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中篇小说集《梦潜》《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北京文学》等刊物,多描写上海、北京及巴黎的城市人生。
济州岛四重奏(节选)
禹风
一
女学生奚晨蝶打开三星酒店客房门,把行李箱往里一推,扭身就出了宾馆。
她用Uber打了辆车,静坐于后座闭目养神,只一会儿工夫便轻松来到了小红书上最网红的涯月邑海滩。
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来这里?没特殊原因,她只是选择最方便的地点逃逸而已。
济州岛不要签证,涯月邑到处是咖啡店。那种据说在荒滩上废弃毛坯房里以极简工业风为卖点的小破咖啡馆,谁都能坐下,谁都装模作样地面朝大海,确切说是面朝黑石海滩和点缀着海上风电机长长叶片的海面,仿佛都在思考个人的现世,同时麻利敲击手机屏,流利地安排不得不应付的烟火人生。
奚晨蝶一清早就从相辉堂前草地边走过,这学府依旧在残梦中默许一切。食堂大门刚打开,她没去食堂,她昨晚从星巴克买了三明治。她从国定路校门出来,滴滴车司机殷勤地接过她的行李放入尾箱。
奚晨蝶创造性地通过滴滴留言请这位司机为她先去买了咖啡,她会为此打赏他,毋庸置疑,她并不喜欢利用人,也不擅于占人便宜。她摇落车窗,不理睬司机试探性的搭讪,拉下口罩细细吃自己的早餐,发呆地凝望车子驶过的街区。她只能到浦东机场去搭机,即便飞行时间仅一个多小时,到济州岛去依旧属于国际出发。
她吞咽三明治和热咖啡时当然想起了庞政宏。
她一个人悄悄出行而不通知男友,当然是反常的。尤其考虑到她和庞政宏正处在所谓的热恋之中。庞政宏不住校内,他在校园附近租了普通公寓。他正在紧锣密鼓安排她从学校宿舍搬过去。
同居?当然,他打的是这么个算盘。
她没表示过反对,只是越来越紧张,以至于想要暂时金蝉脱壳,找个不相干的地方,让自己能喘过气来。
岛上司机将车停在她定位的涯月邑网红咖啡馆前方,奚晨蝶用韩语道了谢,挎着小包朝海边走。
该如何形容这地方?她只看见一些构成画面的元素:生了青苔的大石块、水泥小路、废弃的集装箱、生锈开口的铁皮柜、盛开的油菜花以及远处一栋破烂却有所装饰的旧水泥房子……再远处就是黑石海滩和青灰色的海了。
为什么到这里来呀?花费了私房钱,对风景却不感兴趣,甚至还隐约地鄙夷。她觉得厌烦,不晓得在厌烦什么。有时候吃多了自己喜欢的瑞士巧克力,也会有类似的厌烦。
走近那水泥房子,看清房子正是她定位的LazyPump咖啡馆。有好些国内来的女孩们在咖啡馆附近海滩上摆开各种姿势,有的纯留影,有的在直播。
奚晨蝶下意识地朝咖啡馆进口处一面落地茶色玻璃看去,看见了自己。她是个颀长苗条的姑娘,她能接受的来自他人的褒扬文字是“身材曼妙”,若换成前任男友的口语,却是不太得体的沪语“条感”。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偷笑:男人。男人们总把女生先看成物理性的存在。他们需要进化才能进入角色,然后发现女性真正的价值。
她选了个面对海滩的室外座坐下,很快,咖啡便送来了。随即,周围人仿如退潮般从她意识中退开,留给她一方空净。她感到惬意了,感到安全感有所恢复,此刻不用担心自己被人触碰到。她降落后换用了韩国电话卡,目前还没人能通过电话找她,只能在微信上留言,她暂时却不想看。
那么,既然已到了天涯海角(济州岛岂不是个孤悬海中的地方嘛),就离毅然做出决定不远了吧?有道是……
想起“长痛不如短痛”这句习语,奚晨蝶的心出乎意料地颤抖了一下,好似一朵花被骤风吹落花瓣。什么?自己又不是恋爱脑,何至于此?
