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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5年第6期|东君:桥

2025-11-21 16: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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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戴一顶帽子还是携带雨伞?他犹豫了很长时间。

让他犹豫的,其实不是帽子与雨伞的问题。他仅仅是想找一个理由拖延时间。也就是说,他今天并不打算出门。这一天跟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若是有雨,雨会拉长小镇的闲散时光;若是出太阳,阳光也会让时间慢下来。一个人在这个小镇居住,就会发现时间多得简直花不完。这一天既没下雨,也没出太阳。天一直阴冷着。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人身上的旧伤通常会隐隐作痛,他有理由诅咒天气,或是对老天爷发表不敬之词。

出门戴一顶帽子还是携带雨伞?

他瞥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灰色绒帽。

在阴冷的天气里,他总算明白什么叫噤若寒蝉。午睡时分,他曾把这顶帽子盖在脸上,好像眼睛遮住之后睡眠这东西就会悄悄钻进帽子。而事实上,他这么做是生怕一阵冷风吹来让自己受凉。即便门窗紧闭,他也会感觉到冬日里一丝无处不在的冷风。

昨晚,这个名叫范粒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座石桥上,只是吹了一声口哨,就惹出了麻烦。现在,他要在麻烦还没找上门来之前,去见一个人。

一个重要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天色不错,他经过太古桥时,看到两个少年站在桥堍指着一株不知名的枯树,比画着什么。他们走后,他凑过去,发现树枝上挂着一样物什,初看像是蝉蜕,细看,原来是一只白色橡胶套。这就让他有了奇妙的联想。

一道夕阳照过来,石桥很美,枯树也美。他在桥边的石椅坐了下来。阳光潜入水中,陪伴一条鱼游了一段时间。等鱼游到桥洞的阴影里,阳光想必已跃过石头,在桥的另一头等它了。阳光、鱼、河水,都是缓缓流动的。

他把某件事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然感觉有一股风从心头吹过。这股风变成了一声口哨,冲口而出。那一刻,有一道影子恰好从他面前经过。影子过去了,却丢下了一句话。是一句难听的话。

这句话在范粒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才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晃到桥的另一头了。范粒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来,也向桥的那一头走去。他想追上那个女人,问问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骂自己。

那个女人站在水果摊边,跟一个趿着红色拖鞋的水果贩子嘀咕了几句什么,说话间,还用眼角的余光朝范粒这边瞟了一眼。范粒越发觉得不对劲。等那个女人走开之后,水果贩子走过来,挡住了范粒的去路,他问,你刚才有没有朝这个路过的女人吹口哨。

范粒向他解释了一通。他的意思是:他刚才的确吹了一声口哨,但跟那个路过的女人无关。

水果贩子说,你的话太多了。

范粒立马闭嘴,嘴角微微上扬,有点讨好的意思。

你的笑也有点多。

范粒的双唇立马拉齐了。

范粒不知道自己刚才吹一声口哨已经惹出了大麻烦。

范粒平常的确喜欢吹口哨。他吹口哨唤来一条狗。吹口哨走夜路壮胆。吹口哨向每一个骑着自行车进校的同事致以问候。

难道我吹口哨也犯错了吗?

你吹口哨没错,但你知道自己是冲谁吹口哨吗?

她是谁?

我没必要告诉你她是谁,但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在二中教书的那个什么老师吧。

是的,我叫范粒。

范粒,你记住,你有麻烦了。

范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对方转过头去,他又把话咽了下去,就仿佛一个人从口袋里面摸出一支烟,但手头没有打火机,只好把烟放回口袋。

范粒沿着这条街走出很远的地方才想到一件事:那一刻,他应该递给他一支烟。烟会抵消一些事,或是对一些事的看法。

为什么说我有麻烦了呢?范粒有一种突然陷入泥坑拔不出来的恐慌感。暮色里有几只高飞低翔的鸟。他一屁股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几片枯叶围绕着他翔舞,直到天色黑下来。

