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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10期|韩小蕙:语文哦,我的语文

2025-11-12 11: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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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蕙,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光明日报社首位领衔编辑,副刊统筹。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北京东城作协主席。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出版《韩小蕙散文代表作》《协和大院》等39部个人作品集。主编出版当代中国历年散文精选等百余部散文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妇联先进个人。韬奋新闻奖获得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94年入选伦敦剑桥国际传记中心《世界杰出人物大辞典》。作品获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获郭沬若、冰心、老舍、汪曾祺、刘勰、报人、丝路散文奖,以及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天津文学奖等。代表作《协和大院》获三毛文学奖。


2024年金秋的一天,在我的生命史册上,可以记下留痕的一笔:我们北京东城作家协会的15位作家,进入北京市二十七中学,听了一堂高二年级的语文课。授课的孙国钰老师也是东城作协会员,已有30年教龄,他以《大卫·科波菲尔》《老人与海》《复活》《百年孤独》4部世界名著的4个片段,讲解如何阅读外国名著中的人物心理描写,并作出相对应的写作训练。我们这15人中,有号称“老三届”的一九六六级高中生,有我这样的一九七○级“新三届”初中生,有受过完整初高中教育的“70后”“80后”,还有年轻的“90后”。一堂课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像开了挂一样,纷纷感觉个人的语文学习能力,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作家进校园”并不新鲜,每年每月甚至每天,全国都会有很多此项活动在进行。而新鲜的是,旁的作家们都是去当老师的,唯有我们是认认真真去做学生的。为什么?乃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文基础没打好。

有一件事让我刻骨铭心,是我入职光明日报社做编辑记者的第二年,就有错字出现在报纸上,“二十出头”错成“二十初头”,白纸黑字,永远留痕,也留下了悔恨。殊不料,悔着,恨着,又出错了,这回是我编的稿子,作者把“风生水起”错成“风声水起”,我没能纠正,也是我的错啊。然后,随着岁月流流转转,青丝渐稀,一字字,一错错,又给我留下几多悔恨!怎么回事呢?我也检讨、思索、总结,某日倏地灵光一闪,一个念头突然降落在我的脑际:这些错别字,绝大多数都不是疏忽大意所致——要说我真是一个严谨认真负责的好编辑,对自己要求甚严,连版面上一条线的长短粗细都不放过,追求完美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那怎么还老会出现错别字呢——这是因为自己的语文基础没打好!

果真如此哦,回顾我这一辈子的语文史,低端、简单、苍白、零碎,简直就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瘦子。

因为历史的原因,我初中上了两年半,前两年还都是在学工学农、备战备荒、做砖坯、挖防空洞中度过的。只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1970年2月,赶上“复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传达下来,老师们都高兴疯了,理直气壮地给我们开了语文、代数和外语课。那时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愣头青,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又被“打破师道尊严”所加持,男生女生都干了很多坏事,比如肆无忌惮地给老师起外号、在课堂上喧哗吵闹、跟老师顶嘴等等。不过有了文化课以后,课堂秩序好多了。在那几个月里,代数课我学会了一元一次方程,并在期中考试中用它解开了一道难于上青天的题,是班上的唯一,为此我被老师同学们高看了一眼。而语文课的考试是默写字词,我又成为班上唯一一个没写错字的一百分学生,这其实跟老师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在大革命停课的两年中,我自己在家里读了不少课外书。

我从不认为自己上过中学的语文课,因为那实在不能称之为“课”,连课本都没有,学校也没有统一的教学要求,放任每个班的老师愿意讲什么就讲点什么。还清楚记得我的语文老师姓高,是1966年以前毕业留校的高才生,他有着朗诵才能,爱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诵,比如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那朗诵的确高级极了,高老师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在我们心中仿若大树一样生长起来,引来了阳光雨露,引来了鸟语花香,引来了星辰大海,引得我们这些刚才还在捉弄老师的青涩小子们,心潮都起伏了起来,乃至觉得整个教室都变得天高地阔了似的。喧闹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们都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那是一种震颤——灵魂的震颤。从此,我竟然懂得了什么叫作“打开心扉”,竟然窥到了“知识的海洋无边无际”。唉,我想好好上课了,想好好学习语文了……

