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出版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种。曾获百花文学奖、《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中山文学奖及三毛散文奖等。
1
布鲁斯的农场上有一口“翠花井”,让我至今难忘。
1986年夏秋之交,我获得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全额奖学金,从北京来到该校所在地的雅典镇读研。没想到俄亥俄河流域当时正遭遇百年大旱,沿河两岸,还有远处的阿巴拉契亚山,看去一片枯黄,令人心痛。我拉着行李去校办询问奖学金发放之事,那时出国只许兑换四十五美元,下飞机打车到学校就基本花光了,我需要钱啊!校方说我到得太早,开学还十来天呢,届时还要对留学生进行英语测试,通过的才能领钱。我倒不担心测试,是怕熬不到十天就饿死了,测个鬼?
夕阳衔山。我因囊中羞涩独步街头,不知所向。我开始后悔了,收到俄亥俄大学录取的同时,我还申请了纽约石溪大学的“邵逸夫奖学金”,但石溪大学说还没做出最后决定,并给了我电话让我保持联系。早知这样不如晚点儿出国,只因俄亥俄大学是全美十大最美校园之一,巴不得一睹为快,谁知竟旱成这副样子!放眼望去,雅典镇的商家到处贴着“限水限时”的贴纸,令人感觉异样。当年下乡的西庄就常闹旱灾,到美国又赶上旱灾,老天爷这是盯上我了?摇曳的街灯拉出长影,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在后,狗一样纠缠着我。马路用石块铺成,行李箱碾过时发出笃笃的响动,有只轮子显然不好,每三声就哒一下,像“慢四”的舞步一样,我踩着节奏恍惚前行。我脑中一片空白,想起《雾都孤儿》或自由落体运动,根本顾不上异国情调,一顿不吃尚可,但总得有个窝,让我熬过举目无亲的异乡之夜。听说俄亥俄大学有中国同学会,这么晚到哪去找他们?
嘿,你!
我吗?
我环顾四下,眼前是一家酒吧,台阶上有位白人男子,五十上下,满脸通红攥着酒瓶喊我。我瞥了眼酒吧的招牌——“引擎”——这也能当名字?
嘿,你!他又叫了一声。我心想美国人见面不该说“你好”吗?你你你几个意思?反正老子一无所有,遇到绑票的在匪窝里也能混一夜。这时他再次喊道,嘿,你!干什么的?我是,俄亥俄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刚下飞机尚无安身之处。哦?那咱俩差不多,我也被罚得快无家可归了。无家可归,谁罚你?我诧异道。他娘的镇里罚我偷采俄亥俄河的水浇庄稼。我一听更糊涂,旱成这样还不让抽水浇地,收成咋办?听到这句他噌地起身,你也懂收成?说着向我走来。
我是布鲁斯。
我叫王彼得。
他二话不说夸嚓来个美式熊抱,紧紧搂住我,好小子,我喜欢你!我虽不习惯,但人类在拥抱问题上认知一致,体温是世界语,感到体温就和谐了。我对他说,不让抽水可以打机井,赶紧找打井公司呀!布鲁斯面露窘色,你说得轻巧彼得,打口井两三万,旱情这么严重,我农场的估值也就两三万,贷不下款,贷下来我也还不上。我犹豫地问,要不要,让我试试?我会打井。你会打井?我当年下乡打过井。你真会打井?我真会打井。布鲁斯愣住了,一把拉起我的手说,一看你小子就不简单!我拉起“慢四”随他走到一辆白色皮卡前。彼得请上车。我也甭问去哪,去哪都得睡觉。那,咱走着?走着。
现在想想,来美头一站如果不是雅典镇,不是布鲁斯,我对此地的看法肯定会很不一样。关键是八六年的我还没醒过闷儿呢,哪像现在人这么机灵,而且知识也不合拍,除了打井、世界人民大团结,旁的也不会啊。有人问,刚刚遇到就跟人回家,出人命咋办?此话不假,可那时不这么想,听过歌曲《让世界充满爱》吗?“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这温暖依旧未改变”,出国那会儿就准备捧人家脸,帮人家擦眼泪的,属晚期浪漫主义——“晚浪症”无药可治,只能自求多福。
没想到雅典镇第一个夜晚这么安静,我这个失眠症患者居然睡着了。打离开西庄我就失眠,安眠药吃遍了,没想到在俄亥俄的农场里倒头便睡,还流哈喇子,深度睡眠才流这个,我都多久没深度睡眠了?布鲁斯让我住他儿子房间。你太太呢?没了,带儿子跟野男人跑了,这个坏女人。我意思是,抽水为啥会被罚款?因为河流属于政府,不许随便采水。抗旱也不行吗?要申请特批,眼下旱灾家家缺水根本没戏。那打井呢?在自家地面上没问题,人工井又不像机井那么深,没什么限制。布鲁斯本想跟我连夜喝酒聊天,我突然一阵困意袭来,竟睡到现在。
醒了,彼得?
