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元,1987年出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小城的年轮》《大地契约》《尘与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三毛散文奖、东坡诗文奖、滇池文学奖、山东文学奖。
一
清明祭祖,携四岁的儿子归乡。他人生中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尚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只把此视为一次郊游。坡上的野花开得正盛,它们在春风的抚摸下轻轻起伏,似乖巧的小兽俯首帖耳。儿子喜欢它们,就在它们中间奔跑、跳跃,直至裤子上沾染了许多花草的汁水。坡下的土堆里沉睡着我未曾谋面的祖先,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葬于斯,穷其一生也未能走出这片谷地。我和儿子寄居县城,可每临节假日还是溯源而来,回到籍贯标注的最小行政区域。躺在坡下的祖先们,他们故去已久,压根儿就不认识我和我儿子,但姓氏认识、辈分认识、血脉认识——血脉长河奔流,生生不息,如这春天年年到来,岁岁繁茂。祭祖结束后,一大家子人回到了村庄——许多年前,那些故去的祖先也曾在此居住,他们走时,把住过的房子留给了我们,把使用过的农具留给了我们,把耕种过的田地留给了我们,把从万事万物那里习练的经验留给了我们……没有他们的村庄依然还是那个村庄,他们借着自己置办下的丰厚或贫瘠的产物继续“活着”,继续佑护着后人。
闲来无事,我带着儿子在村子里闲逛。只有零星的几个记忆里的东西至今未曾改变,似乎时间忘记或饶恕了它们;但更多的事物已衰败或消失,再不复旧时模样。人间正道,不外乎方生方死,因此见到诸多旧人旧物,心里并无太大的波澜,然而撞见教学点的遗址后,还是愣了许久。那是坐落于村头的三间瓦房,曾被短暂征用为只设小学一年级的教学点,在运营了五年零三个月后被裁撤。作为教学点的最后一届学生,我曾在此就读三个月,就我漫长的求学时光而言,三个月如此短暂,然而作为蒙学之所,我没法绕过它言说一个人的成长史。我告诉儿子,这座孤零零的破败建筑曾是他父亲就读的学校。我将他扛在肩头,让他透过瓦房后窗的缝隙向里面看,之后又将他放下。我自己踮着脚尖观察了一会儿,光线暗淡,只隐约窥见里面堆积了一些杂物,杂物之上覆着经年累月的尘土。我想看看南面墙壁上的两只鸭子还在不在——那是我二十八年前用电池芯作笔画下的,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去搜索,都只是漆黑一片。
返家途中,儿子毫无征兆地蹦出一句话:“你的学校怎么是这样的?好吓人。”我对着他笑了笑,没解释。我们父子相差三十二岁,三十二年尘世沧桑,少有不变之物;况且他还那么小,我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他听。
儿子两岁多的时候,我送他去上早教课,早教机构的教室装修风格是温馨的暖色调,四面墙壁上绘着蓝天、白云、太阳、河流、草地、树木、城堡以及许多字母、数字和卡通人物,书架上摆满了玩具,排列着绘本书,他时常在下课之后还赖着不走,对比之下,我的启蒙之地的确显得不堪。语言、思维、动感、绘画……儿子的代课老师们皆是高校毕业生,说着标准而又略带甜蜜的普通话,颇受孩子们的喜爱。儿子不曾见过我的启蒙老师,如果见到,可能会让儿子留下更多的疑惑。
那一宿我们是在老家度过的。妻儿熟睡之后,我披衣走进耳房,一阵翻箱倒柜,找出几册儿时用过的课本。课本上,几乎每页都趴着一些歪歪扭扭的汉字,现在正以自己的丑态指证制造它们的罪魁祸首。在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的第二页,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刘星元”三个字横向排列,字体规规矩矩,说不上好看,但至少不丑。它们并非出自我手,而是黄老师写上去的。刚入学的孩子,许多还不会写自己的姓名,黄老师就会帮他们在课本上写下来,以防丢失。黄老师那时也就二十岁左右,从师范学校毕业没几年,受学校委派负责教学点的所有事务。一名教师、三间瓦房、七八个学生,这几乎就是教学点的所有资产了。在这里,他既教语文,也教数学,还带着体育课,在我们心中简直无所不能。
许多年后回想旧事,我很庆幸自己在启蒙之时就遇见了黄老师。这么说并非是因为在他的教授下我的学习成绩如何优异,事实上我一直稳居全班倒数第一,经常遭受黄老师的“特殊教育”。让我感到庆幸的事与成绩无关,而是他让我第一次听到另类的说话声音——入学第一天,黄老师就用我从未听过的一种腔调说话,那种腔调将人分成两类,一类是我和所有我认识的人,一类就是黄老师。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说话的声音腔调会与别人有什么不同,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如我一般,因为我们村的人、我住在其他村的亲戚以及我偶尔遇到的陌生人,他们都是像我这样说话的。
