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前辱手书,具悉爱我厚意。且以仆前日所论,可备采择,更询刍荛以药旧习。是可见旭堂之虚怀,益可见旭堂之进境也。
吾人用功,以治心为要。心也者,帅也。耳目口体,卒徒也。帅强则士卒用命,指挥无不如意。帅弱则士卒骄悍,肆出而不可制。是故人不能正其心,则耳目口体,无不足为心害。虽然,心立矣,耳目口体,皆欲其退而听命矣,养之不得其道,则亦无以祛其欲而全其天。何哉?大道之蕴,至深至微,得其粗必穷其精,得其表必穷其里。偶然涉猎,遂谓会其旨要,此中之奥妙,不复为之详察,是虽日取数十卷读之,亦无所得于其心。及见之行事,未有能缜密者。此其心粗也。
圣域贤关,非一蹴所能几及。必持之恒久,需之以时日,寸累尺积,从容涵泳,而后可底于成。以远大之功程,遽期效于旦夕,不复循序渐进,以次臻于高明之域,则行远不能自迩,登高不能自卑,躐等之弊生,助长之病起矣。此其心躁也。
一心之微,天下之理无不具,必扩其度量,广集众善;如大海然,纳之以百川,而莫见其盈也;如深谷然,投之以众物,而莫见其满也。参考众说,以求至善之所在,始足以尽吾心而知吾性。故谦则受益,满必招损。使执一说而众说遂有不能入,偏立一见,而他人之见,遂有所不能受,必至师心自用,滞于一隅,而莫能汇大道之全矣。此其心隘也。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为圣为贤,只尽一己分内事。惟学成德立,出吾言以发斯世之聋聩。古圣人著书立说,以明道也,非以争名也。才窥宫墙,即思垂著述于后世,是皆外面起见。用功虽超乎流俗,立心实中于功利矣。且立言必先知言。格致未深,遽思编集众说,针灸庸流,何异乳儿舌涩,思论天下大事哉!此其心杂也。
粗则不能精其心以穷一己之理,躁则不能永其心以竟一己之功,隘则不能宏其心以集一己之善,杂则不能一其心以复己之性。况乎其进锐者,其退必速。始恃其壮往之气,思欲成功于一时,久无所获,则必厌弃而不肯进。而耳目口体,无不投闲抵隙,以为一心之害。是粗心躁心隘心杂心不去,而怠心又因是而生矣。如军令严肃,士卒畏威,而大将暴虐,终不足以服其心。必至于离德解体,军令有所不能行者。旭堂以颖悟之资,兼果敢之力,实吾辈所深畏。特观理或粗,求效或躁,取善或隘,用心或杂,如吾前所云云者。
今自知其为痼疾,广搜药石以医之,则有不难起沉疴于一朝者。旭堂勉乎哉!格致者,所以穷此心之理。诚意正心,乃工夫下手处也。修齐治平,根于心而次第以施之者也。精其心,而于事物之理,无不欲其穷;永其心,而于道德之功,无不欲其竟;宏其心,而于天下之益,无不欲其集;一其心,而于天命之性,无不欲其复。发愤以修其业,从容以俟其成。夫如是,吾之心日扩,吾之力日固,怠心不生,道心弥存,斯可以祛吾欲而全吾天,以造圣贤之阃域矣。旭堂勉乎哉!夫知病不难也,知病而能求药为难。余受病最深,何能医君之病。然先圣先贤之书具在,无不可案证以求方也。古人谓人主用兵,不难于将兵,而难于将将。吾人进德,不难于应事,而难于养心。心得其养,又何疾之不可除,何病之不可医乎!旭堂勉乎哉!令叔云亭先生江右之行,果否?想家政日多,此际亦难骤往。以令叔天怀之沉静,识见之高明,立品之清洁,深足为旭堂药石。使得日侍其侧,亲聆训诲,吾知旭堂之受益,必有无穷者。别情缱绻,言不尽意。
译文
先前承蒙您来信,信中深切的情意我已完全了解。而且您认为我上次的论述可供参考,还愿意再征询我这浅陋之见来医治旧有的习气。这足以看出旭堂您虚怀若谷的胸襟,也更可见旭堂您学问修养在进步啊!
