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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2期|老藤:废墟上的萨日朗(中篇小说)(...

2025-07-29 10:5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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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冠之从风软雨细的江南来,一箧书、一方砚、一支笔,沿着北上的运河从苏州府至通州,进京城,歇息几日再一路向东,沿着那条皇帝回奉天祭祖的大御路,来到距离塔子沟几十里的打鹿沟。他在平泉州雇的脚夫和毛驴到打鹿沟就是终点,事先约好至打鹿沟路标为止。打鹿沟是大御路上人人皆知的地方,但眼前的景致却异常荒凉,脚夫说你在这荒郊野外下车行走,能成吗?他说这里离塔子沟不到二十里,走走无妨。他想,此行本来就是边走边看,在打鹿沟走走,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呢。他谢过脚夫,付了银两,望着回头走远的脚夫和毛驴,心头涌上一丝惆怅。

寻根问祖是国人与生俱来的人生执念,对于读书人来说,生命的去向固然重要,但来处才是根系所在。弱冠之年过后,张冠之总希望能奔赴家谱中记载的漠北,去寻找属于自家这一支脉的源头,这源头对于他来说有些虚幻,像祭台上飘忽不定的香烟,连灰烬都无法触摸。他想,应该到漠北去一趟,哪怕面对的是一抔黑土、一截残碑、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心里也会感到踏实。先祖并非虚无,家谱中有清楚的记载,只是缺少传家的实物可以瞻仰。他想如有可能,就写一本《榆州纪略》,刊刻后发放给苏州府的张氏家族,让长眠地下的先祖在族人的心目中立起来。原本他还有些负担,因为漠北一般指的是大漠以北,当他查阅辽史,发现先祖所在的榆州是在辽西时,他不再有顾虑,因为辽西有条畅通的大御路,行走并无障碍。听说他要去辽西,一位同窗劝他: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苦寒之地,恐有匪患之乱,还应三思而后行。他摇摇头道,草木一秋尚有果实,人生在世岂能白活一回,去辽西寻根问祖若能有所著述,上报先祖,下遗子孙,不必再犹豫。

张冠之把北上寻根问祖的想法告诉父母,父母未加阻拦,只是担心他的安危。他说关东劫匪以尚义闻名,懂得“四不劫”古训,读书人不是商贾,想必劫匪也不会为难。

乾隆四十六年,轻装的张冠之怀揣一个族谱中抄录下来的地址和一幅地图独自踏上了漫长的北上之路。他没有更多去想为什么要走,只是觉得应该走。他也没有想此行要获得什么,只是觉得走上一趟,写点有关先祖的文字也就足够了。很多事就是这样,做,本身就是答案。

族谱中有这样的记载:先祖张守直沧州为官,其子建立归顺辽朝,官至榆州刺史,辽天显五年十月十六日染疾卒,春秋四十有七,依其嘱葬于榆州二十里堡。张冠之对族谱中这段记载一直铭记在心,他遍考苏州府张氏族谱,找到一条重要线索:金灭辽后,确有一拨张姓族人从关外迁至姑苏城,繁衍至今,渐成旺族。

黄尘滚滚,落叶飞舞,当走过了整个夏天的张冠之驻足于打鹿沟路碑时,已经是塞外的寒秋了,单薄的长衫被秋风掀起,绞成一条短而粗的衣索,泛着波涛的白浪河上不时传来孤雁的哀鸣,像是在诉说落伍者的苦闷,背风的山洼处有吃草的羊群,却不见牧人。他知道这是当年曹操征战乌桓的地方,曹操在这里大获全胜,班师奔赴大海,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观沧海》。曹操远征白狼山获胜,自然诗兴大发,而自己刚刚飘落于此,尚无定所,心里没有丝毫诗意。

忽然,一块碎石带着风声飞过去,打到一只离群的羝羊身上,那羝羊便得了命令一样忙不迭地跑回羊群。沿着石块的方向寻去,发现枯黄的草丛中立着一匹低首吃草的枣红马,在马的下方,一个着紫色长袍的青年牧人正斜卧在软软的草地上,嘴里衔着一截干草,样子很是悠闲。

这风景在江南是不会有的。

远行者最大的惊喜就是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遇到人,孤独会吞噬兴致,瓦解意志,而一旦没有了兴致和意志,远行者剩下的只有疲惫。他向青年牧人走去,牧人身边的黑色牧羊犬汪汪吠起来。

