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中国作协会员、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大地》等,出版《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隐疾》《理想国》等多部小说集。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山西文学》和《黄河》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小说《父亲和我的时代》入选《建党百年百篇文学短经典》,正在被改编为电影。
常乙第一个看到要强做出的压面机。
常乙和要强是阳明堡的两个奇人,两人小时候还是同学,却差着十万八千里。
要强心灵手巧,人又勤快,是镇上的发明家。在阳明堡镇的人们看来,要强几乎无所不能。要家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伴随了镇上好几代人,日常使用的菜刀、斧头、镰刀、锄头、铁锹、镢头、犁铧等不需说,打日本人那会儿,要家还打过大刀、长矛,据说还做过土枪,镇上谁家没几件要家打造的铁器?到了要强这一代,他读过几年书,自然多几分见识,不仅把祖上的技艺全部掌握,而且心灵手巧,几乎看到什么就能做出什么。学校重建时,他做了一尊半人高的陶行知像,和真的一模一样。平时他经常给儿子要越亮做手枪啦、小人啦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样样精致,让人爱不释手。要家在要强手里要发达,谁都能看出来。
常乙上学时成绩和要强不相上下,也是班里前几名的学生,记忆力特别好,看了啥当下就能记住。他有句口头禅:“咱要走出去。”高中毕业那年,他爸作为煤矿工人早早吃了劳保,他气愤于爸爸早早就不干活儿,放纵开自己,不像别的没考上大学的去种地或学手艺。
阳明堡这个地方,谁也说不准确是哪个年头建立的,至今镇上还有一座明代重建的纪念晋国大夫羊舌叔向的寺庙,另外还有一处据说是和珅留下的府邸。在镇上抬头一望,南边北边都是山,但镇上许多人一辈子没去过山里,他们生活在山之间,也就是平原上。每家有几亩地,除了种地,大家几乎都有别的进项。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耍手艺的耍手艺,卖力气的卖力气,他们的日子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固定了下来。尤其那些凭手艺立身的匠人,一个个日积月累反复锤炼,技艺炉火纯青,很多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像王小宝家的卤牛肉、李渔真家的纸货、要强家的铁器,就号称镇上的三宝。许多年轻人不上学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学门手艺。
常乙却不学手艺,也不种地,整天游手好闲,挂着他那句口头禅,现在又多了一句:“阳明堡太小了。”他从东家窜到西家,传播各种消息,卖弄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乱七八糟的知识。常乙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在阳明堡算大龄青年,爹妈都急着给他找对象。常乙的爹拿儿子没办法,常乙的妈久病在床,自然帮不上忙。常乙不急,或者他急别人看不出来。他总穿一套干净的旧西服,手里拿本书,咬文嚼字,一点也不像个村里人,隔段时间就消失几天,人们说他到外面浪去了。因为常乙这样,学生们先开始叫他常乙己,渐而演化成常乙,镇上人都在叫,他的真名常山竟被人们忘记了。
常乙在要强的铁匠铺看到迎门的柜台上蹲着一件黑不溜秋的家伙,像只半大不小的狗。他习惯性地撩了撩梳成中分的头发,用手里拿的《兵器知识》敲了敲柜台问:“又发明新玩意儿了?”
要强听到常乙发问,来了精神,从笸箩里拿出一块面团,揉了几下,放进机器上方的窟窿里,摇起手柄来。常乙看到机器蚕吐丝一样,吐出又细又均匀的面条。
他惊讶地问:“这是个啥玩意儿?”
要强神秘地微笑着说:“压面机。”
常乙更惊讶了:“压面机?”
纵使常乙见多识广,也从来没有想过面条能用机器压。要强仿佛预料到常乙会惊讶,他第一次看见压面机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
作为地地道道的晋人,阳明堡的人们不例外,都喜欢吃面条,几乎家家户户每天至少吃一顿面条,有的人家一天三顿都吃面条。但千百年来吃面条的人们都用手擀,从来没有人想到用机器压,也没有人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发明这种无聊的机器。
要强作为铁匠,竟然弄出一台压面机!
