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高云天,曾用笔名“窃先生”,2000年11月生于天津,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第十二届合同制作家,曾在《十月》《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
“哎哟”一声,何玉芬正踩在老虎的脚面上。犹豫片刻后,她慢慢走出人群,关上了在海河边盘旋的音乐。
海河沿河有着极长的河堤,从子牙河与北运河的交汇处伊始,流过摩天轮的下眼睑,拐过两条已经荒芜的繁华商业街,沿着旧时就行驶着梅赛德斯的马路,在政协俱乐部处结束。或许这河堤应该更长,也可能是更短,但都不重要,只要是河堤边有足够的空地,都会有成群的老人,一撮一撮聚集起来。
老虎掸下了鞋面的土,朝着何玉芬走过来。她头发烫过,但并不是一层一层地蓬起来堆在头上,也不是一缕一缕地卷起来放在头上,而是像鸟用树枝搭巢一样,每一绺头发都单拎出来烫,烫到发焦,然后像编织花篮或者笊篱的方法织在头上。她的头发有半个脸那么高,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老虎问:“怎么了今天?”
何玉芬盯着老虎半晌没说话,她的嘴唇抿起来,人中带着上嘴皮往左动,下巴带着下嘴皮往右撇,然后上下的方向交换,她的嘴皮这样摩擦着。又过了半晌,她对老虎说,我得跟你聊聊。
老虎朝其他同伴摆了摆手:“今天散了吧。”
音响是何玉芬的。她好赶时髦,八几年最先搬了楼房,一室一厅,直门独,厂里给分配的。过去兵团的战友们都羡慕,回乡以后就她混得最好。爸爸是机带厂的科长,子女填父母的萝卜坑,叫她填去了,后来退休买断工龄,养老金也属她拿得多。嫁得也好,三十岁回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国营饭店的厨子老吕,也三十,头婚,这让团里当初着急结婚的女战友们嫉妒得嘬牙花子。后来饭店私人承包,老吕一咬牙接了过来。本来以为打水漂的事,结果越做越大了,这叫团里当初赖着父母的萝卜坑不走的男战友们嫉妒得直跺脚。这就是命,不服不行。
自打办了饭店,老吕一周七天有六天都要喝酒到深夜,接待各处来的客户。在六十岁生日前一个月当天的凌晨两点,老吕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上厕所时踩到男人们蹲坑时吐在蹲便前的口水,脚在大理石砖上一滑,后脑磕在了小便池上,当场脑出血死了。这就是命,不服不行。
老虎和何玉芬都住在海河边。老虎脾气暴,一直没结婚。独身生活自在,无儿无女无牵挂,但时间久了也觉得孤单,于是她喊上同样过上了独身生活的何玉芬——老吕走了,女儿已经成家,工作忙得没有时间,只剩下“白眼儿”——也就是外孙,偶尔来她家吃口饭——一起想办法消磨时间。
她们每天早上七点半在金汤桥桥头的平津战役会师纪念地“会师”,从金汤桥走过,拐进古文化街,沿街走到戏楼,从戏楼拐出,再沿河走到狮子林桥,天暖的时候在人少的一侧看一会儿跳水老头儿,两个人品评一番大爷们的身材,然后上桥,从狮子林桥另一头走下,再看一会儿游泳老头儿。天冷的时候则看看冰面上滑冰的人们,最后一路走回会师地,各自回家。