此后的三个月里,黄老师就这样用自己独有的腔调与我们交谈,给我们讲课,带着我们读生字和课文。两年之后我才知道,黄老师说话的腔调有个专有名词:普通话。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黄老师的普通话其实并不正宗——他的腔调里夹杂着我们这儿的土话,显得那么拙劣、蹩脚,但对当时从未接触过普通话的我而言,它是闪电,是惊雷,是灌顶的醍醐,亦是稀有的神启。黄老师用自己独特的腔调,填埋着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鸿沟,牵着他的学生从方言深处出发,一路颠沛,终于窥见了普通话的玄妙。
二
几乎每个人都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孕育出弑父情结,他们在“父亲”的庇护下不断成长,直至聚集起自以为强大的力量,就开始倒戈,向着往日宣战,毫不留情地反抗“父权”。自从识破黄老师说话腔调的秘密成分后,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我如某些动物族群里夺权成功的年轻英雄,对败于手下的倒台霸主有了轻蔑之心。在县城读高中时,有一年春节,在街上很巧地遇见了黄老师,他正与一位陌生人交谈,我从一旁经过,听见他依然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与当初教我读书时一般无二,丝毫没有长进。我当初对这种腔调有多崇拜,那一刻就有多反感。
我反感的其实并非黄老师这个人,而是一种如传染病般的现象——大约是在2000年之后,我们这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往外跑,他们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去许多我听过和没听过的地方讨生活,在那些我从未去过的城市里做流水线工人、保安、保姆和更多我不了解的工作。他们如反季节迁徙的候鸟,春节一过就成群结队地去了远方,一到腊月就陆陆续续地赶回老家,将远方各种味道的零食、各种款式的衣服以及各种蹩脚的腔调带了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似乎给自己镀上了一层金,吸引了更多年轻人的目光——到了第二年,又一批年轻人随他们走向了远方。年复一年,乡下的年轻人逐渐减少,村庄越来越有被搬空的迹象。向城市聚集是大势,是大势就不可阻挡。事实上我并不讨厌这种潮流,不但不讨厌,我甚至期盼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还为此试图说服我父亲同意我辍学,却被父母训斥了一顿。是的,我羡慕那些走向远方的人,但我却讨厌他们口中蹩脚的说话腔调。他们在乡村客车上说,在村子里说,在任何想要显摆的地方说,似乎不说这样的话就不能证实自己在外见了大世面。他们的言语虽然披着普通话的外壳,但内里还是方言,显得那么别扭。我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像他们那样,于是我刻苦练习说普通话,并对那些假冒伪劣者嗤之以鼻。
高一那年,我拥有了一部卡带录音机,它小小的,恰好可以扣在腰带上。徐小凤、罗大佑、李宗盛、齐秦、水木年华……我从乡村音像店买来许多盗版磁带,用卡带录音机播放。那段时间,骑着单车时,我常将它挂在腰间,戴着耳机在乡间穿行,如一股自由的风。有一次突发奇想,我录下了自己的声音——戈麦的诗作《南方》,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一首诗,我就这样录了下来,播放给自己听。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是说第一次客观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它如一个陌生人口中吐出的言语,生硬,刺耳,隔膜,压根儿就配不上这首美好的诗歌。这就是我的声音?我不敢相信。自负之心轰然倒塌,我终于沮丧地意识到,自己与黄老师、与那些打工者没有区别——我说的普通话也是蹩脚的。我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人,我得承认,那些被我嘲笑的人,他们的普通话说得可能要比我好得多。我突然明白了在举办文艺活动时学校为什么会把我的诗朗诵拿掉。这件事影响了我很多年,多年之后的我依然不愿在公共场合说话,生怕有人循着腔调按图索骥,找到当年那个惶恐不安的少年。
三
