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新人
一
八岁那年,阮咸期待的邙山之行终于有了眉目。在母亲董采君看来,这次出行全是阮咸叔父阮籍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这位叔父,虽名义上是阮咸的长辈,年龄只比阮咸大十岁。董采君从小看着他长大,一直把他与阮咸同作孩子看待。不知不觉,这位小叔也已身高七尺了。
院子里有一株大榆树,董采君经常会招呼阮咸靠树站立,用裁衣的簧剪在树上刻划痕迹。有时,清理完溷或院子,她会来到榆树下歇息片刻。望着上面逐年上移的刻痕,董采君心里有无法对外人道的满足。
比起其他孩子,阮咸显得安静许多,喜欢沉思默想。董采君经常看到他坐在堂下的台阶上,低头盯着某处。
“你干吗呢?”她从身后问。
“娘,你能听见它们的音声吗?”
“谁的音声?”
阮咸指了指阶下兀自匆忙的蚁群。“它们爬过时的脚步声,跟市集上不停赶路的人可像了。”
阮氏子弟还真有共通之处,董采君想。她当然首先想到了小叔。阮咸的这位叔父,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读书,时常连饭都忘了吃——董采君不敢打扰,只是将食案放在小叔门口。一两个时辰过去,她返回取案时,总是发现饭菜纹丝未动,上面爬满了蚂蚁。
二
董采君的丈夫阮熙,为大将军曹真部下军司马,秩一千石,在年轻的阮氏族人中算得上最有前途的一个。半年前,阮熙托人带信,说蜀相诸葛亮犯关被击退,大将军趁机收复武都、阴平二郡,迁阮熙为武都太守,秩两千石。
收到信的董采君又喜又忧——喜的是丈夫擢升,忧的是自蜀主刘备死后数年,边关烽火再起。打仗就要死人,这个道理人人都懂。有战事就有机会建功立业,这亦是人尽皆知。阮熙当初被辟召为大将军掾属,卫戍大魏边境,也是抱着建立功勋、重振阮氏的愿望。
阮熙升迁后,来往庆贺的乡邻族人络绎不绝。本应是阮咸的小叔负责接待,但他仍然闭门不出,最后只得由董采君和阮咸的祖母卫氏出面。董采君知道卫氏对这个小儿子的偏爱,自然没法多说什么。
卫氏的丈夫阮瑀,是阮氏家族得以闻名天下的人物。阮瑀死时董采君还未与阮熙成亲,阮籍才不过三岁。卫氏独自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因而被阮氏族人尊称为“大母”。如今,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阮熙能够独当一面,他的阿弟阮籍虽性格怪僻,但凭文采已略有声名。乡人们都觉得,等咸儿再长大些,想必这个家会再次兴盛。
三
天际染上一抹暮色。几只飞鸟从山涧上空掠过,没有声响。不远处的山丘随日光转暗。溪水清澈见底,向前奔流。
溪水叫长明沟水。清晨鸡鸣声起,尉氏县的乡人们陆续前来打水或是浣衣。溪水两侧生长着茂盛的桑树和榆树,还有几株桃树。
每当暮色时分,桃树下会传来悦耳的琴声。归家路过此地的樵夫和农人偶尔驻足片刻,不会听太久,就继续赶路。只有孩子们聚集在这里,玩击壤、骑竹马或斗阵之戏。
领头的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个头最高,嗓门最大。他以树枝为武器,率领众兵卒冲向敌军营帐,遭到对方用石子投掷的猛烈反击。男童身先士卒,一边手臂掩面抵挡不断砸向自己的石子,一边迅速接近敌方老巢。忽然,敌军大乱,有几个孩子已悄然绕到敌军身后,搞了个前后夹击。
“阿万,这招真灵!”有的孩子称赞说。
“这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个子最高的男童得意地挥舞树枝,发出飒飒之声。接着,他的目光转向桃树下那个一直断断续续鼓琴的男孩。游戏期间,男孩未受干扰,音声时低沉时昂扬,似乎是在隐约应和着游戏的节奏。其他孩子缠着阿万再玩一轮,阿万扔掉树枝,不耐烦地嚷“不玩了!”朝桃树走去。
“阿咸,这琴就这么有意思?”阿万走到男孩身旁,站在树影中。
阮咸盘腿坐在松软的草垫上,怀抱一把古旧的琴。他身材瘦小,琴又大又沉。桃树下的草地已被他坐得塌掉一块。
“还是跟我们做做游戏吧,整天弄琴有啥意思?”阿万并排坐在阮咸身旁,将一块煮熟的芋头递给他。
其他孩子渐渐散去了,只剩他俩坐在树下。日头偏移,光芒更加黯淡,树影变得模糊。
“我能听到许多音声,听到了,就忍不住与之应和。”阮咸怀抱古琴,微笑着,“再说了,这琴可是本郡大儒蔡邕留给我大父(指祖父——注)的,叫‘焦尾’。阿万你看,琴的尾端被烧焦了,听说是蔡公听到灶间燃桐木,赶紧抢救出来的……”
“为何要救?”
