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傲,二〇〇二年夏至出生,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在读。
1
赵菲来在换乘通道里向前走,人群像两条泾渭分明的水流,一条流向市区,一条流向郊区。赵菲来有一个瞬间想停下脚步,但这在早高峰时刻几乎不可能,她每次都在想竟然有这么多人,真的有这么多人,要在每个工作日上班。牛仔长裙的裙边总是勾住鞋上的金属搭扣,单肩包渐渐滑落,披散的头发捂得她后颈出汗。狼狈的赵菲来走了五百米,九号线挤满了人,十足的冷气把她吹得打了一个寒颤。静音的手机贴在裤子口袋里振动,赵菲来腾出一只手,接下了这通电话。
是孟获打来的。她今早刚到公司,没有ID卡进不去。赵菲来说自己这就到,请她稍等。孟获是堂哥介绍来的舞蹈演员。公司老板今年五十九,五月份过生日,心血来潮追忆往事,准备办一场演艺项目当作是送给自己六十大寿的礼物。公关部是一个和老板心连心的部门,可惜公司的经营范围和演艺项目差了十万八千里,为此特地招了有相关经验的赵菲来当实习生。赵菲来的经验也局限在办学校晚会的层次上,事已至此,不得不顶上。项目缺节目,节目缺演员。为了那个转正名额,赵菲来打肿脸充胖子,向上司保证自己有物美价廉的演员资源。话一放出去,赵菲来把目光转回了老家苋阳县,堂哥干婚庆的,手底下不就是唱歌跳舞的人吗?一个婚庆班子还找不出来一个人吗?
找来的人真就一个,孟获应下了去上海的邀请。赵菲来微信上和她提前聊过,但是孟获本人和证件照上相差得有点大,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起码有三十八岁。赵菲来盯着她青色的眼影,眼线描出了整个眼眶的形状,眉毛刻意画得绵长,尾巴尖像是针头。如果是在苋阳县,这样的妆容会很显眼,在上海的话,立刻显得平淡了。
赵菲来带着孟获去见她的上司Paul。“您好,我是公关部的负责人Paul。相信Fiora在路上也介绍过我们的项目了,但是我想她毕竟还是一个实习生,对项目的整体了解还不够全面。接下来就由我来再讲一下这次的演艺项目。”Paul面带微笑,赵菲来坐在他旁边,跟孟获指了指自己工牌上的英文名:Fiora。
Paul宣讲了三十分钟,定下了孟获负责一个十五分钟的独舞,再给合唱节目伴舞。排练试演顺利的话,之后公司会跟她签约。Paul吩咐赵菲来给孟获找一个空工位先坐着,下午可以看看视频素材,找编舞的灵感。Paul又提了一嘴,你俩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帮忙想想给这个项目起个什么样的名字,一定要高级,要有格调。
孟获问她节目就叫《今夜超开心》怎么样。不怎么样,赵菲来心想。下了班,她带孟获回自己租的房子,在一个旧小区。有人在一楼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葡萄藤,她们拨开葡萄藤的叶子,爬上了四楼。到了楼梯口,赵菲来让孟获等一下,她家门上似乎贴了几张单子,赵菲来撕干净才邀请孟获进门。孟获瞥了一眼被撕成碎片的纸张,上面似乎有血红的字迹。
演艺项目的住宿只包演出前后三天,孟获这段时间就落脚在赵菲来家,这是堂哥的请求。为此,他特地给赵菲来转了一千块钱,让她多关照孟获。赵菲来心安理得地收下了,一千块钱正好是她半个月的房租。
出租屋是一室一厅一卫,客厅被改成了厨房,一进门就能看到右手边的饭桌、电磁炉和冰箱。赵菲来先洗,她们俩都没磨蹭,但孟获洗完澡吹干头发已经十一点了。卧室的床宽是一米五,两个成年女性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抬手就能碰到彼此。孟获睡不着,和赵菲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她多大了,读的什么专业,毕业后想干什么。都是一些越聊越困的话题,赵菲来说:“我给你讲一个鬼故事吧。”孟获说:“那不是更睡不着了。”
赵菲来开始讲了:这个房间睡过死人,是我上一个合租的舍友,我们俩拼一张床睡觉。有一天晚上,我半夜惊醒,发现她不在床上。我以为她去上厕所了,过了三十分钟,她还没回来。我没多想,接着睡了。可是过了一天两天,她始终没出现,我报警查监控,楼下监控却显示她没出过这栋楼。
孟获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孟获又问:“这事是真的假的?”
