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伯言先生阁下,忆前岁春间,蒙赐先人陷幽之文,当即肃复,敬申哀谢。道远未知何时得达。比逆贼逾岭出,息耗益梗不通。闻先生陷危城中。曾作二诗感怀,末由奉寄。嗣于新之方伯处,知先生已脱贼自归,移家黄墅,为之欣忭者弥日。会粤西土匪益炽。牵于第乡兵,议团费,终日卒卒,唇吻枯燥,逮晚不得休息。又地方官相与违难,噫气填胸肺间。因自戒执笔,恐发摅太过,以益时忌,故不能以一函询近况、道款曲。然依企之诚,则未尝一日而置诸怀也。伏维遁迹休间,兴居安善。金陵异族逼处,闻数十里外村落尚可安居,未审近复何如?忧患播迁之余,以道自胜,亲近图史,神明不衰,固当为先生祝之耳。
近年变端殊大,非前时意料所及。然先生文集中《上汪尚书书》已言之,良佩深识远见。抑某窃有进者,奸民固非重州县之权不办。今州县虽无权,然察一结盟聚党之奸民,固力有余也。特上之督抚,不肯担代处分,又乐以容忍欺饰为事。有一二能办之员,多方驳饬之,使逆知吾意而不敢为。然督抚亦非真以为事之宜如此也。大抵容身固宠,视疆场若无与。苟及吾身幸无事,他日自有执其咎者。又上之则有宰相,风示意旨,谓水旱盗贼,不当以时入告,上烦圣虑。国家经费有常,不许以毫发细故,辄请动用。由前之说,其所以防冒滥,非不善也。然疆吏因此而不敢办盗。逮其溃决,则所费者愈多。为督抚者,类皆儒生寒素,夙昔援引迁擢,不能不借助于宰相。如不谘而后行,则事必不成而有碍。是以受戒莫敢复言。盖以某所闻皆如是也。
金田会匪,萌芽于道光十四五年。某作秀才时,已微知之。彼时巡抚某公,方日以游山赋诗饮酒为乐。继之者犹不肯办盗。又继之者,则所谓窥时相意旨者是也。当其时,冯云山、韦振、胡以?等,盖无人不为本地绅民指控,拘于囹圄者数月。府县以为无是事也,而故纵之。逮起其起事,始以八百人聚于桂平之紫金山。绅民知必为巨患,集乡兵千余,自备口粮器械,欲往剿捕,具公揭于道府,但请委员督视,使知非私斗而杀人,得免于抵偿。盖其时粤西初有团练,而民之畏法如此。道府顾置之不问。绅民再三催促,始委一候补知县萨某应之。而夫马又不时给。委员因逡巡不去。贼聚党瞬至巨万。团练弱,且兼官兵之莫为助,遂群撒手,而贼势滔天矣。盖某所闻于官中者如此。此不能不为之太息痛恨也!
今天下州县多矣,即一省不下数十百余,安得尽贤者为之。惟督抚得人,则州县不期而自治。督抚不肯欺蒙皇上,则州县亦必不敢欺蒙督抚。此其势然也。窃谓如先生之论,使州县得入为御史,固足以激励人材,而建白不至为空言。然列荐牍而上之者督抚也。如使他人荐之,恐非时政所宜,亦未必遂公且明于督抚。州县虽贤安能违其意而自致于高明哉?惟宰相实有抑扬督抚之权。督抚皆得其一言,以为事势之轻重。故从古天下之治乱,未有不由乎宰相者。今粤西之始祸可睹已。此盖先生文之所未及者。故某引伸其说,以为世鉴。先生其然之否耶?数年里居,因团练事,时与官吏交涉。窃见今之所患,有甚于昔。殆亲见前人覆辙而躬自蹈之者。如使一误再误,则为忧更大。去冬曾据实沥情,入告庙堂。初意极为慎重,浸淫为持魁柄者所遏。彼人不能扼我而能忌我。又贼势滋蔓,凡乡团之良如唐子实辈,皆败不肯出。某于是不得不奉母引去。忌我者亦不能留也。盖某之所以出处进退者如此。其委折非言可尽。
自十月十一日,自家起程,今日始抵衡阳,将取道襄樊以达秦中,谒见座师王雁汀中丞,择便地安置老弱,再图北上。今之时势,谈何容易!况以空疏无据者为之。其能有万一之济耶?傥容隐居奉母,偷得一宽闲寂寞之区,则私愿已足。先生其必有以教我!涤笙侍郎一军,居然近今豪杰。观其起事之始,其气足以吞川渎、撼山岳。而幕下人才,亦皆一往无前,陵厉盖世。宜其有以摄凶顽而吐气也。然自九江而下,贼愈悍,我愈孤。江北之蜂屯蚁聚者,其志量尤不可窥测。则恃苍生之福命为之。涤笙到此,则更为其难矣。
前岁《感怀》二律,并今《岁立春日寄怀》近作,附录呈正。先生文集,曾否刻成?便丐以一帙见寄。今年在粤与伯韩子实裒集师友文刻之,而以子实居其名,命曰《涵通楼师友文钞》。先生文从伯韩钞本录出。近作则先人墓志《黄个园传》皆与焉。颇有集隘不能尽登之憾。此外月沧先生子穆伯韩、少鹤及某六人,为书九卷。先生及伯韩、少鹤皆二卷,而少鹤及同乡苏虚谷之词,合鄙作共为一卷。凡十卷。今已装订印行。诗钞拟俟续刻。盖赀与日皆不能给。而先生诗集,从前未经录出,不知能以副本见寄否?兵戈扰扰,劳生仆仆,无补时艰,独平日文章之好,结习未忘,常自笑且自怜也。独以识一时师友渊源之绪,则先生或亦有取焉。道远,书何能悉。