“我听叔父说,是蔡公听出燃烧的桐木质地精良……”
“罢了,”阿万失去兴致,摆摆手,“你家大父,还有啥蔡公,早不在世上了,说这些故事有何用?”
“叔父说,这叫‘历史’。”
“不就是些死人的事……”阿万意识到失礼,岔开话题:“阿咸,还是谈谈今后,你有何志向?”
阮咸愣了愣。他从小跟叔父读《论语》,知道圣人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叔父解释说,“志”乃一个人的心之所主,无志者终生惶惑,有志者才能“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可是,他未曾真正思考过自己的“志”是什么。
“那阿万,你的‘志’呢?”
“我是士息,当然要上阵杀敌,建立功业,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就像你父亲一样。”阿万说到此处热血沸腾,绕桃树走了两圈。
四
“士家”是由大魏武皇帝曹操创立的制度,凡为士家者,代代为士家,不得与士家之外的人通婚。没有战事时,他们像普通农户耕田劳作,一旦战事起,随时会被征调入伍。阿万的父亲正戍守在对蜀边境,腊日都没归家。
士家之子被称为“士息”。
已是季冬时节,万物一派萧索。几场大风过后,树木变得光秃,夏春时成茵绿草也已枯黄。太阳落到山后,收敛起最后几丝游光。
坐着不动,大地的寒气从脚底逼进骨头。
阿万说:“那不是你家痴叔吗?”
阮咸朝阿万指点的方向看。一个人影慢慢走过来。
“我就先走啦!”阿万告过别,往自己家方向跑去。阮咸知道,阿万不想跟叔父打交道,倒不是讨厌叔父,而是跟许多人一样,对叔父有种本能的畏惧。
五
“痴叔”之称流传已久。
最初是乡里孩子们的戏称,渐渐地就连同辈甚或长辈见到阮籍也会调侃地叫一声“痴叔”。痴叔自己倒是不以为意,有时他看完书出门,有孩子喊:“痴叔何处去?”他便梦游般答道:“道虽迩,不行不至。”引起一阵笑声。痴叔并不恼,继续慢慢往前走。那些孩子虽敢于冒犯他,却从不接近他,戏谑一句便溜之大吉。
对这位性情怪僻的少年郎,乡里人多有议论。董采君去溪边浣衣时,常遇到同来的妇人问起:“你家痴叔还是整日闭门读书吗?”董采君答:“痴叔依旧。”她清楚这些妇人的心思,她们知道这位痴叔已到该婚配的年龄,而自家都有尚未许配的女儿。痴叔虽性情不同常人,但熟读圣贤之书,说不定日后能成为蔡邕那样的大儒;况且,他还是阮瑀的儿子。
乡里的老人至今仍会时常提起阮瑀,向后人讲述他的故事。
阮瑀,字元瑜,少年时受学于蔡邕,被后者称为“奇才”。那个年代,名士为天下倚重,他们的品评能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前途。
得到大名士蔡邕的称赞,阮瑀身价倍增。后来,武皇帝曹操辟其做官,阮瑀却躲入深山,武皇帝不惜命人放火烧山才逼他出世,任司空军谋祭酒,掌管书记,许多章表檄文皆出自他手。武皇帝西征韩遂时,曾命随军的阮瑀作书与韩遂。阮瑀在马上落笔成章,一气呵成,武皇帝看后竟一字不能增损。阮瑀又与后来的文皇帝曹丕相善。建安年间,曹丕曾将他与另外六位当时最杰出的文人并列,号“七子”。
阮瑀并非威震一方的诸侯,也没能位列“三公”,但仍是带领阮氏宗族扬名天下之人。不仅受族人尊崇,乡人亦视为表率。因此,当人们提到痴叔种种奇怪言行时,总不忘补充一句:再怎样,他也是“阮元瑜之子”。
阮咸从小与痴叔朝夕相处、受教学业,虽为叔侄,实则师徒。不过,二人更像朋友和玩伴。在他人眼中,痴叔虽比阮咸大十岁,可举止并未比自己的侄子稳健多少。
许多人还记得一件趣事,发生在三年前,阮咸五岁时。有一天,人们看到痴叔一边大哭一边在田垄上急行,都纷纷猜测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卫氏大母过世了?过了一会儿,又见董采君攥着阮咸的小手出门寻找。阮咸被母亲踉踉跄跄领着,不忘用稚嫩的声音焦急地问过路人:“见到我家阿叔了吗?”