庞政宏确实是个甜蜜的对手,不过,他似乎脑筋并不清爽。他在大方向上显出了天真和糊涂,不是吗?男人终极的性感在于敏锐的预见能力和强劲的行动力,而庞政宏这方面显得有点“业余”,一个“业余”的现代男人,是不是因为他读了太多二十年之前出版的“古典”小说?
在今天高度竞争的人的“市场”上,他让她开始缺乏安全感了。一个水灵灵的女生要在缺乏安全感的同时付出感情,继续投入双方共同的经营,能行得通吗?
才一杯热美式下肚,呼吸着海边清冽的空气,奚晨蝶一下子从黏黏糊糊的混沌状态里冒出了头。她承认自己骨子里有点势利,但远没到“势利眼”的地步。自己只是能正确分析自身以及那些同自己关联度高的人,然后把控住萌动的内心,不允许自己成为任何偶然事件的代价。
当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上海女人,天赐的容错率太低了,几近于零。
你必须活得像一只飞到人家院子里采蜜的蝴蝶,蜜重要,也不重要,别为了一点点蜜被人捏住了翅膀。
蓦然一个微信飞入手机,叫她又生小小震动:是庞政宏。
庞政宏对她的出行一无所知,他一定是到了课堂上没看见她,随手开启了他无微不至的疑问模式:甜心,你飞到哪里采蜜?要我替你记笔记吗?
奚晨蝶深深吸入海边清新的空气,马上回复:宏,我不在校园。我家里有点事,这星期都不进学校了。笔记不用记,我能对付。
庞政宏迅速回复:我能帮上忙吗?我可以马上赶过来。有事我同你一起商量呀。
奚晨蝶看着手机,扭头对咖啡馆侍者打个响指,却又手指飞舞,抢先回复:不用,我自己能对付。暂忙,不聊了。
她问咖啡馆侍者:“这里海边到处都一样,就是一家又一家的咖啡店?”
侍者笑了,低头温和地说:“除了咖啡店,也有餐厅。”
奚晨蝶付了账,打开Uber,键入自己在飞机上找好的冷门景点“松岳山”,想必那里不会有什么网红咖啡,也不会再有搔首弄姿的自拍者了。
松岳山在济州岛的最南角。人站在山巅,往东南望,望见的当然是海,但海的那边有长崎;如果往西南望,海的那边就是上海。奚晨蝶又回忆了一番她记忆中的东亚地图,她断定如果从松岳山外海驾船笔直向南航行,首先会抵达冲绳。
苏剑一向认为自己的名字是幽默的父亲针对头生子开的小玩笑。当然,父亲已驾鹤西去,谈起父亲,只得赋以庄重尊敬的口气了,也不能露出丝毫埋怨神色。反正,苏剑浑身最缺的就是剑气。他年轻时或许还有点进攻性,中年之后就越变越持重,几乎珠圆玉润了。简单说,他温文尔雅,极少同人争执;如果真的需要针锋相对,他会去找代理人如律师或各种服务中介,请专业人士代劳,自己付点钱享太平。当然,他如今不缺钱了,他缺少很多重要的东西,但稳定地不缺钱。
苏剑来济州岛度假,不过他这种度假有点特殊:原本要和太太一起来,但他太太觉得与其同他在没多少旅游价值的济州岛过两周,还不如留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其实是画画。她总以明白人自居,笑对苏剑:“我晓得你心烦,想去岛上静静。我呢,也想一个人独处,省得彼此出了门还磕磕碰碰,做事不合拍互相讨嫌。”苏剑想说服太太,但太太仿佛已被独自在家画画的前景感染,坚持说,“你去吧,吃吃喝喝玩玩。我晓得你体贴我想让我休闲,不过,我一个人在家不用特别做饭做菜了,也算休闲了,还自由自在。”
苏剑明白太太说的是家里的真理,那没什么好辩。自己独自去济州岛,像当年单身汉时代一般闲逛,可读小说,可听小曲,坐汽艇追海豚,没人打扰地把自己全部的财务项目理一遍,想来倒挺给人舒适感的。自然,是太太敢触及敏感核心:现在他和她需要的不是一起消磨时光,而是自由自在地独处。岁月多像个魔术师,它不露声色地改变了双人游戏的规则。