赵菲来回答道:“我编的。怎么可能是真的?”
“我觉得也是假的。”孟获自言自语道,“哪有和外人合租租到一张床上的。”
赵菲来在黑暗里笑了一声:“这倒是真的,孟获姐。买不起房子,房租那么贵,想要住得好一点,只能租到一张床上了。再说了,咱们不也睡一起了吗?”
“不一样。”孟获嘟囔着,翻了一个身,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
赵菲来反而清醒了。最近她睡着的时候总能听到“咚”的一声,重物坠落到地上,惊醒后很难再睡着。她起身从包里掏出电脑,接着做白天没做完的PPT。这是Paul的年中总结,赵菲来得从上司平平无奇的工作记录中找到亮点,归纳总结。脑筋越转越困,赵菲来的眼皮阖上,见到自己站在一处极高的舞台上,Paul在台下坐着。
她的笑意浮在面皮上:“Paul,你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不会问,没听明白要及时和我沟通,懂了吗?”Paul连连点头。她接着讲下去,公司招人不仅看个人能力,也要看链接外部资源的能力。我们这个项目是老板扶持的,他很重视,意味着预算是不缺的。Paul紧张地说没问题,他举例提到了讲脱口秀的亲戚、音乐师范的表弟,还有一个在学校合唱团里的朋友。
“好的呀,你可以让你的朋友们来公司展示一下,没问题的话肯定是要继续合作的。这也是对你的考察,我们还是比较倾向找专业的人来帮助我们完成这个演艺项目,对吧?”
赵菲来只眨了一下眼睛,台下的Paul就变了一副面孔,咄咄逼人。“Fiora,为什么你筹备的节目还找不齐演员?Fiora,这次演出你如果交不上三个节目,转正的名额我怎么能给你呢?Fiora,加油,这是一次在老板面前露脸的机会,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不,我不是Fiora,我不叫这个名字。”赵菲来步步后退,一脚踏空,从舞台上摔下来。尖锐的风声刺入她的耳朵,她在坠落的几秒钟里格外平静,什么也没想。
2
“咚——”响得刺耳。
赵菲来填好物料的表格,一脚踹死仓库的门,关门声回荡在地下一层。
她今天要清点上次活动剩下的物料,统计年会各个节目的人员和服装鞋子,再去分发给他们。公司的人根本不听实习生的话,有拿了服装不登记的,有登记了没拿的,群里还有一直在问领取时间和地点的。赵菲来发东西发到了五点钟,剩下了三只鞋子。孟获被打发来和她一起收拾残局。办公室里的人都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孟获没有任何编舞的灵感,Paul让她订工作餐,孟获把麦当劳点成了华莱士,“勤恳”地点了二十单,还没开发票。Paul微笑着说这样吧,你去找Fiora,让她先教你怎么开发票。
她们回到办公室,公关部的人都走光了。赵菲来拎起自己的包,手机上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家起码八点半。加班的好处是地铁上的人没那么多,赵菲来攥着地铁上的吊环,自由地晃来晃去。“啧,Paul就那样,你知道他中文名叫什么吗?叫沈娟。”赵菲来嘲笑道。孟获握住扶手,地铁上冷气很足,背靠背贴在一起也不觉得热。
她们晚饭点了沙县小吃,一份是青椒肉丝盖浇饭,另一份是麻酱拌馄饨。孟获本来说要请客的,总不好意思老麻烦小姑娘,但是赵菲来用了外卖优惠券,比孟获手机上的价格便宜了八块钱,就让她来点了。
孟获洗完澡吹干头发,按照原价给赵菲来转了外卖的钱。浴室的水声又响起来,赵菲来进去洗了。孟获趴在床上,听到有人在砸门。孟获通过猫眼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攥着一沓传单。她透过门缝把传单塞进来,也往门上贴,猫眼被传单糊上后,孟获从地上捡起了女人塞进来的传单。上面有血红字迹,写了一句话,让赵菲来还她女儿。
