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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1期|陈蔚文:但愿人长久(中篇小说...

2025-11-19 11:3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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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蔚文,七〇后,小说及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与排行榜。曾获百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小十月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小说、散文集《新花一万枝》《芙蓉花开》《若有光》《小鱼升学记》等多本。

但愿人长久(节选)

陈蔚文

“这鬼天,下个没完了!”肖小珍嘟哝着。服装店试衣镜映照出她的身影,个儿不高,结实,墨绿运动帽衫,黑色弹力裤。屋外雨声密集,二月的最后一天,连着下了好一阵雨,中途停过一阵,旋即又下起来了,湖里的水快涨到与路面齐平。

肖小珍比平时提早关店,套上雨衣骑车去接在小学托管的女儿阳阳回家。回来时,楼道内弥漫着一股香火味,上到二楼,她碰见下楼倒垃圾的对门邻居吕大爷。

“王师母走了!”吕大爷以一名耳背者的大嗓门告诉她。

啊?肖小珍有些意外。她住五楼,早上出门还碰见四楼的王师母拎只竹菜篮。

“过午没的,脑子血管堵掉啦!”吕大爷指指脑袋。

肖小珍跟着叹一声,回到家,安顿阳阳上床后,洗衣拖地。忙完这一通,肖小珍有些累乏,昨起就有点鼻塞,可能感冒了。

雨越落越急,打在楼下铁皮车棚上,一片混沌轰响。肖小珍吃了颗感冒药就睡下。丈夫长坤啥时进的门,肖小珍完全不晓得。她睡得沉,梦中隐约掠过几声惊雷。

次日清早,她被楼下的吹打声吵醒。长坤咳了一声。

“你昨晚几点回的?”肖小珍伸了个懒腰。

“快一点了吧。”长坤问,“楼下王师母……?”

“哦,我也是昨晚回来碰见吕大爷才知道的,说是脑血管堵了。”

长坤没吭声。

“昨天生意怎么样?”肖小珍的身体在温暖的被子里有些蠢蠢欲动,天气虽还阴冷,毕竟已立春了。她瞟了眼墙上的钟,离六点半起床还有一阵子。她向长坤靠去,蹭着他的腿,手搭在他胸口。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使肖小珍意识到自己的欲望,也意识到这个欲望有好一阵子没被满足过了。

“还行。”长坤翻了个身,“头有点疼。”

肖小珍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把腿收回,手从长坤胸口拿开。

“昨儿淋到雨了?”

“没有。”长坤看上去有些疲惫。

“今天别出车了,休息一下。”肖小珍说。

“这种天不出车,不是白丢生意吗?我躺一下就起。”长坤说。

肖小珍出门时,楼下王师母家门口已贴上一副蓝对联,单元门口立两只小花圈。

晚上肖小珍把阳阳从托管处接回时,长坤已回来,说今天跑了半天车,人还是难受,中午就回了。

肖小珍煮了碗红糖姜汤让他喝。

次日,长坤仍说胸闷气短。

“你有日子没体检了吧?索性去查查。”

肖小珍同他去了医院,开了一堆检查单。人很多,快轮到时,长坤突然说:“走吧,我不想查了。”

“马上排到了。”

长坤蜷缩在椅子上,肖小珍握他的手,凉。

等拿到报告单,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反而一下查不出的。”长坤怀疑自己患了更重的病。

“瞎讲什么!”肖小珍说。

在家歇了两日,长坤又去出车了,但出车第一天就剐蹭到了一辆新车。长坤说当时脑子晕乎乎的,有点想吐,他想赶紧在路边停下,方向盘打急了些,就剐到了那辆车。

长坤又在家了,基本躺着,饭也吃得少,人瘦了一圈。长坤的娘听说后,来了一趟。她腿脚不好,平素极少来,五层楼爬爬歇歇,进门还喘着气。

“怎么好好的就病了?楼下那个王师母,你们同她平日处得怎样?”她听肖小珍说了王师母去世的事。

“还行。王师傅脾气差些,以前为厕所漏水的事上来找过我们。”肖小珍说。还是几年前,有回王师傅气冲冲上来,说肖小珍家的厕所漏水了,把他家天花板弄霉了几块。肖小珍不愿与人龃龉,赶紧找人来修漏,又给王师傅家粉刷了天花板,这事算过去了。