他们在杂树林找到了还在哭泣的痴叔。一问之下,才得知他读到《春秋演孔图》里讲“孔子长十尺,海口尼首方面,月角日准河目,龙颡斗唇,昌颜均颐,辅喉骈齿……腰大十围,胸应矩,舌理七重,钧文在掌。胸文曰:制作定世符运……”认为圣人必生异相,而自己相貌普通,注定无法成为圣人。
此事很长时间被传为笑谈,或许“痴叔”之名就是由此而来。调侃之外,也有人私下会以不无崇敬的语气说:“阮家少年立志成为圣人呢。”
六
“阿咸,今天怎么玩这么晚?”
“弹琴来着。”阮咸说。他兴致高昂,不觉忘了时间。想到母亲的藤条和拂尘柄,他说话都失了力气。
痴叔抚摸着已置入琴囊的焦尾琴,沉吟片刻,说:“为我弹奏一曲,如何?”
“此刻?”阮咸讶异,“已然很晚了……”
“请吧。”痴叔不由分说,找了处柔软的草丛,正坐静待。
阮咸有些犹豫。天已彻底黑了,风从树林吹拂过来,溪水般冰冷。比起白天,这里要寂静得多,然而在阮咸听来却是万物嘈杂,较白昼犹有过之。风声里携带着寒冬的冷澈。草木沉睡,土地深处的根茎盘根错节生长不息。无数枚被吹落的叶子正发出最后的低吟。纤细的青荇受流水激荡,左右摇摆……夜色之中,千万种各异的声音同时迸发,犹如千万滴水汇聚成溪。阮咸钟爱每一种声音,又常常感到惊惧。
他卸下琴囊,将焦尾琴横在双膝之上,闭上眼,开始弹奏。他想象着四周的声音顺四肢流入自己的指尖,又从指尖进入琴弦,再化成音声流淌出去……这样的应和中,他感受到得以忘掉自身的愉悦。
一曲终了,痴叔睁开眼,问:“这是何曲?”
“随性而至,不成曲调。”阮咸说。
“据说父亲精通音律,可惜我无缘得见。假如父亲在世,我想一定很欣慰。”痴叔叹道,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礼》有云:‘乐也者,圣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乐声关乎世道人心,天下兴亡。如果只求美妙动人,不懂教化人心,未免落入小道,改天我教你几首先圣所作的古曲。”
七
从溪边归家时,已经很晚了。他们的衣裳沾满了夜晚的湿气。董采君听到动静,立刻走出来,手中倒攥着篲杖,站在房门前。
“玩野了,还知道回来?”董采君对阮咸说,“别回来了,家里还能少添一对箸。”
“今日是嗣宗的错。”痴叔说,“是我非缠着阿咸奏乐,没顾及时辰。”
“不用替他求情。”董采君擎着篲杖慢慢走过来。
“有件事想和家嫂商议。”痴叔说,“近日我想去一趟邙山。据说仙人王烈已游至河洛,嗣宗想去探访仙人。”
阮咸不止一次听痴叔提起过这位仙人。王烈,据说曾是汉家太学生,汉末大乱后入山修仙。传言中他已百余岁,但仍行步如飞。
当今,人们纷纷追求养生长寿,寻仙便是其中一种方式。人们渴望仙人授与仙药,益寿延年;也有人希冀仙人指点迷津,改变命运。
邙山遥远而神秘,埋葬着历代无数帝王贵胄,传说老子也曾在邙山修仙。如果说仙人出现在尉氏,阮咸是万万不信的,可要说邙山,他也心向往之。
