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姹,海南定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长江文艺》《诗刊》等杂志,著有长篇历史散文《清代才女的寂寞与哀愁》、散文集《定安娘子》《只为途中与你相遇》、中篇小说集《噼里啪啦》等十余部。曾获孙犁散文奖、海南文学双年奖、晓剑文学奖等奖项。
春
穿过北门城楼那条长长的青石廊洞口,再往右拐不远,便是红旗茶店。
红旗茶店坐落在白芒古镇东门老街上。每年四月,春带着强烈的呼唤,从古镇的这头走向古镇的那头,天气突然就热起来。苦楝树的花仿佛一夜之间开满了老街,在大街小巷到处飞着,像纷纷落下的雪花,点亮了小镇许多灰暗的日子。
红旗茶店的老主人黄明发,年近花甲,依旧亲自打理着茶店里的生意。他在茶店里出生、长大,慢慢变老,茶店与他骨血相连,是他晚年孤寂生活的动力源泉。他自小起,走路就有点瘸,上学时受尽了冷眼与嘲笑,只勉强读完了高中。好在他的家境还不错,靠从祖上继承下来的茶店为生,至今已有数十载光阴了。
红旗茶店那几扇土黄色的木门,一年比一年暗淡无光,直往岁月深处委顿了去。他也从黑发到白发,从壮年到暮年,禁不住岁月的推搡,慢慢萎缩成了又瘸又矮的驼背老头。黄明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黄老头。
他不喜欢人家叫他黄老头,眼一瞪,纠正道:叫伯爹(伯伯)。这称呼听起来好像年轻了好多。他虽瘸,但不卑微,性格还有点倔。就像以前,街坊邻居给他取绰号“跛脚发”,他拉下脸,眼一瞪,再叫不卖给你。果真,街上没人再喊他绰号。
黄明发在老街上做了四十年糕点,手艺可谓炉火纯青,他做的骚香面包和白肉包子在老街更是堪称一绝,叉烧肉夹精带肥,馅调得鲜嫩多汁。他凭借一手做点心的绝活,让红旗茶店延续成了百年老店。茶店的门楣上,暗红色招牌上鲜黄的大字“百年老店”十分醒目,行人路过时一眼就看到了。
真不容易啊!黄明发心生感慨,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茶店原先是两层骑楼,三眼铺面,楼下经营茶店,楼上住人。铺面是本地民居常见的直筒火通房,长度够长,能放二十张茶桌。茶店生意好时,常常宾客盈门。只是每天烟熏火燎的,墙面已经分不清是灰是白,都不知叫啥色了。他家的骑楼是清末年间的建筑,缝缝补补过多次,勉强得以苟延残喘地活着。二十几年前,黄明发果断再加盖一层,茶店变成茶楼。可底下两层外观实在太旧了,还是石米粒外墙。黄明发一咬牙,打掉石米粒,贴上瓷砖,屋内重刷涂料,总算是焕然一新了。
古镇本是不大的,每天街上走的大都是熟人,街坊邻居都认识他。他的生活安然、平静、有规律。他像一台计算精准的机器,几十年来程序从未紊乱过。每天早早就起了床,弓着腰生炉点火。他把半夜揉好的面,掐切段,搓成球,挂上浆,面上划几笔花刀,涂上蜂蜜,撒上芝麻,一排一排码整齐,送进烘焙炉烤上十几分钟。
过不了多久,满街都弥漫着烤面包的香味,睡梦中的人们被面包的香气勾醒。不一会儿,茶店便挤满了排队买早餐的人。早起的人拥到他的店里,买个面包或包子当早餐已经成为习惯。街上的人都闻着红旗茶店的面包味儿长大。有些人来店里吃早餐,习惯性地向他喊道:黄伯爹,来份早餐。
好嘞!他瞥了客人一眼,殷勤地大声回应。他记性极好,客人无须点单,他对每个老客的喜好了如指掌。一杯加炼乳的“歌碧欧”(咖啡),一个骚香面包或白肉包子。“歌碧欧”自然是指定他亲手冲泡的。十二号桌,好了。他话音一落,当店小妹的大儿媳何三香便飞快地把它们端上了桌。
七点半刚过,茶店开始热闹起来了,算彩票的、蹬风采车的、开当铺的、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市井小民、政府公务员、大小老板等,都坐在仿古红木靠背椅上,边吃早餐边喝茶,说着古今中外、城内城外的闲情逸事。说到激动处,喜怒形于色或是拍案惊奇都无妨。说得口干舌燥时喝口茶,慢悠悠地吸口烟,吃块点心或吃点小吃再接着说。小吃有粉汤、伊面、番薯汤、猪杂汤、绿豆汤、木薯烙、煎堆等,甜的、咸的,款款令人垂涎。人生冷暖在一壶茶、一口食里变得平和而真实。