青年牧人回头看了看,喝令牧羊犬不要再叫,牧羊犬很听话,虽不叫,却一直警惕地看着他。当张冠之走近他的时候,青年牧人半坐起身,张冠之注意到了牧人的五官,高高的颧骨上一双警惕的眼睛黑曜石一般冷峻,右手紧握腰刀的木柄,这一定是个蒙古族牧人了。

张冠之用江南文人的礼节拱手作揖,然后问塔子沟怎么走?在问这个青年牧人之前,他在路上问过匆匆而过的马帮是否知道古代的榆州城在哪里,但那些紫黑脸膛的驮主听不懂他的江南方言,纷纷摇头而去,他心里清楚,整日为生意而疲于奔命的马帮,不会去关注一座废弃的古城。现在,他问眼前这个青年牧人,不再问榆州,而是改成问当地官府所在地塔子沟。

牧人虽然听不懂他的江南话,但似乎明白这位读书人是问路而来。张冠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制的地图,上面有塔子沟的标记,他把地图展示给牧人看。牧人会说汉语,起身用马鞭指了指远处一片连绵的山峦,告诉张冠之过了那片山,有一个康官营,过了康官营再往东走,就能走到塔子沟。

谢过牧人,张冠之背起书箧向那片远山走去。辽西的山野植被繁茂,路边不时有蹿出的野兔和突飞的雉鸡,他不由得想起了边塞诗人高适。他喜欢高适的诗,尤其对《营州歌》中“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特别感兴趣,诗中的虏酒到底是什么酒?千钟不醉该有多大的酒量。每次吟诵这首《营州歌》都会令他浮想联翩,因为诗中的营州与自己先祖供职的榆州皆在辽西,而且相距不远。人往往都是这样,一座本来毫不相干的城市,仅仅因为那里曾经有过一个与你有关的人,那城市便会变得亲近,变得让你牵挂。榆州是胡汉杂居的地界,先祖作为首任榆州刺史,施政难度可想而知,但先祖不仅施政有方,而且后人六代世袭刺史,这别说在辽西,就是在中原、江南地区也实属少见。出发时他就想,一定要多打捞一些民间记忆,为值得骄傲的先祖写点什么。

江南水乡的婉约让人粗放不足而细腻有余,不知从何时起,张冠之在心理上对江南的细腻有一种抵触和反叛。在他眼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似乎更适合自己。对辽西大地他早就魂牵梦萦,只要典籍中有辽西的字样出现,他都像沙砾中发现珍珠一样会用心钻研一番。步入辽西大地,他没有丝毫陌生感,一切都是似曾相识。比如路边的酸枣树,果实红盈盈、亮晶晶,看一眼嘴里就有酸水涌出。比如山坡上枝干嶙峋的老槐树,在宋元两朝的画作里,常常有这种槐树出现。还比如天空中盘旋的苍鹰,翅膀一动不动,却能在天空久久地盘旋,让他想起白居易的诗:十月鹰出笼,草枯雉兔肥。这鹰可不是猎人放的,它是天空的主人,居高临下傲视一切。

他走了百余步,头顶传来大雁高亢嘹亮的叫声,他抬起头,发现人字形的雁阵正在南飞。他想,刚才孤鸣的大雁可以归队了,雁阵声声,目的就是呼唤落伍者并相互鼓劲儿,大雁的团队意识令人敬佩。他见过农家饲养的鹅,事实上鹅的叫声与大雁的叫声基本相同,区别在于大雁可以翱翔远飞,而鹅只能在农家池塘里戏水。从辽西到衡阳的回雁峰足有数千里之遥,大雁尚不畏难,自己走走停停来辽西又有何惧!他对自己说:大丈夫志在四方,粗犷的辽西才是男人的天地。

