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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0期|于德北:山居笔记(节选)

2025-11-14 12:4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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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北,一九六五年出生于吉林德惠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吉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吉林省青少作协会长,长春市作协副主席。一九八四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诗刊》《散文》《儿童文学》《小小说选刊》《星星》等报刊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散文诗集《渡口集》,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没有门窗的房间》,小小说集《青春比鸟自由》《杭州路十号》《秋夜》《美丽的梦》等六十余部。曾获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山居笔记(节选)

于德北


秋  山

火车离开都市一个小时左右,便彻彻底底地进入山区了。隧道连着隧道,车窗在明暗中交替沿途的景色。白桦的叶子落了,橡树的叶子逐一干枯,青杨把自己的枝杈横向天空,落叶松也收紧了每一缕金黄,为秋山涂抹最后一道亮色。当然,你会问我,那枫叶呢?枫叶不正是红在万山红遍的时候吗?的确是的。不过我们经过的这片山,只有一道山谷里燃起了秋日的火,风中的烈焰险些把看客们的眼睛灼伤。

秋山。

啊!秋山!这正是我想向你反复强调的一个词。

我先前和你提到过的老孙,那个在山区生活了一辈子的林业工人,他带着我踏入了密林;这之前,他在手机里向我展示了他拍摄到的环柄菇的图片,告诉我,这个季节进山有可能采到冻蘑。所谓冻蘑就是霜降后生长出来的元蘑,不生虫子,采下山来,也是极佳的食材。于是,在他的鼓动下,我们便起早进山了。

昨天晚上到的时候,他开着那辆老军用吉普车来接我,整个停车场,这件老古董让许多南方来的客人啧舌。这批客人是等着拍初雪的,他们包下整栋民宿,冬候鸟一般栖落,用镜头对准河水中尚未迁徙的绿头鸭。凑巧得很,我事先预订了和他们同一家旅馆,所以,当吉普车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忍不住散开行囊,提前摆放出各种器材,把老孙和他的车留在镜头里。

就去吃饭,老孙依然要跟我叨念当年那些老猎人的山经,他们是有规矩的,什么打公不打母,打大不打小,见到“三不打”——狐狸、黄鼬、蛇——一般是绕着走;如果狭路相逢,还得说几句吉祥嗑,让这些传说中带着仙气的动物先走,否则就犯下了大不敬的忌讳。

他说他遇到过一只狐狸。

后来,这只狐狸被一位作家写进了书里。

他去山上采松茸,在一片接骨草地旁边的矮树丛里,发现了一只被偷猎者的夹子夹中的狐狸。狐狸初见他时,是龇牙嚎叫的,那嚎叫声里既有绝望,又有求生的欲念。它不能判断这个人是迫害它的凶手,还是无意间闯入它困境的赶山人。老孙说,那只狐狸的乳房是肿胀的,奶水一滴一滴渗湿了皮毛。这是一只正哺育幼崽的母狐,母亲的责任让它在焦躁中又多了几分祈求。

老孙的心软了。

这种软不是放弃贪欲的怜悯,而是自然生发出来的义无反顾。

他对狐狸说:“咱们商量商量,我来救你,你不许咬我。”

狐狸安静了。

老孙用背筐挡住狐狸的头和前爪,自己则蹲下身来,奋力掰开夹子。那只狐狸的后腿骨折了,一只爪子只有皮肉相连。它摆脱了夹子的束缚,下意识地一蹿,跳到了五六米开外的地方。它扭头来看这个解救他的人,不知道是心里存着疑惑,还是要表达内心的感激。

老孙说:“快走吧,孩子们等着你呢。”

狐狸不再犹豫,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心生好奇,问老孙:“它的腿不会化脓吗?不会感染吗?”