苏剑虽独自出行,可一路的行程仍是太太替他制定的。她比他会利用网络,或者说她没他那种网络惰性,她愿花时间不厌其烦地为他落实住宿、交通和观光,甚至替他把各处的网红餐厅找出来,发到他微信里。她还替他下载了Papago翻译应用,有了这个App,对于看不懂的韩文,他只要费神拿手机扫一扫就得到译文。她还为他整理了行李箱,他只要记得拿好手机和充电器(当然更不能忘护照),就可拉着行李箱出门了。
苏剑临出门问:“免税店要买点啥?告诉我就好。”太太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什么也不要。别跟乡巴佬似的背个马桶盖回家,拜托你了。”
才坐进出租车往浦东机场去,苏剑就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他本来睡得少,想在出租车上睡个把小时,可睡意全无。
正逢春光好,车窗外任何东西在亮晶晶的阳光里都显得明净可爱,和煦的风拂过他前额,令他回忆起年轻时出发去加入团体旅行的雀跃。他年龄确实上去了,一针见血地说,是荷尔蒙的水平下降了,生活不再那么被各种希冀扰动;有时人也很困倦,觉得时间难以消磨。
这一年多以来他身体反应更强烈,必须连着喝浓烈的咖啡才能保持工作状态,而视力则快速下降。每当太太悄悄观察他是否在注意周围的美女,他免不了认真叹气:“什么呀?我看不清了呀,看也白看呢。我现在主要闻香识美人了。”太太的笑声透露的不是宽慰而是嘲讽。他明白,从前他留给她的印象不太好,那时他逢美必看。
他坐的是波音飞机,说得准确点是737短途机型。上飞机时空姐在登机口向他问好,他就开人家玩笑:“你该换换岗呢,换到空客的机型上去吧。你懂的,机修零件最好用原厂的。”空姐心领神会,笑答:“放心啦,先生,不用多久双方就会互降关税的。生意总要做下去的呀。”
空姐真会说话,一句“生意总要做下去的”,仿佛强调重要真理,登时抚慰了苏剑的心。一切个人财务上的忧虑都不必过虑,未来自会有解药。
小小客机腾空而起,向东北方飞跃东海。苏剑想在半失重的腾飞感中美美地打个盹,却又被朦朦胧胧的一个浅梦刺了。
他硬生生睁开了眼,看见机舱里推来推去的饮料车。
为什么会仓促梦见小晴?小晴已从自己生命中消失许多年了。她的影子为何要在飞机上前来撬开他脑壳,生硬地钻入来,对他含含糊糊说话?啊,小晴,你此刻在哪里?天涯海角你总该在某个城市或山乡的屋顶下吧,为什么杳无音信?
这个浅梦令苏剑不悦,他几乎恢复了平时的冷峻与防卫心,冷冷地扫视四周。到达济州岛机场时他还保持着凛然不容侵犯的心情,直到走出机场,坐上济州岛的出租车,才长吁一口气。
他告诉司机直接上汉拿山,不必在市区停留。
午饭时间已过,但度假村酒吧有很好的沙拉和意大利面。苏剑很久没喝啤酒了,所以郑重其事地要了一瓶本地啤酒。
酒食既足,他让前台订一辆车送他去松岳山徒步。因为那片海域有定居的海豚,所以他认为山也必定是好山。
二
松岳山海边有条长长的木制栈道,栈道上漫步的游客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韩国人,松岳山不是网红地点,通常听不见英语、中文或日语。苏剑到这种游览点感觉特别自在,他明白既不会碰到高价宰客的摊贩,也不会陷入摩肩接踵的客流,人的心情在空旷处更易放松。毕竟是来度假休息,看看海,吹吹风,优哉游哉,岂不是好?