肖小珍平日碰上左邻右舍都笑着点头招呼。长坤不会,住进来这些年,他碰见邻居基本不吱声。

“我怕你们平日处得不咋样,得罪过她,才犯长坤的。”长坤的娘忧心忡忡地说。

“没有,处得可以的。”肖小珍说。

那晚她回家时楼道还有灯光,但大概十点多时灯坏了。这栋楼的电线老化,一刮风下雨就易短路,反映几次也没人来修。肖小珍后悔那晚回家后没打电话给长坤,让他上楼时有个心理准备。

在长坤后来简短的描述中,肖小珍拼凑起那个雨夜——长坤那晚人不大舒服,头一阵一阵地痛,他想早些收工回家。路边有女人招手打车,他本打算若不顺路就不接这单。女人神色焦急,说去高铁站。不顺道,长坤想拒,但女人带着哭音说:“师傅,求您帮帮忙!我有急事。”她的伞被刮得倾向一边,脸上沾满雨水。

路上,女人哭着打电话。在外务工的丈夫出了事,她要赶过去。

高铁站一来一回一个多钟头,长坤到家已夜深。进楼道,他的难受加剧,一股香烛味弥漫。二楼有个信佛吃斋的老太太,这气味不陌生。声控灯又坏了,他摸索上楼。二楼转角堆着旧童车,三楼铁门贴的春联掉了半拉,这些他闭着眼都能想到。

快到四楼时,楼道窗外咔嚓响起一记炸雷,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天像被炸开了。闪电划过的那一瞬,他瞥见四楼王师母家门口摆了张小桌,桌上有被风吹灭的香烛,还立着一副黑镜框。长坤愣住,有一秒钟他以为自己走错了楼道。他慌忙从裤兜抓出手机,摁亮。

手机电筒光照着相框里的王师母,稀薄的头发贴在脑门,有点下耷的眼睛正盯牢他,表情像平日一样严肃。长坤头皮倏地一麻,汗毛刹那立起。他三步并作两步,逃一般上了楼,钥匙拧了几次才打开家门。

“这个要收吓,吃药没得用。”长坤的娘说。她特意去请教了厂里一位当了居士的老同事,居士说,要念经文三天,每天一百零八遍,念完把一杯白开水喝掉,以正驱邪。

长坤的娘还没念够十遍就糊涂了:“几遍了?错了可就没效果了。”

念完三天,长坤依旧蔫了吧唧,失眠、头痛、不想吃东西。肖小珍的妈也来了一趟,拎了只公鸡,说取鸡冠的三五滴血在酒盅里让长坤喝了,公鸡阳气旺。

还是没好。

不出车,收入没了,还得交出租车管理费。肖小珍去了趟公司,讲了情况。公司答复说免两月管理费,让长坤好生养病。

两月后,长坤的病没好怎么办?服装店的工资就那点,肖小珍心里有点发急。

又去看了两回中医。先是个老医生开了方:龙骨、柏子仁、丹参、酸枣仁……养心安神,吃了十天,长坤每回喝药都想吐。接着换了个年轻些的中医,推荐一种中成药胶囊,半月一疗程。肖小珍看价,吓一跳,不便宜,咬咬牙还是交了钱。万一有效呢?半月里,长坤睡眠倒是好了些,不过有些昏睡,起来后人也有点迷迷瞪瞪。复诊时,她听旁边一位小伙子说这药有精神类药物成分,吃了犯困,久服有依赖性。

这么贵再依赖上了,可就麻烦了。

又去一家市医院——此前除了生孩子,医院是与肖小珍的生活不搭界的地方。前台导医问了下情况,建议他们挂精神心理科。肖小珍有点蒙,精神科?导医说,有可能受刺激后出现躯体化反应。

挂了个中年大夫,他的判断是急性焦虑,即惊恐发作。

“惊恐发作……”肖小珍觉得对头,长坤可不就是那晚被吓到了吗?

医生在处方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药方,肖小珍满怀希望地取了药回去。吃药两周,改善不明显,长坤的情绪依然低落,看来诊断仍不准确。之前肖小珍觉得癌最可怕,只要不生癌,什么病总归能治的。可现在,有种和癌一样可怕、看不见摸不着的病出现了,它让人像方向盘突然失灵的车子,冲向一条不可控的岔道。

服装店下班后,肖小珍要接阳阳,忙家务,现在又多了照顾长坤。有一晚回家后,她发现长坤躺在床上,中饭都没动。

“中饭没吃?”