醒了醒了。
你看看这地。
不浇来不及了。
我随布鲁斯走到屋外。他家是一栋两层木结构建筑,不大,只有三间卧房,看去有年头了。不远处有储藏库和烘干塔,孤岛般沉浮在田野的海洋里,让我想起电影《远山在呼唤》。布鲁斯说,彼得你看,这就是我的农场,一百多英亩吧(一百英亩等于六百多亩)。我对他说,当年我在西庄也当过农民。西庄?我也是西庄呀,雅典镇西边不是西庄吗?对对对,美国西庄!
布鲁斯的“美国西庄”主要种草,为其他牧场提供饲料。此外还种高粱、大麦和土豆、浆果之类。他种的高粱跟咱不同,咱是红高粱,一人多高。“高粱熟了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他的高粱是白色的,齐腰深,成熟也是白色,这种高粱口感好但产量低,估计这是我们不种的原因。而此时此刻,无论什么都在焦黄中,我随手抓起泥土空中一扬,烟尘一般随风而去。当年西庄的庄稼把式一看这股烟就说,跑荒吧。跑荒就是逃荒要饭。所以眼前景象让我揪心,想起农民在田头哇哇痛哭的样子,才明白他们脆弱的命运。我本能地将这种情怀平移到布鲁斯身上,虽说他是农场主,跟西庄农民两码事,但我依然对打井抗旱充满深厚的同情,再怎么说是为了庄稼,人家把我从街头捡来,又不是我舅,给我落脚之地和深度睡眠,咱得尽量帮到人家。
阳光明媚,四下安详。我和布鲁斯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往回走。不算小了,我下乡的西庄地处太行山区,哪找这么平坦肥沃的大田?望着眼前铺向天边的土地我有些恍惚,登机前的设定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怎么改农场了,愣还“美国西庄”?再没有比命运更奇怪的了。只听布鲁斯一声叫喊,打断了我的冥想,才发现他跑前边去了。彼得你快过来,这条河叫“霍金河”,从我这汇入俄亥俄河。
随他指引我向河边走去。见此处地势起伏泥少沙厚,心里便有了想法。这也是你的地?是的。那就好办了。我趋前跑后勘查着,向布鲁斯解释道,在这打井应该有门儿,你看这地势,两边高、中间低像个簸箕,“两边高高泉水滔滔”,挖几下就能出水。滔滔?簸箕?不过照理说不该靠河边打井。为啥?河边土质比较湿软,井壁容易坍塌,咱就赌一把,如果挖个两三米就有水,应该能撑住。听到这,布鲁斯面露迟疑。彼得,千万别出事,我没钱买保险,出事赔不起你。没问题,我需要几根两米来长的钢管,边挖边沿井壁往下打,以保万无一失。镀锌管可以吗?库房一大堆呢。可以,临时用用,最后还是要下渗管的。估计多久能弄好,彼得?大约五六方土,七八天的工,我十来天才开学呢,开学前应该能完。布鲁斯一听喜上眉梢,耶!我们正欲讨论细节,就在这时,突然远处扬起烟尘,只听刺耳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不好,警察又来了。
抽水也会抓人?
你躲一下彼得,这没你事。
那你干什么去?
布鲁斯没回答,一把将我按倒在地,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听着彼得,一定不要起来,别忘了打井的事。说完他起身朝前走去。此时警车已抵达房前,警察大声呵斥着布鲁斯,后者则极力分辩。我匍匐凹处,隐约传来阵阵对话,说什么听不大清,好像跟贩酒有关,当时我并不知道此地私自贩酒违法。这时吵声变大,警察要抄走布鲁斯什么东西,他情绪激动大喊大叫。警察毫不客气,一高大警员夸嚓将他压在警车后盖上,用手铐锁住他的双腕,麻袋一样推进车里,喧嚣而去。
真抓呀?
布鲁斯被押进警车的画面让我惊心动魄,我躲在凹处不敢挪窝,直到万籁俱寂才缓缓抬头。刚还庆幸巧遇“农民兄弟”,这倒好,被窝没焐热“农民兄弟”被抓了,剧本都不带这么胡吣的。我的心咯噔一下悬空了,比悬空寺还悬空,布鲁斯一走,不生把老子撂这儿了?当年在西庄时,我一心想着回城,我都当技术革新小组长了,帮西庄在拒马河上建径流水电站,回城一弄半途而废,至今仍感遗憾。现在真是报应,出国留学多难呐,单位让我先辞职再走,单位可是生活依靠,辞职跟流放差不多,这下好了,刚出国就给怼“美国西庄”了,坐困愁城,还愣跟水利有关,跟谁说谁不信,自己都不信,这不找老子讨青春债吗?
