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现居兰州。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青山隐》《彩虹预报员》《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世间所有的路》,入选探照灯书评人好书榜、百道好书榜、腾讯好书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榜、央视网年度文学类推荐书单等多种榜单,并被央视《读书》栏目、《环球人物》杂志等推荐。荣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东坡诗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敦煌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天水步行街南侧,有一处地方,叫四合院,四合院有两个,紧挨着,为了区分,人们一般称南边四合院、北边四合院。说是四合院,其实压根不是院子,只是三排东西走向老旧居民楼,夹出了两条巷子。巷道口,西端起了两层临街铺面,东端空着,有数级台阶,连接箭场里。从东西两个口,都能进四合院。四合院里面,贴着居民楼,有南北两排铺面,以卖吃食为主。
这便是所谓四合院。
四合院里,有麻辣烫店、火锅店、饺子馆、烧烤店、米线店,但还是以面馆为主。店面多陈旧破败,油污熏染一久,院子显得昏暗,虽非脏乱差,但绝称不上干净。面馆主要经营炒面、炝锅面、烩面、浆水面、臊子面、羊肉面片、炒麻食、烩麻食、打卤面等。一直以来,四合院里生意不算寡淡,但也不火爆,店老板养家糊口倒是可以。不过有些店,开着开着也便倒闭了,又有人接手过来,装修一番,开了其他饭店。但北边四合院东南角,有家面馆,名叫姚记面馆,开了很久很久。他们家,只经营炒面、烩面和炝锅面。
有好长时间,我总去姚记吃炝锅面。面馆不大。门口支着锅锅灶灶。这不叫后厨,应该叫前厨。进门,呈长条形,两侧依次摆着桌凳,桌凳都是饭馆里常见的那种普通货,已用了许多年,显得陈旧。铁皮白漆绿边桌子,掉了漆,沾满油污,有些地方坑洼不平。凳子也刷了绿漆,凳面有小圆孔,四条腿站不大稳,坐上去,有些摇晃,若稍有扭拧,会有翻倒风险。后墙上,挂一老式电视,大屁股那种,也是沾满油污,平时也不大开,开了也没几个人看,大家都忙着耍手机。一侧,靠墙横摆一张桌子,上面放有水壶,装了面汤。塑料筐里,码着小碗,用来喝汤。水壶边,一豁口大碗,盛着紫皮大蒜。酒盒拦腰截断,塞满一次性筷子。旁边,有个厢房,挂着门帘,里面堆放着备用碗筷和油面菜等食材。墙上,挂着几个风扇,两根绳子耷拉着,一根是开关,一根负责摇头。风扇只在盛夏时节用,也是油兮兮的,甚至所吹之风,也是温腾腾、油兮兮的。
饭馆门口锅灶前,围着四五人,忙着做饭。有胖有瘦,有男有女,不知哪个姓姚,我也没问过。其中有个年轻姑娘,个高,长相一般,化了妆,眉毛描得很黑,口红涂得很艳。不知是姚记亲妹还是妻妹,抑或别的亲戚。她边忙,边招呼客人。进门,她问,吃啥?来人问,啥快?姑娘说,这一锅是炒面。来人说,那就炒面。我是老顾客,她认得。我一到门口,她便笑着说,炝锅。我点个头,算是默认。进店,去找座位。
姚记面馆在四合院,相比之下,生意还算不错,那八九张桌子能坐大半,有时人多,坐满了,还在门外加一张塑料方桌。