赵菲来围着浴巾走出浴室,拦着孟获不让她开门。她说这是房东又来闹事,不是第一次了,街坊四邻看戏都看够了。房东揪着赵菲来不放,说一定是赵菲来刺激了她女儿的心理问题,要不然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跳楼呢?赵菲来害了她女儿还继续住他们家的房子,厚颜无耻。赵菲来说押金你又没还给我,我当然要住回本。我那时候一大清早还被吓了个够呛呢,你当初租给我的时候也没说你女儿有精神疾病啊!房东说你怎么说我女儿有精神病呢?赵菲来的气势更足了,阿姨你就放心吧,我搬走了我也会盯着这间房子,谁来租我都告诉他这房子不干净,房东家的女儿之前住这儿跳楼了。房东没话讲了。
赵菲来换好睡衣,等了十分钟,打开门,门口没人了。她不厌其烦地撕下房东贴的单子,孟获也来帮忙。
孟获说:“我不敢住这里了。”
赵菲来不以为意:“好啊,这附近的酒店起码是两百块一晚,租房子是三千一个月。你也可以住青旅,那便宜一点,八个人挤在一个房间,我家连你算上鬼才三个人。”
孟获沉默了,赵菲来又劝她:“我马上要搬家了,就这两天,新房子保证干干净净的,我们再凑合两天就好了。”
“谁知道你会不会又骗我。”孟获的指甲短,撕得很费劲,“你之前明明说房子有死人是假的。”“我没骗你,她是跳楼死的,又没死在卧室里。”赵菲来撕单子熟能生巧,“再说,我骗你什么了?你一分钱房租都没付给我,怎么能算我骗你?而且房东的女儿跳楼真的和我没关系,警察都认定了是自杀。就算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也不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那次是Paul前一天下班前提醒赵菲来,明天演艺项目要正式立项,老板会过来看,她最迟八点也要到剧场。三点钟的时候,赵菲来在梦中听到了一声“咚”的动静,有庞大的重物从天台落地。楼下有人报警了,警车、救护车的鸣笛来得很急促,赵菲来没来得及跳上那辆救护车。六点钟,房东找上门,指着赵菲来的鼻子说:“你昨天和我女儿说了什么?警察都告诉我了,她从天台上跳下去,你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她旁边站了一个警察,态度良好地告知赵菲来,需要她去警局录个口供。赵菲来打了好几次Paul的电话,都打不通。她蹲在一旁,后背抵着墙:“不行,我请不下来假,我得上班。”
房东盯着赵菲来,目光怨毒:“小赵,当初我把房子租给你,都是看在我女儿的面子上,现在人命关天,你怎么能这样呢!”赵菲来手抖得攥不住手机,她努力发出冷笑:“阿姨,她为什么跳楼,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警察让房东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同意了赵菲来下班后再来警局的请求。这间房子只剩下她一个人。赵菲来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赶去坐地铁,还来得及。她出门走去地铁站,Paul回拨电话给她:“Fiora,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没什么,”赵菲来把手汗蹭在自己的牛仔裤上,“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应该是睡觉的时候误触了。”Paul的哈欠打到一半:“真的没什么事情吗?我听你的声音怎么有点颤抖?”赵菲来停下脚步,今天天气不错,路边的梧桐树叶子绿油油的。通话页面显示着Paul的头像,是他戴着墨镜和自己家狗的合照,她摁下了免提按钮,说:“不好意思,Paul,是和我合租的舍友今早跳楼了。”“啊?噢,噢,好。”Paul消化了几分钟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那你自己在家好好休息吧,节哀顺变。”赵菲来说:“救护车拉走了,我还不知道她有没有死。”“没事没事,你休息吧,今天的立项我盯着。”Paul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要麻烦你把今天能用到的文档都发给我一份。哎呀……你这个,实在是太突然了。”