晚上八点,两个人再次集合,这次不过桥,往白天的反方向走,这一路是一撮撮的老人,里面有玩乐器的,人人都带着家伙什儿,管乐或弦乐,打击或吹奏,北方或南方,西洋或民族,只要搬得动,在这都能见着;当初舞厅里跳十六步老伦巴的,都凑在一块,普通的围着音响的,讲究的请了玩西洋乐器的那一帮,来现场伴奏;还有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为歌唱家的,基本是表演性质,不爱在广场空地,都是在拢音极好的桥洞,挂着各自的绣字横幅:海河某某曲艺团。晚上清闲,她们会一路走到世纪钟下,从解放桥上穿过,在河对面往回走,直到瑞吉酒店后身的小广场停下,在那里的台阶上坐一会儿,然后走回金汤桥,过桥回家。
最开始的几年,两个人无话不说,毕竟自进入兵团到返乡,有十四五年的事情可讲,何玉芬则更多一些,能延续到孩子成家。她们每天从“会师”开始叽叽喳喳直到分别,早上没说完的留到晚上说,今天没说完的留到明天说。两个独居老太太每天生活单一,没什么事。日子久了,话慢慢地少了,步子也越来越快,最开始要晚上十一点多到家,现在刚刚十点已经回家换好衣服躺下了。原先自己在家,闲得浑身难受,在家里打转儿,现在两个人搭伴儿也没话可说,消遣成了任务,比一个人宅着还难受。
忽地有一天,老虎站在人家跳舞的地界不走了,何玉芬问她,跟着跳不?老虎说,我哪会跳伦巴?老虎又看了一会儿,说,要跳,咱就自己攒人自己跳。何玉芬又问,跳什么呢?老虎说,不知道,先攒人再说吧。两个人约好了回去先准备一番,一礼拜之后再见面。
一礼拜过去,老虎带着两三个人在金汤桥头等着。这时候正是开春,风沙四起,漫天黄色一片。老虎远见黄沙里走来一人影,隐约能看见她一头细卷的轮廓,老虎想,她一定是用的最小号的卷杠。再近一点儿,能看见此人左手提着箱子,是什么,看不清。再近些,就看见这人身后跟着十几口子,像列队一样,或两人或三人一排,跟在细卷女人的身后。等走到了眼前,老虎才认出风沙里的细卷女人是何玉芬,手里提着音响,她身后跟着的都是过去兵团的兄弟姐妹们。
何玉芬问,去哪?老虎说,不知道,走着看吧。何玉芬说,那跟我来吧。
何玉芬领着大部队走到了一处尚未被占领的空地,她扭头又问老虎,跳什么?老虎说,不知道,要不大伙一块甩甩手得了。何玉芬说,那你看我的吧。
何玉芬把音响放在旁边的大树底下,又把大伙招呼起来,两两一对分好了组。老虎问她,这要跳什么?何玉芬说,你就跟我学吧。随即把老虎左手搭在自己右肩上,把老虎右手捏在自己左手里,自己的右手又扶住老虎三层褶的腰。兵团的朋友们也学着何玉芬和老虎的样子摆起姿势来。何玉芬喊着拍子,一步一步地教着。老虎问她,这是什么?何玉芬说,探戈。老虎又问,你上哪学的?何玉芬一笑,鼻子底下是嘴,这一条河上总有会的。
就这么又学了一礼拜,大伙总算勉强能跟着音乐跳两步了。老虎还问过她音响的事,何玉芬说自己也不懂,只是赶上“白眼儿”小长假回家,孩子给网购的,至于怎么用、音乐从哪来,全是“白眼儿”操办,音响背面的按钮,孩子教了几个她就会几个,其他的一概不知。好在他们跳舞曲目固定,从来没为音响发愁过。
队员们都散了,老虎把音响拎起来,关了电源——何玉芬当然把有关音响的知识也教给了她,问何玉芬:“怎么回事?”
何玉芬把老虎拉到旁边的树荫底下,压低了声音:“我今天去买奶茶了。”
“买奶茶了?怎么想起这个了?”
“上礼拜孩子放假,看外孙子喝,觉着新鲜。年轻人喝,我也想喝。而且他又教了我怎么手机打车,我趁着没忘,试两次,不然出门了还得让他惦记。”
“那你去了?”
“去了,跟孩子打听完在哪买的就去了,但是光打车就生一肚子气,叫车的时候十块钱,付钱的时候十三块钱,这算什么事?我问司机,司机说不知道,让我先下车,把钱付了,再找平台。我下车了,也付钱了,但是平台我去哪找?我连个地址都不知道呀!”