老孙笑着说:“这长白山是一个天然的草药库,野生动物们受伤了,都有自己治愈的办法。”

正说着话,就看见前面的桦树上有十几个“鸟窝”。我兴奋不已,向老孙感慨:“哎呀,一棵树上竟有这么多的鸟窝,我可是第一次见到。”

老孙笑话我说:“那可不是什么鸟窝,而是一种药材,学名叫榭寄生,俗名叫冻青。味苦,性平,归肝、肾经,可以补肝肾、强筋骨、祛风湿,还可以安胎,是好东西。”

我为自己的无知、多怪而大跌眼镜。

再抬头看那些“鸟窝”,似乎在风中抖着自豪和骄傲。它们一团一团地蹲坐在树丫上,把自身的形态一一展示出来。我仔细数一数,一棵桦树上长着四五簇榭寄生,它们的颜色泛青,给即将休眠的白桦树保留下几分生机。

老孙说:“冻青以长在柞木上的功效最好,桦树次之。至于杨树上的,几乎无人关注。”

我不再说话,伫立原地陷入沉思。

可我又能思考一些什么呢?

为那些生长在杨树上的榭寄生惋惜吗?

实可不必吧。

老孙还和我说狐狸。

他说,一年多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批人,他们用汽车拉来上千只狐狸,到这里放生。这是不被推崇的行为。他们所谓的善举,实际上是一种人为的灾难。那些狐狸没有野外生存的能力,只能混迹在人类的居住区,以垃圾为食。一则,这些狐狸不懂得避险,横穿马路时会被莽撞的司机无意碾压,死伤在所不免。二则,生病无处医治。还有,就是会误食被毒死的老鼠、乌鸦而丧命,其状不忍目睹。

这还仅仅是一个方面。

另外,被放生的狐狸侥幸存活下来,和野生狐狸交配生崽,也会引起狐狸种群的退化。所生后代体弱多病,不能正常维系野生狐狸的优势,即使长大,也缺失野外生存应有的心智和体能。

老孙讲,他还救过一只白狐。

这只白狐被车把腰撞坏了,肋间出现长长的一道口子。他用他的吉普车把白狐送到最近的野生动物救助站,在兽医的治疗下使其恢复了健康。现在,救助站就成了它的家。它胆怯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度过自己的余生。它独居在一个狭长的笼子里,虽有救助站的工作人员细心照顾,却也留下了心灵的创伤,无法再获得曾经的幸福和快乐。想一想它的命运吧,无论是被主人抛弃,还是被商贾谋皮,又或被人放生,它的坎坷和多舛是它自己可以解释并认可的吗?

老孙去看过它,它并不因为老孙救过它而表现出欣喜,就算对每天饲喂它的工作人员,它也不能展现它的亲密和完全的信赖。

我们的成语中有“苟延残喘”一词,想必在它的身上也是适用的吧。

秋山之美啊,也有其不可避免的斑驳。

我们顺着山坡斜向攀爬,途中也见到了几处冻蘑,我伸手采摘它们的时候,可以体会它们外体的凉润、结实、坚挺,不易碎,伞盖整齐,伞柄也更加束紧自己的筋骨。它们多生在树桩上,或直立,或斜刺在里面,让出半个身位,彼此照应着,在树隙落下的光亮里泛着哑白。树桩上还有青苔,完全成为它们的背景。那是一种令人情不自禁要发出赞美的绿,永远生机盎然、不屈不挠,就算在这样的已经霜冻的季节,它们依然不失本色,大有些“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态势。

这应该是诗,还应该是画呢?

或者就是自然的一曲低吟浅唱!

在这里,老孙给熊“坐殿”又做了一番新的解释。

之前我讲过,“坐殿”是长白山的熊的一种自测本领。深秋临近初冬时,熊准备蹲仓冬眠,这之前,它们要补充体能,必须大吃大喝,以增加脂肪的厚度。吃得差不多了,它们就会选择一株高大的树木攀上去,再故意跌下来,什么时候身体无疼痛的感觉,那便意味着功德圆满,可以放心大睡。至于母熊,也可以放心地钻进树洞待产,在温暖又安静的“产房”里生下熊宝。

那么,这“坐殿”还有怎样的说法呢?

老孙讲,为了吃到更新鲜、饱满的橡子,熊会爬到丰产的老橡树上,找一个结实的横枝,安稳地坐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大快朵颐,直到吃到腹满肚胀,才会恋恋不舍地下来。远远看去,它就是坐在神殿里的王,肩宽背厚,我主天下,谁奈其何?