要强从很小的时候就清楚,长大后要打铁,每次行夜路,只要想到铁匠炉里迸溅的火花,就觉得温暖而踏实。作为铁匠的后代,要强比别的手艺人的后代更自豪,因为镇上处处能看到要家铁器的痕迹,就连他读的小学的钟上面,也留着“要记”的字样。别人也经常羡慕地对他说:“要强长大了不用发愁,有你爸爸的手艺。”要强从小想的就是接过爸爸的手艺,把铁打好。
要强接过铺子后,每天想的就是打铁。
那时,日子真是好过,每件东西打出来几乎都不愁卖,而且没人讨价还价,遇到旺季,每天晚上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但两三年之前,铁器突然就不大好卖了。要强开始以为坚持一段时间就能熬过去,历史上也有过不好的时候。要强比一般的手艺人爱读书,《考工记》《天工开物》关于铁器的那几页,已被他翻得毛了边儿。他知道铁器的普及和发展与人类社会的进步息息相关,他想无论社会怎样发展,人们都不可能不使用铁器,只要需要铁器,就不怕打铁的人没施展手艺的地方,就不怕没口饭吃。其实不光要强这样想,镇上的老手艺人都认为他们的手艺会地老天荒地存在,永远不会被淘汰。
可是,铁器真的越来越难卖了。
那段日子要强的睡梦中经常出现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散发着阴郁的凉气。要强想起每年夏天溺水而亡的人,告诫自己离湖水远一些。可是湖水像有吞噬力,把他一步步吸过去,要强越大力挣扎,湖水散发出的吸力就越大,不管他怎样挣扎,最后冰凉的水都会渐渐淹没他……后来,要强只要一睡着,就梦到那个湖。他有意背道而驰,想绕开它,有几次还梦到买上火车票,想离它远远的。可是无论怎样努力,最后都会走到湖边,被吸进去。要强每次从梦中惊醒,都大汗淋漓,黑暗中他瞪大眼睛,仿佛看见铁锈长了脚一样,爬满铁器,向他蔓延过来。
直到有了这台压面机。
要强盘算过,面条不像铁器,买一件几年甚至几十年都用不坏;面条吃了就没了。只要镇上有十分之一的人来买面条,他就好过了。
要强把柜台腾出一半,放了三个笸箩,一个放揉好的面团,一个用来盛压出的面条,一个放压好的面条。他用雪白的笼屉布盖在笸箩上面,食品一定要干净卫生。三块白布与门楣上磨得发亮的“要记”牌匾一样醒目,像三面闪闪发光的旗帜。要强把压好的面条摆出来,雪白的面条又细又均匀,像一道闪光的瀑布,真是好看。要强瞧着身旁伴随了几十年的铁器,第一次发现它们那么粗笨。
日头一点一点往头顶移动,快到中午做饭时,要强有些小小的紧张和激动。他准备好一沓塑料袋,以防买面条的人过多忙不过来。可是日头渐渐移过了屋顶,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炊烟聚起来又散了,要越亮给他送来的饭也凉了,没有一个人来买面条。
一根根鲜嫩的面条变得越来越硬,好像一条条蚯蚓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僵硬,要强听到面条也在尖叫。前些日子,他总是不断听到铁器在尖叫,它们因没有用武之地而尖叫。面条尖叫的声音和铁器的不一样,铁器尖叫的声音清脆而凄厉,像年猪被宰时的叫声;面条尖叫的声音混浊而沙哑,像流水被堵住的声音,更让人伤感。
要强一边守着铁匠铺,一边压面条。面条一点也卖不了。
好长一段时间,要强家每顿饭都吃面条,阳春面、葱拌面、炸酱面、焖面……终于有一天要越亮忍不住了:“爸爸,咱们能不能不老吃面条,换顿别的吧。”要强每顿饭吃面条,也吃得腻味了。可是面条卖不掉,自家不吃就浪费了;而不做面条,机器又闲着,还占地方。要强不想让机器闲着,他压好面条,在快干之前分给邻居们,或者给偶尔来买铁器的人搭着。
吃过要强压的面条的人越来越多,可是还是没人来买面条,因为在人们的思维中,面条自己能做,何必花钱买?