我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镇定,镇定!我是王彼得,是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的全奖研究生,投到著名的查理教授门下,这才是我背井离乡的使命。我瞄瞄四周看并无警察,才慢慢起身,还是忍不住去看看刚才为布鲁斯圈好的那块地。要说也是天不灭曹,霍金河在布鲁斯的地上拐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小的湾,然后流向俄亥俄河。离水边六七十米处有个土坡,就在土坡背后打井,此乃绝佳之地。可惜了我这身打井的本事,可咱来此地不为打井抗旱,得尽快回学校找中国同学会,先跟他们凑合一下,发了薪马上租房。
眼下问题是交通工具,怎么回雅典镇?来时开了一个多小时,起码也得五六十公里,靠两条腿拉着“慢四”肯定没戏。巴不得警察这时回来,正好捎我回学校。看来只能先把布鲁斯的皮卡开走,再找机会还他。我之所以犹豫是本想一走了之,“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这下又扯不清了。下乡时,我开过老团长那辆“嘎斯吉普”,老团长因战场负伤回乡,他是西庄本地人,上级就把这辆车留给了他。他闺女翠花天天缠着要我修车。哥,你骗人,哥能建水电站肯定也会修车,修好咱去镇上照相去。结果七搞八搞真让我修好了,开着它带翠花在河滩上兜风,把她乐得哟。算了,不说了,为了回城没要人家……
别耽搁,开起来再说。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开车,对布鲁斯的这片土地作最后的告别。我开得很慢,虽然才一天工夫,心里却愈感沉重。车轮碾过砂石路发出沙沙的响声,扬起的尘雾渐渐遮住布鲁斯农场的轮廓,后视镜里,那个电影镜头般的烘干塔尖,咣地消失了。就这时,一股潮热涌上心头,我想起当年离开西庄回城的情景:我独自登上从西庄回北京的长途汽车,沉默的山谷,无言的河流,还有翠花绝望的泪水。没想到多年后在美国西庄,我再次抛弃了庄稼,抛弃了有缘人。
这种情绪很强烈,让我一脚刹车往回转。也许速度过快,砂石路的响声由“沙沙沙”变“当当当”,高八度。眼前一片枯黄,所有庄稼都等待着死亡,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是它们最后的希望,还有无形的救赎,都是心中难以跨过的槛。与此同时,自我保护的本能又让我备受煎熬,再怎么说布鲁斯被抓了,刚才那一幕不断掠过脑海。退一万步讲,咱来这为啥,拿学位呀,你真以为回西庄了?再说井打到一半出意外咋办,当年在西庄打井,没想到抽水机电线短路,把村主任小舅子打翻在地,差点儿废了一只胳膊,闹着玩呐?
当晚我灯都不开,唯恐警察出现。我是打后院厨房的门蹭进去的,没辙呀,得吃喝拉撒吧,行李还在屋里呢。冰箱里有牛奶、面包、鸡蛋,还有啤酒和昨晚剩下的几块披萨,很不错啦,连吃带喝填饱肚子再说,然后躺在床上尽量不动,别整出声响来。惊奇的是,这一夜居然又深度睡眠,连续两晚了,哈喇子打湿一片,那叫一个舒坦。能睡的人无法理解这种涕零般的感动,除深度睡眠老子谁都不服。
2
转天蒙蒙亮,我的深度睡眠被急促的电话铃打断,咣啷一下。由于是清晨,铃声格外震撼,碎我家玻璃的感觉,将我从床上弹起。我顿时惊醒,望着铃声不知所措。电话当然不是我的,此地没人认识我,更不知我在这里,肯定是布鲁斯的,我马上就回学校了,他的电话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接不接呢?可铃声一直不停,指着我鼻子骂街一样,我被逼无奈接了起来。
彼得,是我呀。
布鲁……布鲁斯?
你过来保释我。
我过来保释你?