这样的描述让我的眼前不能不出现幻影。

一头熊坐在树上,另一头熊直立在树下,它们一个吃得心安理得,一个跃跃欲试。我笑那头站在地上的熊,它是何其愚笨。为什么不另寻一株老树去一饱口福呢?难道只有这一棵树上的橡子才甘甜味美,而其他橡树的橡子都苦涩难嚼吗?

“喂!”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老孙吓了一跳。

恰这时,有咔的一声树枝断裂的声响传来,老孙下意识地拉着我躲到榛棵的后边。屏息良久,才发觉是山风作怪,我们相视哑然,举手抬足,都保留下一份格外的小心。

秋山啊,你是要给我更多的惊吓还是惊喜呢?

老孙说:“天池已经落雪了。”

我说:“那群人的拍摄或许已经开始了吧。”

老孙沉默半晌,抬手示意我,我们依然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进。我知道身在“五花山”中,是不能同时一览多彩的颜色的,但是,我也坚定我们此时也是“五花”之一了,我灰,他蓝,这两种颜色的频频移动,也给秋山平添了一种韵致吧?

炽  爱

芦焚在他的散文《山行杂记》里有一段话,是写傍晚的。当然是山地的傍晚。它非常朴实,却对我有着非凡的吸引力。他说:“晚霞发出彩绢般的光,一缕一缕斜横在头顶。人同马打着滑跌,跳着舞,蹈着进行曲,渐渐接近彩霞,似乎一跌就可以钻进去。回望山下,溪谷间已腾起茫茫的雾色,飘飘然亦如置身云端,觉得当真要万念俱空了似的。骑马登山竟是这样充满了诗意,真是谁也不曾想到。”

我是从旧书网上买了这本书,朋友特意托熟识的乡村邮递员把它从山外捎进来。也许机缘如此,那正是黄昏,白天已回暖的天气又“皱起了眉头”,寒冷的山风从沟底传上来,吹得人手和脸都有一种脆生生的冷意。我站在院子的中间,向山垭的低矮处观望。太阳已经落下去,光里只留下火红和深灰。在红和灰的交融处,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壁炉刚刚点燃,在火光的映衬下,“浓烟”翻卷着上升。

冬末,我对山地的风景关注得并不是很多,我更乐于追踪熊、獾子等冬眠动物的踪迹,看看它们经过一冬的沉睡,面对即将到来的春天,会不会生出什么花花绿绿的想法。还有大批的候鸟飞回来了,它们要么大量地捕食以补充体力,要么叮叮当当地忙于筑巢——筑了一半就弃巢的大有“人”在,总之,它们的疲倦里含有兴奋,对接下来的半年生活充满了期待。我还关心树木何时发芽,毕竟像大斑啄木鸟、麻雀之类的鸟儿对杨花柳絮这样的大餐也深有期盼,这是初春的盛宴,亦是它们与树木的精诚合作;在这样的互相认可中,它们淘汰了锁闭一冬的孤单和寂寞;与此同时,它们的求偶节奏也到了顶峰,树木与树木勾连起来的领地划分越来越明晰。

冬天的大门就要关闭,它正收拾着自己的残局。

由于芦焚的引导,我不由得又联想到契诃夫在《农民》里对初春的描写。就在前几天,我不是还让好几个孩子把它抄录到了自己的小本子上吗?

那话是怎么说来着?