“你应该先问好了司机再下去的。”
“话是那么说,可谁长这后眼呢?三块钱能买一大把香菜了!后悔也没用,已经到这了,先买奶茶去吧。”
“那奶茶买上了吗?”
“没有!那奶茶店装修得不错,就是太小,进去了人挤人,座儿是满的。柜台摆满了杯子,但是连个人都没有,都在后面一杯一杯地接水、倒奶。我看没人在前台点单,都是举着手机拿上就走,以为这东西白送了!要不怎么马路上年轻人一人一杯!我就也举着手机,过去想拿。我一过去,后面做着奶茶的小闺女就转过身来了,跟后脑勺长眼睛了一样。”
“她倒是长后眼了。”
“她问我,您是几号?我说,什么几号?她又说,就是您取茶的号码。我问她,从哪能看?她跟我说,打开app。可是我哪有奶茶的app呀!我就说,没有。她又说,那您下一个。”
“那你下了吗?”
“没有呀!现在微信里不是都说,让你下乱七八糟的app骗你的钱,我不敢下呀!”
“那奶茶也没喝上?”
“没喝上!我说我的手机都是孩子给弄,我不懂,不敢乱下,柜台的小闺女也没办法,朝我笑了笑,我后面的年轻人们也在笑,我没敢扭头,我感觉他们都盯着我,看着我,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店里的异类,多不合群的人呢!我心里发毛,没等他们批我,赶紧就出门走了。”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老虎一抬腿一拍手:“我以为什么大事呢!现在的年轻人又不跟过去一样,非得‘纠正’你,现在人家才懒得理咱们这些老东西了!”
老虎看何玉芬有些不悦,改口道:“就是一杯奶茶嘛,也不能帮你返老还童,咱们早晚还是得死,对不?”
何玉芬没回话,老虎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又改口:“明天早上,我带你见个人去,保证让你买上。”
何玉芬点点头,老虎心里的大石头这才落地,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两个人在金汤桥“会师”,遛弯儿回来没各自回家,到快递站去了。刚到门口,就听一个女人在里面招呼:“干哈来啦,拿快递还是唠嗑来啦?”
老虎说:“今儿不拿快递,这我们战友何玉芬。这是咱这片儿快递站的陈姐。”
陈姐打招呼:“你好你好,看你面熟。”
“对,前两天给我们孩子拿了回快递。”
“往后来快递了跟我说,我买菜顺道给你捎过去得了。”
老虎接话:“一会儿你有事吗?咱出去遛遛?”
“没事儿!有人给盯着。上哪去啊?”
老虎把打车和买奶茶的事添油加醋地讲给了陈姐。
陈姐听完一笑:“不就买个奶茶嘛!走,咱看看去。”
吃了手机打车的亏,三个人这次坐公交到了店。正赶着周日,又是十点多钟,人尤其地多,店里已然装不开,年轻人们在店门外面三两个一堆,凑在一起等着,每人都举着手机,偶有成双成对的,搂着对方的腰或牵着对方的手,再或者依偎着,一同看着手机。
何玉芬三人想挤进店里,像当年开大会时那样,在人群中穿梭,但三人已没有当年的身条。现在她们是身材臃肿、皮肤松垮、头发稀疏的三个老太太了。她们看着自己宽阔的身形,没再动进店的念头。
老虎着急,不进去,怎么知道从哪买呢?
陈姐问何玉芬:“昨天那小闺女,是说下载app来着不?”
何玉芬点头。
老虎又急,不问,你怎么知道下哪个?
何玉芬反手朝老虎扇了扇风:“鼻子底下长的是嘴,问问不就得了。”
三人抬头,却只见着一个个生着浓密毛发的头顶。扫视一圈,终于见一送外卖的男青年匆匆从店里走出,边走边歪头瞧他们。等几人目光相对,那青年又赶快把头埋回了手上的屏幕里,脚底下快步走着。
陈姐追过去,朝他问了什么,那男青年摆了摆手,跨上电动车就跑了。
老虎问她:“你问到了吗?”
