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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5期|王晓雯:小镇上的弗罗斯特

2025-09-19 1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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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晓雯,青年作家,现居南京。其小说《远山》《蜷爪》发表于《天涯》2023年第2期。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意思他也明白,可诗并不是一种“意思”,如同小说也不仅是一个“故事”。他进不去的,却在门外徘徊了快三十年。灯下书,枕边书。

The Most of It

He thought he kept the universe alone;

For all the voice in answer he could wake

Was but he mocking echo of his own

From some tree-hidden cliff across the lake.

Some morning from the boulder-broken beach

He would cry out on life, that what it wants

Is not its own love back in copy speech,

But counter-love, original response.

And nothing ever came of what he cried

Unless it was the embodiment that crashed

In the cliff’s talus on the other side,

And then in the far-distant water splashed,

But after a time allowed for it to swim,

Instead of proving human when it neared

And someone else additional to him,

As a great buck it powerfully appeared,

Pushing the crumpled water up ahead,

And landed pouring like a waterfall,

And stumbled through the rocks with horny tread,

And forced the underbrush——and that was all.

这诗人说“诗”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因此不许别人译他的作品;有人说读翻译诗等于穿了雨衣洗澡;还有人说自称能读懂非母语诗的都是骗子。总之,完全理解“外语诗”是不可能的。他反观自己,一个中学英语老师,水平常年原地踏步的外国人,绝无可能进入那些词的内部。感觉的轻重和光色的微妙,如同随便读一首汉语诗,必须是古诗!好比和一个人说话,交流是达到了,但不能感觉到对方的感觉。这种不可逾越的障碍,其实一点也不影响与人闲谈的快乐。快乐是真快乐,好读书不求甚解。

具体到这首诗,他连题目里it所指也不确定。大约是这么一个场景:悬崖下有一摊水,“他”一个人站在水边,朝着悬崖石壁大喊一声,听见回声,只有回声。所以“他”觉得是自己让宇宙显得孤独,he kept the universe alone。他喜欢kept这个单词,四两拨千斤,“他”使得宇宙如何,“他”力气可真大,但是只得到了alone。然而“他”要的不只是重复自己的回声,而是真实、对等的回答。这回答可能来自另一个生命体。它在哪里?除非远处水里那一点动静就是它的化身。Unless转折连接得妙,不然怎么收场。是他打麻将自摸一张好牌,啪,和了。化身慢慢靠近,看清楚,不是人,是只雄鹿,破水,上岸,没了。

他家乡没有类似地形。很缓的丘陵,找不到一片坚实崖壁,临水断开的截面全是棕黄细土,宜种庄稼,举目也到处是庄稼。这不妨碍他置身诗里画面:回声,水面,一头雄鹿湿润的毛发和四蹄。那个“他”,不和自己有些像么?乃至,躲在水边植物里露出眼睛的诗人不也和自己有些像么?大言不惭。他的确很喜欢在那个呼喊的人、诗人、自己这三重形象中来回穿梭,躲进去,再把自己找出来。一个人可以和自己捉迷藏,稍有点想象力就行。

从三十岁的小学英语老师变成如今五十岁的初中英语老师,他的喜好没变过。几年淡了几年又浓,几年丢了几年又捡起来,如新如旧,不过都没逸出离这位水崖边诗人太远,别的也看不懂。正像诗人的一位同行评论:十五岁不爱学习的小孩子读起来也没什么困难。正是了。难怪日本平安朝最流行的汉诗诗人是白居易,杜甫则怕太难解。这位诗人简直专为了他这样穷乡僻壤的外国人而写,有点隔,用力却还能感受得到,可以当成园林里故意的遮与掩。一位美国白居易,错了,美国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也不对,这诗人比陶渊明冷多了,有酒也绝不会招呼你来喝。他想,可能一千五百年前气候就比一百年前暖和,那个直抒胸臆的古代。