好一会儿,长坤吐了几个字:“不想吃。”

“我煮点面吧。”

长坤背朝她,不想说话的样子。

“好歹吃点。”

“你出去。”长坤声音里透着厌烦。

“不吃饭哪能行?”肖小珍急了,声音大了些。

床上的人影像融进夜色,没有动静。

肖小珍坐在餐桌前,这张松木桌是婚前她和长坤去家具城买的,是样品,特价。她欢天喜地买了回来,她喜欢和他围在桌边吃饭。那时长坤跑夜班,回来后她会做点夜宵。水饺、面条,要是再加个荷包蛋,那就满足死了!那时他们也吵架,吵过就好了,再不好亲热一次也好了,多是她主动。她忘性大,有时根本不记得才吵过。

那些记忆被现实的风雨冲得七零八落。她后悔刚才那么大声,他是病人啊。她去厨房冲了包芝麻糊,想劝长坤吃点东西。

回来发现长坤不在床上,肖小珍的心猛地一跳。她推开阳台门——长坤靠在栏杆边,一动不动。

“长坤!”肖小珍叫了声,眼泪流下来,她从背后箍住他的腰,“会好的,别急,一定会好的!”

这晚,肖小珍不敢睡沉,她怕他会做傻事。她想抱着他,想拉着他的手,但他背对她,表明不想被任何触碰打扰。她不怪他,她心疼他,她知道他难受——尽管她没体验过这种难受,可她知道那是一种还没被确诊因而也就更煎熬的难受。

这一切只是做了个噩梦多好!梦醒了,一切如常,长坤仍在跑车,她还在看店,新衣服来了她先试试,对着镜子前后照照。常有客人夸她,她有一双爱笑的弯弯的眼睛,小翘鼻,皮肤黑黑的,黑得有光泽,客人说这是流行的小麦色。客人还夸她身上该有的都有,把她夸得不好意思。

长坤病后,肖小珍再没心情试新衣,脑子里每天都在算账,吃穿用,还有长坤的药费。有个熟人介绍他们去省一院找一位心理科女大夫,说在北京某知名医院进修过。女大夫让长坤去隔壁填表,问肖小珍:“之前有什么征兆?”看她有点茫然,医生补充,“比如身体一些部位出现疼痛、食欲缺乏、失眠,还有对夫妻生活没什么兴趣之类。”

“好像都有。”肖小珍低声说。

“多久了?”

多久了,肖小珍也讲不清。长坤性子闷,他是肖小珍当导游时认识的,出租车公司组织旅游,肖小珍带团。晚上住的景区酒店有个小卡拉OK厅,公司领导安排大伙唱歌。肖小珍唱了几首——这是导游基本功,甭管唱得如何,得愿开口,况且她唱得不错,一年的导游工作甚至让她掌握了点气声。

大伙鼓掌,让她和公司的人来首对唱,领导点了长坤。“小郝,你和肖导来一首,《你是风儿我是沙》会吗?不会?《知心爱人》呢?还不会?《在雨中》总会吧?”

于是长坤和肖小珍对唱了一首《在雨中》。“在雨中,我送过你。”“在夜里,我吻过你。”“在春天,我拥有你。”“在冬季,我离开你。”“有相聚,也有分离。”“人生本是一出戏。”“有欢笑,也有哭泣。”没想到,貌不惊人的长坤唱得不错,调都在拍上,声音挺好听,有点原唱刘家昌的味道。

两人唱完,台下一片鼓掌起哄。肖小珍也笑,眼睛弯成月牙,略方的下巴配着月牙眼,既甜又英气。

旅游结束后,出租车公司的邹姐撮合他们,拿了两张票子让他们看电影。

肖小珍和长坤谈了大半年后结婚。看上他啥了?讲不清。那晚的《在雨中》肯定是一部分原因。长坤小她一岁,话不多,肖小珍不觉得这是啥缺点。和长坤在一起前,肖小珍处过一个对象,是保险业务员,忒能说,肖小珍被逗得很开心,后来发现他不只逗她开心。这段感情吵吵闹闹拖了两年。

遇上长坤,话少,反倒先有了好感。而且门当户对,两家父母都是工人。经历过伤筋动骨的爱情,肖小珍就想找个踏实过日子的。婚后一年有了女儿阳阳,肖小珍没后悔过。长坤不喝酒,偶尔抽点烟。茶是每天喝,高碎,又叫劳保茶,便宜,茉莉花和各种茶叶末混一块儿,一泡一屋子香。

长坤开出租十年了,当年高考失利,他想复读,当公交司机的父亲不同意,说万一又没中,白瞎一年。就算读出来,工作也不好找,不如早挣钱。父亲想把他弄进公交公司。“握方向盘不比摇笔杆实在?”