电话旁好像有人,有插话的感觉,只听布鲁斯一个劲喊,根本不容分说。他意思是已跟警察谈妥,由我保释他出狱,保释金一千块。我刚强调我没钱,别说一千,一百也没有。他马上叫起来,你有,你有钱彼得,我瞧见你把钱放衣柜了,保释金可以退,警察会还你的,你快来警局接我,过这村没这店了呀!结尾是他和另一人的对话,那人问他来不来,他说来来来马上到。喯一声挂了。
事发突然不容多想,撂下电话直奔衣柜。说我有钱,钱呢,钱呢?我把里面东西撸到地上一件件排查。摸着摸着,你大爷的,真让布鲁斯说中了,在一堆袜子里竟发现散碎现金,加一起不止一千,这么多钱,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美钞。1986年的一千美金你算算,一加仑汽油七毛钱,一打鸡蛋才四毛钱。二话不说,我赶紧把内卷的钞票铺平,头面朝上不能乱,数出整整一千块,这才舒了口气。问题是,都开车上路了我也没弄懂“保释”的含义,那时没这些概念,只知道交钱赎人,那跟绑票赎人有什么区别?不明白保释是一种责任,一种连坐,弄不好还是一场宿命。
我一路打听,加油站超市问遍了。警察局?人家瞅我的眼神都那样式的,亏得雅典镇很小,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总算连滚带爬摸到警局大门口。只见一雄壮的白人警官招呼我,他说他叫戴维,你是王彼得吗?啊,是吧。我看出他正是那天铐布鲁斯的警察,身手麻利动作粗暴,吓得我不敢大声回话。嘿,你小子能找到水啊?什么?我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以为我英语不灵就没往下问,直接把我交给前台,数钱填表签字,接着哗一声见到布鲁斯。才一天工夫,他胡子长了人也瘦了,马瘦毛长还一股臭味,可他两眼炯炯有神,比初遇时还亮。他催我快点儿开车。你不开吗?你来你来,我驾照被戴维扣了。我也没驾照呀!嘘,小声点儿你。归齐还得我开。
当车驶离警局停车场开上路面,布鲁斯鹞子翻身直冲我问,打井了吗彼得?我开车本就紧张,让他一问赶忙把车停在路边。还没呢。还没开始?还没呢。不是,你怎么想的呀彼得,你知道警察为什么同意你保我出去?为什么?因为水呀彼得兄弟!
接着布鲁斯一说我才明白,他被关进号子,一进门那个味啊,逆风千里——旱灾不限水嘛,镇上把洗澡水停了,这帮在押犯,本来就分泌旺盛,一天不洗都有味,日子长了还不臭气熏天?男的还好说,女犯咋办?布鲁斯当然也受不了,他马上想到我,举手报告,说他有个华人兄弟能搞到水。你确定?确定确定,他叫王彼得,乃一神人,听说还是李小龙亲戚,一眼能看出哪块地面有水。这么着,让他保我出去,我保证尽快把水搞来。警察想想也对,不能老臭着吧,估计布鲁斯也没啥大事,这才让他立功赎罪,说找到水什么都好说,包括退保释金,否则要你好看。
听了这番话我紧张起来。什么?这不拖我下水吗?警局都挂号了,学校没报到先警局报到,教授没见着先见警长,哪和哪啊?再说我怎么成李小龙亲戚了,谁敢保证一定找到水,找不到水警察还抓我不成?你保证你自个儿找去呀!话音一落感觉异样,我都敢训布鲁斯了?跟他的关系一下拉近很多,像同案犯,难怪人家说铁哥们要一起下过乡一起蹲铁窗,乡是下了,千万别蹲铁窗,我怎么混到这个份儿上了?
想必他不愿跟我闹僵,或许没想好怎么跟我掰扯,一路上布鲁斯没再提打井,而是东拉西扯一顿乱侃。你知道雅典镇最初靠什么出名?不知道。烧砖,此地的黏土最适合烧砖,北边有个狐狸湖,旱情搞没水了,就是当年挖土挖出来的,曼哈顿知道吧?纽约吗?没错,哈迪逊河边的海关大厦就是用雅典镇的砖盖起来的,我跟你说彼得,要么咱俩搭伙,否则你最好去纽约。去纽约?我不禁摸摸屁兜,那里有纽约石溪大学的联系电话。没错,不到纽约非好汉,必须去那。他的口气很像村主任小舅子,我离开西庄时,因舍不得翠花悲痛欲绝,小舅子把酒一口闷了说,听哥一句劝赶紧走吧,俺们今后都得奔城里找饭吃,你先打个前站,说不定赶明儿还能接应一下。
我车开得很慢,到家已近晌午。阳光明亮田野干燥,没有一丝云的天空让四下格外安静,安静永远显得神秘。布鲁斯从冻箱里取出大块牛肉,再支起木炭烤炉,说让我尝尝正宗美式牛排。说真的,我只吃过莫斯科餐厅的炸猪排,对这种赤裸裸的茹毛饮血重口味实难消受。他见我畏缩不前,说,你学我彼得,一口牛排一口红酒,你大点儿口,要冲下去,对对对,红酒就为吃牛排而生,感觉怎样?好点儿。我跟你说彼得兄弟,你要在这里闯荡,头一关就得把吃牛排理顺了,不见点儿血怎么成事?说着他挑起一块“三分熟”,浓浓的血水一滴滴落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
牛血。
这是仪式?
仪式?
这是什么?
这叫生活。
生活?我有点儿发蒙,心说你几个意思,可看着他双眼发红开始醉了,便没敢当真。这家伙喝太猛,咣咣咣一杯杯自嗨,有人说红酒要抿,一听就绿茶,抿能抿出全球市场?都抿了牛排卖谁去?我开始对布鲁斯释怀了,透过晶莹剔透的酒水,看他回归初遇时的恣情肆意。我喜欢性情中人,他说我不像学生,太准了,骨子里我是披着羊皮的土狗,打嗝放屁是我强项,管得着吗?我想起西庄的土烧,我跟村主任小舅子年年烧锅制酒,翠花总是把头一碗酒捧给我,哥喝。你喝吧。不嘛,男人先喝。那酒真香,香得像透明电梯把你升上去,从上面俯瞰世界,跟下边的俗人大声喊话,所以布鲁斯这点儿酒对我不算什么,这才到哪?