他并没直接去走海边栈道,而是穿越公路,到公路远离海岸的那侧观赏了草地上的粉色野花和一匹系在矮树上的深棕色马。马显得极野,黑马鬃披散到接近人类“披头散发”的地步,马鬃上沾着草叶。它不耐烦地啃着青草,绕着小矮树走圈,还打响鼻儿。
离开草地后苏剑朝着视野中唯一的建筑群走去,当然,那里有小商铺有超市,还有一家星巴克。
他走进连锁小超市买了剃须刀,价格相当于上海的一半。然后他买了一瓶简装水,比上海的贵了四分之一。他没进星巴克,能不进就不进。
栈道在山下的部分相当宽阔,栈道边栽着一种独特的石楠,既不是欧石楠,也不是中国石楠,正萌发新叶。新叶一片片合拢着向上生长,就像是蝴蝶们竖起了翅膀。周边的灌木大多数是即将开花的海桐。有乌蔹莓的嫩藤从海桐丛中蹿出,苏剑一把逮住,却没硬扯,又放手了。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是在我自己的院子里,我必定要扯掉你。可是在这里,野草再多,不关我的事,我不该阻止任何生命。”
是的,他有时候奉行存在主义,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没权利干预,除非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总之,他渐渐放弃了自己曾经鲜明的道德评判和价值判定,变得越来越犹疑不定。
这里海边的峭壁有种节理带的地质结构,通俗说就是断裂构造或是岩石空隙。远远望过去,还挺有质感的。海水看起来很清洁,令人愉快。
渐渐栈道向上,盘绕着山体了,栈道边全是蓬勃的松树和一些杂木。松树正扬花,花序昂扬明亮,令苏剑心情开朗。
在松树丛边有种正在开白色花的灌木,苏剑知道叫作牛奶子,而其他树干上蒙着淡蓝色地衣的灌木他实在不认识了。韩国游客们互相轻声说着话从他身边走过,大家都不习惯与生人搭话,都是比较内向的样子。唯有四个结伴而行的韩国女子一路高声谈笑,又主动要求陌生人为她们拍合照。苏剑怀疑自己有轻微的厌女症,他躲着这四个女子,尽量走在前方。
他加快脚步,渐渐甩掉了身后的游客,现在他像是单独在松林和海景之中了。
他竭力回忆少年时到嵊泗列岛游玩见到的景色,嵊泗的岛屿上也有野生的松树林,但不如松岳山这边的松林相貌堂皇。
苏剑正兴兴头头地想着,一个拐弯,人走得急,差点撞到前面路边静立的一个姑娘。他收脚不迭,中文脱口而出:“哎哟,对不起,我没看见你。”
女生缓缓回头一笑,也用中文回答:“没关系,是我站的地方不合适。”
苏剑觉得这女生模样态度很友好,简直像是熟人一般。在到处是韩国人的山上遇到中国女生,态度太生分不合适,就随口问:“你在看松树花吧?确实赶上时间了,正好盛开。”
其实奚晨蝶并没看花,她是走了一路应付了一路庞政宏,不停在微信上同他对话。庞政宏如同一大团甩不开的口香糖,附在她难以放松的心上。
他怎么会那样敏锐,没几句话就察觉到她不在上海?当然他还没想到她飞来了济州岛,但一个劲在问:你和谁在一起?
这是个难回答的问题,但又是一个不能不应付庞政宏的问题,否则他这人很可能发起疯来,弄得事后不可收拾。
和谁在一起都行,只要告诉他。可是,没和谁在一起,就自己和自己在一起,该怎么说?这才是难以自圆其说的。一路上她就是回避,而庞政宏软磨硬泡地问。再不让他心里踏实,他肯定要怀疑他自己有了情敌,而且是强劲的情敌。
奚晨蝶朝偶遇的大叔看一眼,这大叔浓眉高鼻面相端正,有一股子雅人深致的派头。她笑道:“松树花好复杂,你看,这尖尖的细柱子顶上有淡红的小球,底下还有褐色的软条子,听说雌雄同株,我也分不清什么是雌花什么是雄花。”
苏剑定睛看看松树花,凝神回忆了一番,犹豫说:“我从前倒是看过图谱,记不全了,好像这淡黄色的细柱子就是雄花,顶上淡红的小球其实是雌花,后面雌花会发育出松果的。底下这些软软的褐色不是花,是雄花凋谢的花轴。”
“真的?你这么渊博的?太好了,我拍下来回去看。”奚晨蝶甜甜一笑,“如果不嫌我冒昧,我给你拍个照,你和松树花一起?我加你微信,发给你。”
苏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一个漂亮的姑娘,看上去挺有气质,留个微信没问题的。他大大方方让奚晨蝶拍了,问:“你哪里来的?还是学生吧?”