可惜没过半个月,突然传来上级指示,说是北京市缺乏劳动力,要让我们提前半年毕业,我随即被分配进工厂,当上了一名小青工,从此就永远离开了中学。那一年,北京市还没有恢复高中,对我终生的影响是,我所有填写的履历表上,都没有“高中学历”这一项。

故此真实说,我所受过的正规语文教育,也就是小学五年级水平。那是我就读的北京新开路小学,在心中留下了温馨永久的怀念。百年老校,我遇到一位好老师,名叫郑奠耳,朴素、和蔼、平等、温和、有爱心,对班上所有同学一视同仁。当时觉得她已经很老了,其实现在想想也就四十多岁,梳一个普通的齐耳短发,讲话声音很温婉,对学生的态度永远不急不火。记得最清楚的是,她曾给我开过一次小灶,告诉我说,让我把语文课本上的每篇课文都背下来,说一定有好处。可惜我贪玩儿不用功,没有做到,不然我一定不是现在这碌碌无为的我了。郑老师也没有追究和责备过我,也没告状家长,天低任蠢鸟飞,不强迫,不限制,不用自己的意志塑造学生,不以分数排名牺牲学生的天性。这顺其自然的结果,反而激发了我的好胜心,虽懵懂无识,小荷连尖尖角也还没有露,但对学习已经有了点儿开窍。五年级上,我的功课全面提高,各科都名列前茅。我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对语文课本里的一篇古文特别有感觉,把它背得滚瓜烂熟,直到现在还能张口就来: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钵足矣。”富者曰:“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贫者自南海还,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

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贫者至焉。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是故聪与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者也。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譬如滴水穿石,久之必有功矣。

在后来的好多年中,我一直在背诵这小篇文字,或者也可说它是我平生读到的第一篇文言文,所以对它怀有朗朗上口的那种很愉悦的感情。直到十多年以后进了中文系,我才搞清这一对贫僧和富僧,是出自清代文学家彭端淑的文章《为学一首示子侄》,他老人家宣讲的是“人之立志”的道理。

说起“立志”,我们小时候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就是大人最爱问孩子“长大想当什么家?”就像今天的孩子最烦被问考试得了多少分,我当年最烦的就是被无数次问过想当什么家?我虽然也胡乱回答过什么“科学家、医学家、教育家”之类,但其实我是胸无大志的平常孩子,内心里真没打算做个什么家。尤其是从未敢做过作家梦,因为“作家”是多么神圣的一种大神啊。12岁头上失了学,又被压上了“黑五类子女”的磨盘,就像荒野上迷路的一只流浪猫,惶惶然,茫茫然,不知能往哪里去走路,遑论什么“家”?之所以一遍遍背诵“吾欲之南海”,是因为那时没有别的文言文可以读,而我又莫名其妙地想读。幸亏很快,我就又有了新的学习“课本”——《毛主席诗词》,一卷本37首,我到现在也是拿来就能背,那是我接受传统诗词教育的启蒙者。

时光荏苒,就这样,我在工厂“轰隆隆”的马达声里,渐渐走过了自己的青春期,逐渐进入发奋自学的人生阶段。那时我真正是“二十出头”了,一同进厂的小伙伴,有的已经结婚了,有的已经生子了,我也进入了某些转业军人的视野。但我一点儿也不开窍,只想着自己知识贫乏,得赶紧学习。罗素说:“知识是使人类快乐的主要因素之一。”泰戈尔说:“知识是珍贵宝石的结晶,文化是宝石放出的光辉。”达·芬奇说:“对一件东西的爱好是由知识产生的,知识越准确,爱好也就越强烈。”是的,我切身体会到了知识真是一种迷人的存在,也可说是一个“甜蜜的大陷阱”吧,一旦你沾上一点儿边,就别想再脱身了,只能是越陷越深,而且是自觉自愿的、无限深恋的、绝不想再离开的、越学越觉得自己得抓紧努力的一个进程——最后,就像蜜蜂采蜜,学习变成了安身立命的生命本身。