有一天,常乙晃到铺子里说:“压面机压出来的面条不如手擀面好吃,手擀面筋道,压面机压出来的没味儿。”常乙这样一说,要强也感觉压出来的面条不好吃,他怀疑自己错了,不该弄压面机。又坚持一段时间之后,要强没劲头了,压面机闲置了起来。
要强望着渐渐落满尘灰的压面机,感觉人生越来越乏力,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去干什么。镇上的日子还是地老天荒地不变,要强不好意思和别人说铁器卖不出去了,怕受到讥笑。
一天,常乙拿着卷报纸走进铁匠铺。要强打起精神问:“常乙,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报纸?”常乙来精神了,白脸一下泛起了油光,他说:“我去镇上了,镇长给的。”“谁信你的鬼话。我能看看报纸吗?”“谁骗你是你做下的!真的,镇长……”
要强拿起报纸,整版的新闻他没有注意,却马上看到了报屁股上小号字刊登的致富信息。他兴冲冲地问:“这些报纸能让我看看吗?”
獭兔养殖、大棚蔬菜种植、玉米酿酒、郁金香栽培、毒蛇繁殖、蝎子养殖……要强攥紧拳头,脑子里快速盘算信息实施的可能,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不知不觉日头照到了对面屋顶,要强看见一排排翠绿的瓦松变成了一个个金色的宝塔,似乎在放射着许久未见到的金色光芒。
常乙又溜达了过来,不知刚吃过什么,嘴角泛着油光。要强把报纸叠在一起递给他,常乙却用手推开说:“你喜欢就留下吧,我拿回去也是擦屁股。”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团问,“压面机还能用吗?给我压点面条。”要强想,不是嫌压面机压出来的面条不好吃吗?但他还是兴奋地回答:“能用。”要强把压面机搬出来,还没来得及擦拭上面的灰尘,常乙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面团塞进去。面条压好之后,常乙说:“给我找个袋子吧。”常乙拿着压好的面条得意扬扬地走了,要强还在发呆。
发了半天呆,他又把那些报纸拿出来,把认真看过的致富信息又认真看了一遍。他想了半天,觉得哪个信息都不错,可是实施起来似乎都不容易。又想了半天,没有结果,便无聊地看起新闻来。看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能干什么,但隐隐约约发现了点什么。
要强喜欢上了看《新闻联播》。以前他觉得《新闻联播》是播给公家人看的,作为手艺人,他看天气预报和电视连续剧就行了。现在一到晚上七点钟,他准时坐在电视机前,丝毫不落地把《新闻联播》看完。
要强开始收集各种报纸,发现重要的内容还把它们抄下来。一些以前觉得离得很远的东西仿佛在慢慢靠近,一种新的东西从他心底生出,他捉摸不准,但感觉沉甸甸的。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要越亮照例倒数。他满不在乎地把卷子摊在桌子上就去玩游戏。要强看着爬满卷子的鲜红错号,生气地把卷子扔到地上,吼着说:“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要越亮不知道爸爸为啥发这么大脾气,以前每次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责怪后,爸爸总是安慰他说:“能学到啥程度就学到啥程度,考不上大学就打铁。”一听“打铁”两个字,要越亮就觉得未来踏实无比,大不了跟着爸爸打铁,做个好铁匠。想到坚硬的铁块在爸爸手里变得像面团一样柔软,要越亮就自豪。要越亮争辩说:“我努力了,学不进去,老师一讲课我就瞌睡,我以后要跟着你打铁。”“打铁!打铁!再打下去饭也吃不上了,以后你要好好学习!”要强气势汹汹地拍了下桌子。要越亮不服气,站起来甩开门走了,他也是个倔脾气。
一会儿,要强听见前边铺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要越亮正在打一把小铲子。也许是基因的原因,要越亮从小就对打铁感兴趣,十岁就跟着爸爸打铁。要强当时挺高兴,觉得儿子可以吃这碗饭,他后继有人了。现在看着身板瘦小的儿子一下一下抡着铁锤,要强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让他猜谜:“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爸爸一念完谜面,他就脱口而出:“打铁!”爸爸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他,用满脸的络腮胡子扎他。要强不生气了,从儿子手里拿过铁锤,耐心地说:“你以后要好好学习,打铁这生意不行了,咱们以后得干别的。”说着要强内心更加凄凉,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
第二天要强照例早早打开铁匠铺的门,坐了半天,依旧没有顾客。他想起自己的未来、儿子的未来,发起愁来。远远看见常乙走来,要强想常乙为啥总是不急不躁,啥也不干呢?