奚晨蝶也没觉得这问题冒昧,她大大方方说自己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出来采风,准备写论文。可她看见这陌生的大叔表情起变化了,一下子显得亲近不少。
苏剑的确有点兴奋:“原来是校友呀,太巧了。你哪个系的,文科理科?”
奚晨蝶没来得及回答,她先忙不迭地完成自己的小动作,把刚拍的大叔照片发给庞政宏:我和我亲叔叔在一起,你放心了吧?
她回答苏剑她是哪个系的学生,苏剑立刻报出了她该有的信箱号。这是以进入学校的年份加上系科代码组成的。她立刻明白这个陌生大叔没撒谎,他确实是学长,不,前辈吧。
庞政宏的回复酸溜溜的:一个老男人。我放心了。
其实你不该放心。奚晨蝶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手机。其实我很喜欢老男人的。
当然这没有形成文字,只是她心里的话。
苏剑略微等了等,笑道:“姑娘,你慢慢逛,这里很漂亮,没有人打扰你。我走得快,先行一步了。很高兴碰到你。”
奚晨蝶却板起脸露出一脸不高兴,“哟,学长,你这是嫌弃我吗?还没加上微信就已经不耐烦了?”
如果不是校友,她说这话就有点突兀。借助学校的亲和力,那还算得体。
果然苏剑不以为忤,笑说:“我这人比较识相,一般不黏糊女生。”
“看出来了。”奚晨蝶撇撇嘴,“我一个人跑到济州岛来,没想到挺孤单的。”
苏剑没接嘴,他像在思考,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等奚晨蝶朝他看过去,他含笑说:“我也是一个人度假呢,你想和我聊天,我可以奉陪。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找美食。是校友就不用客气,随时随地你可以告辞。”
奚晨蝶假装想想,抬头笑道:“学长,你真有我们学校的气派。我补充一点,假如你厌烦了我,也可以立马告辞。男女平权了。”
苏剑摇头,“不不不,这个不行。女生可以甩手就走,男生怎么行?我还不至于厌烦有趣的女生,哈哈。”
正当这时候,栈道上嘻嘻哈哈走来了那四个吵吵闹闹的韩国女人,苏剑脸色一变,“你一起走吗?我爱清净,后面吵闹鬼来了!”
没到傍晚,苏剑和奚晨蝶就搭车离开了松岳山。苏剑请奚晨蝶指定去哪里吃晚饭,奚晨蝶却实实在在说自己匆匆跑来岛上没事先做功课,若非遇到学长,就是到市区随便找个餐馆吃便饭的。苏剑笑说那么好,我确实不信随意找个餐馆能吃到美食。我比较老派,我相信老钱们的选择,请你赏光到新罗酒店的韩国餐馆吃韩国菜吧。
“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出来,既不和男友也不和女友一起,你是有什么难题吗?”在出租车上苏剑正大光明地问奚晨蝶,“作为学长,也许我可以管管闲事,替你出出主意。”
“好的,学长。”奚晨蝶一点也不大惊小怪,她点点头,“先让我整理一下思路,待会儿看合适了,我再请教。”
“无所谓,随时可以。”苏剑笑,“如果晚饭确实好吃,那我们就专心美食,饭后喝咖啡再说。”
这两位也许确实感到愉快,都孤单单在陌生的异国海岛,竟狭路相逢了校友。哪怕年纪相差很大,也许反而生成了某种安全感和不遮不掩的开放心态。
有没有代沟呢?当然应该有的,但男女之间的代沟别有魅力吧?至少可以轻松的心情来探索一番。
“喂,晚饭请不要客气,是我请客。”苏剑说,“学长一般比较有钱,不会有什么负担,所以请勿拘泥,免除尴尬好好享用吧。”
奚晨蝶多少有点尴尬的,不过她认真说:“相信学长法力无边,我就失礼了。请不要见怪。”
出乎奚晨蝶意料的是隔着茫茫大海那个上海城里的小儿郎庞政宏。
庞政宏这会儿可不怎么愉快,不但不愉快,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头大汗跑来跑去找他的几个哥们儿,“不行不行,我不能佛系!我已经查到她的手机在济州岛呢。什么家事要去济州岛办?她又不是韩国人!你们看看这个老男人,我才不信是她叔叔!”