“学然后知不足”,这是儒家经典《礼记·学记》中的名句。

学,然后知心,知晓,知悦,知乐,知通畅,知道理,知踏实,知满足,知不轻飘,知不虚度,知有所依,知生命之轻重……这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痛(快)彻心扉的体悟。

我越陷越深,每天下班之后先不回家,而是待在工作间里读书。没人指导,杂乱地学,不仅有文学,还有《资本论》(什么“商品交换”等等,看不懂硬啃)《联共(布)党史》《毛选》、外国小说(通过“地下通道”借阅,借到什么看什么,有《简·爱》《红与黑》《红字》《俊友》《白鲸》……)。也硬啃初中代数,做过清华附中那边传过来的一百道因式分解题,还下功夫背化学元素表……

有师傅问我学这些干什么,是不是不甘心在工厂当一辈子工人?我老实答:“不是。也没不安心工作。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想多学习点儿知识。”我的回答是真心实意的,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小青工,能干什么?能有什么作为?我的学习真不功利,学习过程就是生长的过程,越学越想学!

但让我终生遗憾的是,当时没有条件系统地学习语文,也没认识到语文的重要性。后来在大学的四年时光里,我是班里最用功的学生之一,每天清晨6点就去教室,恶补知识和文化。可惜人生是没有回头路的,有些错过的山山水水,错过就错过了,再也难找回。犹记得某年某日,那时我已经有了上初中的女儿,我一时兴起,大声背诵《岳阳楼记》,当诵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时,女儿在一旁坏笑,挖苦道:“什么浩浩汤汤(dàngdàng),是浩浩汤汤(shāngshāng),还中文系毕业呢,你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学习!”我顿时被批得面红耳赤,只能连连自嘲说:“哎哟,我真不知道应该念浩浩汤汤(shāngshāng),这是中学的语文课内容,大学中文系不教这个了……”

是的,没上过不可缺的初高中语文课,还不只是错别字频出,还有望文生义、错用成语、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等各种毛病,都令人招架不过来。举个简单例子,比如“空穴来风”这个成语,望文生义,我一直以为这是说毫无根据的传言;殊不知它还有另外相反的意思,既可以用来指消息无根据,也可以用来指消息有根据,反映了语言运用的灵活性和文化传承的持久性。类似这种误读,我曾多少次被猝不及防地“砸了个头破血流”!

语文课与中文系,可联想孔雀与凤凰,完全不是同一种存在。凤凰是百鸟的王与后,即使再高端再华贵,也代替不了平民范儿孔雀开屏时的美丽。在人的一生中,若缺失了中学语文这一课,就是铁轨上缺了一枚螺丝钉,行车就会不稳,说不定哪天还会出安全大事故。君不见现在有些大爷大妈,在社会上浑不讲理,撒泼耍赖,那就是青少年时期缺失了文明教育的恶果。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产生了去重新读个语文课的想法,可惜目前我国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尚不允许。去买来语文课本自学?恶补一下好是好,但这仍不能解决读错字音以及夯实基础知识的问题。加上工作忙乱,时光如流水一样静静流走了,此事终究没能实现,但这语文补课梦,一直如同心跳,须臾也没离开过我的心头。

读书的重要性,在全人类都已达成共识。“读书明志,可识春秋”“读书改变命运”“读书提升民族素质”“读书建设强大祖国”,这些耳熟能详的箴言,谁都会说上几句。每年4·23的“世界读书日”,在中国各地、机关学校、工厂农村,都会热热闹闹搞上许多活动。这当然都是非常必要的,特别是在当今几乎被手机“霸屏”的情况下,认真读书、坚持阅读,已成为一个相当严重的社会性问题。而同时,我认为学好语文,打好阅读基础也很重要,我自己这半生的颠簸和蹉跎,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并且更为重要的是,这还是一个未被广泛认识到的问题,君不见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在认为,学好语文只是孩子的事,有几人反思过自己当年没学好语文呢?