我的乡党、旅居海外的作家王鼎钧先生,如今已是期颐之龄。数年前,我看到一段关于他的视频,他虽已年迈,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他聊自己的一本书,聊旧时的经历和感慨,内中多有豁达通透之意,令人感动。直至观毕视频我才发觉,老先生一直乡音未改,说话是与我一般无二的腔调。我看过他的履历——儿时蒙学于故土;少年时背井离乡,于战乱中四处流亡,用脚步丈量着万里山河;24岁时去了位于大陆东南的那座岛屿;51岁时走向了更远处,寄居于大洋彼岸。他这一生流浪、辗转、漂泊,一次次把他乡当作故土,故土却在空间上距离他越来越远。幸好,他说话的腔调始终未变——这是父母之邦的恩赐,是一个人活在世间的精神胎记。
王鼎钧先生在回忆录《昨天的云》里讲到我们这儿的一家三兄弟:王思璞、王思玷、王思瑕。 三兄弟曾在新式学堂读书,毕业后本可在外做官做事,但军阀混战,政局难安,前路渺茫,他们回到家乡办起了一所新式小学,学校设国文、历史、美术、音乐、劳动诸科,与当时本土的一些教育机构相比更为丰富全面。不仅如此,他们还把许多自认为可取的新事物引入这方僻塞之地,注音符号、话剧、木刻、新式婚礼以及鲁迅、荷马、安徒生、希腊神话……在兄弟三人和其他乡贤的共同荐引下,新的风潮纷纷涌入,许多学生后来循着新风潮传播的途径一路溯源,在外面的广阔天地也做出了一番成绩。作为本地人杰地灵的证据,这些人的事迹至今仍被人讲述和传颂。
读到先生的这篇文章时,我25岁,早已不再刻意练习普通话。我于小城定居,和老家相距数十里,同属一个方言区,平时多用土语,不存在丝毫的交际障碍。偶尔也会出门走走,一头闯入别人的方言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应该转换腔调,将许久未用的“散装”普通话翻出来使用。彼时就在想,一百年前的王氏三兄弟曾携带乡音在外求学,又携着外面的事物回到家乡,那么他们回到故土之后,交际时用的究竟是哪种腔调?先贤们早已作古,见证人也多已西去,我没办法捋着这条线刨根问底,只是想说,当我产生这样的疑问时,脑中浮起了诸多人物的模糊轮廓或影像,这些轮廓或影像里似乎既有王氏三贤,也似乎有我的启蒙教席黄老师。
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但再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作为本地历史上卓越的教育家,王氏三贤引新风、树英才,所行之事固然大哉伟哉,但黄老师又何尝不是呢?他曾短暂窥见外面的风光,又把这风光讲给我们听——对幼时的我而言,这不也是乍开风气之举、初舐世界之措?引领时代的潮流往往被视为异类,常常遭受责难和打杀,据说王氏三贤初建新式学校时也曾遭受故老反对,因此略微收缩了课程范围,以便调处新旧矛盾。想必黄老师也曾受到许多人的责难或嘲讽,比方某个时期自大而又无知的我投向他的轻蔑目光,但他不为所动,一生始终说着蹩脚的普通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家乡独树一帜。现在想来,即便黄老师的普通话是“散装”的,是打了折扣的,但对刚刚入学的我而言依然是新鲜的、进步的、美好的,我应当庆幸,在恰当的时候遇见了合适的老师。
包括当年那些令我厌恶的打工者。在乡村客车上、在农村大集上、在春节返乡的人流中,他们操着同样蹩脚的普通话,与黄老师一样,他们亦该被视为这方贫瘠土地的先行者,引领时代之风吹向僻塞的谷地,我的老家这才渐渐有了新的模样。
四
方言与普通话之于我,一个似顽固的恶习,根深蒂固难以彻底拔除;一个如时髦的衣装,穿于我身总觉不洽。它们沿着时光的曲线与我并行多年,时时刻刻拉扯着我,想让我归附,我左右摇摆如墙头草。就这样,我的普通话里夹杂着诸多方言的词汇,方言里也同样混入了普通话的暗探,以至于我无论是讲方言还是普通话,都显得别扭和另类。
2023年的春天,我去一座一线城市学习,为期三个月。同学数十人,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数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相比之下,我的普通话土得掉渣,与同学交谈,会时不时顺拐出一些方言词汇,他们听不懂,需要再三确认,让我尴尬又自卑。像淡水鱼跳入海水或海水鱼跳入淡水,虽然都是水,但水与水的属性截然不同。这种体验令我不适,以至于那段时间,我不怎么愿意与人交谈,不得不说话时,也总是先打好腹稿,组织好语言,确保不闹出笑话后才说出一句普通乏味的话。班里有位同学来自贵州,在普通话交流上同我可谓半斤八两。我们两人虽然来自不同的方言区,但因为拥有同样的缺陷,同病相怜,便觉得亲近了一些。