话虽这么说,红酒容易上头我喝不惯,也醺过劲儿了,老抢布鲁斯话头。不是我说你布鲁斯,仪式呀生活啊,有本事咱上土烧,我自己在西庄造的酒。等等,等等等等……布鲁斯瞬间酒醒。你会造酒吗?什么叫会吗,把“吗”字去喽,会造,说明白了?不是,这太神奇了,会打井也会造酒,还能生孩子吗?我哈哈大笑,生孩子缺我也没戏,我不在生个屁啊?我想到翠花,马上收住笑容。布鲁斯却穷追猛打,对对对,你不在肯定不成,不过空口无凭,快说说你怎么造酒的彼得,设备都自己做吗?当然,蒸发皿、蛇形管,都我自己做。
布鲁斯啪地一拍桌子,神秘兮兮取出一支酒瓶,没有商标,斟满一杯递过来。尝尝这个彼得。我一闻是烧酒,蒸馏酒,抿了抿说,水温偏高,肯定不是七十八度取酒,酒体四十度左右,因液态发酵酒香不足,还用什么勾兑过。布鲁斯傻了,半天说不出话,哈喇子沿嘴角滴了一滴,接着高声用英文骂起来。我发现这个词咱们翻译有误,不全是脏话,顶多算北京话“你大爷”之意,属感叹词。
好嘛,这下干了,两人抢着嚷嚷。彼得,彼得,你听我说,预报说旱情还要持续一个多月,九月的加勒比海飓风北上才能缓解,你干脆别上学了,会打井又会造酒,不如咱俩大干一场!就这句“别上学了”将我的酒滋啦惊醒。布鲁斯不明白我混到这份上的代价,不光肉体,更是心灵上的,比如我完全可以跟翠花结婚过日子,跟人家好又抛弃人家,有孩子了都说不定。这让我痛苦,痛苦后人就变坏了,我不想变坏,只想跳出嘈杂纷纭的青春让自己安静,推倒重来。想到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一口闷了说,既然答应你,为抗旱也为一千块保释金,我会尽快把井打出来!那咱得快点儿,越快越好。马上。马上?布鲁斯咣地也闷了。
于是说干就干,放下酒杯我俩摇摇晃晃把打井的材料运达现场。布鲁斯库房里什么都有,他开个挂斗小拖拉机,来回穿梭十分便当。天际辽远,斜阳怡人,霍金河的水位已经很低,裸露的泥床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幕布一样勾勒着我们各自的灵魂。
3
打井这事听着容易干着可不简单,老百姓对任何古老的生存之道,都充满图腾般的敬畏,既然让我干就得照西庄的规矩。第二天一早我问布鲁斯,这有香吗?什么香,我太太留下的香水行吗?我顺手把桌上的万宝路拿走,先堆个土堆供上,然后三拜九叩一样不能少,冲天、冲地、冲老家,冲西庄、冲翠花、冲查理教授,不能光拜还得喊出声,别不信,这东西很灵,祈祷就有可能成真。布鲁斯看着我不知所措,或许觉得我动作太夸张,始终站着没挪窝。
接下来可要动真章了。我围着打井地转,布鲁斯围着我转。我说你不用紧张,我不敢说是什么专家,打口井还是罩得住的。彼得你咋知道这块地有水,我想不明白。不跟你说过“两边高高,泉水滔滔”吗?这东西凭经验,打井一般是找承压水,即经过隔层挤压的地下水,具有自流性,可以理解为常说的泉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退而求其次是找土壤水,即潜位之上的土层渗水。这种水又分自沁和散沁两种,自沁具有一定流量,浇地应该没问题。散沁就难说了,基本白忙一场。那咱会不会散沁?我叹口气说,看你不懂就不计较了,打井最忌说坏话。一听这个布鲁斯赶紧捂住嘴,抱歉彼得你继续,需要什么叫我。等等布鲁斯,你不能离开,一人不打井二人不翻墙,你必须旁边守着,万一出事好搭把手。
我集中精力只顾打井。虽说工具齐全,电镐电钻,滑轮三脚架,还有渗水性极好的沙管,开始还是有些忙乱,毕竟离开西庄久了,手上有个恢复过程。我问布鲁斯,知道为啥“一人不打井二人不翻墙”吗?为啥?你想啊,一人打井井塌了咋办,翻墙偷东西,你翻过去他喊人咋办?哇,你翻墙偷过东西啊彼得?你才翻墙偷过东西呢,说的是事扯我干嘛?嘴上虽硬心里却一阵发毛,翠花算不算翻墙偷来的?那一夜过后她抱着我哭泣,打一开始就知道我将离去?你大爷的,我拼命刨土泥沙俱溅,搞得布鲁斯手忙脚乱来不及清理。我说布鲁斯,你快着点儿啊!布鲁斯呼哧带喘,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干活吗?玩命啊这是,赶紧上来歇口气吧彼得,我吃不消了。
我俩像麦田守望者坐在草垛上,阳光万里,远处的阿巴拉契亚山蜿蜒起伏,旋律般低声吟唱。布鲁斯指着群山说,知道吗,河那边才是我老家。你是说俄亥俄河那边的西弗吉尼亚?没错,那边的山里,你并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我们丘区镇长老会教堂有个吴牧师,黑头发黑眼睛,也说自己是中国人。丘区镇?是的,从这开车一个多小时,吴牧师的爷爷给当地长老会创办人赛登斯特里克牧师做管家,赛牧师去中国传教时把他带回丘区镇,从此再未离开。等等,怎么听着耳熟啊?赛牧师,还到过中国,该不会有个叫赛珍珠的女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有,有,你怎么知道的彼得,她是赛登斯特里克牧师的女儿,镇上还有她的博物馆呢。你真是赛珍珠的老乡?当然,她姥姥家跟我们家通婚。天呐,你站正了布鲁斯,让我重新看看赛珍珠亲戚的你,你好帅呀!