范粒在这条街上不是没惹过麻烦。确切地说,是别人惹他的麻烦。有一回,他在路上行走,明明是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撞了他一下,还蹭破了他手臂上的一点皮,可他下来后非但没有赔礼道歉,反而还气势汹汹地揪住他的衣领,劈脸就给他一拳。他估量了一下对方的体形,叹了口气,对自己说,有什么法子呢?那个人长了一身强壮的肌肉,他的拳头一定是没处打了才打在自己身上,考虑到对方也有憋火的时候,就姑且原谅他吧。

他还记得那个人向他发出威胁的声音:想找死啊。

找死?范粒冷笑一声,打心里想,活着是一件多美好的事。

范粒住在城西的西弄街。傍晚时分能看见太阳从那条街的尽头落下来;清早时分能看到灵车从街头经过,缓缓西行,也就是说,这里是殡仪馆的必经之路。灵车每每从窗外经过,都会发出一阵哀乐。因此,他每天都是从哀乐声中醒来的。他从床上起来,也就有了一种死后重生的感觉。

这一天上午,哀乐响过之后,有人敲开了他家的门。来人就是那个水果贩子。

水果贩子说,我是来传话的。

你替谁传话?

西门阿七。

范粒当然知道西门阿七,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西门阿七。他管着一座山上的果园,还管着这座镇上的水果摊子。有一回,范粒赶集回来,看见一人骑着一辆黑色本田摩托车横冲直撞。有人告诉他,此人就是西门阿七。

啊,西门阿七,他找我做什么?

他让我转告你,他要见你。

什么时间?在哪里?

就跟昨晚同一个时间,还是在太古桥上。

唔,还是跟那件事有关吗?

你很聪明。

我就吹个口哨,有错吗?

你昨晚吹个口哨原本也没什么,道个歉也就过去了,但你嘴硬,非要说自己没错。

范粒意识到,口开舌动,是非就来了。所以,一个人说了几十年的话,还是要懂得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但现在已经迟了。

范粒递给他一支烟。没接。

如果我不去呢?

你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很多年前你教过我历史。

这么说,你是我的学生。

我也是阿七的朋友。

但我毕竟教过你历史。

我早已经把历史知识还给课本了。

水果贩子走后,范粒关上了门,背靠着门,突然感觉有些愤怒。我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学生?他究竟是憎恨历史,还是憎恨历史老师?

他照了照镜子。试图让自己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但是没有。人到四十,脸上忽然有了横肉,这真是要命。按理说,四十以后,长相是自己给的。好歹读了几十年的书,也该有点儒雅之气了,可镜子里的自己竟是一脸的凶光,这就让人纳闷了。

此番去见西门阿七,想必凶多吉少。

手头没刀。也没想过藏刀防身。家里只有一把菜刀,在厨房的灶台上,跟砧板并排悬挂着。菜刀不算刀,拎出去,似乎少了一分豪气。不过,他确曾把菜刀当武器使用过。某晚,有贼入室,推开范粒家的房门,范粒夺门而出,直奔厨房,操起菜刀踅返时,贼已吓破了胆,从二楼窗口跳出去,消失在夜色中。范粒没有提刀追击,但那一刻,他着实觉得手里握的是武器。菜刀没有用武之地,也便恢复菜刀的身份。

要不要带菜刀?不带。他对自己说,事情不明,贸然带上菜刀,只能坏事。

那么,要不要带上一人随行?当然可以。带谁呢?李老师是体育老师,身材魁梧,但他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恐怕镇不住对方。表弟阿犇空有一身蛮力,但脑子不好使,不会看眼色行事,弄不好还会坏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叫上开面馆的阿义。他虽然没打过架,但脸上有刀疤,看上去像个狠人。