脾气暴躁的父亲在家说一不二,没复读成的长坤把课本连同复习资料全让他妈当废品卖了,剩余的几本当了菜垫,菜汤油渍在函数图上漫开。他和他爸本就话少,后面几乎不说话了。长坤先去熟人介绍的厂里干过半年,和车间主任不对付。主任爱揩女工的油,有回在物料小仓库,长坤撞上主任和一个新来的女工拉扯,姑娘满脸通红。长坤喊那姑娘出来,说有事找她。没多久,主任找碴儿,辞了他。走前,长坤在厂门口贴了张大纸:“当心色狼!”他转而去电子城卖手机,第一周就在店里被人调包了一只新款机,赔钱辞工。几番折腾,长坤绕回了握方向盘。

长坤不喜欢这行,“方向盘”几个字像绕不开的诅咒。兴许是有反抗不成的无奈,他开车几乎不和乘客搭讪,外地乘客向他打听哪儿有好吃好玩的,他淡淡回几个字:“不清楚。”他被投诉过几次“服务不好”。

诊室里全是人,长坤填完表就先回了。诊断结果出来,抑郁症,中重度,报告上写着:“根据抑郁因子的得分,可能存在中重度抑郁症状。症状包括失望、悲观和与抑郁相联系的其他感知及躯体方面的问题。此外,还可能有死亡的思想和自杀观念。”肖小珍看到最后一句,心惊肉跳。

那个雨夜的楼道竟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女大夫否认了诊断结果和那个雨夜的直接关系,她说那晚的事顶多是个诱因,应激事件只是导致抑郁症的诸多因素之一。从长坤的情况看,病症应有好一阵子了。

“以前他正常跑车的……”

女大夫打断了她:“这个正常,兴许只是他强打精神。任何病从有症状到爆发,肯定都有个过程,家属接受也有个过程。抑郁症就是精神上的发烧炎症,全球几亿患者。治治吧!”她叮嘱按时服药,做好长期治疗打算。

“好了的话……还能再开车吗?”肖小珍问。

“不建议。”女大夫答得利索,她说抑郁症患者的精神较脆弱,经不起刺激。本来开车精神就长期紧绷,如今这交通路况,她都常“路怒”,何况患者。司机这行,不少出现情绪问题的。

回来路上,肖小珍想,得赶紧换个比看服装店更赚钱的活儿!长坤收入断了,还得治病,她得顶上。

干点啥呢?高中毕业那会儿,肖小珍的妈让她去纺织厂接她的事,肖小珍不肯。一人操作四台布机,机器一开,一天下来夜里躺在床上脑子还嗡嗡的。肖小珍去应聘了一家旅行社,一年后考了导游证,工作虽辛苦,却新鲜。碰到过各种团友,肖小珍一视同仁,带好团,服好务,年年被评先进。

那时有女同事劝她活泛点,导游嘛,青春饭,趁这几年多赚些。“小珍,你打扮一下蛮好的,别只盯着带团的这几个辛苦费。”

肖小珍知道,有女同事和客人有“节目”,也不止一次有客人暗示过她,但她根本不动那个念。在厂子弟中学,教化学的班主任钟老师带了她高中三年。钟老师是江苏来的知青,丈夫去世早,她独自把女儿带大,女儿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钟老师总和学生说,成绩不好没关系,要紧的是走正道。她把教鞭挥得啪啪响,敲在黑板上:“旁门左道那是断头路,走了就粉身碎骨!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没有”是钟老师的口头禅。那时纺织厂有些女工在下岗后靠“捷径”赚了钱,还形成了厂区某种炫耀的风气,钟老师的教鞭于是敲得格外响。

肖小珍高考前几个月,钟老师查出癌症,她坚持带完了这个班。教过的学生想要集体捐款,被她坚拒。“心意我领了,治不好捐了也浪费。”高考后不久,钟老师去世,好多同学都来了,肖小珍哭得伤心。