几个哥们儿心里暗好笑,脸上装得着急,“你飞过去也得是明天了呀。漫漫长夜里,你不佛系也只好佛系。她又不是你什么人,她有自由的。你不如不告诉我们才好!”
庞政宏瞪着他的狐朋狗友,十分严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陷进去了,知道不,你们?我发现我陷进去了。如果我不去找到她,我每分钟都像在自焚!”
几个哥们儿吓得不轻,一个个乖乖打开手机给庞政宏转账:“小庞,喂,阿宏,这钱可不是送你的呀,借给你的,别忘了早点还给我们!”
三
金智雅走在汉拿山北麓的一个小山坡上。
不浓不淡的阳光照亮了松树林和树林外面的大片草地,有骏马散落在马场的各个角落,大乌鸦和大喜鹊们一起落在人周围,肆无忌惮地打量人。
金智雅先看见的是自己手机屏上的灰尘,早上刚擦过的手机屏布满了淡黄色细尘,嗯,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她抬头看见了阳光光束中无序舞动的密密的纤细颗粒,她立刻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她不是济州岛人,她是首尔居民,不太熟悉济州岛的气候,可也从未听说岛上的春天有沙尘呀!她放眼一望,感到有点恐慌了,大团大团的沙尘卷地而来,顺风便要迎面扑到。金智雅转身就跑,顺着坡地的走势往下跑,前面有马场的办公楼,她也许来得及奔到那里去躲避一下。
虽说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教授,但步伐仍是矫健的,长年累月地拥有各地健身房的会员证,她相信运动对于健康的因果。她一旦跑起来,一切仿佛就顺了。
她跑到玻璃转门前扭头一看,沙尘团远远被她甩在身后,还在土坡上半部分的半空里慢慢旋转浮动。她好整以暇好好打量了一番,那种尘团确实有点稀奇,仿佛拥有生命,并不完全跟随风势,倒像是自己挑挑拣拣,要选个中意的地方旋舞。
金智雅顺转门入内,来到马场前台,对穿着制服恭谨站立的女服务生一笑,“外面有沙尘暴是吗?好大的尘土团,难道是从蒙古跨海而来的吗?”
女服务生连声说抱歉,“那可不是什么沙尘暴哟,我们年年春天都为济州岛的松树林感到困惑,总有那么几个树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日子,松树花粉就会集体暴动呢!”
原来是松林的花粉集群式地飘落了,真是壮观!金智雅接过女服务生递来的口罩,惋惜地说:“这么一来,今天可就白来了,骑不了马啦!要是真骑马的话,不要说我,马鼻子都要吸满松树花粉呢。”
她看看小女生顺从而恭谨的身体动作,眼里闪过一阵火星,不过,她转身走入了盥洗室,把门轻轻合上,对着阳光泻入而显得明亮的大镜子仔细看自己:具知性风格的美妇,沉静的表情有书卷气。她缓缓摘掉眼镜看自己光滑的脸颊,然后解开发髻,让头发披散下来,瞬间她变成一个娇艳的少妇了,皮肤透出一种吸引他人视线的光亮。
一个女人正在她最好的岁月,宛如四月中旬济州岛的樱花。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然后,笑容渐渐收敛,她脸上浮起悲伤,眼眶湿润了,最后泪水夺眶而出,滑过白里透红的脸颊……
其实当一个拿着巨额事故赔偿金到处乱跑一气的寡妇并不能成功逃离绝望。
金智雅不仅是明白,如今更是切肤地体验到哀伤如影随形的感觉。或许她和所有寡妇一样在哀悼自己那不幸的亡夫,他运气太差了,在不正确的时间走到那个被诅咒的地点,成为遇难者,但她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哀悼越过了已显得不真实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她开始明白真正的哀悼是哀悼自己。在真正的悲哀里,别人全是配角。