陈姐说:“‘不知道’三个字,音儿还没落地,人已经跑出去俩路口了。”
三人想再抓住个落单的“倒霉蛋”,再抬头时却傻了眼,原先一堆一堆的人,现在通通跑远,给三个老太太空出了足够带着队伍跳伦巴的空间。
三人都很泄气,默默地往回走,原以为能喝上,结果也没闹明白。陈姐沉默地跟她们俩走到路口,突然说:“我带你们,上个地方整整去?”
这一句话给俩人说糊涂了,整什么?再找个懂行的高人?陈姐说,跟我走吧,到了就知道了。
走出两个路口,又拐了两个弯,陈姐带她们走进了一片停车场。进去又走了一百米,才到了两个人高的大玻璃门前。门内两名西装革履的小年轻给老太太们开了门,门后又有两个高挑女郎,皆左手90度弯曲作栏杆状,上面挂着一条白毛巾。
何玉芬和老虎傻了,瞪着眼站在原地,陈姐却已经坐下换鞋了。见两人不动,她又趿拉着拖鞋到门口,拽着俩人进去了。
当年秋天大雨,兵团的兄弟姐妹们下地抢收玉米,管厨房的老乡给他们这些从齐腰深的水里回来的小年轻烧了热水,男女各一屋,大家赤条条地欢笑着洗澡。自打离开兵团返乡以后,她们各自成家,再也没有和其他人赤诚地展示过裸体。哪怕是后来的单位澡堂,她们也没去过,都是各自在家烧了热水,用浸湿的毛巾慢慢地擦。三十多年过去,二人都有些羞涩,但架不住陈姐热情,她拉着两个人泡了热水池,又请客搓了澡,细细洗过之后还蒸了桑拿,三个人本来暗褐色且发皱的皮肤竟都渗出油来,像刚出锅的猪油渣,似乎散发着香气。
洗搓干净,何玉芬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白了两度的胴体,又对着镜子换上了浴池宽松的睡袍,好在这睡袍是鲜艳的粉红,才得以和老吕最后的白袍区分开。
三人走去了汗蒸区,点了一壶茶,听陈姐滔滔不绝地演讲。她们听陈姐说当初上山下乡回东北,听陈姐说在林子里看见熊崽子,听陈姐说在当地结了婚生了孩子,听陈姐说下岗,说离婚,说带着孩子又来天津,说在这认识了一帮老伙计,又说每周和老伙计们搓澡、唠嗑、打牌,最后陈姐把茶壶里的水喝净,说,老伙计们都死啦!她从此再也没来洗过澡。
临走,陈姐问何玉芬:“你为什么想喝这奶茶?”
何玉芬说:“现在的人都喝,我也想喝。”
陈姐说:“好,明天咱们一早就去,顶着门,咱们进去了让他们给咱慢慢弄。”
等到各自回家吃过饭,何玉芬和老虎又到老地方“会师”。何玉芬心不在焉,不光迟到,连音响都没带。兄弟姐妹们安慰她,探戈还不熟练,就当作刚学的时候,无伴奏跳。于是众人又照旧跳起来,但很快被老虎喊停,何玉芬连连踩她脚面,她实在跳不下去了。
大家都聚过来,关心何玉芬,问她怎么回事。她刚要张嘴,老虎龇着牙抢过话来,又把买奶茶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兄弟姐妹们惊讶,对这奶茶店批评了一番,说明天一起陪着何玉芬再去一趟。