绕过牧人所指的那片山峦,他发现乡路上出现了勒勒车轧出的车辙,车辙曲曲弯弯,一直伸向远方。车之所向,必有人居,他加快了脚步,知道牧人说的康官营就在前方。拐过一处山脚,右前方一个土台上出现了一座灰色的佛塔,他心里一阵惊喜,辽西多辽塔,这佛塔属于辽朝无疑。他下路拨开枯草,快步走到保存尚好的佛塔前,绕着砖塔转了一圈儿。这是一座密檐式佛塔,由台座、须弥座、塔身、塔檐和刹顶组成。他数了数,佛塔共七层,除了塔铃多有残缺外,其他还算完整,看来当地人对佛塔多有敬畏,不愿意拆塔造屋。他注意到塔的东南方有一处残碑,走过去看了看,碑虽残缺,但阴刻的字迹尚清,碑上有“二十里堡”四个阳文篆书大字。他记得这四个字也在史书中出现过,心里不免有些惊喜。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山谷中生满茂密的楸子树,一条清澈的溪流在楸子树下汩汩流淌,从楸子树的上方眺望过去,便可见山坡上经过霜冻的柞树,火红的柞树林燃遍了半个山腰,把山巅的巉岩都烤得赤红。忽然他发现对面山巅的巉岩上蹲着一个人,谁会蹲到巉岩上呢?太危险了,他揉揉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雕。大雕威风凛凛,纹丝不动,像在等待烤熟的食物。他从没见过这般大的猛禽,目测揣度,这只通体黧黑的大雕翼展应该不下一丈。张冠之被这伫立的大雕给吓住了,童年时他不止一次听说过大雕伤人的故事,传说中的九头老雕把人掠到巢中逼人为仆,发怒时会把人抛到巢下摔死。张冠之偷偷地觑着巉岩上的大雕,心想一旦大雕俯冲下来,他就用背上的书箧来挡住大雕的利爪,作为文人,他的武器只有一箧书。突然,他发现大雕腾空起飞,果真俯冲下来,而且是冲着他而来,大雕并拢了两翼,眼看就要扎将下来,他投降一样举起书箧,紧紧闭上眼睛,心想,苍天怎会如此无情,自己刚到辽西就要命丧雕爪,他躬身匍匐,拼尽全力喊了一声:神雕不要害我!

书箧掉到地上摔开,线装的诗书散落一地,一本《朱子家训》竟滚落到了溪流旁,差点掉进水中。大雕的利爪没有抓到自己,惊魂未定中他却听到一声扑响,看到大雕摔落在他前面不过十步远的草丛里。大雕在痛苦地扑腾,雕的前胸插着一支带着羽翎的利箭,他恍然大悟:原来大雕被人射落了。

谢天谢地!他双十合十,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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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笑声脆如银铃。

循声望去,他看见楸子林里走出一个穿着绿袍的少女,少女个子很高,皮带束腰,足蹬棕色皮靴,身后背着箭囊,腰带上挂着一把带鞘的攮子,攮子的红穗格外醒目。少女一手持弓,一手弯腰捡起那本《朱子家训》。少女的脸像石榴一样红润而饱满,没有系头巾,一头乌发编成了几根发辫披散开来,显示出一种与江南佳丽迥然相异的风采。

这正是想象中塞外女子的英姿,像画上的王昭君,又像沙场上的花木兰,挽弓射大雕,风情似烈火,没想到自己会与这样一位女子相遇,这就是所有文人墨客所梦想的邂逅吧。

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被大雕盯上可不是好事,女子说,大雕不会吃人,但利爪会揪走你的辫子。

张冠之起身拱手作揖,连声道谢。

女子把《朱子家训》还给他,道:读书人呀,稀罕。

他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先祖八百年前在辽朝做过榆州刺史,尽管榆州早已不在,但自己来辽西是为了寻根问祖,哪怕找到一段残垣断壁或者一处荒冢墓碑,记下几个传说也就心满意足了。

少女说:八百年前的事呀,恐怕只能去问桑吉上师了。

他问桑吉上师是什么人,少女说是万祥寺的大喇嘛,也是自己的老师。他问万祥寺怎么走,少女说正好回家顺路,可以送他过去。他说请稍等片刻,刚才匍匐在地弄得灰头土脸,到河边洗洗脸再走。他快步来到河边,挽起长衫衣摆,双手捧起河水洗脸。河水甘洌,带有一股甜甜的果香。他用汗巾擦了脸,站起来朝少女点头示意可以出发。少女一手提着大雕,一手持弓,很专注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像个女子呢?看你的脸,细皮嫩肉像羊脂一样。他有些羞赧,说江南人皮肤细腻一些是气候所致,相信在辽西过些时日,脸色会像马帮驮主一样红黑。

