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不以银为币。唐时用银,不过蛮市。明初用钞用钱,禁用银。中叶后,银始通行。顾氏炎武著论,用钱费银,意在复古,余往时见银价日贵,农田出谷,而国课征银,准折消耗,民不聊生。未尝不以顾氏之论为善。
乃自五口通商,而天下之局大变。从此以银为币之势已定,虽五帝三王复起,不能改也已。盖今以合地球九万里为一大天下,中国仅十有五分之一耳。其十有四用银,而其一不用银,犹之十有七省用银,而一省不用银,行乎不行乎?曩尝谓市易之事,贵征贱,贱征贵,势之所趋,有莫适为主,而一成不可变者。即如钞币一法,虽以天子之命,不行斯不行耳。严刑峻法曾不足动其毫末。征诸古而皆然,验之今而益信。且夫钞亦幸而不可行耳。若其可行,则银且尽为诸夷所有。一旦有事,钞币无从支银,百万资财,俄顷片楮。而银之重中于人心,权势遂尽移于有银之诸夷。几何不为闽省前年之事!
然则,居今日而言裕国,宜何从?曰:仍无逾于农桑之常说,而佐以树茶开矿而已。西北水利,已具前议。又不独西北也。大江以南之农,恒勤,大江以北之民,多惰。山左舒君梦龄,宰皖北,以地多旷土,募江苏人教民耕之。民辄曰:必尔始得食,宁饿死耳。噫,何论东豫哉!是宜劝之,董之,务有以变之,俾无旷上而后已。
且也,东南诸省兵燹之后,流离死亡,所在皆是。孑遗余黎,多者十之三四,少者十不及一人。少即田荒,田荒即米绌。必有受其饥者。是宜以西人耕具济之。或用马,或用火轮机,一人可耕百亩。或曰:我中华向来地窄民稠,一用此器,佣趁者无所得食,未免利少而害多。以今日论之,颇非地窄民稠之旧。则此器不可常用,而可暂用也。
又中国积岁兵荒,丝市减十之六七,而夷船所购,数倍往时。故蚕桑之利,近年更普。往尝谓古无棉布,以麻葛为布,故老者非帛不暖,而桑与农并重。至拔茶树桑,传为善政。更由当时以绢为币之故。自木棉入中国,似蚕桑非贫民急务矣。然由今日观之,则茶桑又并为富国之大原也。上海一口,贸易岁四五千万,而丝茶为大宗。彼以雅片洋货相抵犹不足,必以银补之。设使彼有雅片,我无丝茶,中国早不支矣。劝桑亦具前议。
至茶宜于山石起?不能生他木之处。若推广种茶,其利不可胜计。开矿一事,或疑矿税病民,矿徒扰民,且碍风水。不知风水渺茫之说,非经国者所宜言。开矿非利其税,即经费之外,全以与民,不失为藏富之道。矿徒非贼比,在驾驭得人而已。诸夷以开矿为常政,不闻滋事。且夷书有云:中国地多遗利。设我不开,而彼开之,坐视其捆载而去,将若之何!又夷书动言鸦片害人,宜禁。将来和议既固,理晓诸夷,彼禁贩运,我禁吸食。即仍修吸食者,斩之。旧令亦未尝不可徐议之也。裕国之道,不外乎此。
译文
古代并不以白银作为货币。唐朝时虽然使用白银,但只限于边境少数民族的集市贸易。明朝初期使用纸币(宝钞)和铜钱,禁止使用白银。到了明朝中期以后,白银才开始普遍流通。顾炎武先生曾著书立说,主张用铜钱而节省白银,他的用意在于恢复古制。我以前看到白银价格日益高涨,农民生产的是粮食,而国家赋税却征收白银,百姓不得不把粮食换成白银来缴税,中间要承受兑换的损耗(如折色、火耗等),导致民不聊生。那时我也未尝不认为顾炎武先生的主张是好的。
然而,自从五口通商(指1842年《南京条约》后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之后,天下的局面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此以后,以白银作为货币的趋势已经确定,即使是上古的五帝三王复生,也无法改变了。因为现在整个地球九万里(指世界范围)已连成一个大天下,中国仅仅是其中的十五分之一罢了。其余十四分之十四都在使用白银,而我们这十五分之一不用白银,就好像全国十七个省都用白银,而只有一个省不用白银,这能行得通吗?我以前曾经说过,贸易之事,总是贵的流向贱的,贱的流向贵的,这是大势所趋,有一种力量主导着,一旦形成就难以改变。就像纸币(宝钞)这种办法,虽然凭借皇帝的命令推行,但行不通就是行不通。即使使用严刑峻法,也丝毫不能改变这种情况。考察古代历史都是如此,验证当今现实就更加确信了。况且,纸币幸好是行不通的。如果真能行得通,那么中国的白银恐怕早就全部被外国(诸夷)占有了。一旦发生变故,纸币无法兑换成白银,那百万资财,顷刻间就变成废纸一张。而白银的重要性已深入人心,权势就会完全转移到拥有白银的外国人手中。这不就差点重蹈福建省前几年(指因货币问题导致混乱)的覆辙了吗!