他经过阿义的面馆,发现店门关闭。他写了一张字条,塞进门缝。他希望阿义能看到这张字条。现在去太古桥,时间尚早。下午还有一堂课,上完课之后再赶过去也不迟。

范粒是一名中学历史老师。下午这堂历史课,他跳过几章,开始讲暴秦,讲荆轲刺秦,后来又讲到了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新莽末年绿林赤眉起义、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北宋王小波李顺起义、明末高迎祥李自成起义……范粒问,你们可晓得他们为何造反?底下的孩子都瞪着茫然的眼睛。范粒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饭”字,然后涂掉旁边的“食”字,只剩一个“反”字。范粒说,没有“食”就只有“反”。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反”字边上写了一个“贫”字。范粒接着说,“贫”字的意思就是把宝贝都分给了富人,只剩下中间一把刀,穷人拿起刀来,你们说可怕不可怕?讲到这里,范粒举起那本历史书,脸红脖子粗,看上去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下课铃声响后,范粒把粉笔头像烟头一样扔到地上,仿佛还能听到火星熄灭的声音。

范粒独自一人走出校园,穿过西弄街。他在喧哗的人群中走着,从未感到自己那么孤单。现在他是一个身上带杀气的人。但他的杀气那么微小,仿佛手臂上的那点擦痕,没有人会把它放在眼里。

他来到太古桥,坐了下来。这条街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只耳朵,但他相信没有一只耳朵会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远处有人往河里扔什么东西,他看起来有点痛恨这条像时间一样无情的河流。

范粒竖起衣领,在冷风中眺望着河流。有些问题,在想与不想之间继续滑动着。他有一种预感:在他和西门阿七之间,必将有一人在今晚消逝。

要决斗就应当选择这样一个深冬的傍晚,风要大,暮气要重,无论谁死,都可以把随后到来的夜幕当尸布遮盖,直接拉到城西的山上埋了,不必垒石,也不必树碑。想到这里,他脸上便浮现出悲壮的神色。

天色已晚,桥上飘起了雪花,落在河面,无声无息。阿义没来。西门阿七想必也是不会来了。雪花落在这条杂乱、肮脏的街市,如同绞碎的废纸丢进垃圾桶里。

范粒看了看手表,再过三分钟,西门阿七若是还不过来,他就决定回家。风扑进雪里,撕扯成一团。桥那边的水果贩子倒是来了,见到范粒,就跟他打招呼,你个书呆子,还果真来了。范粒说,不是你传话让我来吗?水果贩子说,你现在手头如果多了一样物事,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范粒问,什么物事?水果贩子说,一篮水果。范粒说,我本来就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拿水果向人家赔礼道歉?水果贩子说,你不买,我的水果也不会烂掉,你就这样等着吧。范粒问,西门阿七还来不来?水果贩子没有回答,只是歪着脑袋,张嘴冷笑。透过他嘴里呵出的白气,范粒突然看到远处有两粒光点,微微晃动着,像狼眼。光点渐渐变大,变成了光圈。

没错,是一辆黑色摩托车在风雪织成的密网里缓缓移动,向他靠近。迎新的灯笼倒映在水中,晕染出一团血色。

必将消逝的是1992年的冬天。

必将消逝的是桥下的流水。

如果没有遇见她,此刻我应该不会躺在这里,而是在另一座城市的床上继续躺着。所以,躺在这里或别处,有什么区别?乐生一边抚摸着身边的女人,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潮水冲上沙滩的两条鱼,等不到下一波潮水涌来就先自疲软了。他身上的汗水和激情已在空调释放的冷气中一点点消散。雨越下越大。他能听到雨水在水管里流淌的声音,感觉有一条河穿过黑暗从自己身体里流过。等雨停了,他就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但雨一直在下。他听到的是多年前下在老家的一场雨,是落在记忆中一直没有停止的一场雨。现在他就在雨声中回忆那一场雨。

警察来了。她突然惊坐起来,说话那一刻,已套上一条衬衫裙。

乐生如梦初醒般地支起耳朵,听得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继而就是磁卡打开门锁的嗞啦声。当他找到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的时候,两名警察已推门进来,跟电视里面播放的新闻画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他正待开口,又听得走廊那头响起一声喝令:都给我出来,双手抱头,在门口蹲着。他眼前黑了一下,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一群男女像酒瓶子那样沿墙成排蹲着的场景。

一名警察指着乐生和他身边的女人说,都穿好衣服,到门口蹲着。

你们这是做什么?