我不喜欢马帮驮主的脸色,像死狍子肝,少女说,脸像白月光才耐看。

他没见过死狍子肝是什么颜色,但他见过猪肝,猪肝颜色太暗,红与暗交织,那颜色不会可爱。北上之前,他曾对着镜子自嘲,这张脸能不能适应辽西的风沙,在苍凉的辽西,一张白脸绝对算不上优点,吵起架来连对手都会鄙视你。不仅在辽西,整个关外都是如此,在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风俗洗礼下,粗粝才是男人的标配。

他从少女手中要过大雕,大雕看起来大,其实还没有背上的书箧重。女生引他走了一段路,才看到路旁一棵槐树下拴着匹白马,这是女子的坐骑。两人无法骑一匹马,少女让他把大雕和书箧系到马背上,然后牵马与他一道步行。

少女说自己叫苏日娜,家在万祥寺前的康官营,父亲及三个兄弟平时放牧打猎,有时三五天不回,她不喜欢在野外宿营,就在打鹿沟一带猎些雉鸡、野兔,射到大雕的时候不多,偶尔能猎到狍子和野鹿。他说刚才提了提老雕,感觉很轻,没有多少肉,猎之何用。她说猎到大雕和苍鹰都送给桑吉上师做干雕干鹰,这里家家户户喜欢悬挂干雕干鹰。桑吉上师制作的雕鹰不腐烂不掉羽,像活的一样。

他问桑吉上师怎么会知道有关榆州的事。苏日娜说上师是活佛啊,活佛哪有不知道的事情?她想了想又说,满肚子故事的人还有孛额,孛额是萨满,孛额能和神灵对话,不知道的事可以向神灵打听。

谢谢你给我介绍了这样两位能讲故事的人,他说,择时我定会去请教二位。

从二十里堡走到康官营,也就一个时辰多一点,路上他向苏日娜介绍了苏州府的情况,告诉她苏州又叫姑苏,有著名的虎丘、寒山寺,姑苏城到处小桥流水,树木四季常青,有委婉动听的昆腔儿和女子喜欢的苏绣等。苏日娜听得入迷,说自己最远才到过塔子沟,好想去姑苏看看,桑吉上师教过她一首诗,她还记得这样几句: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她想见识一下吴王宫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笑着告诉苏日娜,吴王宫早就不在了,这首诗重点不在写吴王宫,是提示君王不能荒淫奢靡,否则一定会乐极生悲,毁掉大好前程。

一路交谈,临近康官营时,两人已经熟悉起来。苏日娜说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还没听说过榆州,你会不会走错了地界。张冠之却信心十足,说辽朝榆州有史可查,只是文字甚少,八百年前废弃,估计会有遗址存世。

为了个遗址跑这么远的路,还背着书,连个褡裢都没有,别说劫道的响马,就是狼见了你都会哭的。苏日娜说。

劫道的响马见了我不感兴趣可以理解,狼见了我为什么哭?他有些不解。

因为你太瘦了,身上没肉可吃。苏日娜说完,自己咯咯先笑了。

他也笑了,说遇见你是我的幸运,我相信你介绍的桑吉上师和孛额,是打开榆州之谜的两把钥匙,更要感谢你在大雕利爪下救了我。

苏日娜止住笑说:大雕利爪太邪乎,一爪下去,头皮就掀盖儿了。

他打了个寒战,心想,头皮被扯掉人就废了,当和尚都无法剃度。

康官营村口有一棵大树,虽然树叶零落,却高大粗壮,树形甚好,树上有个喜鹊窝,但看不到喜鹊。他注意到树干上被人系了许多红布条。他问这是什么树,苏日娜说是黄金楸,建营时就有的一棵神树,自己幼时生病,认了神树做干妈,此后病就苏雀一样飞走了。

认树做干妈?他脱口问。

认树为干妈是当地风俗,这棵神树到底有多少干亲谁也数不清。

康官营由近百幢青砖青瓦的屋宇构成,全营无一处蒙古包,亦不见帐篷,这在牧区是少见的情形,说明此地物阜民丰。街道上铺了碎石,用青砖镶起了牙子,每组屋宇都是一正两厢的三合形式,配之以齐眉高的院墙和考究的大门,让人一眼就辨出这是食皇粮俸禄的官宦之地。从康官营北望,就是令人不得不仰视的万祥寺,万祥寺屹立在庙峰山下,殿堂为歇山式建筑,寺里有两棵翠绿的古松,松下经幡飘摇,这是一座不缺香火的寺庙。