何玉芬一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脑子里是多了三块钱的车费、没下载的app、一个一个生着茂密毛发的头顶。她闭着眼,学着短视频里面教的:“我的脚困了……我的腿困了……我的腰困了……”想到腰的时候,何玉芬眼睛唰地睁开了。她琢磨自己的腰在哪,是叫裤衩兜住下摆堆出褶子的这一圈肉,还是已经突出了的她后背上的骨头。想到这,她觉得腰椎间盘别扭了起来,膨凸的关节让她没法平躺了,于是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原来是老吕的位置。如果老吕还在,应该还打着呼噜,半张着嘴。他的牙应该已经开始活动,拔了许多,他的嘴皮应当凹下去一块,随着呼噜颤悠悠地动。
右侧卧让何玉芬的腰椎间盘感觉很舒服,她闭上眼又继续沿着腰往上想,等想到鼻子的时候,她又唰地把眼睁开了,她的鼻子不让她现在入睡,它察觉到了一股水果腐坏的气味,它要何玉芬把源头找出来。何玉芬不用找就知道是老吕留下的气味,开饭店这些年他没少喝酒,有请客坐庄喝的,有陪人吃饭喝的。本来不爱喝,喝多了就有瘾,到后来不喝不行,每天六两酒,嘴里永远一股面肥混了胃酸的味,其实他不喝酒的时候嘴里也是这个味。老吕没了,但是已经把床垫腌入了味,何玉芬舍不得换。
何玉芬知道鼻子不想闻,她就又翻了身,成了左侧卧,然后又顺着鼻子继续想耳朵,想到耳朵她又唰地把眼睛睁开了。何玉芬耳垂大,人说是福相,和那些神仙一个样,接着又想到了卧佛。她想起来过去上浙江出差,在那看见卧佛,接待跟她说,卧佛都是右侧卧。她问接待,有没有左侧卧?接待说,没有,都是右侧卧,左边是心脏,压着不好。何玉芬那时候才知道神仙也要考虑心脏的健康。想到这,何玉芬又翻了个身,重新平躺在床上。何玉芬重新闭上眼睛,把剩下几个器官想完,她感到非常平静,周围一丁点儿的声音都没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她想起了这么两句诗,她觉得王维说得很对,现在窗户外面吱吱叫的家雀儿就是显得屋里更静了。
想到这,何玉芬爬起来了,鸟都叫了,现在睡着了一切都晚三春了。等她裹好纱巾往河堤出发时,才刚刚六点。
到了“会师”地点,却见老虎、陈姐还有兵团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在这了。老虎看见何玉芬过来,问她:“你也起那么早。”
何玉芬说:“压根儿就没睡着。”
集合完毕,一行人往狮子林桥的方向走去,要在望海楼坐上公交。
何玉芬走在最前,老虎和陈姐紧跟其后,之后是兵团的兄弟姐妹,一群人像是郊游的队伍,就这样朝望海楼教堂的方向走。狮子林桥的跳水队还没下桥,见一队老人,以为有什么领鸡蛋的活动,都上前来问,于是兄弟姐妹们把老虎添油加醋过的故事又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跳水队的老人都皱眉、瞪眼、张嘴:“是吗?!”他们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很自然地融进了队伍里。
公交很快开进来,虽然不到七点半,但已经挤满了老人。何玉芬想从前门挤上去刷卡,却被人们推下:“都是老年卡,刷什么!从后面上吧!”于是何玉芬又跑到车后门。刚下了人,勉强能站,老虎带着陈姐也挤了上去。看见有挤不上来的,老虎隔着门喊,等下一辆吧!