这场巨大的悲剧徐徐展开一个变幻的多维度的舞台,不管她多不愿意,多么抗拒,哪怕歇斯底里地抵抗,她还是站立到舞台正中了。所有的舞台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因为这舞台上只有她,她是唯一而绝对的主角。
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亡是一种躲懒的方法,那个曾和她并肩应对世界的男人懦弱地溜走了。他连抵抗也不曾抵抗,完全接受了命运留给他的迅猛一击,如同被突然降落的老鹰一把抓住的鸽子,僵硬麻木地完成了从生到死的转换。
他是否庆幸上帝免除了他对于她的责任呢?金智雅想。这种想法有点猥琐和卑劣,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还好我和他已很久很久没做爱了,我们自然停止了身体之间的连接,否则会更难熬,会痛中有痛难排遣。毕竟,心理上的痛苦同身体有距离,多喝一瓶烧酒,心理上的痛苦就暂时离开,仁慈地让人喘息。
可我为什么要来骑马呢?金智雅问自己。她多么聪慧的一个教授,明白现象更明白原理,她知道孤身一人的寡妇太难了。
因此她不留在父母和公婆身边,她来济州岛是明智的。
在这里待到痛感麻木她就可离开,她感谢上帝赐给她工作,也赐给她上海的教职。她休假之后一定是回上海的那个校园,假装生活一切如旧,什么也不曾发生。也许,人顺着一条僻径走下去,同样能绕过雷区,去往开阔之地?
她的性格决定她孤独。她虽在课堂上侃侃而谈,但无论在首尔还是在上海都没什么闺蜜。同丈夫都可分开两地过日子的女人,假如再没交朋友的心绪,结果必是那种孤家寡人式的“独女”吧?假如要说出她和其他孤独女子间的区别,就算有也不大。她只是漂亮些而已,按理说她会常有艳遇,看她自己抓不抓机会。
作为教授,作为一个学者,金智雅有能力推敲自己的困境。这困境不是偶发,也不能用中国人的成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来当挡箭牌。
困境其实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说得简单点粗暴些,就涉及所谓东亚男人的巨婴问题了。中日韩三国的男人金智雅都有所交往,其实何止交往,她看得很清楚,其中没有自己真正迷恋的男子,上帝完美地将阴阳两极和美丑均匀分配给了男人们。如果他们身体强健有力,就产生各种恶念;若他们心里美善,必定懦弱而迟疑,缺乏男性气概。
相对而言,女人没力量,女人等待着男人的力量。运气好的女人运筹男人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运气差的女人被男人的力量正面击中。其实也怪不得她们,都是前定的。
离开马场,金智雅已游兴尽失,她驾驶着租来的韩国国产车顺山间公路盘旋而下,往南部海边行驶,同时留意手机会不会收到济州岛的公共风险警报。自从日本发出南海海槽重大地震预报之后,周边地区的人,尤其住在海边的人,还是添了忧思的。金智雅不想委屈自己,来济州岛入住的是南岸的高级宾馆帕纳斯。如果日本随时将地震,她也须及时离开海边地势较低的地带,往汉拿山顶去躲避可能的海啸。其实这是她租车自驾最重要的考量。一个女人的生活,假使无能为自己筹谋花好月圆,那就明明白白地躲避七灾八难吧。像中国人说的,享享清福,过太平日子,是弱者的明智选择。
回到宾馆房间冲了凉,心里对花粉的纠结平息了,金智雅推开落地玻璃门来到房外的阳台上。帕纳斯宾馆由两栋面对面的姊妹楼组成,中间靠廊桥连接。她站在阳台上正对对面那栋楼,此刻游客们大多数都出门了,可看见保洁工们在打扫房间,仔细地走到阳台上逡巡,将香烟缸清空,拿走客人们丢弃在小圆桌上的济州岛土产橘子的皮和籽。金智雅觉得自己隔空都隐约闻到柑橘类香气。
她探头往左边看,那是远处的大海和宾馆精心打造的海边花园,往右看则是停车场和酒店的附属公用设施,如自助银行取款机房、洗衣房和自动售卖机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