找定位置,倒碗面汤,取来筷子,扯一溜卫生纸,抓一把蒜,坐下。铺半截纸,慢慢剥蒜,一掐,两掐,三四五六掐。天水人把一瓣蒜叫一掐蒜,不知何故。吃炝锅面、炒面,要配蒜,也不知何故。是下饭,是提味,是杀菌,是消炎,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饭馆里,多年轻女性,衣着亮眼,妆容精致。因四周有商厦、步行街,卖衣服的、做美甲、搞美容的女性,常来此吃饭。女性味蕾天生比男性敏锐,更容易捕获美食,于是,姚记的面,自然难逃“法网”。
剥蒜时,也是等面时,可近观四周那些或闲聊坐等、或埋头捞面、或也正剥蒜的女性。这些女性,大都浸淫江湖多载,男人心思早已被她们把玩包浆,自然是不会在意的,有甚者,还会投来目光,罩住你,挑衅你,让你败下阵来,自惭形秽。
当然,也可看一碗面如何出锅。面上午已起好,一团一团,抹了油,用塑料苫着,发酵好,擀成条,摆在铝盘中,放在厢房,用时端来即可。几个人,站在大锅边。锅里水花翻滚。各人取一条面,一端捏在左手,一端搭在胳膊,左手往前寸,右手揪,揪一块,丢进锅,揪一块,丢进锅……揪速之快之连贯,且有节奏感,所揪面片大小之均匀,让人叹为观止,也让人赏心悦目。面片噼里啪啦进水,打在水花上,发出声响,噼里啪啦一片,又在水花中,浮起,沉下,又浮起,沉下,如一只只蝴蝶,在草地上翩翩起舞。渐渐,锅中面片多了,稠了,有人拿起长筷,搅动一番,接着又揪。我倒疑惑,他们成天这样揪啊揪,手酸不酸呢,人烦不烦呢?在天水,炒面、炝锅面不少,但大都是压面机和好面,后把面团塞进机器,搅动手把,面片接连飞出,省力省事。可机器面比手工揪面,那种筋道真是差了太远。姚记人多,许与其手工揪面片有关吧。
大锅一边,是炒锅,站着一矮胖男人,头戴白色厨师帽,身穿白色上衣,下身一条黑短裤。脖子上,搭条毛巾,湿漉漉的,随时擦汗用。炝锅面分荤素,荤有猪油,素只用清油。起大火,火声呼啸。锅中倒入清油,油热,剜半勺猪油臊子,入锅,翻搅。菜已提前备好。葱花切小段,西红柿切丁,绿辣椒切菱形,蒜薹切段,洋葱切块,白菜切丝,粉条切一拃长。锅中倒入葱花,爆炒,葱香随即四溢开来,油星子也随即四溅开来,倒入西红柿、绿辣椒、蒜薹、白菜,一手翻勺爆炒,一手调料,盐、酱油、豆瓣酱、花椒面等,依次撒入,继续用大火,继续翻搅,铁勺撞击铁锅,蔬菜刺啦有声,顾客肚子咕咕作响。锅中倒少量水,刺啦声猛起,卷着水蒸气迅速升腾,散在空着。小火煎熬收汁。另一边,面片已熟,捞入一盆凉水,冰一下,一则防止粘连,二则可增加面片嚼劲。随后,把盆中面片用笊捞入锅中,搅动翻炒,再倒入水。继续大火熬煮片刻,随后下入粉条,调醋,再搅,调辣椒面。火调小,微馇一会儿,炝锅面便做成了,用大勺舀入碗中,满满一碗,快要溢出,热气腾腾,色香味俱佳,看得人口水三尺长。
若是炒面,菜炒熟,不加水,面片入锅,直接炒即可。
炝锅面烧嘴,得用勺子,汤汁浓稠,面片筋道。舀入勺中,边吹气边吸溜,汤面进嘴,味道香辣,同时下肚,肠胃瞬间踏实妥帖起来。筷子不好用,面片夹不住,汤又捞不进嘴。端起碗喝,一则太烫,二则不雅。几勺汤和面后,就一口蒜,别有风味,难以言说。一抬头,对面姑娘正埋头卖力干饭,又重重调了辣椒,碗里红油汪汪,姑娘一勺接着一勺,红嘴白牙,吹时噗噗有声,吃时呼呼有声,额头上,沁着一层细汗,辣椒油溅在胸口上,忘了擦,还不时咬一口大蒜,咯嘣有声。许是太香了,加之排队久等,饥肠辘辘,姑娘们早已顾不得吃相了。
炝锅面,冬天吃最好。店外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积雪堆在四合院中间,麻雀缩在屋檐下。店内,生了炉子,异常温暖,一碗热乎炝锅面囫囵下肚,出了汗,浑身舒坦,胃里踏实,嘴里香辣,可久久回味。出了店,寒意似乎淡了些许,腰杆也伸直了,步子也迈开了。一日烦忧之事,也抛之脑后了。