他有一个妻子,从前开裁缝店,没生意,不做了,后来搞过美发,他闻不惯做头发的药水熏香,也算了,弄成现在的棋牌室。其他还有什么生意可做呢,这么个三条街的小镇。她确是一位贤妻,他做什么她都没意见,他建议她做什么她都听从,他们不吵架。娶了她,是他这辈子少数几件幸运事之一。一个不叨不蠢的妻,身边氛围于是幽幽凉凉几十年。没人打麻将的时候,家里清清净净,斜街一间门面进深长长,幺门通了一个小院,妻子弄了些花花草草,四时醒目的有栀子、石榴、绣球、月季、凤仙。院子地势略高,矮围墙,外面一片湖,湖斜对岸一带红砖墙,墙下是绿油油菜地,墙内是他教书的中学。稍宽容点观来,这不就是他的崖和崖边水么?水中两只鸭子游近了上岸,啪嗒啪嗒,红蹼白毛抖起一阵水珠子,威武当然和雄鹿不能比,无视他的神态仿佛;他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七岁,在县城上高中,没什么可说的;他有一个朋友,是横街开电器店的宏灿。宏灿从网上买了一大堆空白面的团扇和折扇,填些山水花鸟,免费赠给顾客。送他的两把折扇,一把一面麻将斗乐图一面传道授业图,一把写了“雅俗共赏”四个大字。画比字好。

他有一本书,是一位诗人的全集。他年轻时从城里旧书店淘来。浅棕色亚麻面子,书封面没了。扉页写着“For Julia,on her birthday.”看来就是一本外国人的书,辗转流落到他手上了。

这么多,够了。已然虚虚实实一个小世界,重要的是平衡。

清明放假,上午他和妻子扫了两边老人的墓,中午在他姐姐家里吃饭,吃完就回家。四月气温快三十度,太阳高照,他骑电动车带了妻,两个人一前一后说了困。妻的脸颊贴到他后背上,一会儿出了汗一会儿又被风吹干了。他问,睡着了?妻答:哪敢。田里油菜花正盛,路边杂花也多,空气清香。到家时卷闸门前站了一男一女,远远朝他们喊:再不来我们就走了,等死个人!

等他开门打麻将。就打麻将。打电话又叫来一男。牌声潮起潮落,一下午光阴就这么打发了。间或桌底下一点小动作。女人伸脚踢他两下,他打张六筒给她吃,她笑得自胸以上乱颤,一张血盆大口,奇怪,不算难看。不然就算十来年前他也不高兴搭理她。她嗓门有他妻子二十倍大,走路做张做致左扭右扭,并无腰肢,身材和他一般高大。他不怕女人缠上来,她如今已搭上别人。女人说,也是一位“先生”,那“先生”家里的更不碍事,只是相貌当然比不上你这位“先生”堂堂。他打趣她,但是比我实惠。女人有分寸,帮衬着他的“平衡”。他因此不烦和她打牌,主动被动的给她一点好处。他有这个本事。当年他打麻将稳赢不输,弄得没人敢和他耍。传他会算牌,记性太好。停了几年再战,时有输赢。他控制得住,耍一耍而已。虽不能赢钱,也是他“力量”的明证。这才是打麻将对他来说真正乐趣所在。

他会算牌,上学时会读书,简直一个全才,风云人物,数理化文史地,各科都精,中考全县第二名,却上了一个师专,理由是不交学费还包分配。乡下人的短见,上了高中再上大学不一样出来上班么,浪费几年光阴。像他这样被“耽误”的人几多,浪潮上一个泡沫。总之是个没上过大学的,算不得“知识分子”。

女人没和牌,嗔了他一眼。幺门洞里妻剥蚕豆,一个阴影轮廓。只要牌桌上没人喊添茶她就绝不靠近,一点没兴趣“吊瓜”。隔了几步远的两个女人,一凉一热,仿佛他端起就能喝的两杯茶。他微微笑,对她们已经没有什么念头,或念头很浅。漂在水面,妻子是淡淡风烟浮萍,女人是那种夸张带刺肉感的大睡莲。水面以下就深了,他自己也不敢弄清有什么。混沌着平衡。

打麻将尽可以走神。外面一个他坐定了应付,里面地方大得很,时间可快可慢,他就是拨指针的人。他感到一点困意,是after apple picking里的困。一个人爬在一架梯子上摘苹果,摘啊摘,苹果甜香,劳动辛苦。I am overtired of the great harvest I myself desired.“我”所欲望的也使我累了。麻将潮和苹果香难道不是一回事?一样催眠。那人迷糊了,迷糊中眼前一片冰,早晨从水槽里捞起的。透过冰看,野外一片枯草。冰逐渐化了,往地上掉,掉啊,掉到地面的过程中犯困的人终于睡着了。这“进入”睡梦的机关好极了,一块冰,破碎融化、落地成谜。他找不到类似的一个机关。硬要选,就今早母亲坟前烧纸的一团小火吧。恰是冰与火。他和妻子轮流给它喂纸,它就在风中发出类似远处旗帜招展的“嚯嚯”声音,传递母亲的话给他似的。絮絮叨叨,母亲的温柔也叫他困倦。妻子是他年轻时故作老道照母亲样子选的,这困倦于是要绵延一辈子。入梦了。苹果大得吓人,苹果皮上一个褐色的斑点都能挡住眼睛。他在一块匀净的绿草坪上迷路了,地上插着一块块相似的白绿石碑,石碑上刻的“字”也许在指路,他看不懂,全是大大小小的涟漪组合,涟漪却显现在硬物上,永不消失。阳光下他仰望高大的碑体,眼睛和脖子酸了。耳膜振动,苹果们轰嗵嗵滚入仓库,麻将牌轰嗵嗵在桌肚里翻滚,洗完了,又从绿草坪底下拱上来,果子酿酒。他接收到女人眼风,人还未醒,木木的。摘苹果的人甜梦被谁惊扰?

