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启瑞《致曾涤生侍郎书》

原文

月初六日，专人还，接奉手书，知前件远蒙关注。某此事实出于万不获已，寸心可以对天地，质鬼神。若世之所谓谨默畏慎者，难免不以为非，要亦不足听荧也。数十年来，士大夫以含容为忠厚，以宽大为美名。如有持正不为苟同者，即以刻薄之名加之。立见其偾事，而不肯得罪于同官；即使其殃民，而不肯曲从夫清议。夫不忍于一人而忍于百姓，不忍于同僚而忍于吾君，其为害讵有极耶！天下事，所以流失败坏而莫可挽回者，孰非若辈有以酿成之也。某平生实不肯以苛论绳人。即今日作乡绅，亦不肯不为地方官设想。如使我当之，而力不足举其事者，断不肯责望当局。今日吾乡之事，实为此一二人所败。如使尽其心力，及为早之，虽庸才亦必有以自见。受人之牛羊，而不为之求牧与刍，且驱而致之虎狼而莫之省忧，徒束手号于众曰吾无才，则当受牛羊之时，何不皇然自谢其不敏也？且今日之事，又不止于无才而已。而又幸其主人之多难也，而忍从而欺之。颠倒是非有无，直以为旁若无人者。彼其心之无君，亦已甚矣。

某虽不才，盖亦厕身士林，略知大义。目击其欺君害民之事，实觉于心不甘。如律以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之义，则为春秋时分土分民者言之。不才以王人而与公事，乌可以此为例！又有谓所言虽是，但惜其晚，而于无益。某则谓不至今日言之，亦不见效。如谓晚而无济，则他日言之，更属无益。不如早一日言之，更有一日之效。生平赋性愚戆，惟正直二字，自谓可以矢诸神明。尝谓好恶如有悖于大公者，则生不可立于大清之朝，死不可以入先人之庙。执事所谓邦之司直者，庶其闻而谅我乎？

北事承于续函示悉，感荷。以后如有所闻，更望寄示。天下大局，固已不堪设想。吾辈为一日臣子，便当尽一日职分。主德仁明，民心未去，拨乱反正，安知不在今日。旌麾驻临匪遥，邻封受庇，瞻望风采，企羡无穷。

译文

月初六日，我派去送信的人回来，接到了您的亲笔信，得知前次托付之事承蒙您远道关怀。我这次（所行）之事，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我的本心可以面对天地，对质于鬼神。就算世上那些所谓谨慎、沉默、畏首畏尾、明哲保身的人，难免认为我做得不对，但这也不足以迷惑（我的判断）。

数十年来，士大夫们把（对错误）包容当作忠厚，把（对恶行）宽大当作美名。如果有人坚持原则不苟且附和，就把“刻薄”的帽子扣到他头上。（他们）眼睁睁看着事情败坏，却不肯得罪同僚；即使（这种做法）祸害百姓，也不肯屈从于公正的舆论。对一个人不忍心（责备），却忍心（坐视）百姓受害；对同僚不忍心（得罪），却忍心（辜负）我们的君主，这种祸害难道有尽头吗！天下事之所以流失、失败、败坏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哪一件不是这类人酿成的？

我平生实在不愿意用苛刻的言论苛责他人。即使如今身为乡绅，也不肯不为地方官员着想。假如让我处在那个位置，而力量不足以办好那件事，我决不会苛责当权者。但如今我们家乡的事务，实实在在是被这一两个人（指不作为或乱作为的官员）搞坏的。假如他们能尽心尽力，及早处理（问题），即使是平庸之才也必定能有所表现。（这就好比）接受了人家托付的牛羊，却不替它们寻找牧场和草料，反而把它们驱赶到虎狼出没的地方而不反省忧虑，只是束手无策地对众人哭喊说“我没有才干”，那么当初接受人家牛羊的时候，为什么不惶恐地推辞说自己能力不足呢？况且如今的事情，又不止是无才而已。（他们）更是庆幸其主人（指皇帝或朝廷）多灾多难，从而忍心加以欺瞒。颠倒是非有无（混淆黑白），简直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他们心中没有君主，也太过分了！

我虽然没什么才能，但也算是读书人，略知大义。目睹这种欺君害民的事情，实在觉得于心不甘。如果用“居住在某个地方就不非议其大夫”这种古礼（《礼记·曲礼下》）来约束我，那么这是针对春秋时期（诸侯分治）拥有封土和百姓的大夫而言的。我作为朝廷命官而参与公务（指在地方上有身份地位），怎么能用这个例子（来要求我不说话）呢！又有人说（我）说的虽然对，但可惜说晚了，于事无补。我却认为，不到今天这个地步来说，也显不出效果。如果说晚了就无济于事，那么以后再说，更是毫无益处。不如早一天说出来，还能早一天见到效果。我生性愚笨耿直，只有“正直”二字，自认为可以向神明发誓（问心无愧）。我曾说过，如果我的好恶违背了天下大公之道，那么活着就不配立于大清朝廷之上，死后也不配进入祖先的宗庙。您（执事）作为国家主持正义的人（邦之司直），或许能听闻（我的想法）并体谅我吧？

关于北方的事务（可能指太平天国起义或其它时局），承蒙您在后续的信函中告知详情，非常感谢。以后如果还有听到什么消息，更希望您寄信告知。天下的大局，固然已经不堪设想。但我们做一天臣子，便应当尽一天的本分。皇上仁德英明，民心尚未离散，拨乱反正，怎知不在今日呢？您（旌麾指代曾国藩的仪仗，意指曾国藩本人）驻扎的地方离此不远（或指曾国藩即将到来），邻近地区（包括我的家乡）都将受到您的庇护。我仰望您的风范，向往仰慕之情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