夏天不宜吃炝锅面。店外座椅仅一张,早被人占掉。店里不通风,进去后,瞬间如入蒸笼,面未上桌,汗水早已弥漫开来。头顶风扇哗哗吹着,异常卖力,然毕竟是老旧之物,力量有限,所吹之风也是烫人的。哗哗声不绝于耳,加上炎热,让人烦躁。面上桌,舀一勺,得吹好久才能入嘴,即便如此,也烫。一碗面吃完,早已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如落汤鸡。付了饭钱,匆匆逃离出来,店外虽是酷热,但相比之下,还是立马感到了清凉。夏天既然遭罪,为何还要去吃?馋啊,馋那一口。
炒面一碗十二块,炝锅面一碗十块。后来,各涨了一块。
我一向好奇,炝锅面和烩面到底有何区别。姚记也有烩面,但从未见人要过。有人说,炝锅面是炝的,烩面是烩的。这不等于没说嘛。也有人说,吃法不同,一个要细嚼,一个要猛吞。似乎略有道理,但更像开玩笑。后来,仔细打听才知,烩面是炒好菜,倒入水,水开菜熟,把生面下进去;炝锅面则是把面煮熟,再倒入锅中。
我住南城根那会儿,离四合院近,中午,爱去姚记吃炝锅面,去时定会喊上黑豹。黑豹是其绰号,有真名,但我们都不叫。黑豹黑而瘦,毫无豹子体形,也无豹子胆,应叫黑猫为妥,但不知为何得了这诨名。黑豹是我同学,毕业后,没有固定工作,当网管,干保安,发传单,搬砖头,进企业,但都干不了多久,便再次失业。失业了,来找我,蹭吃蹭喝蹭睡。我其时在电视台当记者,每月有千把元稳定收入,算是同学中的“富汉”。黑豹来,我懒得做饭,便带他去吃炝锅面。
黑豹饭量不大,一碗炝锅面端上来,给我舀几勺,才能吃完。但他嘴馋,跟猫一般。面上桌,他拨来辣椒罐,又剜了三四勺辣椒。面在锅里时,已调入辣椒,他还嫌不过瘾,又调。随后,端起醋壶,咕咚咕咚,又倒了不少醋。我向来觉得自己吃醋已属一流,但跟黑豹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他吃醋,可谓登峰造极了。随后,便是吃蒜,我最多吃五六掐,他能吃一头蒜。几乎一勺汤面,一掐蒜。我戏言,你这口味重到能熏死牛。他把脑袋从蒸汽缭绕的碗口拔出来,嘿嘿一笑,说,就吃个酸辣鲜香,你不懂。说毕,塞一掐大蒜进嘴,又把头埋了下去。
饭后,黑豹心满意足,一手摸着肚皮,一手搭在我肩上,说,王选,天天蹭吃蹭喝,不好意思啊。我呵呵一笑,说道,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在肩上拍了我一巴掌,笑道,看咋呢,我也是有面子的人嘛,你这人情,我记着呢。说这些话时,因为麻辣,他那两片嘴唇红肿微翻,还有些哆嗦。我捣他一拳,哈哈大笑。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黑豹在天水实在待不下去了,没工作,没住处,连自己也养活不了,家人又催他回乡下老家种果树,他不想去,向我借了三百元,去了深圳,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不知黑豹如今在干啥,也不知黑豹有没有想起我们一同吃炝锅面的日子。
再后来,我搬离了南城根,但单位又换到了四合院附近。得空,便跟另一个朋友常去姚记。朋友姓彭,比我大十岁,我们叫他彭师。彭师是彭师傅的简称,我也奇怪,我们为何不叫他老彭或彭哥,非要叫彭师呢?彭师是朋友的朋友,离异,生有一女,女方带着。我们一起喝过几场酒,便熟络了起来,因话语投机,便多有往来。彭师起初开一家摩托修理店,因店面偏僻,生意勉强糊口。他整天把自己搞得黑漆漆油乎乎,指纹里、指甲缝中,总是黑漆漆的。临近中午,他来我办公室,我倒茶,他喝,随手翻看一些时政书籍。下班,我们同去吃炝锅面。