他们焦虑的是孩子的考试、分数、排名。现在又添上了更堵心的“电子霸”——ChatGpt来了,OpenAI来了,Deepseek来了,听说还有“无所不能”的什么第3代、第4代……这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知道,现在谁也说不清。反正让家长们恐惧的是,有的孩子已经在偷偷用这些家伙替他们写作业了,据说是又快又好还不易被老师发现。那么,学习和掌握知识的,到底是学生呢还是机器?这真是一个鬼见愁的问题啊!

在我们那天到校的课堂上,孙国钰老师也运用AI做了辅助教学:我们当堂写作的练笔小作文完成后,通过手机传给AI,只几秒钟之内它就打出了分数,并且还给出了数百字的分析评论和提升建议——这是鬼见愁还是仁人乐啊?

孰是?孰非?孰好?孰孬?何止是教育界,现在满天下都在嗡嗡嗡,到处都在争论这个AI的快速突进,却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医学界说,AI会给人类诊病治病了,大批医生即将失业;但也传来了AI开错药的负面消息。交通界说,AI操控的无人汽车无人火车即将全面解决人们的出行,各个家庭再也不用为私家车的种种麻烦烦心了;但也传来了发生交通事故的悲催事件。广播电台也开始尝试用AI播音了,据说差错率为零,专业人员都很难听出是真人还是AI在工作;但也传来了媒体同行自信心满满地应对挑战的回复……

我所在的文学界,要单独拿出来说一说。有人宣称已经用AI写作。现在的进展是,这种操作越来越容易,因而有越来越多的人都已学会操作,你打开手机点一点,随心所欲提出要求,AI和Deepseek马上就能替你写出文章,要歌颂的就极尽赞扬,要批判的就火力全开,虽然是同一个对象,虽然上下不差几分钟时间;而且要文字有漂亮的文字,要结构有完整的结构,有些还会说道理,真的能达到区县级发表水平,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混进大报大刊。可想而知,这引起了一片混乱、争议、恐慌、不安、谴责……当然也有一群喜洋洋者。

说实在的,我不恐慌,一点儿也不。当我读了一批AI散文之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文章,正如上面所说,确能称为具有一定水平的独立作品,而且你让它给你写多少字就能抻展或压缩到多少字,真的有点儿神奇。不过——它们形成了一个新的模式,就像20世纪60年代都学《白杨礼赞》《雪浪花》《松树的风格》一样,那时全国的散文全都像套了同一个模子,神州大地上一下子涌现出了成千上万个茅盾、杨朔和陶铸,形成了一股相同腔调的“时代飓风”。我这当然不是说《白》《雪》《松》不是优秀的作品,但我确实在说文学都是个性化的,怎么能全民皆严肃地板起脸来,做茅盾、杨朔、陶铸状呢?同理,我已经非常不想再读成千上万的“时代AI文章”,我非常自信自己比AI 有血肉、有情感、有温度、有生命力、有灵魂、有思想,它怎么可能写得过我呢,最眼前的例子,它有我这番关于语文的曲曲折折吗?

说回语文:与文学写作一样,上好语文课,打好语文基础,也是不能投降给AI的。语文也是我们自己身上的血肉、情感、温度、生命力、灵魂和思想。

因此我倡议,世界有“读书日”,咱们中国设立一个“中国语文日”吧?

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有诗:

大多数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叶

在空中随风飘游、翻飞、荡漾

最后落到地上。

有少数人像是天上的星星

循着固定的轨道运行

任何风都吹不到他们那儿

在他们心中,有他们自己的引导者和方向。

语文也是我们的引导者,是启航的征帆,是人生的起点。让我们学好语文,面对春暖花开,成为永恒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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