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云南昆明晋宁人,中国作协会员。云南大学博士、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现为云南省“兴滇英才”文化名家、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云南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出版专著《金缕曲》《江水谣与贮贝器》等十多部。
“快跑!”
一个声音急促地穿透木楞房。我知道,我的父亲又梦见小战士黑陶了。
作为族群的南木萨,他不仅要经历现实的声音,更要经历梦境的声音。
这些声音里,隐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只有火塘的火苗才能够洞悉南木萨的心事。所以,也只有在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托举的黑夜,那些闪亮的名字才会乍隐乍现,成为我们族群上空燃烧着的永恒记忆。
我的父亲,族群的南木萨,记忆的传承者,常常拨动火塘里的火苗,喃喃自语。他说,要给梦境开一个口,只有这样,才能够再次遇到那些消逝的名字;也只有这样,小战士黑陶才能在梦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王班长,快看,普拉河的水,怎么一动不动了?”
黑陶喘着粗气,挥动着手里的铁锹,一股股半透白的气流从他的口鼻处喷出。雾化的气流还没来得及凝结,就被一阵猛似一阵的风雪裹紧,瞬间,便吹向宛如巨人般矗立的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
王班长听闻,心头一紧,猛地将一块大石头使劲撬了几下。感觉有些松动时,才将钢钎斜插进石缝,稍做休息似的扶握着,并向前跨了一步,沿着黑陶提醒的声音,望向普拉河。
此时,正值十二月。
这群由解放军战士、各民族青壮年民工等组成的施工队,散落在风雪浸透的崇山峻岭中。原本哗哗流淌的普拉河,似乎被时间凝固了,越堆越多的雪块顺着风势,不断在河面上聚集漂浮,形成一道半悬空半涌动的奇观。
“王班长,看到了吧,普拉河停啦,这雪花,在帮它流淌哩!”
黑陶清脆的声音,伴随着他奋力的动作与喘息,在山谷间回荡。密密麻麻的施工队伍在这个冰雪的世界里冒着热气,一点点地,像是在与严酷的寒冬赛跑。
普拉河上的奇异景象,让王班长惊叹的同时,却也紧张起来。指挥长前几天在动员会上的讲话,又在他耳边萦绕:“……必须保证运送进去三十万斤物资,这样才能勉强支撑大雪封山期间独龙族同胞的生产生活。而现在的古栈道,人过去都比较艰险,更不要说依靠马帮驮运……我们来算一算看,即使按照一个人背五十斤物资,这还得刨掉本人沿途吃的、盖的以及炊具,总负重应该有一百斤以上吧,也需要三百人,人均一共得背一千斤。从县城到独龙江,来回一趟,最少十五六天,那就得跑二十趟,总的就需要三百多天。也就是说,必须用十个月时间才能完成任务……但实际上,大伙都清楚,除去大雪封山六个月,能用于背送物资的日子,也就六个月左右,这样算下来,肯定是完成不了运送三十万斤物资的任务了,那该怎么办呢?这就是我们开这个动员会的目的——从现在起,必须军民团结,不惜一切代价,争分夺秒,打通人马驿道……”
想到此,王班长内心无法平静,陷入沉思。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望了望四周横亘在风雪中的巨大的山脉,不由得着急起来,心中暗暗盘算:这条人马驿道,从贡山县城普拉河开始修起,第一站到慈楞村;第二站从慈楞村到双拉娃;第三站从双拉娃到嘎作;之后是其期、直日底、基都、十二桥、东哨房、垭口、西哨房、三队、拓扒鲁路、米利娃河、生产基地,最后才能抵达终点独龙江巴坡。第一站若按照这个进度的话,需要……
“王班长,快看看谁来啦!”
黑陶骤然提高的嗓音,一下子将陷于沉思的王班长拉回到了风雪中火热的施工现场。一个斜挎着背箱的人,穿过乒里乓啷此起彼伏的劳作声,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这不是陶医生吗?天这么冷,你怎么又跑到工地上来了?”
王班长看见这个被风雪一路追赶而来的身影,急忙放下手心里的钢钎,朝前走几步,伸手去接那个看着就沉甸甸的背箱。
“是呀,这么冷的天,你们都坚持上工地,我咋就不能来了?”