请出示身份证。

如果你们这是抓嫖,那就走错门了。

请出示身份证。

乐生从床头的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警察,但身边的女人迟迟没有掏出身份证。乐生问,你忘带了吗?身边的女人说,放在家里。

另一名警察对乐生说,穿上衣服,去外面分头蹲着,等一会儿给你们分别做个笔录。

为什么还要做笔录?

请配合调查。

我没嫖娼,凭什么要去外面蹲着?

乐生说这话时发现身边的女人已经穿好衣服,正准备服从指令去外面。

她拉着乐生的手说,出去吧。

他身边的女人叫杨淑贞。这个名字散发着一种独属于乡村的贞洁的气息。杨淑贞。他还记得数学老师在课堂上点名时喊她名字的那种腔调。他跟她同学过一年,或许两年,对她的印象来自她那位卖马奶的父亲。每逢下午放学,她的父亲就会牵着一匹母马来到学校门口。杨淑贞每次见到父亲就会绕道而行,从来不会上去打一声招呼。她父亲通常也装作没看见她,只是看着别处或低头挤着马奶。杨淑贞的父亲有一双跟他身份极不相称的白净小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母马的乳头,另外两根手指轻轻旋转着往内挤压一下,马奶就注入一个透明的瓶子。在乐生的记忆中,杨淑贞身上就有一种马奶与青草混合的气息。乐生放学回家都会经过杨淑贞家门口,因此对她家有个大致的了解:她的父亲通常是牵着马、哼着小曲游走四方,而她的母亲则如勤勉的母鸡,除了看护家中的一群孩子,干些不无繁重的农活,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门槛边上剥一种旧电线的皮壳。有时,他也会看见杨淑贞坐在那里剥电线的皮壳。她的手掌和手指经过长期磨损之后会出现几枚跟她这个年龄同样不相称的手茧,手指缝里镶嵌着类似污泥的东西,似乎无论怎么清洗都洗不干净;冬天的时候她摘掉手套,还能看到蝤蛑盖似的冻疮和皲裂的手皮。他对杨淑贞的了解,仅止于此。

你跟她是小学同学,总该知道她的名字吧?

杨淑贞。

不对。你知道她还叫什么?

她小时候就叫杨淑贞,后来化名叫那个什么来着,露露,对,露露。

好吧,你们念的是哪个小学?

马场小学。

当他在警察的追问下说出“马场小学”这四个字时,心里头骤然起了烟雾。马场小学在山脚下,春天的时候,那里开满了白色的清明花,秋天开满了野菊。马场小学和杨淑贞这两个名字连接在一起时,一些美好的往事也就在他脑子里翻涌出来。

他跟杨淑贞重逢就在昨天。长途汽车站的广场上到处是走来走去的人,每张面孔都很熟悉,也都很陌生,但他在人堆里还是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追随过去,穿过一条幽暗的过道。这个在微光中走动的女人,看起来像独自一人在水中游泳。

杨淑贞。他像找到一件丢失已久的东西那样,从记忆中找到了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

她转过身,微微一怔,打量许久,才露出了笑容。

你是乐生吗?

你还认得出来啊。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怎么变。

你去边度?

她用略显生硬的广东话问他去哪里。

什么?冰岛?他故作不解,说,不,我是去挪威。

她笑了。她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嘴角仿佛牵动了一缕微风。

看得出,她刚刚从另一座城市回来,而他正要动身去另一座城市,但那一刻他也装作从异地回来,跟着她走出广场,边走边聊。空气湿热,水鬼蕉开出的白花也没给人投来一丝凉意。他们都没吃过饭,就在车站附近的一条街上找了一家小饭馆。落座后,他掏出手机,退掉了当晚的车票。杨淑贞也掏出手机,加了他的微信好友。在聊天中他得知她这些年就住在这座城市里,但他们居然从未打过照面。现在面对面,一些从厨房里跑出来的辛辣气味、从空调里发出的类似马达的轰鸣声,夹杂着饭菜里飘出的热烟萦绕其间,让他沉默多日的舌头顿然有了搅动的欲望。说点什么吧,他提议,说点过去的事。她撩起垂向一边的头发,流露出一丝疲倦的神色。我都差不多忘了,我们同学两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她说,你还记得多少?旧事重提,有点儿像把旧衣裳从箱底翻出来,散发的不是新近的肥皂的清香,而是久远年代的樟脑丸的暗香;衣裳仍是旧时模样,穿衣裳的人却早已变样。