“这事应与阿姑(魏晋时期指婆婆——注)商议……”董采君犹豫道。
“那是自然。另有一事,想请家嫂应允。”痴叔说,“嗣宗想带阿咸一同前往。阿咸还从未出过家门,我想此行对他也是好事。”
董采君愣住,慌张道:“此事也要从长计议。”她手里还攥着篲杖,但早就忘掉了此物。
八
曾有一次,阮咸在桃树下鼓琴,吸引来一位身负篝笭、脚踏木屐的旅人。那旅人风尘仆仆,一脸车马劳顿的苦相,在桃树前停下,安静地听了一曲,捋须而笑:“怪不得某见林中此树开花最艳,原是有仙童为之抚琴。”于是将篝笭放下,上前攀谈。阮咸得知此人是来尉氏县访仙的。
“这里哪会有仙人呢?”阮咸觉得好笑。如果真有仙人,这小小聚邑恐怕早已传遍了。
“小兄说得是,某也未得见仙人片刻踪迹。”旅人眯起眼,抹去脸上汗水。他又提到自己虽未遇到仙人,却在离此地四十里外的牧泽看见了仙鹤。那是几只通体洁白、头顶鲜红的鹤,在泽中漫步、戏水。说起此事,旅人忘记了劳顿,仿佛仙鹤犹在眼前,吟唱起“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诗句来。阮咸从未见到过仙鹤。
“不见仙人却见仙鹤,又得以听闻仙曲,可谓不虚此行。”旅人重新背起篝笭,心满意足地点头,自言自语,“有些事必要亲眼得见才是。”与阮咸施礼告别。
阮咸经常忆起与那旅人的对话,仙鹤的形象也不知在他脑中摹画过多少遍。他想,世间确实还有太多自己未曾得见的美妙事物。
九
董采君的忧虑自有缘由。五年前,她的长子逢儿在杂树林玩耍时被狼叼走,年仅五岁。
不知不觉,逢儿已去世五年,董采君也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已很少再想起那个孩子,她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阮咸身上。但是,她内心深处终有一份恐惧,无法对外人明言。
自那晚之后,董采君绝口不提出行之事,令阮咸很是沮丧。他认为此事毫无希望了。
十
“元日”将至,家家户户开始祭拜先人与逝者,以及敬老、宴饮等各项事宜。一年将近,各家休农息役,为新一年的到来做准备。
阮咸像往常一样,背负琴囊,沿着溪水,走向那株桃树。一路上,他看到田野里放置了许多长竹柄,上面并排插着许多小草束,在草束上又插着许多支带炙肉的肉串,当地人称之为“炙箑”,据说年末用这种方式可以防止田间害虫。
快要走到时,阮咸发现那株桃树旁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是附近的樵夫和农户。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见阮咸来了,一齐转向他,向他挥手。其中一个常路过此地的老农笑眯眯地对阮咸说:“公子,今日大伙儿难得有空相聚,不知能否有幸听公子奏琴?”