陶医生微笑着弯下了腰,背箱在王班长默契的配合下,稳稳当当地被安放在一块稍显平整的石块上。
“沿途我看到很多战士,还有各族群众,一个个手和脚都起冻疮、流血、起疱、化脓……但没有人叫一声苦。我呢,可以包扎的就给大伙包扎一下,能处理的就帮大伙处理一下。你们负责修路,我可得负责‘修’你们哪!”
陶医生边说笑,边搓了搓手,顺势拿起大石块边一根备用的撬棍。
“可不是嘛,为了能尽早打通人马驿道,指挥部决定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一声哨响,大伙立马就得集合,无论阴天下雨,还是其他情况,每个人都完全按照部队作息时间,统一上工、统一吃饭、统一休息。咱们部队战士就不用说了,但这可难为了各族乡亲们了,可许多人即便生病了,也仍要挣扎着坚持出工干活。”
王班长一边应和着,一边奋力配合陶医生,一块更大的石头有了松动。
“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这么繁重的筑路任务,平时却只能吃一碗饭、一碗‘玻璃汤’,就连蔬菜也稀罕,不生病才怪呢。不过,哪怕条件这么艰难,大伙却还干得热火朝天的,到底是图个哪样噻?”
从小就生活在省城昆明的陶医生,常常在内心追问感叹,并打心底钦佩这群干活不要命的军民筑路队。他们风里来雨雪里去,浑身上下一团污水,一个个跟泥人似的。
“王班长、陶医生,指挥长不是说过吗,一个月要给我们打一次牙祭嘛!”
黑陶也凑近过来,略带渴求的声音宛如一只老鹰高高蹿起,穿越茫茫的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抵达我父亲的梦境。
“快跑!”
这个急促的声音,再次穿透了木楞房。我父亲的梦境,似乎被什么震了一下,便从其期的悬崖上滑落下来。
蜿蜒崎岖的盘山道上,十几个身影在寒风中蹒跚前行。他们身上背负的是粮食、油脂,还有筑路施工急需的雷管和炸药等。这支歪歪斜斜攀爬的队伍,已经在这条生命线上往返两个多月了。
这是次年的二月了,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深处,冰锥刺骨般的寒意,漫山遍野弥漫着、奔袭着。独龙族的老猎人们说过,这样的天气,就连最野的飞禽走兽,都很难见得到踪影了。但人马驿道一直在动,并且随着施工的推进,筑路战线越拉越长,越来越多的各民族同胞纷纷加入进来,在寒风与冰雪中翻山越岭。
“只要面朝东方,大树杜鹃就一定会绽放!”
我的父亲,族群的南木萨,朝向东方的释梦人,在经过其期一公里外的地方时,被悬崖上的一块巨石,遮挡住了梦境的方向。
“王班长,咋个办呢?这么大块石头,我们都撬不动呀!”
黑陶擦了擦冻得通红、已经皴皱的面颊,大口喘着粗气,不甘心地用双手撑住撬棍,深插进一处裂缝。他整个身子翻转腾空,单吊着上下摇晃,可巨石依然挺立在风雪中,纹丝不动。
“你快给我下来,昨晚给你敷的药,看来是白费了!”
陶医生一只手搭了过去,另一只手半搂住黑陶。
黑陶干瘦的身子就像一小堆积雪般,轻轻地就被陶医生顺势扶了下来。这种感觉让陶医生有些意外。两个多月的密集抢修,让原本看来就比较瘦弱的小战士黑陶变得更加精瘦了,但是干活的精神、力气却丝毫不减。
这让陶医生颇感吃惊。
“看来得用炸药了!”
王班长放下钢钎,绕着巨石来回走了几转,还是没找到能够撬得动的方法。
“王班长,你不是说过,炸药金贵,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吗?”
黑陶也像是想要在这块巨石上找到破绽般,紧紧跟随着王班长弯腰转圈。
“我观察了一下,这大石头没法绕得过去,只有正面强攻。但石头太大,扎根又太深,两边还都是悬崖,不好全面着力。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爆破,然后再撬挪了。”
王班长又朝巨石瞅了一眼,军帽上鲜红的五角星,在阴沉沉的风雪映照下,折射出一道光亮。
“这活儿,我也算一个!”
陶医生朝着王班长提醒道。
“那可不行。你今天刚在工地医治了几位生病的战士,又帮忙干了大半天活计,该去工棚里休息一下了。再加上打炮眼用不着那么多人,让其他工友来吧!”
王班长一边劝阻陶医生,一边组织其他人去找大锤和别的工具。
“我抡不了大锤,但扶一扶钢钎也是可以的吧?”