他有胃炎,吃炝锅面不要辣椒,蒜自然也不要。他的面总是早我上桌。厨师要在调辣椒前,给他盛出一碗。他也不急着吃,用勺子反复搅动,让面凉下来才下嘴。我有时要瓶啤酒解渴,他不喝,他只喝温面汤,说正养胃呢。在吃食上,他小心翼翼,又兢兢业业。据他说,早上,他每天喝小米山药粥,熬至稀烂那种。中午,吃面,有时家中,有时外面,但面须绵软。晚上是馒头。配菜有蒸萝卜、洋芋,清炒西蓝花,炖豆腐。临睡前,半斤羊奶。常年如此,雷打不动。跟我吃炝锅面,于他而言,已算是“放纵”自我了。我笑言,胃炎,不是啥大病,注意点就行,你这算是弓杯蛇影了。他吹着面,说,别小看胃炎,会发展成胃癌,我怕死得很。我说,这么胆小,你别跟我吃了。他眼睛一睁,说,吃饭事小,聊天事大,主要想跟你瞎扯一会儿。吃毕,他喝面汤,有些凉,他掺了开水,温暾了,才喝。
后来,彭师的修理店倒闭了,他又开了串串火锅店。他加盟了一家连锁店,去成都学习了一段时间。自己串菜,自己配料,自己招待。我们去他店里消费过很多次,算是照顾他生意。我们吃串喝酒,他在人缝里忙来忙去。得空过来,陪我们稍坐片刻,也不喝酒,碰杯,只喝开水。起初,店里生意还算兴隆。但不到一年,便门可罗雀了。他从在后厨端来一碗粥,坐在门口凳子上,愁容满面,发着呆,忘了喝。过了一阵,一声汽车喇叭炸响,他一惊,从凳子呼哧一下起来。粥冷了,他端进去又热了。
再后来,我离开天水,到了兰州,跟彭师联系渐少,直至再无音讯,如此数年。
前些日子,有朋友发微信问,彭师还记得不?我回,咋记不得。他这么一问,我便隐隐不安起来。朋友说,殁了。我瞬间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在愣了片刻后,浑身如一堵墙,倾倒下来,满地残渣。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关于彭师,关于和彭师在一起的日子,一帧帧如电影拉过脑海,不禁泪目。
有胃炎的彭师殁了,怕死的彭师殁了,和我说得来吃炝锅面的彭师殁了……巨大的裂缝,在我身上寸寸出现,难以弥合。后来,得知他把房子留给前妻和女儿,自己长期租房,去年贷款借债,买了新房。他也跑起了出租车,背着一身债务,为早日还清,白班晚班,没有雇人,都是他一人,可谓疲于奔命,劳累过度。一天正午,他吃了碗牛肉面,在出租车上想休息几分钟,接着再跑,眼睛闭上,便再也没有睁开。心梗,夺了他的命。
我到兰州后,再未去过四合院。这两年,天水麻辣烫莫名火爆。而最火爆的麻辣烫店,正好在北边四合院,姚记斜对面。全国各地网红、游客慕名而至,四合院可谓人流如麻,摩肩接踵。其火热程度,难以比拟。记得此前我跟妻子去四合院吃炝锅面时,她会去对面麻辣烫店烫一些,带过来,我们当作小菜。味道是不错,不错是因料重,足够麻辣,当然也香。不过当时,只觉是寻常之味罢了。不承想,其成了美食界火爆“新宠”,多少让人不可思议。
麻辣烫火爆后,四合院很快被粉饰一番,灯火辉煌,霓虹闪烁,挂满宣传海报。院里院外,人山人海,拥挤到让人难以喘息。有次回天水,夜晚,随人流进去,想看看四合院成了啥样,但人太多,有直播者、排队者、食用者、拿菜者、凑热闹者、浑水摸鱼者、志愿者,等等,一路被人流抬起架空,从西边进去,身不由己,从东边出来。四合院里,所有饭店,一夜之间,皆改装成了麻辣烫店,唯有姚记面馆还在,孤零零地,站在东南角,显得例外,像白羊群里的一只黑羊。
我已很久没有吃过姚记炝锅面了,偶尔也馋。但一想到四合院人流涌动,其火热程度,比炝锅面还烫,便打消了念头。
过些时日,到了盛夏,天大热,就不利于吃炝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