常乙掏出面团,不等常乙说话,要强把压面机搬出来。要强摇动机器,又细又长的面条从机器里流出来。常乙说:“有这个机器方便多了。”要强想,常乙还不是懒,擀个面条费多长时间?但他马上又想,要是镇上的人们都像常乙这样懒就好了。
压好面条常乙没有马上离开,他撩了撩头发,掩住嘴巴悄悄地说:“又新开张了一家纸货店和卖牛肉的。”要强一怔,铁匠铺越来越不行了,牛肉店和纸货店据说还不错,但……
常乙仿佛看出了要强的心思,嘿嘿一笑,说:“社会发展嘛,该淘汰的东西自然会淘汰,可人哪,说到底不就讲究个生和死?日子过得越好,吃得就越讲究,这身后事也办得越体面,人们可不就都朝这两头儿上使劲吗?”
要强心里咯噔一下。
常乙拿着面条走了之后,要强才觉得以前小瞧他了,常乙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想,铁匠铺是真的不行了,自己干啥去呢?
没有等要强想好干啥,春节过后,镇上出现许多外地人,有理发的温州人、开大馅饺子馆的东北人、卖炒货的邳州人,等等。阳明堡的人都有些无所适从,这些人原来在哪里,怎么一下子都不约而同到了他们镇上?
以前,他们为阳明堡地处交通要道、繁华热闹而自豪,现在这种繁华却引来了他们的不安。因为来到镇上的每一位外地人,给镇上带来新东西之外,也在蚕食着他们的生意,还破坏着由来已久的秩序。
这批外地人来了半年左右,要强收到王小宝的邀请。
六月的天气又潮又热,麦地里密不透风,长长的麦芒刺在人身上又痛又痒还不能抓。关键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场大雨下来,麦子假如没有收回去,今年就白忙活了。每年这几天,大家都抢着收麦子。
要强家种有麦子,王小宝家也种有麦子,他们和镇上所有人家一样,都种着麦子。该浇地时一起浇地,该播种时一起播种,该施肥时一起施肥,该收割时一起收割,都在唯一的红星磨坊磨面。阳明堡的人们种的庄稼一模一样,也都是遗留下来的。前些年县里的糖厂红火,每家都种甜菜,花开的时候漂亮不漂亮没有人注意,收甜菜的时候大家都拥到地里,互相帮忙,收完一家的收另一家的,用不了几天时间,几千亩地的甜菜就收完了。
王小宝约的时间是在晚上。
一早要强一家人就去了地里,直到半下午才把麦子拔完运回家。他们拉着麦子回家时,路过王小宝的牛肉店,店门关着。要强猜想他们家还没有把麦子拔完。
一对山里的夫妇正在王小宝牛肉店对面卸一头牛。这头牛一看就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两条腿和脊背蹭破了皮,嘴角还在流血。对于这样的牛,王小宝从来不收,因为摔死的牛和现宰的牛不一样,没有及时放血,肉不嫩。现在这头牛被卸下来,运进了对面新开的牛肉店里。牛被抬进屋里后,睁开眼好像满不在乎地瞧了要强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要强感到一阵心悸,大热的天,身上竟有些阴冷。他为王小宝感到憋屈,这么大的镇子,这个新来的人去哪里开店不好,非要开在他家对面?