我想起同为贵州人的远房婶子——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贵州这个地方,只知道她是我叔叔从遥远的南方带回来的。她的那种语言我们听不懂,我们的语言她也听不懂,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多大的事,但对她来说可谓人生巨变:她如小兽陷在了异族的领地,孤零零的,没有同类,没有盟友。她来到我们这里的头两年,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某处发呆。到了第三年,邻村来了一位云南女人,贵州的语言和云南的语言并不相同,但因为共同的远嫁经历以及因此而来的诸多困扰,两人就玩到了一起。婶子也曾努力学习我们这儿的方言,但从故乡带来的方言桀骜不驯,像一头不屈服的困兽,虽经囚禁,却不改野性,婶子对本地方言的学习以失败告终。这些都是我少年时代的事了,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晃荡,对村子里后来发生的事多有不知。几年前有次回乡,我在院门前抱着儿子玩耍,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乳名,转头看去是一位中年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从喊我乳名这一点猜测应是我的长辈,于是与她聊了几句。我母亲听见了,从院子里走出来,请她到家里坐坐。直到这时我才知晓,她竟是我记忆里那位操着异地口音的贵州婶子。许多年过去了,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停滞,而她却悄悄跳出往事的围困,跳出语言的牢笼,学会了本地方言。在她与母亲交谈时,我仔细分辨她的口音,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区别不大,固然还有零星的不同,但那不同之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远嫁之人孤苦无依,如今再面对婶子,我的心态已经改变——语言上那点儿些微的不同,如她唯一残存的陪嫁品或唯一存活于世的亲人,伴着她熬过漫长的黑夜,踽踽独行,终于走出了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头的无人区。此时此刻,她当年一直想要摆脱的贵州方言已所剩无几,而这所剩无几的方言,或许已经成为她来自何方的凭证和与异乡生活谈判之后的底线。
周末的晚上,在这座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稀里糊涂走到了一所高校的门前,突然想起我初中同学孙府国就是从这里毕业的。当年孙府国考上这所高校,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是件大事,那几年他的故事常被乡党们拿来激励孩子。孙府国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他放弃了自己所学的专业,一直从事程序开发和维护工作。2018年春节,我去他们村走亲戚时见到了他,相互留了联系方式。此时想到他,就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还在公司加班,等他忙完手头工作赶来与我会合时,已是半夜十一点。那一晚,我们在一家开在小巷里的烧烤摊前喝酒聊天,一直熬到凌晨三点才各自离开。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俩聊天时使用的竟都是普通话,不同的是,我的普通话依然拙劣,孙府国的普通话却流利异常——流利到寻不着一丝乡音。两个发小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家乡话,在异地模仿别人的语言交流,这未免显得可笑,然而当时可笑的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谁都没有感到诧异、提出异议。灯火通明,凸显着这座城市的壮阔,此间距离我居住的地方不远,我一个人往回走,途中与数人迎面相遇又擦肩而过,彼时蹦出一个想法——只要我不开口说话,他们就看不出我是个外乡人。
城市如海面上不断转动的漩涡,永远饥饿,始终保持着贪婪的进食状态,它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来,在此谋食、谋利、谋名,而我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滞留者。据我所知,我的很多乡党都在这座城市里谋生,保安、保姆、厨师、修理工、公务员、快递员、服务员……他们职业不同,却拥有着相同的籍贯。我老家邻村有几个建筑工人,常年在此工作,只有春节时才回乡,我在此地的三个月,见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说不定其中几座就是他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对我们那个小地方而言,在此谋生的乡党们数量庞大,需要以万为单位计算,但对这座无限臃肿的城市而言,他们只是零星之物,如一把沙子撒入一片沙滩,似小剂量的异色液体倒进大江大河,之后就无影无踪了。况且,如我的同学孙府国一般,一些人出于方便交际或更深层次的目的,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口音,自愿去归顺城市和被城市同化。我就这样在城市游荡了三个月,可直到临走时,也没有听到自己发出一句来自我故乡的声音。