苏日娜拴好马,把弓箭和猎物放入厢房,然后带他去见桑吉上师。苏日娜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拾级而上,把背负书箧的张冠之远远抛在了后边。苏日娜推开了虚掩的山门,一个穿赭红色袈裟的喇嘛正在清扫落叶,苏日娜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喇嘛让她稍候,然后放下扫帚转身回到屋内,不一会儿,便双手托着一条黄色的哈达从山门缓步走出来迎接张冠之。张冠之有些受宠若惊,一边道谢一边接过哈达戴在脖颈上。北上之前他做过功课,喇嘛迎接平辈之人,会把哈达送到手上,接过哈达后需自己戴上。他知道,桑吉上师如此高待自己多半是看了苏日娜的面子。

与桑吉上师做了简单交流,他发现这位和蔼的上师话语不多,却句句意味深远。上师听了张冠之的来意后,说要了解榆州,最好不去塔子沟,住在康官营最方便。苏日娜说康官营没有客栈可住怎么办,上师说若不嫌弃,公子就住寺中僧舍好了。

张冠之有些喜出望外,连忙作揖致谢。

就这样,张冠之住进了万祥寺,与桑吉上师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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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吉上师来自避暑山庄,年轻时曾在青海一家寺院常住,通过辩经取得格西资格,归来成为万祥寺堪布。桑吉上师见博识广,德孚众望。让张冠之钦佩的是桑吉上师对江南文化情有独钟,一次两人对话,桑吉上师背诵了那首家喻户晓的《枫桥夜泊》。桑吉上师说诗中写了寒山寺,诗便有了佛性,羁旅也就有了灵魂寄托。张冠之此前没有想到这一点,桑吉上师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耳目一新,似乎悟出了这首诗新的禅理。

提到榆州古城,桑吉上师果然知之甚多,说榆州城乃辽太宗年间所建,当初用来安置俘获的镇州兵民,首任刺史正是张建立。在张刺史的治理下,榆州街市繁华,百业昌盛,一度成为大辽屈指可数的富庶之地,可惜世事沧桑,迭代无常,榆州在金皇统三年被废,现今荒草萋萋,连废墟都难辨认。

我想去古城废墟看看。张冠之急不可耐。

住下来,慢慢捋。桑吉上师说,做事好比读经,要剥丝抽茧,不要火急火燎。

张冠之点了点头,说他此次辽西之行,做了用时一年的打算,何时去古城废墟,一切听上师安排。

桑吉上师说:一年就是四季,住满四季,就等于住上百年、千年,因为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无非是四季的轮回。

住满四季,就等于百年、千年,桑吉上师的说法令他心中窃喜,他在做一年计划的时候可没有这种觉悟,只想熟知每个季节的风物,好写《榆州纪略》,桑吉上师如此一讲,他真想为自己的决定击掌。

桑吉上师生活极为规律,诵经、劳作、接见信众、举办法事,除此之外,还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童子读书,康官营无庠序,万祥寺便承担起教育营中童子之责任。万祥寺与江南汉传佛教仪轨有所不同,寺中每件事他都颇有知晓的兴趣,但他心里一直不忘榆州大事,只要有闲暇,他就遍访四乡老者,寻问榆州旧事,而且一一补记在册。桑吉上师给他一本书《柳边纪略》,让他写《榆州纪略》做些参照。他翻阅这本薄薄的纪略心想,柳边早已废弃,却以纪略传至今日,如果自己能顺利完成《榆州纪略》,就等于让榆州活了过来。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无意中看到桑吉上师和弟子围在紫铜火锅前吃涮羊肉,他装作没有看见,悄悄转身离开。德高望重的桑吉上师怎么能吃肉呢?这可是修行大忌、破戒之举啊。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在屋内发呆。苏日娜来探望他,他说了自己的疑惑,苏日娜说这有什么呀,塔子沟多数喇嘛都吃肉,辽西天寒地冻,不吃肉如何熬过严寒?他摇摇头道,既然已入佛门,就该接受清规戒律,忍住口腹之欲。苏日娜说,桑吉上师常说三净肉是可以吃的,三净肉是非因我杀之生、非亲眼所见杀生、非自己杀生,这些肉是干净的。他抬头看了苏日娜一眼,没想到苏日娜这么有学问,三净肉这个说法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一说法符合孟夫子君子远庖厨之道,孟夫子说君子之所以远庖厨,是因为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三净肉的说法与孟夫子的教诲有相通之处。

