能跑掉。”相琳说:“虽然跑出去了,但那些年我很苦。”相列沉默一下,说:“听说你先去了荷兰?”相琳说:“嗯,那边有好多家温州人开的餐馆,我就留下来打黑工,这儿干十天那儿做半月,反正就是洗碗帮厨什么的……唉,每天洗掉的盘碗有一座山,两只手掌都秃噜起皮了。”停一停又说:“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打黑工不可以的,餐馆老板和我都怕。餐馆老板怕被罚款,我怕逮住了送回国。”相列说:“什么送回国,是遣送回国。”相琳说:“所以想来想去,就设法找到一家中介,费些周折给办到了日本。”相列说:“办到日本这么容易?”相琳说:“当然不容易,所以说费了周折嘛……但花了钱中介总归有办法,他们办的是一种叫经营管理的签证,就是名义上要开个公司。”相列说:“这么说,当时你还是带出去了不少钱?”相琳摇头说:“没有没有……哥,我很惨的。”

事实上,相琳出去时身上只有一些小钱,应付不了多少日子。在荷兰打一年黑工攒的钱,连汤带水地全交给中介公司才够数。到东京后,不仅要找个住处,还得租间房子弄出小公司在运转的模样。那会儿真是发愁呀,因为身上已一无所有。好在也不是完全的一无所有,无名指上还有一只玉戒——这玉戒是两年前高光时刻买的,算是值些钱。问题是她身条儿胖了,在荷兰餐馆打工虽然辛苦,但厨房里的面包肉肠没能帮她瘦下来,此时手指一伸仍肉肉的,玉戒根本摘不下来。她一咬牙就饿自己,守住嘴巴不吃饭只喝水,再加上心情灰暗睡不好觉,八九天折腾下来照照镜子,一张脸竟变尖了,戒指用沐浴露一泡也捋下来了。这一瘦呀,就再也没胖回去。

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受困时刻多着呢。最不能忘的,是在日本度过的第一个春节——日本人是不过春节的,可她从没放弃这个节日。那时候她已假戏真做,借助小公司开展网上代购业务,就是利用日本的物品差价和免税优势,替国内的人代买照相机、化妆品、马桶盖什么的。但因为刚刚起步,日语又只会几句,路子就无法走通,而公司账本得转动、房租得再交,不然签证也许就续不上了。那几日天气很冷,她一个人待在十二楼的小出租屋里,心里也冷飕飕的。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觉得没有一点儿亮光。她失眠一夜,第二天爬起床出门,买了一只骨灰盒回来。这只骨灰盒是木质的,刷了一层棕色亮漆,她看着挺满意。除夕之夜,她吃了一顿自己做的简单年饭,还喝了一些清酒。接着她把几张日元和骨灰盒一起放在桌上,又写好一张求助的条子揣在身上,然后等着午夜的到来——她计划在增加一岁或者说凑够四十岁后,爬上窗户跳下去。不过由于清酒的作用,她等着等着睡着了。睡一会儿她醒来,点开手机看一眼时间,结果看到了公司平台的一条业务提示。她进去细瞧一下,原来是一条求购信息:一位小伙子年底奖金到手了,想买一只LV包送给女友。在那一刻,她有些发愣,眼眶里慢慢渗出了泪水。是的,这一小笔突然而至的业务,把她从深坑里拉了出来。

相琳说着自己往事时,脸上像是平静的,平静中又藏着难堪。这时侍应生出现了,将一批新的菜物端上来,又把吃空的碟盘撤了下去。

相列呷一口酒,说:“你这些事听上去挺不容易的,但并不励志。”相琳说:“我知道,我这属于报应。”相列说:“后来那只骨灰盒呢?扔了吗?”相琳说:“花了钱的,干吗扔呀?!我塞到床底下,也算是时时提醒自己。”相列说:“你这算是挺过来了,对吧?”顿一顿,相列提高了声音说:“可是有人没挺过来,譬如吴柳湘吴老师!”相琳脸上一缩,说:“我听说了。”相列说:“吴老师是一个体面的人,没法吵没法闹!”相琳咬了一下嘴唇,又说:“我听说了。”这些年相琳让自己躲在暗处,却又不能不关注老家的事。据说吴老师扛不住心理压力,气神丢掉了,睡眠越来越不好,后来被送到精神科医院治疗了好些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相琳靠到床头关了灯,在黑暗中待了很久很久。她无法想象老师是怎样消化内心的恐惶,又是怎样吞下对几位学生的愧疚。

相列说:“还有我呢……你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相琳不吭声,瞧着哥哥。相列说:“我交给你的是家里的压箱钱,万一茶具店开不下去,这笔钱是一条退路,可这条退路说没就没了。”相列又说:“这还不算,掉坑里的亲戚朋友都知道我对你好,以为我暗中跟你有联系,所以就冲着我来,跟我要跟我闹。”相列嘴里重重吐出一口气:“什么叫焦头烂额?那会儿我就是!什么叫丧家之犬?那会儿我就是!好一段日子,我有家不敢回,你嫂子都差点跟我离婚了。”

相琳不吱声地摁了呼铃,再让服务生送来一壶清酒。她给相列的杯子添了酒,然后才说:“哥,我知道很对不住你!这次为什么约你来东京见面?就是为了补偿。”她拣起酒杯自饮一口,说:“我想先还你八十万,嗯嗯,是人民币八十万。”相列静默一下,说:“看来这些年,你还是赚钱了。”相琳说:“辛苦钱……一点点地攒,十年就攒了这么多。”相列说:“我也知道,一个人在东京打拼不容易。”相琳说:“我得吃饭,我得消费,我得交房租。”又说:“眼下代购越来越难赚钱了,所以我还兼了别的活儿……我不敢让自己闲下来。”相列说:“我没有说你赚得少,这些年你能挺过来,我是又难过又高兴。”

相琳不接话了。这个晚上把该讲的都讲了,她心里安定了许多。她看了一眼手机,用餐时间快到了——这自助餐限时三小时呢。停一停,相列又提起话头,意思是啥时去看一下她的住处。相琳说:“一个出租屋有啥好看的,再说我住上野那边,也不算近哩。”相列说:“咱们还得待一起说说话吧,不能用一个晚上就打发掉我了。”相琳一笑说:“那就再给你一个晚上。”她解释道,自己兼职就是在一家居酒屋做服务活儿,一周两次,每次做到凌晨,但在晚上十点之后,店里会空闲一些。相琳说:“后天我在店里,白天你也跟着导游跑,晚上过来坐。”相列说:“后天晚上我过去,就一个人傻乎乎坐在那儿?”相琳说:“嘿嘿,你看着我干活呀……我会在你眼前跑来跑去。”

说过这些收尾的话,两个人起身离开包厢,走出餐馆来到街上。这一带确是繁旺之地,到了这个时点,仍然人影众多,灯光亮闪,仿佛才刚刚抵达热闹的高点。

相琳伴着相列走到地铁站,买了票一起进去,又先把他送到站台。现在相列知道,在东京坐出租车很贵,相当不划算,而东京地铁线恐怕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相琳叮嘱说:“车上有中文提示的,你别把自己走丢了。”

……

(节选自《十月》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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