到了快打烊时分,他们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投向门口。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名光头厨师正坐在一条红色塑料凳上,很认真地抠着脚趾。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好像要下雨了。他望着门外的天空说。

他起身的时候,突然忘了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所有的家当都在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里。无论怎么说,他得把她送走之后才能决定去向。

三菜一汤和一个女人就可以解决这一晚的温饱问题了。但他买单之后并没有留住她。

你们昨晚分开之后,是她主动发信息找你?警察问。

不,是我主动发的信息,乐生打开自己的手机微信界面说,她上车之后,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她到家之后我又发了一条。我们后来就这样通过微信语音电话接着聊,一直聊到深夜。

你昨晚就住这家宾馆?

不,昨晚我住火车站附近一家宾馆,价格要比这里便宜一点。

这么说,你在这一家宾馆开房是她指定的?

乐生点了点头。环绕周遭的沉默一点点渗进他紧闭的嘴角。他斜瞥了一眼行李箱,脑子恍惚了一下。我昨晚本来是想离开这座城市的,怎么会留下来过了一夜,现在又怎么会被警察带到这里来?这么一想,身上就有了一种做过一场噩梦之后,整个人被一股咸味的冷汗包围,想甩掉什么却始终无力甩掉的感觉。

这个把他带到床上的女人并没有像在微信聊天中表现得那样激情洋溢。他给她解扣子的时候,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做出迎合的样子。窗外密云不雨。他老是觉得有一滴雨就悬在头顶的天花板,一直就那样悬着,不曾滴落。好像要下雨了。他说这话时目光投向厚重的窗帘。如果你觉得天要下雨,她说,这雨就一定要下。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腹部。

你有多少年没回老家了?

十几年吧,也许更久,你呢?

我父母去世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大概也有好多年了吧。

我还记得你那个村庄。

我家就住在古桥边上,你还记得那座河上的古桥?

当然记得,那座石拱桥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桥上的字也模糊不清了。

他向她大致描述了一番那座古桥的形态。那一刻,她拱起背来,形状像一座桥,一座还算丰满的肉身的桥。

那座桥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也不晓得它叫什么名字,她说,我们都管它叫猫儿桥,大概是它的形状有点像拱背的猫儿吧。你什么时候回老家,我们再走走那座古桥吧。她这样说着,紧紧攥住他的手,好像要立马带着他回老家,穿过那座拱桥。

你为什么要离开老家?

我受不了父母的哭声。我想逃离。否则我会跟他们一样疯掉的。

我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种哭声。

那是一种想放声大哭又不想让人听到的哭声,起初我一听到就想流泪,后来就有点恐惧,再后来就厌烦了。我后来离开老家住到镇上,但我睡到半夜还是会听到哭声。我不晓得这哭声是从哪里传过来的。我买了耳塞,还是不管用。我干脆就离开小镇来到这边,谢天谢地,我总算听不到哭声了。时隔那么多年,我就回过两次老家,一次是我妈死了,另一次是我爸死了。我在老家住了几夜,还是会听到那种哭声。他们都已经埋在地下了我还是会听到那种哭声。

他把她的脸扳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鼻尖说,你好像要哭了。我没哭,她说,我的眼泪早已被他们哭干了,我有好多年没流过眼泪了。好吧,他说,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她闭上了眼睛。从头到尾,她都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也没哼过一声。他很快就切换了说话的语调。他说了一些男人上床后都会说的话。他的声音悬在她上方。她把头微微偏向一边,避开他嘴里喷出的热气。他问,你有感觉了吗?她依旧不作声。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到位?他又问。你做得够好啦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是一个很棒的男人,你老婆应该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吧?我没老婆,他说。他没有欺骗她,他至今仍旧单身。她说,你一个人,寂寞的时候会怎么办?他说,我原先在一家电器公司上班,每天都很忙碌,很少有寂寞的时候。四目相对,他有一种恍惚感:昨天还只是面对面,今天却已让身体贴着身体。他加快了动作,呼哧带喘。

你怎么还不叫?