赵菲来昨天已经把所有重要的信息、表格汇总好发到群里了,但她爽快答应下来,又给Paul发了一遍。她现在甚至想问Paul今天的缺勤会影响转正吗。Paul挂电话挂得很快,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赵菲来走回了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还能听到“咚”的回音。
3
换乘通道有好几百米,前前后后的人要维持着一样的步调。赵菲来的实习平淡地进行,Paul传达老板的想法,一再地让她修改逻辑、设计舞台灯光和统筹节目道具。实习工资压了半个月发放,十五号那天赵菲来收到了上个月的工资,她和孟获的关系在这个月愈发亲密。下个月剧场就要开演,赵菲来想出十几个名字交给Paul,Paul觉得《今夜超开心》比较好,他们公司叫耀造集团,不如改成《耀造夜超开心》。老板看了认为不够直白,改成了《耀造夜能人秀》。赵菲来在换乘通道里大步向前,她扭过头接着和孟获说,这个破演出,最幽默的就是名字,不是好笑,纯粹是可笑。一大半节目靠公司员工的义务劳动,票能卖出去才怪。
Paul咬死了明天是定稿的最后期限,要不然没法给老板过目批预算。孟获看多了电子产品就眼睛疼,闭着眼躺在赵菲来身边。赵菲来盘腿靠着床头,噼里啪啦打字。孟获问她在写什么,赵菲来说一言以蔽之,喜剧。喜剧都需要有一个好笑的前提,她写出来的前提都不满意。
“你念给我听听?”孟获打了一个哈欠,“我有一任男朋友是东北人,他听二人转能听一整宿。”赵菲来说:“你觉得这条怎么样?父亲在直播间买了天价养生手串,儿子小明为了退款,不得不说服商家相信父亲是一个未成年人。”孟获也盘腿坐起来,和赵菲来大眼瞪小眼。为什么要让商家相信父亲是未成年人?因为未成年人背着家长网购可以退款啊。父亲怎么可能是未成年人呢?那让小明假装是父亲的家长就好了。孟获去冰箱拿了两罐啤酒,赵菲来不喝,她用指甲撬起易拉罐的拉环,一口酒下去,“哈”了一声接着发问:那个买来的养生手串有用吗?没有,谈养生的都是骗子。那也不见得吧,我觉得有个李专家讲得也蛮好。孟获姐,扯远了吧?对对,你这个前提是不是……太扯了?赵菲来夺过她手里的啤酒灌了一大口:“喜剧不荒诞还有什么意思呢!”
孟获咂巴着青岛啤酒说这酒味也太淡了,能当水喝。赵菲来咕噜咕噜喝完半罐:“再买!”点了便利店的外卖,买了数瓶伏特加、东方树叶和桃汁,赵菲来照着网上的教程调酒,茶倒多了加酒,果汁放多了也倒酒,最后孟获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容器都翻出来盛酒。她们站在厨房里大口地喝,酒喝到嗓子眼有沸腾的感觉,厨房没有空调,只能靠畅快的牛饮来解渴消暑。
赵菲来喝多了就骂工作和老板:“什么公关部,这群人就是老板的应声虫。老板也是闲的,一天到头就折腾员工,一个工程公司动不动就要搞文艺活动。拜托,大家上班已经够累了,还要唱歌跳舞给老板看,难道他是土皇帝吗?”
孟获阻止她喝保温杯里的酒,保温杯有五百毫升,赵菲来再喝下去非得出乱子不可。孟获抱着保温杯一口一口小酌,你说她会看着我们吗?不会的。赵菲来说,我很了解她,那个人很有公德心,抽烟都是上天台抽。天台蚊子多,她每次都要端着一盘蚊香上去,我问她你上去到底是吸烟还是吸蚊香,她说都有。她跳都跳了,要是知道她妈老是来闹事,早就显灵了。一跳下去,她可能就解脱了,这里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怎么会愿意回来呢?