去古城废墟是一个未解的心结,因为上师一直没有带他去的意思。一天,他和桑吉上师在寺院散步,他忍不住问:当一件事情摆在那里,见与不见有什么结果呢?桑吉上师沉默少许,面无表情地说:眼为心镜,照见就会入心,照不见则心如空阁。他说我来探寻榆州,就是为了心阁不空。桑吉上师道:空与不空不在镜子,而在镜子所照之物。

他愣了一下,没有再提此事,他知道,依桑吉上师的智慧,此事定有安排。

桑吉上师是个注重传授知识的老者,除了教苏日娜读书外,他所教的十几个童子也都有所开化,开始讲究礼数。桑吉上师传授童子主要是学识启蒙,从不讲高深的经书,其内容除了文字外,多为鸟兽草木,孩子们听得颇有兴趣。张冠之觉得万祥寺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是乡间庠序。

从桑吉上师这里张冠之了解到康官营的前世今生。康官营不大,却有皇家血脉,营中男丁人人是马上好汉,个个精于骑射,这里先有寺,后有营,营借佛光,寺获营力,近百年来寺营共生共长,从没发生过无妄之灾。

桑吉上师说这一带原来是草肥水美的山谷,溪水冬日长流,常有群鹿来此饮水,有牧人在这里搭起蒙古包,放牧狩猎。康熙十四年孟春,这里来了一标军骑,骑中有一英俊将军,箭法甚为精湛,一人猎获猛虎一只,鹿六只,狍无数,军校们在营帐前卸下猎物时,蒙古包中的牧人纷纷前来围观,人群中有一少女,见到将军猎获猛虎,眼露仰慕之情。将军无意中也发现了人群中笑容微绽的少女,将军很是惊奇,想不到在这游猎之地竟有如此国色天香的女子,爱慕之情油然而生。事后,将军派人探访,得知这少女乃出身名门,是元朝开国功勋乌合台后裔。于是将军与乌家开始有了交集,牧人们喜爱这位英姿勃发的将军,称将军为“少官”。少官自与乌姓少女相见一面,有些情不自禁,派人去乌家邀请乌女到帐中一叙。乌家对少官颇有好感,加之漠北民风少有禁忌,当日少官便与乌女有了肌肤之亲。少官围猎期满,离开前嘱咐乌女,若有身孕可携子进京,并留下题字扇子一把。次年,乌女果然生下一男孩,乌家派人携扇子送男孩进京。事后,朝廷拨专银修建了康官营,少官亲笔提写了打鹿沟三字,康官营将其刻碑,立于大御道旁。乌女之父乌古碌被封为喀喇沁旗扎萨克。康官营历经数代,英雄辈出,现营中主事的苏日娜之父乌察安是个心地像大草甸一样宽广的男人,三个儿子像三只狮子,野狼见到三兄弟都会望风而逃,苏日娜更是聪颖过人,骑射兼备,巾帼不让须眉。提到苏日娜,桑吉上师有些遗憾地说自己只是教了苏日娜一些琐屑之学,其他六艺自己爱莫能助,建议张冠之腾出些闲暇,教苏日娜学些书画技艺。张冠之欣然应允。

3

冬至日,大雪大风结伴而至,仅一个早晨,便吞噬了打鹿沟大大小小的沟壑,抹平了广袤的原野。

从没见过雪的张冠之面对大雪除了惊愕还是惊愕,这哪里是雪花大如席,这简直就是大雪如狼群!

风雪中戴着赤狐皮帽子的苏日娜来到寺里,她抱来一件羊皮袍,是用羊羔皮缝制的,张冠之穿在身上柔软而温暖。

谢谢你,他望着赤狐帽下那张红扑扑的脸说。

你是先生我是学生,不能说谢。苏日娜说,在打鹿沟,没有羊皮袄过不了冬,再说你要是冻坏了,谁教我书画?