译文
伯言先生阁下:
回想前年春天,承蒙您为先父撰写墓志铭,我当即恭敬地写了回信,表达哀悼和感谢之情。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送达。后来因为叛贼(指太平军)越过山岭(指永安突围)而出,消息就更加阻塞不通了。听说先生被困在危城之中,我曾写下两首诗表达感怀,但一直没能寄给您。后来从新之方伯(布政使)那里,得知先生已经脱离贼寇,平安归来,并把家搬到了黄墅,为此我一整天都感到欣喜万分。当时正赶上广西的土匪活动日益猖獗,我被家乡组织地方武装(团练)的事务所牵绊,整天忙于商议团练经费,唇焦舌燥,直到晚上也得不到休息。再加上地方官员处处与我为难,心中郁积着怨气。因此我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动笔写信,恐怕抒发愤懑太过,会更加招致当权者的忌恨,所以没能写信问候您的近况、表达思念之情。然而我对您敬仰思念的诚心,却是一天也没有放下过。想必您隐居休养,日常生活起居都很安好。金陵(南京)被异族(指太平军)占据,听说几十里外的村落还能安居,不知近来情况又如何?在经历忧患迁徙之后,您能以道义自持,安于亲近图书史籍,精神依然健旺,这当然是我要为您衷心祝福的。
近年来的事变特别巨大,完全超出了从前的预料。然而先生您的文集中那篇《上汪尚书书》早已预见到了这些,实在令人钦佩您的远见卓识。不过,我个人私下里还有些想法想补充:要对付奸民,固然非加强州县官员的权力不可。如今州县虽然权力不足,但要查办一个结盟聚党的奸民,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问题在于上面的总督、巡抚,他们不肯承担(州县办案可能带来的)连带责任,又乐于采取容忍、欺瞒粉饰的态度。碰到一两个能办事的州县官员,他们还要多方挑剔驳回公文,使州县官员预先揣测到上司的心意(怕惹麻烦)而不敢有所作为。然而督抚们也并非真心认为事情就应该这样处理。大概他们只想保全自身地位和恩宠,把地方上的安危看作与己无关。只要自己任上能侥幸无事,将来出了大问题自然有别人承担责任。再往上还有宰相,他们暗示或传达皇帝的意旨,说什么水旱灾害、盗贼叛乱,不应当实时上报,以免烦扰圣上的思虑。国家经费有固定额度,不允许因些微小事就请求动用。从前面(宰相)所说的道理来看,他们是为了防止滥用(经费),用意并非不好。但地方大员(督抚)因此就不敢放手去剿办盗贼。等到事态崩溃决裂,所耗费的反而更多。那些担任督抚的,大抵都是出身寒微的书生,他们过去的提拔升迁,不能不依赖宰相的帮助。如果做事不先咨询宰相就行动,那么事情必定办不成而且会有阻碍。所以督抚们接受了(宰相的)告诫,就没人敢再提剿匪的事了。据我所知,情况都是这样的。
金田的会匪(指拜上帝会),早在道光十四、五年(1834-1835)就开始萌芽了。我还在做秀才的时候,就已经隐约听说了。那时担任巡抚的某公,正天天以游山玩水、吟诗饮酒为乐。接任的巡抚还是不肯办理盗贼。再后来的继任者,就是那种专门揣摩当朝宰相心意的人了。那个时候,冯云山、韦振(昌辉)、胡以昽(应为胡以晄)等人,几乎没有一个不被本地乡绅百姓控告,并被关押在监狱里好几个月。知府、知县认为没有这回事,就故意把他们放了。等到他们起事时,最初只有八百人聚集在桂平县的紫荆山。乡绅百姓知道这必将成为大祸患,便集合了一千多人的地方武装(乡兵),自己准备口粮和武器,想去围剿抓捕。他们向道台、知府递交了联名公呈,只请求派一位委员(上级委派的官员)去监督指导,以证明他们不是私斗杀人,事后可以免于偿命。因为那时广西刚开始办团练,百姓对法律还是如此敬畏。然而道台、知府却对此置之不理。乡绅百姓再三催促,才委派了一位候补知县萨某去应付。但连差役车马也不能及时供给。这位委员因此犹豫徘徊,不敢前去。贼寇聚集党徒,瞬间就达到上万人。团练力量薄弱,加上官兵又不来援助,于是大家就都撒手不管了,贼寇的气焰便嚣张得不可遏制。这是我从官府内部听到的情况。对此,我怎能不深深叹息、痛心疾首呢!