孟获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她也喝多了,也晕乎乎地,跟赵菲来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哎呀,也不能算是秘密。你知道我在人家结婚的时候跳的是什么舞吗?”
“什么舞?”苋阳县的人结婚,请来的婚庆班子不能闲着,晚上也得表演,来看的都是附近的男女老少,凑热闹。赵菲来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看过,没什么意思,蚊子还很多。
“脱衣舞。不是全脱光,脱到胸罩就差不多了。”孟获和赵菲来碰杯,碰杯声沉闷闷的。赵菲来“噢”了一声,盯着孟获的胸部,她洗完澡没穿内衣,乳房隔着睡衣能看出下垂的形状。她回忆了一会儿,小时候看过女人跳脱衣舞吗?好像有,她称赞过那个女人的美丽吗?还是被大人捂住了眼睛和嘴巴?
“我年轻的时候特别爱在舞厅蹦,蹦得特别起劲。我师傅看中了我劲儿大,带着我学怎么跳钢管舞,我在俱乐部里跳过好几年的钢管舞呢。可惜一扫黑,俱乐部的头儿被逮了,我也跳不成了。”孟获在厨房里走了好几圈,似乎在寻找一根可供她跳舞的钢管,“你想看吗?我跳给你看吧?我都好几年没跳了。”赵菲来帮她找钢管,两个人只找到一根晾衣杆,空间也不够大。她们把厨房的桌子推到卧室里,赵菲来坐在桌子上,看孟获扭动腰肢,眼神像是一条盘在房梁上的蛇。她的四肢柔软灵活,轻飘飘的晾衣杆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孟获搂住了赵菲来的脖颈,没有任何音乐伴奏,赵菲来怕痒,笑着缩起脖子,孟获也跟着笑,再笑就没有力气跳舞了。她们把桌子架回原处,躺在床上等待睡意。孟获还是絮絮叨叨地,天花板上会不会有幽魂,有也没事,都是女孩子,她肯定也喜欢我跳的舞。她一拍大腿,赵菲来吓了一跳,怎么了?我想到编舞的灵感了,孟获在床上打了一个滚,我要当一抹幽魂。夜里,梦中的孟获也听到了“咚”的一声。
4
跳舞的孟获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是赵菲来给她拍的排练视频。Paul跟在老板身后,转达一些小小的修改意见。新舞蹈很高雅,但是您知道的,光跳舞不足以吸引观众注意力,十五分钟的舞蹈要加进去一首歌和三分钟的脱口秀,我们老板希望用复杂的艺术审美趣味折服观众。一分钟的演出费是两百块,孟获咬了咬牙,开始背赵菲来给她写的脱口秀稿子。稿子的笑点乏味,孟获讲的时候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
演出那天清早,房东又来砸门。赵菲来警告她,今天不要找事,我没工夫搭理你,我手头上有重要的工作。警察认定的自杀,你来我这里闹一百遍也是一样的结果,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没有钱,我也不可能赔给你一分钱。孟获拉了拉她,赵菲来住了嘴。房东隔着门喊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赵菲来哪有时间等她,她和孟获洗把脸就出门了。演出时间是下午四点,工作人员要提前布置剧场、核对流程,还要盯着各自负责的节目排练最后一遍。孟获给赵菲来又背了一遍稿子,其实世界是一个草台班子,大家知道吗?我是一个舞团的演员,舞团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每个人都是文件夹,下个腰恨不得头贴到脚脖子。我年轻的时候也爱这么干,现在四十了,哦,怎么没有动静,我长得不像四十岁的女人吗?对于女人来说,四十岁就是一个坎……Paul走过来喊赵菲来,对讲机充电充好了吗?赵菲来提起手边的袋子给他说,充好了。昨晚她和孟获找了楼上楼下好几家人,给几十个对讲机充电。Paul递了一个对讲机给她,加油,Fiora,今晚的节目有不少都是你挑大梁策划的,演完了有给老板庆生的环节,到时候我带你去老板面前敬酒。