苏日娜已经跟张冠之学了一些书画之艺。

苏日娜聪明过人,书画技艺一点即通,而且落笔从不犹豫,看来文武之道完全可以相得益彰,他所熟悉的江南女子则少有这种文武兼备。

苏日娜也让张冠之拈拈弓,相比之下,张冠之射箭就十分笨拙,一张苏日娜能用来射雕的弓,他怎样用力也拉不满,射出的箭摇摇晃晃,全不知靶子在哪里。他想,当年那个国色天香的乌家少女之所以能看好少官,与少官射到的猎物有关,在女子眼里能射虎者都是英雄,判定英雄的标准不是武器而是猎物。想到这里,他便有些自惭形秽,自己莫说射虎,就是一只野兔从脚下逃遁,自己也只能抚弓兴叹。

苏日娜离开后,穿戴整齐的桑吉上师来了,看到羊皮袄,上师道,雪中送炭,苏日娜真是善解人意。

桑吉上师看着寺院里的雪,目光一点点抬高,望向远方。张冠之站在他身旁,问他在望什么。上师目光坚定,自言自语道,雪,画出了废墟的轮廓,该去古城了。

雪画出废墟的轮廓?张冠之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没有多言,跟着桑吉上师走出寺院,在风雪中朝着西南方向走去。

脚下没路,两人走的是开阔的干河床。雪下的鹅卵石高低不平,走上去一步一滑,无法快步前行。

我们去看古城废墟吗?他在身后问。

桑吉上师头也不回地说,当然。

他吭哧吭哧跟在上师身后,北风很硬,像荆条抽在脸颊,好在苏日娜给的羊皮袄格外保暖,加之雪中跋涉,运动让身体不断发热,他没有感到有多冷,倒是觉得桑吉上师的袈裟有些单薄,他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桑吉上师毕竟是老年人,风雪天为了他亲自带路来看古城废墟,这是在真心帮助他。

雪没有减弱的样子,平心而论,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没有什么好印象,这雪既没有满树梨花的浪漫,也没有纷纷扬扬的朦胧,而是像白沙,像细碎的冰粒,打在两颊、鼻子和眼睑上,针刺一样疼。他想象中的雪应该是带有一丝暖意,一丝温柔,落到脸上会瞬间融化掉。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有时干脆闭着眼睛走,前面有上师引路,他不用担心自己会滚进沟里。

几只野兔从侧面跑过,野兔跑不快,却蹦得有半人高,像羚羊一样躬身弹起,这也是雪深所致,此时如果有猎狗撵它,猎狗也跑不过兔子,因为猎狗没有兔子蹦得高。辽西的野兔脊背是褐色的,腹部呈白色,当地人叫它“跳猫”,桑吉上师说野兔、狼群和猎人,是三个连环套,跳猫多,招来了草原狼,草原狼让牧人不得不成为猎手,苏日娜的三个哥哥就是在猎狼中赢得了好名声。

不时有雉鸡从雪中飞起,雄性雉鸡飞起来有点张扬,好像在炫耀它斑斓的翅和尾。桑吉上师说雉鸡的缺点是飞不远,能飞的飞禽翅膀不会画蛇添足,越简单越好,比如天鹅、大雁,还有丹顶鹤,它们的翅膀没有鲜艳的色彩,却能振翅高飞,而浓妆艳抹的雉鸡只能是留鸟。辽西是候鸟必经之地,留鸟不是很多,留鸟的翅膀多有退化,想飞也飞不走,温暖的江南对于这些留鸟来说,连梦都谈不上。

他在后面问上师,当年为什么会选择万祥寺,从规模看万祥寺毕竟是小寺。桑吉上师说:看事不能只看眼前,谁敢说将来万祥寺不会成为关东名寺。上师说当年自己走遍辽西,最后被塔子沟这座城池所吸引,塔子沟有城无墙,民风古朴,教化有方,梵钟阵阵,自己从没见过一个城池如此不设防,而且有这么多梵钟塔铃,他在读到通判哈达的一首诗后,遂下决心,选择了在万祥寺弘扬佛法、化度众生。

张冠之问:哈达通判写了怎样一首诗?

桑吉上师说:哈达通判是读书人,写有塔子沟八景八首诗,首首都是绝唱。八首诗即《西梁晓钟》《建昌夕照》《凌河青涨》《高峰积翠》《东山霁雪》《榆林夜牧》《绿荫灌圃》和《北岭樵歌》,其中第一首《西梁晓钟》最可称道。诗为七言律诗,诗文是:

良霄万簌绝无声,倏有晨钟郊外鸣。

嘹亮乍疑吹铁笛,悠扬犹似抚琴筝。

五更梦唤霜天晓,十里音传风月清。

漠北纷纷萍水客,谁能于此独忘情。

听完桑吉上师的吟诵,他觉得该诗最后一句太好了,就像是写给他的一样,自己孤身来到辽西,不也是一个萍水客吗?难怪桑吉上师能被这首诗打动,想必桑吉上师当时的心境恐怕与当下的自己十分相似。