“不管怎样,冬天毕竟过完了。到四月初,白昼变得温暖,夜晚仍旧寒冷;冬天还不肯远去,可是终于来了温暖的一天,打败了冬季,于是小河流水,百鸟齐鸣,河边的整个草场和灌木给春潮淹没,茹科沃河对岸的高坡中间那一块地方被一片汪洋大水占据,野鸭子在上面这儿一群那儿一群地飞起飞落。每天傍晚,火红的春霞和华美的云朵造成新的、不平凡的、离奇的景致,日后人们在画儿上看见那种颜色和那种云朵的时候简直不会相信是真的。”

是啊,他也提到了傍晚。

这样的描述,让我不禁仔细观察起自己身边的景物。

我走出院子,转过一个小小的山坡——它的上边长满了高大的落叶松;来到村路的尽头,有一条岔道向山的更深处去,一个村邻正赶着他的牛车从夕阳的余晖里出来。见我要吸烟,他宽厚地摆手制止了我。我刹那间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赶紧把烟和火放回到口袋里。他冲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老牛似乎也在赞同他,适时地发出一声长长的责备。老牛的眼睛很大,清亮清亮的,牛角又短又直,倔强地竖在头顶。牛车上拉着干柴,许多枝杈上还残存着坚硬的冻雪。走近了才看清,赶牛车的是一个年轻人,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如今在山村里见到这个年纪的人很少,和他岁数相仿的那些男男女女都进城了,没有谁像他一样,还如此这般地操持着山里的活计。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和秩序,以特殊的方式延伸着、滋养着对生活的耐心。他从我身边过,身体里散发着山林沐浴过的清冽的甜味,那是一种胸襟开阔的气息,一沾,便芬芳共享。

黄昏的余照让森林暗下来了,而那条山路却格外洁白。

村外的这一道岭子并不高,像山地特意留下的一截丘陵。可它毕竟不是丘陵,所以还是铆足了劲儿拱起了脊背。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连成一片,像墨泼了一般。暮色渐深,夕阳留下的最后一点光亮已完全隐入山的那边。宿鸟归飞,它们的翅膀破解了天空留下的一片又一片阴影。月亮升起来,弯弯的,像一艘小船。哈,这比喻太老套了吧?用在这里是不是大煞风景?可是,那天宇的宁静仿佛在叮咛我,不必把自然的“通识”搞得那么复杂,如果这船是刚刚驶过万重山的那一艘,或者是同时照上古长安的大街小巷的那一艘,再或者就是瘦西湖二十四桥桥头的那一艘,那你的心里又会作何感想?

芦焚先生是一位有名望的作家,后来有人盗用了他的名字,写了一些非他意愿的文章,他便改了名字叫师陀,以区分那些别有用心的盗用。他的文字是那么干净啊!他说:“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声音在旷野上呼唤着,是不变的、孤单的、寂寞的喊声,也许是招呼迷失了的羊群同牧童。因为是不断地吆喝着,又迟迟地消失在丘陵之间,这声音就像发于数世纪之前,古董般被人无意间发掘了出来似的。”

我想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村里的狗真的就叫了几声。

“啊哈——”我用戏剧的腔调回应着。

房东家的狗从灯影那边飞跑过来,在我的两腿之间来回转着。路边柳树的影子投过来,精怪一般张牙舞爪。那是两株被伐了树头的旱柳,在山里并不多见。初来村子的时候,我还为它们画了速写。一群孩子围着我,讲评着我手中毛笔的神奇。他们的声音被树的年轮收入,小心地封存在植物独有的记忆里,有风的天气,它们会散发出来,只要你的听力灵敏,就非常容易获得快乐,并从快乐里分享到一份别人不能体会的安宁。

由晚霞到夜月,由那赶牛车的年轻人到我心中杂七杂八的遐想,由山坡到道路,由陌生的画面到犬吠声声,不过是短短一小时的时间,我的情感和分析力放射到山野,活力和热忱又得到了无比细腻且真切的强化。我是多么的幸福啊!从微小的事物里认知美和诗意,从看似平凡的信息流动中锁定那些永恒的光。

行走,阅读,体察,思索。

——大自然对我是绝对的、无私的炽爱!

救助站的老崔

我刚刚回到住处,救助站的老崔就发来一段视频。在视频里,他伸出一只手——食指前出,若横在半空的树枝,而这根“树枝”上落着一只鸟,喉白羽蓝,正呆头呆脑地与他对视,他伸出另一只手,弹拨它一下,那鸟才吱的一声展翅飞走。

我急忙打电话过去,夸赞老崔:“是不是你在救助站日久,这些鸟对你都有感情了?”