周围有人好奇,这么大队伍要去干什么?陈姐就把老虎添油加醋讲过的故事又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周围的老人都皱眉、瞪眼、张嘴,发出悠长的“啊——”的声音。何玉芬听见车里窸窣的讨论声,很快声音变大,变成了激烈的探讨。等到站时,何玉芬看见几乎全车的老人们都跟着走了下来,原先和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顿时空了。
周围买早点的人有看见的,拎了刚买的馃子、卷圈、老豆腐、锅巴菜过来看,都是老人,年轻些的这会儿还没有起床,又或者太匆忙,顾不上看这样的热闹。他们找队伍里的人打听,是不是哪里有活动?于是他们又把被添油加醋了四五次的故事再添油加醋地讲上一遍。
走到店门,还没到营业的时间,门把上的U型锁紧紧地扣着。何玉芬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老虎和陈姐在她左右,兵团的兄弟姐妹们在其后将她们三人围住,再后面有跳水队的,之后有公交上跟着下来的,现在零星又走来一些拎着刚买的早点的。老人们把门脸儿团团围住,他们比往常排队的年轻人在数量上还得翻几番。
何玉芬看见店员用手掩着嘴,另一只手举着电话,斜着眼睛瞥他们。
忽地,何玉芬感到身后的人群突然散开了,回头一看,自己后面的人都向两侧闪开,从人海中让出了一条路。人海对岸沿路走来一名女人,一头棕红大弯短卷发,戴仿玳瑁框藕荷色墨镜,围一条油彩树洒金渐变蚕丝方巾,巾角在其左后,两腿打结在其右前,上穿藏蓝缎面垫肩挽袖衬衫,下着米白高腰西装裤,脚穿船袜,踩黑色尖头皮面矮高跟。身形姣好,皮肤细嫩,脸色红润,老头们以为她是素颜,老太太能略看出她化了妆,或许,只有爱打扮的女孩们才知道她用了水乳、防晒、隔离、遮瑕、粉底、散粉、修容、腮红、口红。
女人身后,左右各跟了一名老头儿。其左老头儿黑发背头,上穿标准领条纹白衬衣,下着咖色背带裤;其右老头儿白发三七分,同样上穿白衬衣,但是素色立领,外套黑色西服马甲,下穿浅灰西裤。二人都蹬着平跟黑皮鞋,在女人后各侧身伸出一只手来,拦下并不会挡住他们的人海,护送女人前行。
人海沸腾起来,老人们互相交谈着。
“九四年麦当劳开业,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不是在滨江道上,新华路口上那家。我还去了,排了俩小时才进去,人挤人。”
“你知道第一家麦当劳的第一个顾客是谁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第一个顾客是一名四十五岁的姐姐,前台经理问她姓什么,她说姓韩。我就在后面排队,听得真真的。”
“我当时也在,我看她点的十六块八的套餐。”
“十六块八?那是钱了!”
“后来肯德基、必胜客开业,她也去了,有赶上头一个的,有没赶上的,但是都传说有个姓韩的姐姐。”
“她过去跟我们老战友一个小区,都住津湾花园。那阵广场舞刚兴,她在万达广场领舞,跳华尔兹,当舞伴的老头儿一天换一个。”
“不是后来搬后广场了吗?那会儿都叫她韩姨,原先在海河边上有一块专门给她一个人留的地,就银行门口的大狮子旁边,在那还教跳探戈了。”
“早不住那了,你现在在海河边上看见过她吗?人家孙子去国际学校上学了,现在搬惠灵顿看孙子去了。”
韩姨走过,身后的人海就又把小路吞没了。
老人们正说着,韩姨已经走到了何玉芬的面前。韩姨比何玉芬高出一头,何玉芬仰着头看她,两个人都没说话,周围的老人们也不再谈论,都屏着气观察两个人。风吹过,扬起一片黄沙,老人们掩着面,辨认黄沙中两个人的轮廓。
韩姨突然笑了,嘴咧开很大,露出了参差的白牙。她摘了墨镜,黑发老头儿接过来,掏出眼镜袋,把墨镜放了进去。韩姨空出的双手把何玉芬的双手抓起,她说:“何姐,有日子没见了!”
何玉芬也笑了:“自打跟你学完探戈,就没看见你了。”
韩姨没接话茬儿:“外甥的员工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把他的店围了,还是老人,求我过来看看,谁想到是您呢!您今天那么大阵仗,是准备干什么呀?”
老虎想说,让何玉芬拦下。何玉芬没有添油加醋地把这两天的事讲了一遍。
韩姨又笑:“喝杯奶茶,这好办。”
说完,韩姨走上台阶,脚下的矮高跟发出“嗒嗒”的两声。老人们都伸头看着,想知道她怎么买来属于年轻人的神秘的奶茶,他们在台阶底下轻声争论着,但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拿不定主意。韩姨抬起右手,轻轻敲了店门两下。
“还没到开门的点儿呢。”老虎在后边提醒她。韩姨扭头冲她笑笑,没说话。
里面的小店员给U型锁打开,把玻璃门推开一个小缝,这员工把头探出来,和韩姨耳语几句,韩姨点头,随即走了回来。
“他们说现在太早,线上的点单系统还没开。”
陈姐问:“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下了app就能点吗?”