要强想起以往跑了山的牛,王小宝不收,山民们就自己把牛分解开,自己煮好,走村串户卖。他们的牛肉总是不如王小宝煮的香,有时还煮不烂。“牛头不烂,多费点柴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作为手艺人,要强完全明白另一个手艺人王小宝。
山民们为卖不幸的牛得忙活好多天,要强坐在铁匠铺,看见这些拖着自行车卖牛肉的,总有种优越感。要强想起这些,忽然觉得当时的自己挺可怜。
夏日的白天格外悠长,一只只躺在墙脚的狗站起来,伸着湿答答的舌头在镇上逡巡时,也还七点钟不到。要强从院里的菜地摘了七八颗西红柿、五六只大辣椒、三四个茄子,还有一把豆角,装了满满一袋子,想了想,又压了二斤面条。他出门的时候,火红的夕阳把街上烧得通红,他看到整个镇子上空冒着一缕一缕的白气,两个温州小孩在街上戏跑,他们说着叽里呱啦的温州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卖大馅饺子的东北人赶着一头没毛的白猪,猪一条后腿瘸了,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抬起那条瘸腿,像狗一样撒了一泡尿。东北人和没毛猪走远了,要强鼻子里还充满难闻的尿臊味儿。
在王小宝家门口,要强碰到了李渔真,他提着两瓶雁门高粱白。这个扎纸货的老头,平时脸就煞白煞白,走路轻飘飘的,现在红彤彤的夕阳没有把他的脸照亮,反而让他的脸像掉在炉火里的炭,有些发黑。
要强心里一阵唏嘘。铁匠铺红火的时候,他经常买王小宝的碎牛肉。爸爸气管炎去世后,用的是李渔真的纸货,那匹几乎快要跑起来的白马至今还让他记忆深刻。李渔真想起家里用的铁器都是要强家打出来的,也喜欢吃王小宝的牛肉。行当不一样,前些年他们又都太忙,竟没有坐下来一起喝过酒,现在居然在这个拔麦子的季节约到一起了。
王小宝的院子里堆满了麦子,但麦子清新的香气没有遮住牛肉的香味儿,要强和李渔真一进院子就被浓郁的肉香笼罩。
王小宝听到朋友来,穿着一件皮围裙出来迎接,他浑身散发着肉的香味儿,像块缓慢跑动着的牛肉。这个魁梧的汉子背有些驼了,眉毛也有些发白。
一台嫩绿色的电风扇在屋里摇啊摇,漆皮已经斑驳,有的地方露出了银白色的铝合金。要强、李渔真和王小宝喝了好几轮酒,才知道王小宝约他们来是要告别的。王小宝在县城里买了楼房,而且给孩子找好了学校,暑假就要搬过去。
要强和李渔真心里暗暗吃惊,县城的楼房王小宝也能买得起,还给孩子找到了学校,这需要托多大的人情?王小宝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倒了杯酒伤感地说:“我没本事,把我们家卤牛肉的秘方卖给平遥人了。”院子里忽然有狗猛叫起来,要强和李渔真进院子的时候没有看到狗。王小宝卷着舌头喊:“虎虎,虎虎!”狗叫声平复下来,王小宝沮丧地说,“我不孝,我不孝……”
几年前,平遥人来阳明堡买王小宝卤牛肉的配方,出的钱可真不少,王小宝拒绝了。传说他家卤牛肉的配方是从宋朝时传下来的,这个东西无法考证,可是《水浒传》里明明白白写鲁智深从渭州到代州雁门县,到过他们这里。哪里的牛肉能比《水浒传》里的牛肉好吃呢?哪个演员做的广告能比鲁智深做的广告有影响呢?王小宝想,等儿子大了,继承他的手艺,申请个专利,或许他们家的牛肉能像“老干妈”和“王致和”一样,红遍大江南北!