钟老师的教鞭敲在黑板上的噼啪声,肖小珍一直记得。

当导游辛苦,可肖小珍不嫌苦,还能从苦里找着乐。最难忘的是去一座名山看日出。深秋,凌晨四点和一群刚认识的团友爬上黑黢黢的山顶,牙齿冷得轻微地咯咯作响。在山顶,他们缩着头跺着脚等。太阳开始一点一点往出蹿,叠层的山峦渐渐亮起,人人盯牢日出的方向,像在等自己的高考出分。

太阳从地平线上跳出那一瞬,阳光变戏法般,把山峦树木石头逐一点亮,所有人都叫着蹦着,欢呼起来,管他认不认识,全抱作一团。她和一位团友也抱在一起,跳着,欢呼着,流着泪,像是神明在天际示现真身。

那轮太阳那么新、那么晃眼,似乎人生的好日子都在前头,她再也忘不掉这个景象。后来给女儿取名“阳阳”,也和这次看日出有关。

怀了女儿后,她辞掉了导游工作。长坤开出租不着家,得有个人守家。后来,她就近找了家服装店,每天边理货边听收音机,客人少时就绣十字绣。“花好月圆”“风调雨顺”,谁能料到呢,绣的这些一点作用没起,生活的一个急刹就把她扔了出去。

中午服装店离不了人,肖小珍早起把长坤的午饭做好。肉菜多留给长坤和女儿吃,榨菜炒肉她只吃榨菜,“榨菜比肉下饭”。杂鱼用粉皮烧一钵子,当然,也是“粉皮比鱼下饭”。

有一晚长坤半夜大叫一声,吓得肖小珍赶紧开灯:“做噩梦了?”

长坤“嗯”了一声,背过身去,把被子拉过头顶,像要藏进一个人的洞穴。

肖小珍去厨房倒了杯水,又去阳台站了会儿。快五月了,夜晚的风带着石楠花浓烈的气味飘荡,那是种带点腥涩的气味。月光挺亮,她一眼就认出楼下院里角落停着的那辆出租车是长坤的,落满灰尘。

索性开出租?她脑子一亮。她有驾照,干导游那阵子考的。开出租相对自由,收入也可以,把长坤的车接过来就成。原本长坤有个合开的搭档司机,和他商量一下,他跑夜班,她跑白班。

她拿了驾照本去车队办手续,碰上了当年撮合她和长坤的邹姐。邹姐圆乎脸,烫短发,脖上系条鲜亮的小丝巾。有同事开邹姐玩笑:“邹姐,你这是艳压群芳哪!”

“那可不!”邹姐哈哈一笑。前夫好赌,离异快二十年了,邹姐没再找对象,靠开出租把儿子拉扯大。

邹姐以前不打扮,离婚后有次开孩子家长会,她随便套了件圆领衫就去了。儿子回来闷闷不乐,说同学笑她邋遢,脖上还有道疤,那是邹姐做甲状腺手术留下的。次日,邹姐去烫了个发,从此出门必捯饬利索。

“我不能丢儿子的脸。”打那以后,邹姐脖子上的小丝巾不断变幻色彩,指甲始终闪亮。

“小珍,你可想好,这活儿别说女人,男人都嫌累!”

“我想好了。”肖小珍说。

“那我带你几天,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干这行,吃饭没个点,尿急还得找厕所。有时越急越拉不到客,每天还得开支份钱和油钱。还有,啥奇葩乘客都能碰上,能把人气冒烟儿!堵起车来乌泱泱,乘客催命似的。不说了,三天三夜说不完。”

“我晓得。”肖小珍说。

“先跑着,长坤哪天病好了,再把车接过去。”

邹姐陪着肖小珍上路了。

好久没摸方向盘,肖小珍一脚下去,离合器踩得急,车子猛一抖,熄火了。

“没事,再来一次。”副驾上的邹姐一路指点,轻踩油门,变道记得先看后视镜。加油最好别中午去。为啥?热胀冷缩,加同样的钱早晚温度低时划算些。当然靠这省不了几个,主要还得拉好客。上哪儿等客?比方说吧,一个快捷酒店,一个五星级酒店,你去哪儿等客?五星级酒店?错了,住五星级酒店的一般多在市区活动,不会跑远路。快捷酒店的多是业务员,有可能跑远路。还有千万甭急刹,上回有个司机刹急了,把车上老人磕伤,赔了不少。