“就是现在下了app也不能点,没开餐的意思。”
老虎着急:“这才几点,得等到哪辈子去?”
韩姨摆摆左手:“不用等。”说罢又伸出右手,白发老头儿给她递上了手机。韩姨拨了通电话,只说了一句“快来吧”就挂了。
不多时,跑来一个衬衣领带的中年男人。他艰难地从老人们的队伍里挤过,来到韩姨和何玉芬的面前,他擦着汗,喘着半口气对着韩姨:“严重得您也摆不平啦?”
韩姨翻了个白眼:“人家只是买奶茶来的,有什么摆平不摆平的?你这的小孩儿告诉我不能点单,你看着办吧。”
男人把气喘匀了些,对着韩姨哈腰:“是,是,您别生气,我给您解决。”说完又快步走上台阶,把两扇玻璃门都敞开,接着对里面的店员吼道:“还不赶紧把机器打开!给我大姨惹急了撤资,咱们一块儿马路上要饭去!”
何玉芬在下面看着店员怯生生地重复刚才和韩姨说的话,看着韩姨的外甥指着收银台质问他懂不懂得有手机之前怎么点餐,又看着外甥走进柜台亲自在后面摇奶茶,然后看着外甥堆笑着举着两杯奶茶过来。
韩姨身后的两位老头儿上前接过奶茶,各自撕开吸管的包装,插进对方手里的杯中,然后分别递给韩姨和何玉芬。
外甥仍然咧着嘴,用比刚才在店里低八度的声音和两人介绍:“给您两位做的招牌,特意做的减糖的,不知道……”
“行了,甭说了。”韩姨又朝外甥翻了个白眼,然后转向何玉芬,“何姐,您尝尝吧。”说完,韩姨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随后把吸管从里面抽出,白发老头又插了一根新的吸管进去。
韩姨回身,把奶茶递给了身后的陈姐:“你们也尝一下。”
何玉芬见了,也只喝了一口,她想学韩姨换吸管,但手头没有,正犹豫着,老虎说:“过去蹲在粪池子旁边吃饭,现在还讲究这个?”何玉芬听了,直接把手里的奶茶递了出去。
奶茶在身后的老人们之中传递,有人拿过来一把吸管,有不介意的,接过来喝了一口,介意的,干脆直接传出去,不一会儿奶茶盖儿上插满了吸管。两杯奶茶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中了。
韩姨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何玉芬垂着眼睛没说话。
韩姨又看向老虎和陈姐:“你们呢?”
老虎还在嘴里咂摸滋味,她一路过来渴坏了,一下子就咽进去了。她支支吾吾,“嗯啊”了半天蹦出一句:“还行。”陈姐也犹犹豫豫,半天没说出来。
韩姨又往她们的身后看过去。
人群开始窸窣起来,都在小声地议论,但谁也没敢直接回答。
大队伍很快安静。有的以为活动结束了,只是传着喝杯奶茶的事,三三两两地散了。有的靠前的,把事情原委听明白了,但等不及何玉芬的评价,匆匆回去给孩子们做饭了。兵团的兄弟姐妹们还在旁边等着,老虎朝他们摆摆手,你们先回去吧。到最后,只剩下她们四个老太太和外甥了。
突然,何玉芬抬起头来。另三个老太太带着外甥都抓紧凑了过来。
她慢慢地说:“不好喝。”
韩姨一愣。外甥在旁边还堆笑着,恐怕他并不想再笑了,但他的脸已经笑僵,很难把这笑容收起来。他刚擦干的额头上又渗出了汗珠,让春风里的黄沙搅成了泥汤。
何玉芬说:“现在的人都喝。我觉得不好喝。”
韩姨扭头想要痛批外甥,叫何玉芬拦下了。
何玉芬说:“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