那么,处在今天这个时代,要谈论使国家富裕,应该从哪里着手呢?我认为:仍然没有超越传统强调的农桑(农业)这个根本途径,然后再辅以种茶和开矿罢了。关于西北地区的水利建设,我在之前的议论(指其《兴水利议》)中已经详细阐述。其实不只西北地区需要重视。长江以南的农民通常比较勤劳,而长江以北的民众则多有懒惰的现象。山东的舒梦龄先生,在安徽北部做知县时,因为当地荒地很多,就招募江苏人来教当地百姓耕种。当地百姓竟然说:“一定要像你们那样(辛苦耕种)才能有饭吃?那我宁愿饿死!”唉,连安徽(皖北)都这样,更不用说河南(豫)、山东(东)了!所以应该劝导、监督他们,一定要想办法改变这种惰性,让土地不再荒废才行。
而且,东南各省在经历战乱(兵燹,指太平天国战争)之后,百姓流离失所、死亡惨重,到处都是这样的景象。劫后余生的百姓,多的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三四,少的甚至不到十分之一。人少了田地就荒芜,田地荒芜了粮食(米)就短缺。必然有人要挨饿。这应该用西方人的农业机械(耕具)来补救。或者用马力,或者用蒸汽机(火轮机),一个人就能耕种上百亩地。有人可能会说:我们中国向来是地少人多,一旦使用这种机器,那些靠当雇工(佣趁)糊口的人就会没饭吃,恐怕是害处多过好处。以今天的情况来看,(经过战乱)已经不是过去那种地少人多的局面了。所以这种机器虽然不能永久普遍使用,但在当前这个恢复阶段是可以暂时使用的。
另外,中国连年战乱和灾荒,丝绸市场的交易量减少了十分之六七,但外国船只(夷船)采购的数量却比过去多好几倍。所以养蚕种桑(蚕桑)的收益,近年来反而更加普遍了。我过去曾说古代没有棉布,人们用麻葛做衣服,所以老人没有丝帛(帛)就不暖和,因此桑树种植和农业生产同等重要。以至于(地方官)拔掉茶树改种桑树,还被传为好的政绩(善政)。这更因为当时是用绢帛作为货币的缘故。自从棉花(木棉)传入中国,似乎养蚕种桑对贫民来说就不是最紧要的事了。然而从今天来看,茶叶(茶)和蚕桑(桑)又共同成为使国家富强的根本了。上海一个口岸,每年的贸易额就有四五千万两白银,其中丝和茶是大宗商品。对方(外国)用鸦片(雅片)和洋货来抵偿我们的丝茶价值,还不够,还必须用白银来补足差额。假使他们有鸦片,而我们没有丝茶可以出口,中国早就支撑不住了。鼓励种桑养蚕的方法,我在之前的议论中(指其《劝树桑议》)也已经讲过。
至于种茶,最适合在那些山石嶙峋、不能生长其他树木的地方。如果推广种茶,其利益将是不可估量的。关于开矿这件事,有人担心征收矿税会加重百姓负担(病民),矿工(矿徒)会扰乱地方秩序(扰民),而且会破坏风水。殊不知风水这种渺茫虚幻的说法,不是治理国家的人应该谈论的。开矿不是为了贪图那点矿税,即使除去开矿的经费,把收益全部给予百姓,也不失为一种藏富于民的好方法。矿工并非盗贼(贼),关键在于管理(驾驭)是否得法。外国(诸夷)都把开矿作为常规政策,没听说因此闹出乱子(滋事)。而且外国书籍(夷书)中曾说:中国土地蕴藏着很多未被开发的财富(遗利)。假设我们自己不去开采,而让他们来开采,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财富一车车(捆载)运走,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另外,外国书籍中常常提到鸦片害人,应该禁止。将来双方的和平条约关系稳固之后,可以据理向外国说明,让他们禁止贩运(鸦片),我们则在国内禁止吸食。即使恢复执行“吸食鸦片者处斩”的旧法令,也未尝不可以逐步讨论实施。使国家富裕的途径,不外乎就是以上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