王小宝犹在喃喃自责,李渔真想起自己的纸货。
这些年人们丧事越办越隆重,纸货需求量越来越大,李渔真的生意刚好了几天,镇上就新开了两家纸货店。他们扎不来栩栩如生的马、轿子、房院、打道鬼、引路菩萨、善财童子、金山银山等,但他们出活儿快,价钱便宜。李渔真纸货的每一道工序都是他亲手制作。比如做人们用得最多的花圈,他要用那种特殊的长秆子高粱,把它们炙烤弯曲,做出架子。然后把纸裁好,一朵一朵做花。白花圈好说,用白绫纸就行,五色花圈要用各种皱纹纸,一朵一朵的花还要做出不同的花样。把这些花插到架子上,最后还要剪出绿叶,做出真叶子那样的褶皱,配到花的下面。李渔真每一道工序都有专门的工具,如裁纸刀、曲剪,有的人们见都没见过。也许他给做的纸货灌注了情感,每一件都像有生命。
新开的纸扎店就不一样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有人专门供货,做一个花圈,只需要把送来的架子和假花组装到一起即可,充满塑料感。但除了一些讲究人家,谁在乎纸货是手工做的还是机器做的?人们都买现成的,反正最后都要烧掉,哄鬼!
明明王小宝搬迁是件喜事,但这顿饭吃得沮丧。这是王小宝、李渔真、要强三位手艺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也是最后一次。
九月份开学的时候,王小宝在县城教场附近开了一家牛肉馆,店名叫“鲁智深牛肉店”。
新来阳明堡的人们像一道强劲的西北风,带着凛冽的气势,改变了许多旧习惯。男人们以前理发,不外乎是平头、寸头、光头、长头发,现在多出了许多花样:光寸头就有圆寸、毛寸、板寸;还有两侧剪短,头顶中间支棱起来的飞机头;头顶留一块,四周理短的锅盖头。多少年后,人们在电视上看到郭德纲,才觉得这种发型挺新潮。就连吃的瓜子,以前常吃的是原味和咸瓜子,现在有了红枣味的、山核桃味的、绿茶味的、焦糖味的……大概有十几种。人们发现这世上的人家不是每家每天都吃面条,还有的每天吃大米。最令人惊奇的是来了一个压面条的重庆人,在镇子东边靠近东河的一处地方开了个压面的铺子,人们竟然很快接受了他,纷纷去那儿买面条。明明要强先开始卖面条的,可是谁都不来买,现在重庆人来了,人们却纷纷开始买。
常乙给要强分析说:“这就叫时机!你做压面机那会儿太早了,人们还没到接受这个东西的时候,而且那时候人人都有闲工夫,谁乐意花钱买面条啊?现在可不一样了,大伙儿都忙,就图个省时间。人家这一出手,正好卡在节骨眼儿上!”要强觉得常乙分析得有道理,后悔自己没有坚持下来,不免耿耿于怀。
常乙分析完这件事情的当天晚上,高升理发店一位漂亮的学徒跟着大车司机跑了。常乙也不见了。
几天之后,要强把临街的门店盘了出去,买了一处靠近东河的大院子,就在新开的那家“重庆鲜面条”附近。
人们知道要强受刺激了。他们说不清为啥以前不买要强的面条,现在却买重庆人的,更不理解要强为啥要在东河那边买院子,不怕看见重庆人扎心?