是王老师家么?

两个陌生人立在门框里。

王老师打牌呢,王老师。

女人低头看牌,主人似的回应道。妻子还没动。他转头向门口,略作停留辨认状,不认识,这两个年轻女人。

来客人喽。

他对家男人伸长脖子一边逡巡麻将桌道。他起身向门口点点头,妻子已经过来坐下替了他。

你们是——

老师肯定想不起来啦!

学生啊。他抬手抖一抖头发,笑笑,招呼她们进来,转身泡茶。两人跟着他来到后院坐下。她们是他教小学英语时一个班的学生。

今年的新茶,自家炒了一点点尝。

喝不出来。

其中一个直言道,捧着杯口尖嘴吹皱茶水。另一个杯子搁在旁边地上。他在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的慌乱中,还没搞清楚两人谁是谁在说话。她们报了各自名字,他一下没听清,就索性根据她们的服色,一个叫红衣,一个叫绿漪吧。

我爸有一次和我说,老师现在天天打麻将,我还不信,也不是不信,就是想不出来。

红衣扑哧笑起来。她是更爱说话的一个。另一个沉默的却自有其存在,是这重逢场面的镇定物,以防轻浮、吹走。绿漪。

消消闲么,老了。

他又伸手抖了抖头发,好像能把白发抖掉似的。他还是坐他的藤椅,位置比她们两个高,没有躺,两胳膊架在扶手上,叉着脚,一会儿眯眼看湖水,一会儿开眼扫一下她们。很是淡然姿态,脑子里却热烘烘,安定不下来。红衣歪头打量他,摇头:

才不算老相呢,我想想,那时老师就和我们现在差不多大,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子。

绿漪眼睛望湖,神情是红衣“这么多年过去了”的无言版本,视线可通达光阴深处。他实在没法把眼前的两个成熟女人和当年的小姑娘对应起来。绿叶成荫子满枝。这句诗怎么也不宜他们师生三个,却忽然冒起。

那么你们今朝来——

别急嘛,老师。

他笑着点头,听从她们。三人名义上是师生,其实刚认识。异性之间,不是恋人也无恋爱倾向可能的时候,也有此类不可言说的交互,给空气加温。人感到一点不合时宜的刺激,也无需责备自己。一股暖流从他身体里穿过,水是埋藏的丝绸,丝绸是裸露的肌肤。很多年了,从没有学生来看过他。她们长大、离开,他只能待在原地。他捉到红衣和绿漪互相使的一个眼色。

我们两个有一天说起来,都觉得,日子里少了点什么。

绿漪的声音就该是从绿漪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不晓得是从来没有呢,还是丢了。

红衣补充道。她把他妻子刚才剥的蚕豆壳套了几个在指尖上玩。

谁的日子不缺点什么?打牌也不能把把和,都缺。

等等,她们的日子里少了什么,为何来找他?都快二十年不见。难道那时他对她们的关照多了些?人总是记得对待自己和别人有点不同的人,恋人之间失去了吸引力之后还残留的,也是类似东西。

红衣和绿漪又相视而笑。

谁都缺那正要找啊。

他不喜欢和人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说到最后,就是我我我,超不出这个。他摇头,意思听不懂,没办法。又怕她们这就要走了,起身给她们添茶。他走路掠过她们身边带起一阵小风,闻见一股家里从未有过的气息。他人却绕到妻子身后,一手按在她肩上看了会儿牌。妻子让他快去,女人又向他飞出一个你知我知的默契眼神。他回到院子里站着做了两个向后拉伸肩膀的动作表示自在。绿漪道:

要在里面也建造起来,像在外面建造,两边要平衡。

她造房子的,建筑师。

红衣拍拍绿漪肩膀道。

嘿!她也说起平衡来了。他顺着她的话注意了她的脸:眉眼舒朗,有点骨与肉之外的神采。但怎么好真的盯着瞧呢。假如,定要类比的话,绿漪像他妻子,红衣有点牌桌上那女人的热辣。拟于不伦。他在院子里随意走动,总感到有双眼睛跟着他。绿漪皱眉望向他,他一瞬间起疑——是她么?他曾经课堂上的她,小小的她,到底什么样子他早就想不起来了。扎高马尾,还是垂了两个麻花辫子挽成的圆环,小孩不都那样。一种超越了具体形象的熟悉感觉拉他靠近那个她,陈旧模糊的教室里一个背影。等着,等着,她不回头。他想再求证,装作无心和那双眼睛对视几秒。倏忽的一来一回,三个人的位置高低远近有了一点说不出的变化。

我们都记得老师从前红通通的脸,像两只苹果!

红衣无知觉地大笑道。

哦——

他做出窘态,心里快乐,自嘲道:

原来就为了张猴子屁股脸。

我们从来没见过哪个大人的脸像老师那么红,难道一整天都在害羞,还是气血太旺。老师现在气色也不错,虽然,不是那种——苹果朝霞一样的红了。

红衣略带嚷嚷,绿漪在一旁点头,笑或不笑。

最要紧的,我们都记得那句诗:“我去得不久,你也来吧。”

六年级小学生的英语水平,他只能给她们写下那首短短的序诗《牧场》:I shan't be gone long.—You come too.她们的年纪,其余的不会懂。他心血来潮在黑板上默写,粉笔急得咯吱咯吱,他还年轻,怀着真想把什么“秘密”分享给孩子们的热切。他写完转身,带着奋笔疾书后热情的余温扫视全班。他的眼睛在找,找那一张稚嫩脸庞。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那脸庞能和眼前女人的脸重合么?可惜绿漪的眉眼、唇、肤、头发全都照着一定的格式修饰过,黑的太黑,红的太红,一层薄薄的面具,他撕不下来。有一瞬他想直接问绿漪,你就是那个她么?那个她又是谁呢?后来他教了初中英语也没在课堂抄过诗,按说初中生年龄大了一点,更可能成为他的“知音”。

那里会不会有我们缺的东西?

几句话罢了,不能当真。

他摸一把后脑,口气像是麻将桌上赢多了,必须向其他三面表示歉意:

叫你们白跑一趟。

老师果然变了一些。以前是正方形,现在是圆形,以前红通通,现在蓝幽幽。

红衣动作表情都模仿孩子,可她并不能令他联想到孩子。她是一个女人,带点矫和狡。他看见一枚果子,必然感兴趣它是酸是甜,而想不起也无所谓它开花时的样子了。他笑笑。

绿漪起身说该走了,红衣也起身,三个人穿过麻将室到门口。红衣的电动车停在外面,她跨上去转了车把发动,道一声老师再见,绿漪坐红衣身后,和他挥了挥手。下午三点多,街上空荡荡,满是黄黄太阳,她们的长发在风里越来越远飘着,却像细碎碎蹭到他眼角面颊上,酥痒痒。他站着状似打量街面,目送她们直到看不见。“我去得不久,你也来吧。”这午后的造访有点像摘苹果那个梦的延续,香甜困倦。他拧了一下自己发热的耳朵,进屋洗她们喝茶的杯子,两只杯的杯口都留下了唇印,红红丝缕,一只深一点一只浅一点,他在院子里水龙头下搓着,蜻蜓点水地分辨了一下哪只是谁用的。

红衣的热情是一层鼓荡的轻纱,隐约掩盖了下面他和绿漪少言少语的默契。这是三人谈话最后定在他脑子里的印象。

今天没什么输赢,大家都自称“本套本”。女人扬了脸,两手向后拢了拢头发说:

先生没下的时候我还赢着呢,都怪那两个女学生。

男人怪笑:

什么女学生?

妻子已经离了牌桌,她把下午剥好的豆瓣和笋装进一只竹挎篮,他一望就知道晚饭吃什么,春笋烧肉,豆瓣蛋花汤。人走了他拉下了卷闸,两个人从小院铁栅门出去下坡,就到了沿湖土路上,路尽头就是中学校门。他们的家在门里靠西一座教工家属楼的三层。迎着夕阳,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他等着妻子问他下午那两个是什么人,她没问,的确也没什么可问的。他一点也没有“桃李无言”的自豪,却还是说了:

教了这些年书,第一回有学生上门。

笋子红烧还是清炒?