我为什么要叫?

你舒服了为什么不叫出来?

我如果舒服了,为什么非要叫?

我想听听女人从心底里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

你以为女人在床上发出的声音都是真实的?女人舒服了,不一定要叫出来的。如果你想叫就叫出来吧。

他的喉头紧缩了一下,突然想低吼一声。她用双腿夹住了他的腰。叫我露露,她说,你就咬着我的耳朵叫这个名字。露露露露露露。他喊着露露的名字。但杨淑贞还是杨淑贞。她有点胖,脂肪堆积在臀部、腹部、一对副乳和手臂上。他也是。到了中年,浑身的赘肉就呈现出向下垂坠的趋势。你现在有点感觉了吗?他问。她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做爱过程中没有快感,好比闭上眼睛没有睡意。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楼下是一条车来人往的大街,不同口音的叫卖声汇成一片又一片声浪,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地从窗外漫溢进来,变成了一束束细浪,微微扬起,又迅速散开,让人隐隐觉出一点热闹过后的清冷。他早些年在这一带住过,这条街身后是一座不知道供奉何方神圣的道观,道观边上是一座停车场,一群民工就扎堆在那里,等着有人过来向他们招手示意;停车场附近的巷子里时常可见一些外地女人,三三两两站着,只需要一个眼神,她们就能会意。这样的情景他再熟悉不过了:各路神仙就在道观里坐着,那些外地女人和民工就在太阳底下或雨中站着。

在同一张床上,他表现得像一个行色匆匆的赶路者,而她却像个悠然踱步的闲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有点可笑,甚至还为自己那种过于投入的办事态度感到有些害羞。在这个过程中,她至少接了一个电话看了三条短信。她把手机放在枕边时,他瞥见了一张不无性感的屏幕照片:大白皮,巴掌脸,一字肩,沙漏腰。他问,这人是谁?她说,我十几年前拍的。他说,我一点都认不出来。她说,我用美颜修饰过了。他接着问,十几年前你在做什么?她没有回答。也许有些事难以启齿,索性不提。但他并不介意,又谈起一些十几年前自己在外面闯荡的事。到了这个年纪,视野和心境开阔了一些,年轻时为之忧伤的那些事变成了记忆深处的一点微光,只是在聊天的间隙一闪而过,也没引发多少感叹。

你有点像我弟弟,她摸着他的鼻梁说,他的鼻梁也是这么高挺。你弟弟呢?他问。她没回答。他也没有再问。毕竟,他对她家人的状况并没有丝毫了解的欲望。她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摸,摸到了他的嘴唇、下巴、喉结,再往下,摸到了他的肋骨,手指停留在那里。她说,那天晚上,我弟弟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爸站在门口问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时,他就倒在我爸怀里了。我爸摸到了血迹,就喊我妈出来。他们从弟弟口中了解到,晚自修结束之后,他骑车走到半道就被一群隔壁班的同学围攻,他只是感觉拳脚和钝器落在身上每一处,整个人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等他稍稍清醒过来,人已散去。他是推着自行车回来的。自行车差不多要散架了,他更惨,脸上挂着血,一只手一直捂着左边的肋骨。我父母掀开他的上衣,才发现他的肋部都快塌陷进去了,他们吓得不行,赶紧扶他起来去医院救治,他人还站起来,身体就晃了一下,再次瘫软在地上。我爸叫来一辆三轮车时,弟弟已经不动了。法医后来鉴定,他身上有四十多处瘀伤,七条肋骨折断,一只耳朵被撕掉一半,最致命的重伤在头部,法医说,那里有一块血肿压迫大脑,到了医院门口,就已经出现呼吸心跳异常了,来不及抢救了。

外面在下雨吗?

好像是在下雨呢。

那些被风吹乱的雨点。那些断断续续的话。那些颤音。五官在她脸上显得有些不安分,好像随时要挣脱整张脸。

你现在有感觉了吗?

没有,唔,你能轻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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