肖小珍自己上路了,带上保温杯,也泡的高碎,提神解乏。备了两双白尼龙手套,她手出汗,怕抓方向盘打滑。

车就这么开上了,几天下来,腰酸背疼,她晓得这才是开始。

早上再困也得起,身旁的长坤蜷缩成虾米状,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她轻轻起身,带上房门,洗切烧煮。冰箱门上贴着女儿小时候画的画,一家三口,手拉手站在太阳下,蜡笔颜色褪了些。

第一周,油钱没跑回,还吃了两张罚单。一张开错车道,一张乘客催停车,她把车停在了禁停区。

开了快一个月,有回午饭后接了个乘客,那戴金链子的壮汉一把拉开车门上来,喷着酒气说去郊县。肖小珍想着市区出城有段在修路,走高架吧。半道下起雨,越下越大,天色如墨,雨水在挡风玻璃汇成小河,二环高架在暴雨中变成一条模糊的带状物。

前方有车追尾,车堵在了高架,肖小珍的手沁出了汗。男人暴怒:“你他妈会不会开车?故意给老子绕是吧!”

“平时不堵的,今天下雨,前面……”还没说完,男人开始用方言咒骂,唾沫星子四溅。肖小珍一声不吭,她在接这个方向盘前就对自己说了,啥乘客都会遇上,得忍。一家子在她肩上呢,这才刚开头呢!

下车,男人骂骂咧咧掏出张票子丢在座位,扬长而去。钱不到车费的一半,肖小珍默默从后座拾起钱,眼泪这才在眼眶转了一圈。

邹姐来电话问她跑得咋样。“还行。”肖小珍说。

“碰上那不讲理的客,甭往心里去。”

“嗯,知道,以前当导游,啥客人也都有。”肖小珍说。

“开一阵子就顺了。”邹姐必然听出了“还行”里藏着的委屈。

“人不都是逼出来的吗?一根甘蔗难榨糖,可只有一根怎么办?难榨也得榨啊!”邹姐笑呵呵,一双手指节凸起,掌心起茧,却不耽误她涂亮亮的甲油,换着色儿。肖小珍知道邹姐以前有多难,前夫赌博把家折腾空,离婚后抚养费一分不给,邹姐一人硬是把儿子带大,送去当兵入了伍。

“刚离婚那阵,天天夜里睡不着,想起就哭一阵。后面跟邻居去跳了一次广场舞,跳出一身大汗。那晚一觉到天亮,就这么一直跳下来了。”邹姐的广场舞跳了十几年,下午交班后再累,晚上也去跳个把钟。

再难也没邹姐那时难吧?这些年多少存下些积蓄,只要车轮在转,日子就能往下过。肖小珍咬着牙给自个儿鼓劲。

肖小珍开出租第二年,方向盘已顺溜多了,基本能做到“眼里有活儿,心里有数”,跑空车的情况越来越少。这年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她送客人去湿地公园,桃花、玉兰开了一路,白的紫的粉的,空气里有甜丝丝的花粉气息。沿路还“开”满了大妈,彩色丝巾到处挥舞。要是能找个周末,带长坤和阳阳出来赏赏花就好了,肖小珍想,自从长坤生病,一家人就没外出玩过。后视镜里,她瞥见自己的脸——皮肤比之前黑了,眼角多了细纹,不过还是双含笑的弯眼。

肖小珍的表弟送了台旧电脑来,说店里淘汰的,电脑七八成新,替接了网线,肖小珍知道表弟是想让长坤有点事干。这台电脑的确让长坤躺着的时间少了,他开始打游戏,很快入门,键盘敲击声密如骤雨。游戏里,他过关斩将,攻城略地。深夜,屏幕光影在戴着耳机的长坤脸上变幻不定。

他同肖小珍说:“你和阳阳睡吧,省得吵你。”

肖小珍搬去了阳阳屋里。

身体的欲望早已被封印。每次洗澡她匆忙揩干,不看镜子,她怕看见自己还充满弹性、“该有都有”的身体。

如果游戏能替代药物,让长坤振作那么一点也行啊。肖小珍才有这念头没多久,有天路上突然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说长坤出来买烟,在路口被一辆三轮摩托撞了,已经帮叫了120,让她尽快赶到省一院。

肖小珍的心猛跳了几下,又停顿了几秒。

“对不住,家里出了急事,您另外打辆车吧。”她放下车上客人,拼命往医院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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