陶医生没理会王班长的话,兀自小跑着,追上取工具的工友。
“等等,我也要和陶医生一起。”
黑陶瘦小的身影一蹿而出,跳跃在雪山上,像是一只轻盈的黑鸟。
“咳,你们这是——”王班长笑笑,轻轻叹了一口气,硬生生将到嘴边的“不服从命令”咽了回去。
待再折身看向来路时,原本阴郁的天,不知被什么压得更低了,在漫山雪光的反衬下,从普拉河到其期的人马驿道,已经初见雏形。
这是两个多月来,军民筑路队艰苦奋战的成果。作为先锋小分队,必须尽快开路,尽快炸掉眼前这只巨大的“拦路虎”。
“身子再往后一些,对,对,就这样,要担心大锤落点。”
王班长不放心,不断大声提醒正在辅助打炮眼的扶着钢钎的陶医生。
“换个位置吧,应该像这样……你太瘦了,这个角度,怕落锤时你这小身板撑不稳。”
王班长边教导黑陶,边亲自示范。
大锤在独龙族和怒族工友手上高高抡了起来,砰、砰、砰、砰……此起彼伏的金属撞击声,夹杂着抡甩大锤的号子声,在山谷间回荡,一声一声,宛如箭镞,刺向阴霾冰冷的天空。
坚硬的岩石,也一点一点被凿破,逐渐显露出一种当地花岗岩独有的深褐色炮眼。
持续而巨大的撞击力,开始让陶医生有点不太适应,几次险些被震得打滑脱手,毕竟这是两个多月来,他第一次在打炮眼时辅助扶钢钎。同时,也让他深深感受到,军民筑路队现场施工的不易。
黑陶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扶稳被大力击打的钢钎,他使尽全力,甚至脸都憋得通红,全神贯注地根据击打的节奏,不断调整重心以保持平衡。
不远处,王班长也正奋力甩着大锤,和其他战士一起,熟练地敲打着这只“拦路虎”,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恨不得立马将眼前的这头“巨兽”生吞活剥。
突然,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原本就阴霾密布的天际传来,并在闪电转瞬即逝的光亮中炸开了。山岭间遍布的积雪,瞬间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一般,发出诡异而耀眼的蓝白光芒。
“快跑!”
王班长眼疾手快,第一个冲着大伙喊叫。
与此同时,悬崖上的石块发出阵阵轰鸣声,伴随着疾驰而来的暴雨,形成一股股泥石流,直击而下。
不知道是由于太过于投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小战士黑陶一下子愣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
“快跑呀!”
陶医生一边冲着黑陶大叫,一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话音刚落,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发疯似的从悬崖坡上翻滚,加速着坠落,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大响声,像是要撞毁山崖下的一切,像是要埋葬这个寒冷的冬天。
还没等黑陶反应过来,他已被一个身影猛地推撞到一边,手里面的钢钎也在惯性的作用下飞了出去。
“陶医生!”
王班长略带嘶哑的悲伤的喊叫,让黑陶回过神来。他连忙爬起来,发现陶医生不见了。
“陶医生!陶医生!”
黑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地边喊边四处寻找。
隐隐约约,黑陶看到王班长冒险在泥石流中快速穿行,并沿着人马驿道下面的干妈洛河,冲了下去。
黑陶还看到鲜血染红了人马驿道,又被水流稀释带走。他像是完全明白了什么,抑制不住大哭大叫起来。
“陶医生……”
他们在冰冷的风雨中,呼唤着这个被一块大石头击中头部后,又因巨大的冲击力滚落到干妈洛河边的人的名字。
“高黎贡山,还有担当力卡山,它们有灵魂吗?”
我的父亲,族群的南木萨,追问现实和梦境的人,也被军民筑路先锋队的王班长一再追问着。
而这条贯穿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的人马驿道,在被称为“麂子过路也发愁”的悬崖峭壁、沟谷深壑的自然施工环境下,正一点点朝前掘进着。
我的父亲,常常借助火塘的火苗,给那些千奇百怪的寓言之境开道口子,就像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独龙江给族群朝圣的“东方”开的口子一样。万物皆有命,然而,万物也皆有灵!
当小战士黑陶的声音第三次急促地穿过木楞房时,我父亲的梦境,也在拓扒鲁路的山崖间,急速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回响:
“快跑!”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