他们平时路过桃树下,都能听到阮咸的琴声,但忙于生计,无暇驻足欣赏。见阮咸不语,他们纷纷小声说:“让阮元瑜之孙为我等小民奏乐,确实太失礼了。”均面露愧色。
阿万正在人群里,此时他来到阮咸身边,说:“阿咸,大伙儿一年到头也没时间娱乐,今天他们很早就聚到这里了,只想听听阿咸的琴音,不要扭捏了吧!”说着拍了拍阮咸的手臂。
阮咸回过神来,连忙卸下琴囊。他并非不愿,而是心虚——除了那位不知姓名的旅人,阮咸的听众就只有山水草木及阿万等一班对玩耍更感兴趣的孩童,偶尔痴叔也会前来一听,但每回都会讲“乐也者,圣之所乐也”之类的道理。此刻这么多翘首以待的听众,阮咸不禁掌心出汗。
“我们都是粗野乡民,随便弹弹便好。”阿万看出他的紧张,笑嘻嘻地说。阮咸低头调弦、试音,接着他横琴而坐,十指虚放弦上,深吸一口气,右指弹出第一声散音。
十一
阮咸回到家,刚踏入院门,与外出的痴叔撞了个满怀。痴叔看清是阮咸,笑说:“正好,家嫂正遣我去叫你……你武叔休沐回来了。”
阮咸进入中庭,堂上坐着一名魁梧的男子,正与卫母和董采君闲聊,不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男子扭过头,看见阮咸,惊呼:“多日不见,咸儿又长高了!”阮咸急忙行礼,口喊“武叔”。
男子名阮武,字文业,是阮咸的族叔,少年时即有清名,现官拜清河太守。阮咸自小就听大母和父亲讲,大父阮瑀去世后家道中落,家中没少受这位同族的帮衬。那时痴叔才三岁,阮武担起了近乎父亲的角色。随着痴叔长大,性格愈发孤僻,乡人都称之为“痴”,只有阮武坚持认为痴叔可成大才。
阮武起身,不由分说将还未来得及卸下琴囊的阮咸抱起。阮咸被一双粗壮的手臂紧紧钳住,身体轻如鸿毛,在堂上急速转了一圈。双脚重新沾地后仍感头晕目眩。
“还是太瘦了!”阮武说,“要好好吃饭,咸儿你是没经历过之前丧乱的世道啊。”他语重心长,对阮咸说,“武叔年轻时,见过多少人活活饿死,多少人为了一口粮食毫无尊严……院里这株大榆树,就是你大父生前栽种,榆树皮灾年可做口粮,能救命啊!”
阮咸闻到浓浓的酒气。
阮武放下阮咸,直起身。
“听说嗣宗准备去邙山?”阮武对痴叔说,“好事!正好我也准备去洛阳拜访故人,不如同去?”他再次转向阮咸,冲他眨了眨眼,“咸儿也一起去吧,孩子多长见识,有益无害。我像他这么大都快上阵杀敌了……有我同去,弟妇可放心?”
“啊……”董采君怔了怔,看看阮咸,说:“咸儿在武叔身边,采君自然放心。”
“事不宜迟。”阮武高兴地说,“这几日就收拾行囊。请弟妇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御者,必万无一失。”
十二
元日那天,阮武拜访过家中长辈,喝了椒柏酒和桃汤,驱车赶往阮咸家大院。卫母刚刚起床,阮咸和痴叔正将一只昨夜悬于井底的绛囊拉上来——这是元日时节的习俗,绛囊中置有赤木桂心、防风、菝葜、蜀椒、桔梗、大黄、乌头、赤小豆等药材,研为粉末,装入囊中,元日从井底取出,置于酒中煎数沸,便是屠苏酒了。据说,这是当年阮瑀从神医华佗处得来的方子,流传甚广,遂成习俗。
“为何叫‘屠苏’?”阮咸曾问过痴叔。
“屠乃绝鬼气,苏者醒人魂。”痴叔答道,“此酒可去除瘟气。”
阮咸听大母讲过,在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饱经瘟疫肆虐。阮咸出生前三年,一场大疫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建安七子”中有四人死于那场大疫。
卫母说,那年家家户户中都能听到号泣声,盖着席子的死者成群结队。好在,他们一家人安然无恙,“一定是你死去大父的神灵在护佑我们”,她说。那年阮咸的大父阮瑀已病逝五年了。
屠苏酒与其他进酒仪式不同,是从少至长次第饮之,因为少年成长是贺酒,对老者而言则为罚酒。
阮咸先饮,口感如同喝药。
十三
每年元日,阮咸一家会去祭祀祖祢。
阮氏历代的墓田里,竖立着许多先人的墓碑,其中最显眼的是阮瑀的墓室。那是一座高耸的玄庐,墓顶圆形,上面绘制星象图象征天宇,下面挖掘阴沟、引入溪流象征江河。墓旁栽有一株高大苍劲的古柏,状若游龙。墓前立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歌颂先人功业的文赋。
墓旁建有一座石室,那是阮瑀的祠堂。石室壁上画有阮瑀的画像。年深日久,画像多处斑驳脱落,颜色不复鲜明,但仍可辨认画上之人的五官相貌。
卫母领阮咸到祠堂中祭拜,指着石壁上的画像说:“那就是你大父。”像是怕阮咸忘了这回事。阮咸抬头望着画像——画上的人戴高冠,着长衣,手持书卷,衣袂如飞,神采奕奕,不似世俗中人。
阮瑀病逝头几年,每当腊日、元日及社日等时节,阮氏族人都会祭拜阮瑀,为子孙宣扬他的功绩——不仅是使阮氏出头的第一人,而且在战乱年代带领乡人入山避难,免于战火屠戮。