他问桑吉上师:塔子沟乃塞外城郭,为何有城无墙呢?无墙如何抵御强贼,保护民众?张冠之一直没有去塔子沟,不晓得这里还有一座没有城墙的城。

桑吉上师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这是建城人秉持的理念,正因塔子沟没有城墙,几百年来才未罹破城之灾,免遭兵燹之乱,而世上有多少百仞高城毁于战火,仅以你所寻找的榆州为例,那是大辽一座方圆千丈的重镇,可谓壁垒森严,今日看来还不是一片废墟?有城便有守,有守便有攻,有攻便有灭,而无城便无防,无防便无战,无战便能存,就是这个道理。

张冠之听后顿如醍醐灌顶,桑吉上师看问题就是与众不同,这一说法古人有过实践,战国时期的滕国不设国防,却存世近八百年,也是这个道理。

两人来到一条封冻的河边,爬上一处土崖,可见河边相当开阔的一块平原。平原虽被大雪覆盖,却有些黑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像篆刻上的铁线,虽然很细,却能辨得清。桑吉上师指着平原道:这里便是榆州古城。

他忽然明白桑吉上师为什么说雪能画出废墟的轮廓了,如果没有雪,很难看出古城废墟的轮廓,有了白雪的覆盖,废墟的轮廓就被大雪拓了出来。他感到心里在咚咚作响,呼吸有些急促,眼前虽然是古城废墟,从轮廓上看却是方方正正,黑线皆成对称排列,足以看出建城者的中庸理念。

为什么大雪没有掩盖古城的轮廓?他不解地问。

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夏草遮蔽废墟,而冬雪不压残垣,有反就有正。

他想了想,上师说的没错,若是夏季来看,因为荒草覆盖,确实难以看出轮廓。

城,在与不在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心中有城。桑吉上师说,雪后带你来此,废墟既无瓦砾,也无荒草,除了条条铁线再无其他,至少你不会失望而返。当然,夏季古城也不是没有看头儿,夏季的废墟上长满了萨日朗花,红彤彤的,一枝枝像古城燃烧的烛火。

萨日朗花?他从没听说过这种花。

是的,萨日朗,草原上最美的花。上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知道吗?只要废墟上开着萨日朗,就说明古城未死,萨日朗是古城的长明灯。

张冠之明白了桑吉上师的良苦用心,他双膝跪地,捧起一把雪搓了搓发热的脸,朝着古城行三叩首之礼,然后站起身对桑吉上师说:我好像看到了雪地里正在盛开一朵朵萨日朗花。

花开在心里,才会出现在眼中,上师点了点头。

回到寺中,桑吉上师与他围炉而坐,上师问:余下的时间想做什么?他想了想后说:钩沉稽古、发微抉隐,多搜集一些材料,撰写《榆州纪略》。上师点了点头说:这是你此行正题,正题之余还该有副题。他问什么副题。上师说:塔子沟为蒙古藩封,昔逐水草,人稀地旷,圣祖仁皇帝布招徕之令后,负耒耜而至者日众,此地既无力役之征,又免催科之扰,宫居粒食,比屋盈宇,可谓富庶,然其民诚实有余,仪文不足,诗书之教未兴,我主持万祥寺以来,一直不忘做化民之事,张公子饱读经史,本寺可腾出房舍一栋请公子助我做些启民屯蒙之事,如何?

冠之愿意效劳。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于是,一栋腾出的僧舍被挂上万祥书院的牌匾,原来跟桑吉上师读书的十几个童子,跟着他继续读书。他选择了《三字经》《千字文》《声律启蒙》三本教材,童子们还读不了四书五经,只能学一些启蒙课程。就这样,清朗的读书声像冬日雪野上的鹿鸣,让牧人欣喜有加。

桑吉上师对他说,苏日娜天资聪颖,骑射出众,只是尚缺女红,她学习书画长进不小,你可教她专于一项,不可面面俱到。

他觉得上师所言在理,苏日娜书画虽有悟性,但对水墨写意兴趣不高,她更喜欢工笔白描,画鸟,画花,画鹿,画昆虫,画什么像什么。他把侧重点放在了工笔上,果然效果明显,桑吉上师看了苏日娜的画作,几次揉着眼睛细看。

……

(全文请阅读《绿洲》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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