湖上粼粼,路两边开满各色野花,蜂子嗡嗡。迎面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年纪看着比他们大,疾走过去了。妻子说:

人家晚饭都吃了出来转路了。

也太早了。

乡下么。

乡下土路也少见,田间都硬化了。

这条倒漏了,雨天我宁可绕一大圈也不走这,泥水汤汤,脏死。

被遗忘的小路每每使他想起从前,妻子怀孕了,两个人还牵手,还采野花。那诗人的妻子也怀孕了,诗人写了一首《摘花》献给她。隔着大洋,这诗人就是叫他感到哪里的日子都差不多,不必往远了跑。有一天“他”一个人散步摘了野花带回去给妻子。

They are yours,and be the measure

Of their worth for you to measure,

The measure of the little while

That I’ve been long away.

请以这些花来度量我离开你的一小会。measure ,他只能意会一下。时间,花,度量。如果没有“度量”,时间与花就太泛泛平常了。“你沉默是因为不了解,还是因为了解而沉默。”“妻子”和他的妻也像,少言寡语,温柔一变又冷漠。“我离开你的一小会儿”,他怀疑过只是物理距离的“离开”么?那诗人爱的对象,除了妻子就没别的女人了,他绝对是“诗人”里的异数。诗人没有把他的诗当成猎艳的道具和追逐失败以后的发泄口,也没吐过一点情窦初开的回忆,或情不自禁地走神。他自己也算没“离开”过。麻将桌上那女人,不能算数,有过一次,他糊涂了。他自动把那画面抹去了,可以“理解”。他自己能“理解”自己,相信妻子也能“理解”。他有一个差不了几岁的姐姐,从小习惯了,把妻子也看成一个姐姐,又和他亲姐姐那种咋呼女人绝不相类。真正的姐姐,可以请教,合作,尊敬。至于妻子把他看成什么,他没意识到这反向的眼光。几十年,他就是活他自己。他觉得自己这一环没什么缺的了,虽然今天刚在两个年轻女人面前敷衍过:

谁的日子不缺点什么呢?

他的不满早平了,他的苦闷也破了,他不需要什么有利的位置,来去阿谀的话,多少钱,繁华便利的房子,他在乡间,万事俱足。倒是她们两个,似乎不该问缺了“点”什么,她们缺的还多,要用力去填。他仿佛已经站在高处,俯视大地无言。他快乐地问妻子还记得怀孕那时否,答曰记得:

你骑了车带我栽到水田里,两个人糊了满身泥,还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

柔软的泥浆,年轻的人儿,晚风不会老的。过去的日子啊。

到家后妻子在厨房做饭,切肉的刀一片银光闪入他眼中。妻子低头盯砧板,头、颈、胸、胸以下抖动着微小的幅度。她在细心耕耘她的一小块田地。妻子胖瘦几十年没变,头发比年轻时候更长了,到腰背间,此刻松松挽起。现在生活程度高了,人也老得慢。要弄成一身皮肉披披挂挂还得消磨不少光阴。刀光又闪。厨房里一股刚柔并济的空气缓缓流动到客厅他身边来,激得他热活。他想,下次请宏灿画一把庖厨图的折扇给妻子,一人一把摇着。要画出持刀人的“气概”来,柔而有骨。妻如此,夫可想见。

妻子切好肉下锅炸起一阵热油滋拉,他眼前却晃过刀锋舐血的鲜红。有那么两句诗,大意是:黄昏,刀口舔了孩子的血,好像它也饿了。他想不起诗的题目,去房间床头柜查了一遍诗集目录,没找到。那个“饿”字给他印象太深,人会饿,刀会饿,长久不用的刀生了锈,烂疮似的锈饿了还会吃铁。什么东西都张大嘴巴,吓人。

他从不下厨,但小时候没少挥舞镰刀割稻麦。那时不知被“饿”了的刀刃吃过多少次血。他发奋读书的一大原因就为了远离那些野蛮又谦卑的劳动。他听见稻子麦子咔嚓嚓断裂,腰背僵了,从大腿和臂弯的空里望见后面倒下的一束束金黄,累得麻木了。如今他对田里庄稼也没什么感情,只把它们看成和花草一样的植物,共同造成了一片乡野风景。这风景比城里公园自然得多,仅此而已。