随着时间流逝、承平日久,这样的祭拜早已成为往事。除了阮咸一家,族人大多不再大费周章地祭祀阮瑀了。
阮武认为这是阮氏子弟堕落的表现。倒是卫母每当听阮武提及此事,都会宽慰道:“元瑜生前曾有诗云‘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人死如火烛俱尽。就算有再丰盛的祭祀,逝者也享受不到了。”
族人对阮瑀身后的冷落另有因由,就是阮瑀儿孙并无显赫之人。当年,阮熙还未弱冠,次子阮籍也才三岁,全凭卫母苦力支撑。虽然文皇帝曹丕感念阮瑀的功劳,作《寡妇诗》赠予卫母,但当时正值储位之争,曹丕本身自顾不暇,更无余力顾及故人妻儿。
祭拜完毕,阮武与痴叔商议了几句出行之事。阮咸听到,他们将日期定在了五日之后。阮武说,他已从颍川郡找来了有名的御者,配以好马,确保旅途安全云云。他又将痴叔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似乎商议起秘密之事。阮咸假意被附近的一株松树吸引,慢慢接近二人。尽管阮武声音低沉,阮咸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据说那位贵人有意……”阮武话中似有迟疑。
“与我无关。”痴叔说。
“嗣宗,”阮武说,“为兄还是想奉劝一句,那位贵人毕竟非同常人……”
“那我不见他便是了。”
“这是何言?”阮武愣了愣,“哪能说不见就不见?那位贵人早有意见你,估计我等一到洛阳,就会接到消息……”
“文业兄究竟是何意?怕我见,又怕我不见?嗣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呀!”阮武有些急躁,声音陡然升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的意思是……你心里得有点打算。”
阮咸听到痴叔冷哼一声,说:“既然那位贵人不愿被得罪,那还是不见为好。见了唯唯诺诺的又有何意思?”
“嗣宗,你真是不开窍!”阮武愈加着急,“那位贵人愿意与你论道,说不定是一个机会。要知道,当今天下唯有那位贵人可称名士,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睐,日后……”
“文业兄,”痴叔打断了他的话,“我心知你处处替嗣宗谋划。但既是论道,必要直言相告乃至针锋相对,否则不反倒辜负了贵人的本心?‘君子惧失义,小人惧失利’,如若真的因此得罪了贵人,恐怕他也称不得真名士。”
“说不过你,”阮武泄了气,“孰轻孰重,自己掂量吧。”
阮咸站在树下,急切想要知道“那位贵人”究竟是何人,但二人对话如有默契般未提起他的名字。
十四
出行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七。
阮武用蓍草卜了卦,遇“同人”。他拍着大腿,说:“此番必有奇遇!”——“同人”卦辞“同人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有君子行天下得亨通之意。
十五
董采君几乎无眠。
她披上衣服来到院中。深夜的院子像一座被废弃的旧宅,荒无人迹,杂草丛生。清冷的月光照在石砖上,苍白古旧。院中的树木似乎比白昼时高大了数倍,寒风摇曳着巨大的影子,发出可怖的巨响……董采君打了个冷颤,想起阿公阮瑀生前的两句诗:“常恐时岁尽,魂魄忽高飞。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
她轻声轻脚打开阮咸的房门,又悄声阖上。阮咸正背对着她熟睡。她踮着脚走到阮咸的床榻前,俯下身,想要看看他的面庞,可是太暗了,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轮廓。董采君安静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听着儿子睡梦中的呼吸声。这声音细微却带给她巨大安慰。她看着阮咸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莫名的难过和惊慌不仅是由于过去的记忆,而是另一种她亦无法明了的情感。她已习惯儿子在身旁,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也会离自己而去。
她探过身,慢慢地将自己的脸贴在阮咸的脸上。长子逢儿在时她经常这么做,但对阮咸却很少有如此亲密的举动。她感到脸颊一片冰凉。
出了屋子,董采君准备回自己屋去。她听到前院传来某种声响,像是有人在劈砍什么东西,发出裂帛般的清厉之声。她循声走去,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