如果人生会有惊喜,赛珍珠亲戚的布鲁斯可算一个。不幸的是,这个惊喜没等绽放就被冷酷的现实掐断了。接下来两天我们聊得不错,布鲁斯说他爷爷先去芝加哥贩货,后跟同行血拼瞎了一只眼,号称“独眼布”,最后阴差阳错成为雅典镇的农场主。我则介绍赛珍珠的作品《大地》,那是我读过的唯一一本她的书,内容涉及淮河水患,中国农民的命运往往被水决定,就像布鲁斯此刻的命运也被水决定着一样。可眼下严峻的现实是,井深已达三米,但井壁明显坚挺不足,真不敢再挖了!地上除了个大窟窿,什么自沁呀散沁啊,狗屁沁都没有,纯粹一口瞎井,不成心跟我“犯葛”吗!我用镐头反复敲击井底,回声明明是“艮”不是“绵”。这是打井行话,“艮”是硬声,“绵”是软声,“艮”应该有水,“绵”肯定没戏,但仍看不到任何渗水迹象,这下砸手里了,怎么办?
望着布鲁斯焦急的面孔我一片空白,极力回想当年情形,却除了翠花的背影找不到一丝线索,后悔得一个劲儿骂娘。你真以为在西庄呐,这就是雅典镇西边一块土地,还有脸说自己“晚期浪漫主义”,真够浪的你,一个留学生,刚下飞机别的不干先打井,俄亥俄缺修长城的范喜良啊,愣跟人家侃赛珍珠的《大地》,一听就不是江湖人,瞅人家搭理你吗?不是缺水早把你撵走了。我本想跟布鲁斯解释,毕竟大话吹出去了,“两边高高泉水滔滔”,还说能罩得住,不得有个说法吗?话到嘴边突感一切都是徒劳,怎么解释?说西庄的井跟这不一样?“晚期浪漫主义”的哲学含义?赛珍珠为何临终前说自己是中国人?我这才意识到彼此的距离有多远,隔着遥远的历史时空打回原形。
不“高高滔滔”吗?
是啊,“高高滔滔”。
不说罩得住吗?
是啊,罩得住。
那么,水呢?
是啊,水呢?
接下来布鲁斯急得语无伦次。他说我不瞒你彼得,戴维警长刚来电话催水,牢房炸营了,装水的车随时出发,再见不到水他绝不客气!今天我把话撂这,保释金瞎了不说,我恐怕得二进宫,到时别怪人家把你骗局审出来,戴维警长可是狠人,非抓你不可。
听到这话一股凉气从裤裆直奔头顶。我在井下他在井上,脚丫子踩着我脑门。本想发作,好啊布鲁斯,你居然出卖我?话没出口心里一沉,万一他气急败坏一板砖揳下来咋办,说得好听是口井,不好听就是座坟,我被活埋上帝都不知道。
于是我忙说,好、好、好,布鲁斯,真有你的。边说边爬上井口,站在他面前。现在我不怵了,冲布鲁斯喊道,嘿我这暴脾气,你想出卖我,打不出水赖我吗?还乌鸦嘴说散沁都没有,是你吧?布鲁斯瞪大眼睛,那我不说了。晚了,你不照规矩办事,土地爷早被你气跑了,有水也不给你。说着我回屋拉起行李就走,这个“慢四”彻底坏了,那只轮子完全不转。我把行李扔进皮卡后槽箱,对不起布鲁斯,老子不干了,要么你送我,要么借你车用用,赶明儿去学校找我吧。心说我得赶紧撤,什么情况啊,戴维警长都出动了,能逃多远逃多远,就当作一场黄粱美梦,醒来重归我的留学生轨迹。
还真是骗局?