诗人也用镰刀,有一天“他”在树林边割草,天地间除了一把镰刀贴着泥土嚓嚓嚓,别无他响。草比稻麦柔弱,因此是whisper,低语些什么呢?太阳的热,周围的静。劳作的镰刀才不会发梦什么不劳而获,什么仙女送来金子。绝不浪漫,没有幻想。Anything more than the truth would have seemed too weak.任何东西超过“真实”就显得虚弱。The fact is the sweetest dream that labor knows.“真相”是劳动所知道的最甜美的梦。劳作就是劳作,不管是诗人那种平静极了的动作还是他无能为力的怨愤,没别的。“我的长镰低吟,留下青草待干。”金黄的收获扔进一个巨坑,黑下去,永远填不满。父亲说:

我们家,你不能再当农民了。

放心,我的水平在那儿。

他没有门路留在城里,回了乡下当老师。依旧从四季的田里穿来穿去,不做农民就行。虽然到了农忙的周末还要帮手,虽然骑车上班的路两边还是弯腰成了拱桥的人们。不做农民就行。他上岸了,但离着水里的他们那么近,看得清他们黑红挣扎的脸,稍微停一会就要沉下去。他就是个害怕被拉下水的单薄年轻人。“抱负”搁一边,他本来就没什么“抱负”。丁零零,上课了,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其中有一双比其他的更亮。

饭桌上他问妻子:

觉得过日子少了点什么?

你倒现学起来了,可我不是你的老师。

你这一心二用的本事,耳朵怪尖。

我是老老实实的人。

你倒真像什么也不缺。

妻子冷笑:

你好大本事看得见。

他不介意妻子嘲讽的口气,反而很满意她否定了“什么也不缺”。他乐意妻子有她的“世界”,一个乡下主妇。她世界就在他世界的旁边挨着,比他的小一点,颜色花一点。

今天笋子味道好,豆瓣味道也好。

什么味道不味道,就是个本味。

妻子如他所愿地笑起来:

自从儿子住校,晃来晃去家里是少了点什么。

答非所问。他宁愿妻子是敷衍他,她应有她不可告人的,人人都应该有,世间才有意思。

饭后妻子洗碗、洗衣,忙忙碌碌到睡觉。他则可以坐阳台上不动,听听水响,树响。所有的响动随着夜色加深而清晰了,透出来,水落石出。从床下到床上,不影响那些声音跟着他。他的床边窗户外面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等闲小风吹不动它们厚重的叶子。学校外面贴着围墙的一排香樟,四季有叶有响。树,树林,是那诗人喜欢写的几样“实物”(诗人的另一位同行语,写过什么在山顶放了一只坛子)之一。树在外面,枝叶爪子似的不停挠着关紧的窗玻璃,说,让我进让我进。风大了,树冠披头散发向天,说,走吧走吧。可是聒噪了那么久还是走不了。They are that that talks of going,But never gets away.换了“我”自己,“我”当然比树潇洒,I shall have less to say,But I shall be gone.我没那么多话,我说走就走了。真的么?他从来没想过要“走”,走去哪儿?没有目的地,没有目的。

他翻身拍了一下妻子,没反应,他猜她不一定睡着了。好些阴郁的树把他们两个围在一片圆形空地里,他和妻子背对背。他想和她说话,推她没动静,凑到她耳边也没用,喊她名字,这辈子喊得最多的名字,她睡死过去了怎么都醒不来。月亮低了,树的阴影变长覆盖了他们。他确定了一件事:虽然她就在身边,称为妻子,实际却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一个人,没别人。他身边的泥土里于是安心冒出一朵小花,细绿茎,还不到他手掌高。开始他不好意思看它,过会儿眼睛习惯了,再过会儿心里也习惯了。它是他的欲念之花,埋得深,他不记得埋下它的情景了,也忘了种子什么样。从前它是绝不能开花的。他舒展了身体,平躺,一条胳膊搭在妻子身上,把她当成一块石头。“缺了点什么?”是“她”。这朵小花的开放又引起一片季节的气氛,一叶知秋,春的暖。

你没有认出我。

怎么会,刚才我在教室你在走廊,我一眼就认出了。

绿漪摇头。他走在她身边,短暂的课间结束,校园又回复安静,只有一两个班在操场上体育课,不时传来老师的口哨和学生的口号。她不去他的办公室,这就不像一般毕了业学生回校拜访老师的情景了。他截断想象,把一扇门关起来,佯装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假如里面有什么的话。他被她领着从梧桐主道拐上一条小道,进了一扇花瓶形状的石门,石门里一排老旧校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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