演到了第八个节目,老板的脸还是那么严肃,死人一样。赵菲来的心越跳越快,她站在台边,负责给演员递话筒。孟获上台了,她跳的舞赵菲来看过一百遍,每个动作都很精准。打过蜡的地板反射着油润的光泽,孟获跳到一半滑倒了,发出“咚”的一声。明明剧场坐满了人,赵菲来听到的“咚”却格外漫长,像是空荡的回音。赵菲来每天坐地铁、换乘、出站步行,从家到公司,没有能听到回音的地方。到处挤满了人,即使有“咚”的一声,谁也不会驻足听它是否有回音。孟获反应得很快,就地躺倒,行云流水地起腰,观众以为那是一个巧妙的设计,老板露出一丝笑意。Paul在对讲机里喊她:“Fiora,你发什么呆。该你递话筒了。”孟获跳完舞要唱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间奏的时候要祝老板生日快乐,赵菲来联系控台开三号话筒的麦。她小跑上去,把话筒塞给孟获,又从她手中接过舞蹈道具扇子。在往返舞台的几十步里,赵菲来有过一种强烈的冲动:九百个人都在盯着她,主持人在台旁报幕,如果她站定在台上,或者也滑倒,再或者她从孟获手中夺回话筒,对所有人发号施令……
都有可能,谁能拦住她呢?孟获该讲四十岁舞蹈女演员的段子了。赵菲来的意识和身体分离开,身体乖顺地遵循演出的要求,站回了控台旁边。转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不能搞砸,赵菲来原来是这么想的,可是“咚”的一声像是水面中心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不断泛开。她盯着孟获的脸。她们离得不远,她能看到孟获额头上的汗珠,假睫毛有一簇黏到了眼皮上。孟获跳完舞又唱歌,她努力平复呼吸,话筒精准地传达着她的呼吸,剧场有一个瞬间是完全安静的,观众们都在聆听她微微的喘息。
赵菲来确信孟获也听到了“咚”的声音,和传染病类似,人一旦听到就不能装作听不见它。
“其实世界是草台班子,大家知道吗?”孟获说,“我不是脱口秀演员,但是也差不多,我是脱衣舞演员。”底下观众有人在喊:脱!脱!Paul几乎是在尖叫,“Fiora,赵菲来!你赶紧把她的麦给我关了,还有那个谁,快去上台把演员请下去,让主持人串个场,拖延五分钟,我立刻让下个节目上台。”Paul的应急安排没落实下去,控台的工作人员是外包来的,没对讲机。赵菲来关掉对讲机的声音,没让控台关麦,孟获已经在讲黄色笑话了。她跟赵菲来讲过,干婚庆的最怕冷场,脱衣舞节目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在乡下演出的时候,她跳舞跳到一半会有老年人拿着拐杖要上台打她。孟获挨了一棍子后开窍了,跳舞前先讲些低俗的笑话,都是下三路的东西。在上海的剧场同样奏效,昏昏欲睡的看台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Paul从旁侧观众席一路弯着腰跑到控台,指着鼻子问赵菲来是哪儿找来的人,他们公司办的演出是大雅之堂,怎么能让这种人讲黄色笑话?孟获下台的时候不慎又摔了一跤,咚,赵菲来让Paul看第一排的正中间,老板也在抚掌大笑。老板助理向Paul招手,让他带人过来。老板起身去后台,孟获和Paul站在他面前,他拍拍Paul的肩膀:“干得不错,我们就应该不拘一格。”赵菲来躲在角落,看Paul的脸扭曲出一个笑容,称赞老板的眼光独到,还装模作样地批评了孟获两句,演出内容要审批,就算是要给老板一个生日惊喜,下次也不能这么干了。孟获的眼睛扫来扫去,扫到了赵菲来,她指给老板看:“那是我的老乡,是她带我来上海演出的。她叫赵菲来。”赵菲来不得不挺直身子,走上前来,Paul见缝插针地找补道:“是啊,Fiora是我们实习生中很出色的一位。”老板没伸出手,赵菲来只能给他鞠了一躬。
5
赵菲来没等到给老板庆生敬酒的环节,邻居打电话给她,说房东一个小时前找人撬了她家的锁。邻居拍了几张照片给她,赵菲来的东西全都被扔出了门外。孟获的舞台妆还没卸掉,这可怎么办,她问赵菲来。在台上讲黄色笑话的孟获消失了,她面前的孟获又成了一个四十岁浓妆艳抹的普通人。报警呗,还能怎么办,赵菲来给110打电话说明情况。跳楼自杀的事情在派出所有备案,这不是赵菲来第一次联系警察。她和孟获赶回出租屋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门换了新锁,警察打电话给房东,房东声称赵菲来两个月没交过房租了,她撬锁拿回自己的房子天经地义。赵菲来说明明是房东无故霸占她的押金不退还。