常乙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时从外面运回整整一卡车旧电器。卡车大小和要强搬家时的那辆差不多,上面一层又一层摞着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这些昂贵的电器,积木一样层层摞着,人们谁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电器。卡车缓缓驶过镇子,被一条横跨马路的电线拦住。常乙站在电冰箱上把电线撩开,撩电线的时候他不忘用手理理梳成中分的头发,人们看着踩着的电冰箱心疼。
常乙把电器卸在旧供销社门前,五间门面房前的空地都摆满了。一台二十五英寸的松下电视机只要三百块,一台海棠牌洗衣机只要两百块,冰箱贵些,但五六百块就能买一台。常乙从店里面接出一条电线,插线板上同时连着好几台电视机,他把这些电视机一起打开,上面都在播《北京人在纽约》。大提琴手王起明与妻子从北京前往美国,飞机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重播了,人们还是被吸引住,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供销社门前。
没有人下手买电器,人们害怕这些旧玩意儿用不住,又害怕买得贵了。常乙一点也不着急,他又拉来一条线,插线板上同时连了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电冰箱。他买来一篮子雪糕放进电冰箱里,告诉大家第二天过来免费吃,送完为止。然后他把洗衣机打开,从旁边的水渠里接上水,把衬衫、背心统统脱下来,塞进洗衣机,又让旁边两个看电视的脏兮兮的小孩儿把衣服脱下来。小孩儿害羞不敢脱,常乙拿出两根雪糕,小孩儿就脱下了衣服。还有几个小孩儿起哄问还要不要了,常乙将军般说有多少要多少。他给脱下衣服的小孩儿每人发了一根雪糕,然后把衣服都塞进洗衣机,倒了两把洗衣粉。一集电视剧还没有播完,常乙打开洗衣机拿出衣服,人们看见衣服上闪着亮晶晶的彩虹般的泡沫,变得干干净净。
晚上,常乙坐在一堆电器中间,一群人陪着他看电视。直到电视屏幕上涌出白色的雪花,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后来,雪糕很快被分完。人们认为用处最少的电冰箱卖得最快,太阳快落山时,最后一台掉了漆皮的冰箱被人买走了。来得晚的人觉得便宜被别人占了,他们在后悔的同时,赶紧选购其他电器。接下来卖得快的是电视机,尤其是进口电视机。电视机卖完之后,洗衣机很快也被人们一扫而光。
仅仅几天时间,镇上好多人家家里有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有午后在街头下棋的人,经常故意大声说把剩下的饭放到冰箱里,不怕馊了。人们的衣服明显比以前干净,散发着洗衣粉的香味儿。
重庆人打开卖面条的生意之后,紧接着有人开始卖馒头、卖年糕、卖窝头、卖鱼鱼。这些东西刚摆出来时,人们以为没人买,大家都会做,但就是有人买,而且买的人越来越多。没多久,镇上没有人亲手去蒸这些东西了。
只有要强这个卖面条的开山祖师没有买过这些东西,都是他和老婆亲手做。后来人们大量买大米、白面,镇上只种植玉米时,要强还坚持种着二亩地的麦子。这时红星磨坊已经关闭,要强自家安了台石磨,自己磨面吃。
要越亮上了初中,回家看到爸爸磨面、妈妈蒸馒头,总是责怪他们老传统,不与时俱进,还亲手做这些东西。要强面对儿子的责怪,总是嘿嘿一笑,不做解释。
要强在河滩边一口气开出了十几亩荒地——原来他当初在河边买房,打的是这个主意。要强种芹菜、白菜、菜花,还养殖肉牛、蝎子、蚯蚓,他这个打了半辈子铁的铁匠,成了比农民还纯粹的农民。他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拖着沾满露水和泥巴的身体回到家里后,还对着书本琢磨怎样发财。
蔬菜倒是能卖掉,可一到上市季节,满眼都是卖菜的,价钱便宜极了。蝎子和蚯蚓就别提了,辛苦养半天,总也找不到销路,最后只能晒干了当药材卖。有一次要强还被蝎子蜇了嘴,疼了好几天。肉牛行情倒是不错,火锅店越开越多,要强还给王小宝的牛肉馆送过几回货。可养牛是桩拴人的活儿,整天得往地里赶。等庄稼长高了,就得把牛群轰上山去放。儿子读了初三后,要强要陪伴儿子读书,一咬牙,把二十几头牛全卖了。