当然不是。
你一跑不是也是!
谁让你出卖我!
我转身望着布鲁斯,发现他目光凝峻,倒让我安静下来。布鲁斯说他只是戏言,你们西庄人就没点儿幽默吗?真要出卖你还等现在,警察抓我时就不会让你躲起来,我绝不相信你骗我,但你想想彼得,戴维警长在乎你骗不骗我吗?他肯定认为咱俩做局跟他玩仙人跳,即便我进去了他们也会去学校找你,逼你交出水来,他们疯了,认水不认人,找不到水谁也脱不了干系,我倒有地方躲,山里,丘区镇,你怎么办彼得?真恨不得马上下场雨结束旱情,你当你的留学生我贩我的私酒。最后这个酒字没说完布鲁斯意识到说漏了,他连忙转移话题,不是,我意思是你也挺不容易,跑这么远来留学……
贩私酒?
我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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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一刻,我都没弄懂在俄亥俄贩私酒是违法的,咱没这概念,我们西庄不分私酒公酒,酒就是酒,管醉就得。布鲁斯叹口气说,我爷爷当年去芝加哥就是贩酒,他的线路包括阿巴拉契亚山西北部,最远到加拿大的班芙,那只眼就是被加拿大马帮打瞎的,当年“独眼布”可出名了。那这么大阵势警察不管吗?布鲁斯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造酒是我们爱尔兰移民的生活传统,早先并不违法,但法律不断修改,到我这只剩下零打碎敲,贩私酒赚点儿外快,光种地怎么活,像眼下这场旱灾不得饿死?多少人都破产了,花两三万就能买下整个农场,对了,彼得你干脆买个农场,可以办移民的,把你西庄的朋友都叫来。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把话岔开。就是说,警察抓你因为贩私酒?是的,也包括采水,“引擎”酒吧的老板举报我,他一直跟我争山里的私酒市场,万没想到警察这次把我所有设备都抄走了,一件不留。听到这我恍然大悟,原来根子在酒上。可是布鲁斯,戴维警长放你出来,说明贩私酒不是大事啊?布鲁斯耸耸肩,彼得呀,这种事可大可小,我上过两次普法班呢。普法班?雅典镇警局太小,差不多的犯人就并在一块儿普法。我迟疑了一下问他,布鲁斯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做一套蒸酒设备?问这话的本意是希望布鲁斯多多担待,别老盯着我,我打井明明只为抗旱,与戴维警长没半毛钱关系,只要将我与找水剥离开,做套设备我也认了。
没想到布鲁斯一声长叹,彼得啊,我原来就这么想的,你会打井又会造酒,只要有水水到渠成,水就是酒啊,咱大干一场,趁旱情把“引擎”从雅典镇彻底赶走。你上什么学啊,上学能挣钱办绿卡吗?贩酒很来钱的,一瓶伏特加卖五块,除去成本净赚三块不止。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啊彼得,没看出来吗,水才是硬道理,戴维警长任何时间都可能出现在你我面前,不是拉水就是抓人,他不开玩笑,这家伙人狠话不多,你说我能咋办?要不你跟我去丘区镇躲躲,顺便还能访访赛珍珠,咱马上走,时间不等人呐彼得。
布鲁斯一席话将我的期望推入谷底。纯属扯淡,我去丘区镇不真成在逃犯了?别说赛珍珠已死,活着也救不了我。看来躲不过去只能豁了,干脆把事做到底,做到谁也无话可说,其他爱咋咋。这样吧布鲁斯,我这条命就撂美国西庄了,只能继续往深打,碰碰运气,如果再打不出水你随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去帮我找条绳子连上三脚架,万一井塌了我拉绳子还能自救。这番话让布鲁斯犹豫不决,彼得,咱还是逃吧?
我根本不跟他磨叽,一股莫名的悲怆拔地而起,顶得我喘不上气。顺绳索我下到井底,玩命猛刨起来。太阳嘿嘿下西山,迎面走来个小乖蛋……彼得你行吗?屁股宽来奶子展……彼得你怎么样啊?摸上一把心里馋……我在下边唱着西庄的号子,布鲁斯在上边喊我名字,就这样鸡同鸭讲,鸡同鸭讲也是一种交流。我能跟布鲁斯说什么,说开着“嘎斯吉普”在拒马河滩上撒欢的纯情,说径流水电站未建的遗憾,说一个中国留学生在海外打井的传奇,说井底的回声明明是“艮”不是“绵”,让我说什么,怎么说呢?