三个月后,我的学习告一段落。坐高铁一路南下,从邻市下车,坐上了去往我定居的那座小城的客车。小城正值阴雨连绵,从车站刚出来,四五辆载客三轮车就围了过来,询问载客价格,竟然远超平日,我才猛然想到,自己的躯体虽已离开那座一线城市,可语言依然还陷在普通话语境中。于是将说话腔调换作土语再与司机议价,果然就便宜了不少。我缩在车子里,沿途打量着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城,三个月未见,它没有任何变化。其间路过了几条狭窄的街巷,时不时会听到交谈声、叫卖声、争吵声……这些浓郁的土话,让我感到莫名安心。方言也是一种故乡,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到家了。
五
我在读一部书。这部于2012年12月出版的图书,是本地学者编撰的方言志,皇皇数百页,按照不同的属性将本地方言细分为三十四类。譬如,将语音分为单字音系、同音字、异读字音、特殊字音、音变……将词汇分为天文、地理、时令、称谓、器具……将语法分为构词语素、名词语缀、动词重叠式、形容词生动形式、句式……书的后半部分,编纂者附录了与本地方言有关的歇后语、谜语、谚语、儿歌、民谣,他们甚至还节选了某部作者至今存疑的古典巨著里的诸多段落,用以佐证这部书乃是本地人所写。
剔除为一方水土美言的功用目的,这部书令我震惊。身为书中所述方言的使用者,我从未意识到,本地土语竟然如此丰富。书中的许多词汇,我依然整日挂在嘴边;还有一些,我需要用记忆搭桥,在久远到儿时的语库里翻找。至于那些我从未用声音描摹过的词汇,想必它们曾活在这方土地上更为久远的时代,在我初临人世咿呀学语时便已落幕,不曾与我相逢。
事实上,我早就已经意识到方言词汇正在不断丢失。许多次与长辈们交谈,面对他们说出的一些词语,我竟一时恍惚,理解不了它们的含义,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继而想起我的孩童时期,那时候这些词语曾那么鲜活地蹦跳于我的舌尖,而现在舌头掌握的土语技艺正在逐渐退化。审视自身,我发觉很多方言词汇之所以丢失,其实是自己有意为之——我用了普通话语系里的同义或近义词代替它们,替身逐渐成为本尊,而本尊却已失去价值。就这样,越来越多的方言词汇被丢于四野或束之高阁,不再与我们的生活构成密切的关系。再读那本方言志,愈发觉得纸上的文字只是对语言的模仿,徒有其表,难述其神,远不如活在口齿间并被反复使用的语言生动。即便如此,这部书作为本地方言的纪念碑,依然值得我仔细阅读,好好珍藏。
时代变了,那么快。在我周围,新一茬的孩子几乎没有说方言的,他们自娘胎里听的就是普通话。年轻的父母们刻意隐去了自己的方言,以纯正或冒牌的普通话与自己的孩子交流,孩子们自始至终都未受到另一种腔调的干扰,说的普通话干净利索,全国统一,听不到一丝与籍贯属地相关的破绽。我儿子亦是如此——只要有他在场,我与妻总是会刻意用普通话交流,生怕他因与同龄的孩子腔调不同而被冷落和排斥。事实上,这样的顾虑不是没有实例支撑的: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里转来一位孙姓同学,他是南方人,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就带着他回到了娘家。孙同学说的方言我们听不懂,就有同学嘲笑他,给他取了个“小蛮(方言读mao,平声)子”的绰号,他顶着这绰号在此生活了数年,始终融不进我们用土语搭建起来的友谊圈。头一回为人父母,在育儿方面毫无经验,忆起孙同学的故事,愈发不敢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发挥。我只能趋同当前的育儿大势,生怕标新立异会给儿子以后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
回想少年时代,我曾刻意逃避方言,然而它那么顽固,即便守地渐失,但最后的根系深抓乡土,始终如一根尖锐的楔子扎在我的喉咙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只要这方水土还在,自这方水土里孕育的乡音就在,然而到了我儿子这一代,普通话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霸主,它居高临下,摧枯拉朽地蚕食着诸多方言的领地,根本就不屑在同一层次上与对手谈判、博弈。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科学之理,亦是人文社会之理。我在想,再过些年,方言和乡音会不会只留下一些文字资料,而它作为人际交流的语言功用将会彻底不存?即便仍有土语,也不过会被视为旧日语言的遗老和活化石,于保护传统事物的呼吁中,随着时光逐渐消弭。多少方言辞故土,儿童几辈换乡音——经历告诉我,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丢弃掉自己从籍贯和母胎里带出来的语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