我们修养身心,以“治心”最为关键。心,就像是统帅。耳朵、眼睛、嘴巴、身体,就如同士兵。统帅强大有力,士兵就听从命令,指挥起来无不随心所欲。统帅懦弱无能,士兵就骄横凶悍,肆意妄为而无法约束。所以说,人如果不能端正自己的心,那么耳朵、眼睛、嘴巴、身体,没有一样不会成为危害心的祸患。然而,即使心确立了主导地位,希望耳朵、眼睛、嘴巴、身体都能退后听命,但如果修养的方法不得当,那么也无法去除它们的欲望而保全人本然的天性。为什么呢?因为大道的蕴含,极其精深微妙,掌握了它的粗浅部分,必须进一步穷究其精微之处;了解了它的表面现象,必须深入探究其内在本质。如果只是偶然涉猎,就以为掌握了它的主旨要义,对其中的奥妙不再去详细体察,那么即使每天阅读几十卷书,内心也终究一无所获。等到将这些见解付诸行动时,没有能做到周密细致的。这就是因为“心粗”啊。
圣贤的境界,并非一蹴而就就能达到的。必须持之以恒,需要时间的积累,一点一滴地累积,从容不迫地深入体会玩味,然后才能成功。用远大宏伟的目标,却急切期望在短时间内见效,不再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达到高明的境界,那么就像要走远路却不能从近处起步,要登高却不能从低处开始,超越等次的弊病就产生了,拔苗助长的毛病就出现了。这就是因为“心躁”啊。
一颗小小的心,天下的道理无不具备。必须扩大它的度量,广泛吸收众人的优点长处;就像大海那样,容纳千百条河流,却看不到它满溢;如同深谷那样,投入无数东西,也看不到它填满。参考各种学说,以寻求那最完美的道理所在,这样才能充分发挥我们心的潜能并认识我们的本性。所以谦虚就能受益,自满必定招致损失。如果固执于一种学说,那么其他学说就听不进去;偏执地树立一种见解,那么他人的见解就无法接受,最终必然导致自以为是,固执己见,局限在一个角落,而无法融会贯通大道的全部了。这就是因为“心隘”(心胸狭隘)啊。
人禀受天地中和之气而生,成为圣人贤人,只是尽自己分内应做的事。只有学问成就、德行确立之后,才发出自己的言论来启发世上那些昏聩糊涂的人。古代的圣人著书立说,是为了阐明大道,并非为了争名夺利。才刚窥见学问的门墙(刚刚入门),就想着要留下著作传名后世,这都是从外在功利出发的念头。虽然下的功夫可能超出一般流俗之人,但他的存心实际上已陷于功利之中了。况且要立言必须先懂得如何正确评价言论(知言)。穷究事物原理(格致)的功夫还不够深,就急着想编撰汇集各家学说,去针砭、引导平庸之辈,这和吃奶的婴儿舌头还不利索,就想议论天下大事有什么两样呢!这就是因为“心杂”(心思不专一)啊。
“心粗”就不能精心钻研以穷尽自身应知的道理,“心躁”就不能保持恒心以完成自身应下的功夫,“心隘”就不能开阔心胸以汇集自身应学的善言善行,“心杂”就不能专一其心以恢复自身本然的天性。更何况那些进步猛烈的人,其退步也必然迅速。开始时仗着一股勇猛向前的锐气,想要在短时间内取得成功,时间久了没有收获,就必然会厌倦放弃,不肯再前进了。而这时耳朵、眼睛、嘴巴、身体的各种欲望,无不趁虚而入,成为危害心的祸患。所以,粗心、躁心、隘心、杂心不去除,怠惰之心又会因此而产生。就如同军中号令虽然严明,士兵畏惧军威,但主将如果暴虐无道,终究不能使士兵心服口服。最终必然导致离心离德,军令也无法贯彻执行了。
旭堂您凭借过人的聪慧资质,加上果断勇敢的能力,实在是让我们这些人深为敬佩(或译:深感不如)。只是观察到您有时理解道理显得粗略,追求成效有些急躁,吸收善言显得狭隘,用心不够专一,就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如今您既然自己知道这是根深蒂固的毛病,并广泛寻求良方妙药来医治它,那么要一朝之间治愈这顽疾,也并非难事。旭堂,努力啊!“格物致知”(穷究事物原理),是用来穷尽此心所含之理的。“诚意正心”(使意念真诚、心思端正),才是修养功夫开始下手的地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是植根于心,然后按次序逐步实施的。精心钻研,对于万事万物的道理,无不想要穷究到底;保持恒心,对于道德修养的功夫,无不想要坚持完成;开阔心胸,对于有益于天下的事情,无不想要汇集采纳;专一其心,对于上天赋予的本性,无不想要恢复保全。发愤努力以修养学业,从容不迫以等待成功。如果能这样,我们的心胸日益开阔,我们的力量日益坚固,怠惰之心不会产生,道德之心日益充盈。这样才可以去除我们的私欲,保全我们天赋的本性,从而进入圣贤的境界了。旭堂,努力啊!
知道病症并不难,知道病症而能寻求良药才难。我自身毛病最深,怎能医治您的病呢?然而,古代圣贤的书籍都摆在那里,没有不可以对照验证以寻求药方的。古人说君主用兵,难的不是指挥士兵,而是驾驭将领。我们修养德行,难的不是处理具体事务,而是修养心性。心性得到了良好的修养,又有什么毛病不能去除?什么疾病不能医治呢?旭堂,努力啊!
令叔(您的叔叔)云亭先生去江西(江右)的事,是否成行?想必家中事务日益繁多,这个时候也难以立刻动身。以令叔深沉宁静的天性、高明的见识、纯洁清正的品格,足以为旭堂您提供极好的针砭良药。假使能每天侍奉在他身边,亲耳聆听他的教诲,我知道旭堂您能从中获得的益处,必定是无穷无尽的。离别之情依依不舍,言语难以完全表达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