井壁幽暗。我感觉是在一个黑暗的漩涡中划水,竭尽全力又听天由命,我甚至怀疑出国留学的对错,开始想念亲人朋友。其实出国前接到过村主任小舅子的电话,说他在动物园服装市场倒腾衣服,让我有空过去一趟,有人想见我。我当时正办理退职手续心乱如麻,最终未能谋面。他会怎么想我,我错过的究竟是什么,是翠花?还是审视回眸的窗口期呢?时空斗转,那些噌噌噌瞬息万变的人们,走太快哪顾得上好歹,什么东西只要一快就难免嫌弃过往,往事太重,带不动,走得很远才发现面目全非。
我冲上面喊道,我说布鲁斯啊,哪天跟我去西庄看看咋样?好呀彼得,去见见你的美女翠花。他话音一落,我便又说,咱们把话说清楚,顶多再挖一米,有没有水我都走人,不同意我立马停挖!没问题我同意,可井壁看着不对劲呐,你快瞧瞧吧彼得,镀锌管会不会变形了?我心说没工夫搭理你,再刨几下完活,看来真是口瞎井,倒霉事都让老子撞上了,我咬牙切齿一镐头猛砸下去,就这,老子不干了,你大爷的!
刚想叫布鲁斯拉绳子拽我上去,只觉得脚下噗一声双腿一沉,一股水的清凉感从脚底涌上心头。我顿时惊呆了,完全失去真实感,快掌个嘴看疼不疼?我低头一瞧,水已漫过脚踝,还隐约看到水涌的波纹。我颤抖着蹲下来仔细查看,水温冰凉,水质清冽,这水可以喝呀,肯定不是土壤水,自沁不会这么快,更不是霍金河的水,河水没这么凉,这是承压水,绝对是承压水,我打到泉眼上了,老子打到泉眼上了呀!据说俄亥俄河的水源除了阿巴拉契亚山脉北端的五大湖区,还来自霍金河这样的支流补充水。这些支流之所以在大旱中仍未干涸,靠的就是沿途存在承压水溢出点,即所谓泉眼,我打到的就是一处泉眼,它本该由地下流入霍金河,没想到被我阴错阳差“截和”了。
这时出事了!
我打算高声报喜——咱不该端着点儿吗?“两边高高泉水滔滔”,老子说什么来着,你就说服不服吧?正要扬头,只听布鲁斯撕心裂肺一声狂叫,彼得、得、得!接着一侧井壁向另一侧倏地倾斜过来,几根支撑的镀锌管被压成弓形,多亏这些管子,还剩下部分空间,我的救生绳却因失去垂直度而无法拉动。想到过这种情况,“井深多一尺井壁软一寸”,对打井而言土质是硬道理,提心吊胆的事果然发生了!布鲁斯慌成一团,不断喊我的名字外加美式“你大爷”二字,喊到最后连赛珍珠吴牧师都喊出来了,说彼得是你们中国兄弟,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但脚下涌动的泉水让我欲罢不能格外坚定。我告诉布鲁斯我打出水了。是吗?真打出水了?真打出水了!听着布鲁斯,绳子卡住了,赶紧递管子下来拉我上去,要快!他马上抄起镀锌管伸过来,攥住啊彼得,我拉了呀!我攥着管子一点点向上爬升,井壁的落土从我的肩头惊恐滑过嘶咛作响。眼看露出井口,没想到脚下一滑又栽了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布鲁斯一声大叫薅住我胳膊,猛地一提将我甩在地上,我的天呐!彼得你活着吗?活着呢,活着呢。你流血了彼得?这才发现碎石划破了我的手臂,鲜血渗出来。这算啥呀布鲁斯,不见点儿血怎么成事?
我俩一刻不敢停,拼出最后的气力,先将井口扩开,形成喇叭口模样,以降低井壁压力。然后迅速把落土清干净,再趁势将渗管一截截码入,最终回填化险为夷。没等干完布鲁斯就迫不及待跑去给戴维警长打电话,我则继续收尾,架水泵浇庄稼打井抗旱。井水一点点漫过井台,沿簸箕地形向霍金河流去,形成一小小的瀑布。以后再说吧,等水流稳定了,可以在河边筑一道滚水坝,这边再豁个口子,将旱田变成水浇地。
我正感慨着,凝望远方风吹麦浪,只见布鲁斯跑回来,夸嚓给我个美式熊抱,紧紧搂住我。彼得咱得给这口井起个名字,“王彼得井”咋样?不如叫“翠花井”,我脱口而出。“翠花井”?对对对就叫“翠花井”,我会把它写进地契里的。地契?八六年的我不大懂地契有多严重,只对他说,快跟我拜一拜,把上次补上,保佑此水绵绵流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
5
不久后我收到纽约石溪大学的正式来函,授予我“邵逸夫荣誉奖学金”。那时我已在修查理教授的课了,并搬进学生宿舍。查理教授说我应该接受石溪大学的这份殊荣,这不是钱的事,而是人生的一分收获,学成后回来读博吧,咱们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