如今天下的州县官员太多了,即使一省也不下几十上百个,怎么可能都是贤能的人来担任呢?只有总督、巡抚选对了人,那么州县官员不用刻意要求,自然也能治理好。督抚们不肯欺瞒皇上,那么州县官员也必定不敢欺瞒督抚。这是势所必然的。我个人认为,像先生您所主张的,让州县官员有机会调入朝廷担任御史,固然足以激励人才,而且他们的建议(建白)也不至于成为空谈。然而呈递推荐文书给朝廷的是督抚。如果让其他人来推荐,恐怕不合当前的政治体制,也未必就比督抚推荐更公正、更明智。州县官员即使贤能,又怎能违背督抚的意愿而自己达到高位呢?关键在于宰相确实拥有褒贬、升降督抚的权力。督抚们都看重宰相的一句话,因为这关系到他们仕途的轻重。所以自古以来天下的治乱,没有不是由宰相决定的。如今广西肇祸的根源就清楚可见了。这一点可能是先生文章中未曾提及的。所以我引申您的观点,以此作为世人的鉴戒。先生您认为对吗?
这几年我在家乡居住,因为团练事务,时常与官吏打交道。我私下观察到,现在的祸患比从前更严重。这简直是亲眼看着前人翻车,自己却跟着重蹈覆辙。如果再一错再错,那造成的忧患就更大了。去年冬天,我曾根据实情详细陈述,上书给朝廷。起初非常慎重,但渐渐被掌握大权的人所阻挠。那些人不能压制我,却能忌恨我。加上贼寇势力蔓延,凡是优秀的团练首领如唐子实等人,都因失败而不肯再出面。我于是不得不侍奉母亲离开家乡。忌恨我的人也无法挽留。这就是我出仕和退隐、行止进退的原因。其中的曲折原委,不是言语能说尽的。
自去年十月十一日从家里动身,今天才抵达衡阳,打算取道襄樊前往陕西(秦中),拜见我的座师王雁汀中丞(巡抚),选择一个便利的地方安置家眷,再图谋北上。如今的时势,谈何容易!更何况让我这样学识空疏、没有根基的人去担当重任,哪能有万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呢?如果允许我隐居奉养母亲,偷得一片宽闲寂静的地方,那么我个人的愿望就满足了。先生您一定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吧!
涤笙(曾国藩)侍郎的军队,确实是当今的豪杰。看他起事之初,那种气势足以气吞山河、撼动山岳。他幕府中的人才,也都勇往直前,气概压倒当世。难怪能震慑凶顽,大快人心。然而自从九江顺流而下,敌人越来越凶悍,我军越来越孤立。长江以北像蜜蜂蚂蚁般聚集的(清军)部队,他们的心思和能量更是深不可测。这只能依赖天下百姓的福分命运了。涤笙(曾国藩)到了这里,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前年写的《感怀》二首律诗,连同今年《立春日寄怀》的近作,一并抄录呈上请您指正。先生的文集,是否已经刻印完成?方便的话,请寄给我一部。今年在广东,我和伯韩(朱琦)、子实(唐岳)收集整理了师友们的文章刻印出来,而由子实出面署名,命名为《涵通楼师友文钞》。先生的文章是从伯韩的抄本中录出的。近作如为先父写的墓志铭、《黄个园传》也都收录了。很遗憾篇幅有限,未能全部登载。此外,月沧先生(吕璜)、子穆(王拯)、伯韩(朱琦)、少鹤(龙启瑞,即作者自称)及我共六人,编成九卷书。先生及伯韩、少鹤各占二卷,而少鹤及同乡苏虚谷(苏汝谦)的词作,加上我的作品合为一卷。总共十卷。现在已经装订印行。诗钞打算等以后再续刻,因为资金和时间都跟不上了。而先生的诗集,从前未经抄录出来,不知能否将副本寄给我?兵荒马乱,人生劳碌奔波,对时局艰难毫无补益,唯独平日对文章的爱好,这积习未能忘怀,常常自我嘲笑又自我怜悯。只希望借此记录下这一时代师友间学问的渊源脉络,或许先生也会觉得有点价值。路途遥远,书信怎能尽述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