老崔笑呵呵地回答:“才不是。这鸟叫蓝大胆,只要你手里有食,又站立不动,它就有可能飞过来。”

我急忙去查,才知道蓝大胆学名叫普通?,对人有亲和力,长白山广有分布。

我问老崔:“我也能做到吗?”

老崔说:“试试吧,一般都能成。不然怎么叫它蓝大胆呢?就是胆子大。”

老崔是山东人,说话声音很高,我虽然和他认识才一天,却觉得他是我身边生活过多年的朋友。他是救助站的领导,同时也是兽医。我去找他,就是因为他的身上有许多传奇故事。

老崔曾孵化过中华秋沙鸭。

长白山的中华秋沙鸭巢穴一般离地七八米,近水,便于小鸭出壳后随着母亲“跳巢”。中华秋沙鸭选定树上的洞穴后,并不能保证别的妈妈不进巢生蛋,这种情况在鸟的世界经常发生。老崔就亲自观测到一只绿头鸭妈妈要生蛋,却不能赶回家里,无奈,只有将蛋生在草地上。中华秋沙鸭妈妈也是,蛋来得急,见了树洞就风火火钻进去,先生下来再说。进巢孵卵的鸭妈妈不排斥这些“舶来品”,只是蛋有先后,自己生的,已孵化多日,后来的,不敢保证同时出壳。那鸭妈妈就顾不了这么多了,自己的孩子出齐之后,尽数随着它跳下树去,并开始崭新的生活。

那余下的蛋呢?

这两枚就是幸运儿。

老崔发现了它们,用手巾把它们小心地兜回去,放入自制的孵化箱里,昼夜监护。每六小时翻一下蛋,时刻掌握箱内温度。

这一天的凌晨两点,小鸭子出壳了,两只鸭宝先后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呼唤这个世界,宣布它们的到来。人工孵化中华秋沙鸭很难成功,在老崔这里存下鲜活的一例。老崔长得可算强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充满爱意,一口白牙,说话带着白馍就大葱的味道,生活气息浓郁芬芳。

他给小鸭子们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每天去山里打山泉水,还搬来火山石做假山,边上种上花花草草,活生生一个中华秋沙鸭生息地的微缩版。中华秋沙鸭对水质的要求严格,脏水、污水绝不可能留住它们。另外,它们只吃活食,半僵不死的小鱼看都不看一眼。老崔为它们抓鱼、换水,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这两只小鸭子活了,长大了,经过野外驯化之后,放生了。它们回到栖息地之后,感觉和在救助站没什么两样。这当然归功于老崔的微缩景观,它们为小鸭子铺就了一条回家的通途。

他们还救助过一头黑熊。

小熊捡来的时候几个月大,在救助站里生活了两年半,后来得了脑炎,老崔用尽百般手段,也请了别的兽医来会诊,却没有挽留住熊的生命。这头熊病得太重了,它的去世让老崔伤心不已。

老崔出示了一张他和熊的照片,照片里那头熊把他拦腰抱住,其憨态、娇态不言而喻,它是在向老崔乞食呢。老崔故意逗它,所以它缠住老崔,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样子。老崔侧身对着它,眼眸里的爱意跃然而出。他高举双手,做投降的架势,那熊知道自己的萌态融化了老崔,嘴边的口水也不住地流淌下来。

我问老崔:“都和你这么亲了,放归后不会回来吗?”

老崔说:“不会。”

我说:“那故事里讲的报恩的桥段都是假的?编的?”

老崔依然摇头,说:“我们没有遇见过,也不能说是假的。但科学不是小说,不能夸张,不能感情用事。”

他说话一快,山东口音更浓重。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不假,他把我领到一个铁笼子前。那里边是一只半成年的猪獾,小眼睛,小脑袋,一身灰绒绒的毛,像一个被放大的绣球。见有人来,它就开始在笼子里来回奔跑,看清老崔手里拿着送食的小铲子之后,马上凑到笼门口等待。老崔送给它一撮狗粮,它毫不客气地咔嚓咔嚓吃起来;等老崔拿一根小树枝要挠挠它时,它立刻就翻了脸,嘴里发出愤怒的呜呜声,尖牙利齿地把树枝咬成几段。