地上有几个摔碎的杯子,那是赵菲来的收藏。房东确实一件不留地扔出了赵菲来所有的东西,警察让她们先把自己的行李整理好,再去录口供。赵菲来收拾出两个行李箱,孟获是一个。警车后备厢塞不下三个箱子,她们坐在车的后排,孟获的腿贴着自己的行李箱。
现在是晚高峰,去警局的路堵死了,导航预计要四十六分钟才能到达目的地。孟获问赵菲来不生气吗,赵菲来说都这样了,再生气也没有用,这一回是房东不占理。毕竟是她女儿死了,孟获说,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冲动也不能违法犯罪,开车的警察说。说得好,赵菲来打开车窗想吹吹风,闻到的只有汽油味。还没问你,你怎么就那么冲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跳过脱衣舞?孟获迟疑了一会儿,她说她当时看着那么多人,心里有一些东西迫切地想要吐出来,但是不能吐出来。背的稿子除了第一句全忘干净了,她脑子里只剩下那些黄色笑话,嘴巴不由自主地就说出来了。我也没想到,原来苋阳和上海没什么区别,那些男的还是喜欢听这些。警察插了一句:传播淫秽色情信息也是违法的。赵菲来捅了一下孟获,没有,我们俩说着玩的,都是玩笑。
她明白孟获想吐出的是什么,因为赵菲来咽下过一遍又一遍。孟获忽然惊叫一声,那是不是东方明珠?是,亮灯的东方明珠隔得很远,依稀能看出一个轮廓。孟获自从来了上海就是家和公司两点一线,连东方明珠都没去过。她说看到了东方明珠才不算白来一趟上海,赵菲来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东方明珠。第一次是刚来上海的时候,我来之前定了一间廉价民宿,到了地方发现是隔断房,墙板薄得像纸一样,空调黄得像老烟枪的门牙,吐出来冰冷的臭气。浴室的窗户坏了,我洗完澡后忍不了了,回房间就开始找下一个能住的地方。找到的就是现在住的房子,我拎着行李坐地铁过去,走换乘通道的时候想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四号线有的路段在高架上运行,当时是下午,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东方明珠,还拍了照,觉得是一个好兆头。其实那只是一座广播电视塔,电视都没人看了,电视塔有什么用呢?
“你想离开上海吗?”孟获看着东方明珠一点点远去。
“我前几天找中介看过新房子,就算房东不撬锁,我也打算搬走。”赵菲来关上车窗,车流一点点挪动,“你要和我一起吗?今晚就能过去,我们现在行李都收拾好了。”
“不,演出都结束了,我等会儿买票回苋阳。我来的时候以为这是一个好地方,苋阳老是有熟人想让我相一个对象,来上海想的是这样就不会有人认识我了。其实不是这样,我发现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觉得害怕。我就不行。”孟获握住了自己行李箱的拉杆,来回摩挲,说道。赵菲来想让孟获再等等,老板有意把演出做成定期出演的项目,和剧场多签了一场的合同。孟获留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一个知名的脱口秀兼舞蹈演员。
警察踩了一脚刹车,导航说目的地已到达。到了吗?到了。赵菲来下了车,她的行李在后备厢里没有拿,孟获拎着箱子说先走一步。赵菲来向前走,觉得自己还在那条换乘通道里,一直没有走到出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越走越轻快,最后一个念头是以后回老家结婚,要请孟获来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