折腾了几年,要强放弃了在土地上的挣扎,去矿上打工。这几年县里的铁矿发展得如火如荼,人们才知道,南山北山到处是铁矿。好多河北人、江苏人、东北人、四川人都拥来,县里有头有脸的、以前积累下点资本的人也都去开发铁矿。几年时间,县里修建起好几个气派的酒店,街上出现许多以前根本见不到的豪华小轿车,还多了一些洗浴中心和歌城。
要强打工的地方是选矿厂,把从山里挖出来的原矿石加工成矿粉,然后卖往各个炼钢厂。要家打了几辈子铁,数不清的铁块在他们手里经过万千变化成为各种器具,但他们从来不知道冶炼铁还需要这么多程序。要强每天看着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棕色的矿石进了机器,最后变成黑色的矿粉,仿佛在给自家补很久以前欠下的一课。
下班后,要强骑着自行车走在108国道上,身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运送铁矿粉的大卡车,它们一辆接一辆,像首尾相接的蜈蚣,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车辆发出地动山摇的隆隆声,像这个时代发出的巨音。要强听着这种声音,一方面有些失落,觉得好像被时代淘汰了;一方面又心有不甘,觉得自己要干点什么。
一天,要越亮回到家里,兴冲冲地对要强说:“爸爸,我看了一个作家写的小说,叫《异禀》,挺有意思,你也看看。我觉得你就是有异禀的人。”
要强愣了半天,说:“让我瞧瞧这篇小说。”
《异禀》是汪曾祺写的,要强读完之后,脑子里满是卖熏烧的王二,先是觉得王小宝就像王二,他们都卖卤肉,后来觉得自己也像。想了几天,晚上竟然梦到王二,梦到那片白茫茫的湖水。湖水里漂满各种各样的铁器,有的是他常打的各种农具,有的像各种各样的熏烧,有的像李渔真栩栩如生的纸货,有的像《西游记》里四大天王拿的法宝,有些他根本没见过。奇怪的是它们都是铁做的,却沉不下去,就在他周围漂来漂去。后来他竟也变成铁做的,身体居然可以随意弯曲,还可以随时变形,也轻飘飘的,能浮起来。梦醒之后,要强起夜,竟然不由自主地先解小手,后解大手,又想起王二来。
要强把以前的家伙找出来,又叮叮当当在敲打。要打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确定自己是有异禀的人。
常乙阔绰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倒腾二手电脑。那会儿镇上只有理发的温州人开的网吧里有电脑,常乙弄来电脑,很快被一抢而光。后来赶上铁矿潮,他又当起了掮客。哪里有钢厂需要矿粉,哪个选厂的矿粉品质高,常乙都了如指掌。几年时间,常乙买了一辆小轿车,还买了两辆跑运输的大卡车,娶了个比他小十岁的媳妇,成了镇上的一个人物。人们开始叫他常总。
这天常乙喝完酒,在重庆人那儿买了面条,听到要强家传出的声音便推门进去。常乙看到要强院子里奇奇怪怪的铁器,说:“你应该到798看看。”
要强以为常乙喝醉了,连数字顺序都说不对,给他端来一杯凉白开。
常乙理了理他的中分头说:“你以为我喝多了?根本没多。我是真建议你去798艺术区看看。以前我也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可前段时间跟着朋友去了趟798,真是开了眼界。那儿的东西太震撼了,你真该去看看!”
要强笑笑,想起当年常乙给他的分析。
常乙看到要强对他说的话不当回事,有些生气:“你不要光笑,真的到798看看,尤其要领上孩子去看看。人年轻时见点世面,绝对有好处,我当年要不是经常出去……”常乙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语气更加急促地说,“798那可是老工厂改造的,你去看看人家是怎么把破厂房变废为宝的。”
提到孩子,提到破厂房变废为宝,要强想到了要越亮,想到了长久以来自己心头的那块石头,心动了,便笑着说:“798在哪里?”
“北京。798在北京,离咱们这儿不远,星期六坐上火车去,玩上一天,星期一早上就能回来,啥也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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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