“看看吧,就是这个样子。”老崔笑呵呵地说。

这只猪獾捡来时只有一个半手指那么长,是老崔他们一口奶一口水喂活的。现今,半年多过去了,它应该学会感恩吧?可是除了投喂时,它并没有对老崔表示出格外的好感。

“还有。”老崔领着我转向后院。

那里有两只红隼和一只貉子。

老崔管这只貉子叫“浣熊”。

我差一点儿让他蒙住。

初看这只貉子——它躲在笼子的夹层里,警惕地瞪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它的尾巴露出来了,又大又蓬松。

老崔故技重演,用树枝去挠它。它的反应更强烈,一口咬住树枝,嗷嗷叫着,身子都团了起来。

小兽的自卫能力是超乎人类的想象的。

我想起苏联作家尼·巴伊科夫的“迄今为止第一本以东北虎为主角的动物小说”——《大王:一只东北虎》中的一段描写。

那是关于獾子和虎搏斗的场景。

獾子看着虎崽的动作,明白了它的意思,决定主动发起进攻。它向前一跃,龇着弯曲的尖牙,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向虎崽示威。虎崽被吓了一跳,它显然没有想到对手会率先采取行动,连忙向后退,准备寻求母亲的保护。趁着这个机会,妹妹从侧面扑上来,用它那锋利的牙咬住了獾子的后脖颈,獾子使劲挠它的脸。这只獾子的战斗经验非常丰富,它曾经和别的獾子、狐狸、狗等发生过多次争斗,而且不止一次获胜。它知道咬住它的脖颈的野兽绝对不会松口,于是,弯着身子,用长长的后爪用力地踢对手的两胯和肚子。它拼命地蹬着,母虎崽感到很疼,一下子松了口。獾子抓住这个时机,张开钳子一样的大口,紧紧地咬住虎崽的喉咙,腿还不停地乱踢。

哈!这一段描写也算惊心动魄。

我很想把这个章节拿出来和老崔分享,可老崔领着我回到了猪獾的笼子旁边。和猪獾的笼子相连,还有一个更长一点儿的笼子,那里面住着一只猫头鹰。这只猫头鹰的一只翅膀折了,即使康复,也不能继续野外生活,它必然成为救助站的长久居客。我去看它时,它从自己的窝里探出大半个脸,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眨来眨去。它的头是歪着的,那样子就像在问:干啥呀?

不干啥,就是来看看你。

它依然一副好奇的表情:有事儿啊?

说实在的,没事儿。

我们对视着,良久不动。

老崔用木棍敲击它巢穴的后墙,意欲赶它出来相见,可它固执地站在那里,充耳不闻。

“架子大得很,我们得给它养老送终。”老崔开玩笑道。

我的内心却是无限的感慨和感动。

来救助站之前,我还去爬了瞭望塔,那塔几十米高,监测人员早上六点上去,天黑才能下来。站在塔上,可以目测五十余公里的森林状况。主要是火警,如果哪里有烟,瞭望塔与瞭望塔之间会对话,两三个观测点一聚焦,目标的经纬度基本就出来了。管护人员会迅速而准确地进入现场,查找火点,实施防护。

这都是表面看不起眼的工作。

我上了塔,因为过于兴奋,拍摄和录像的时候忘记了脚下的出入口,结果一不小心跌下塔去。幸好塔身有防护措施,不然一定会造成事故。我的肘、脚踝、膝盖都受了轻伤,惹得一起上去的人一身冷汗。

我在内心为自己道了一声小小的辛苦。

可是,现在,我看见了老崔,见到了老崔的同事,还有他们救助站的各种动物,聆听他们和动物的故事。他们长年累月在一线奔忙,比我不知要辛苦千倍万倍,我之辛苦放在他们的生活里,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历险,如果把这份辛苦放在心里,那才是不自量力的顾影自怜啊!

我所讲的救助站的事情暂可告一段落,明天,就在明天,我们将迎接的是一个更壮美的早晨。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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