茶店是藏不住秘密的,再鸡毛蒜皮的小事,过一夜满大街都知道。大至哪国和哪国又打仗了、世界杯哪场球赛赢了,小至哪户的孩子出生了、哪户的老人去世了、哪户人家买彩票中奖了、谁家小子和谁家闺女恋爱了,话题犹如滔滔江水,在茶店恣意流淌。有时话题一转,拐个弯,像茶壶里煮沸的水,撞击着茶盖发出突突的声响,茶店里的人跟着新的话题又开始沸腾起来。有时茶喝多了,也会有人在茶店里寻衅闹事,但很快就被人劝阻下来。派出所就在旁边不远处,谁也不愿被拎到那里待着。
二十几年过去了,茶费从一大壶五毛钱涨到一杯一块钱。原材料上涨,物价不断飙升,黄明发的茶水价格基本保持不变,薄利多销。毕竟街坊邻居几十年,许多人吃着他家做的早餐糕点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岁月漫长,总有些情谊相牵在其中。
黄明发的老婆李采玉,是从东门街的李家骑楼嫁过来的。她的父亲李东升是当地有名的清末秀才,好歹也算是镇上的读书人。后来,李东升因一桩官场案受尽牵连,家道中落。李东升便在家设私塾,收徒教书度日,生活过得很平淡。
李东升有一儿一女,儿子李采臣读书争气,读完师范大学后,留校当了教书先生,算是子承父业了。女儿李采玉年轻时模样很出挑,爱穿藕粉色的短褂和水绿色长裙,身材匀称,走路时腰肢轻盈地扭动,显得分外动人。只要她的身影出现在茶店,黄明发就双眼骨碌碌地看向她,一刻不肯离开。
李采玉性格大大咧咧,自小不爱读书,除了喜欢捣鼓吃,也没啥别的爱好,一张小嘴整天咂吧个不停。媒婆上门提亲时,她母亲好不容易忍住笑,逗她道:闺女哎,侬这辈子总算是跌进米仓里啦,不愁没吃的了啊。
李采玉也不挑剔,婚事随爹妈安排了去。从她记事起,就特别喜欢吃红旗茶店里的糕点和小吃,品种多,味道还特别好,简直百吃不厌。跛脚男人大她五岁,长得不算难看,精精神神的,脑子灵活又勤快,跛就跛点呗。人生哪有那么圆满的,去市场买斤猪肉还得搭块骨头一起卖呢。就这样吧!她开开心心嫁进黄家门府来。
李采玉出嫁那年,海南岛刚刚解放,人们正过上一种情绪激昂的生活。古镇召开解放庆祝大会的时候,下起了滂沱大雨,镇上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披着雨衣站在雨中,兴奋地把会开完。
婚礼当天,天气却好得出奇,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东门街红旗茶店到处张灯结彩,大张旗鼓,连摆两天宴席款待宾客,婚礼办得十分有排场。那天,黄明发迎娶了他心仪已久的姑娘李采玉。以至于过去多年,街坊们谈起那天的情景,依旧记忆犹新。
李采玉嫁过来头两年,就给黄家生了两个大胖儿子。更让黄家人开心的是,第四年她又怀上了,肚子还大得有些过分。生产那天,黄家全家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了。护士从产房里探出头来说:是个男孩。全家顿时欢天喜地,公公黄宗炎乐得差点蹦了起来。护士又从产房里探出头来喊道:还有一个女孩!原来,她这次怀的是龙凤胎!
公公黄宗炎三代单传,生下黄明发不到周岁,发现儿子有点腿疾,他犹如五雷轰顶,带着儿子四处寻医问药也治不好。面对儿子时,他心里总觉得愧对儿子。祭拜祖先时,又总觉得愧对祖先。想再生个儿子,老婆却再也怀不上了。中途他开过小差,想讨个小妾再生一个,最终没能如愿。
儿媳妇的肚子实在太争气,四年生了四个,干脆利落,三个还是男娃,简直弥补了他的全部遗憾。黄宗炎像中了头彩般心中狂喜,他把腰板挺了挺,手一挥,回家!烧香告知祖先,马上命人放鞭炮!
那时候,李采玉刚满二十岁,速战速决地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公公黄宗炎大喜过望,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准备把茶店交给小夫妻打理。他手把手教李采玉如何管理茶店,如何进货和销售,如何做骚香面包和白肉包子。李采玉学这些东西上手很快,不久她就开始坐镇前台收银,掌管着茶店的经济大权,俨然就是个老板娘。
黄宗炎和老婆陈素英搬离了茶店,住到东门街头那边的骑楼老家去了。他们每天早上照例会过来店里帮忙料理家务,带带孙子、孙女,接送他们上学。忙完后,黄宗炎就在茶店后门旁边的一张专属茶桌独自喝茶看电视,听收音机里的琼剧或评书,有时会和几个老友研究彩票买个奖码,消磨时间。
茶桌背后,有一张条案,上面点着香烛,香雾缭绕往墙上蔓延,笼罩着一些泛旧的照片。一张张凝神聚气的老照片,记录着黄家三代人经营茶店的某些瞬间,还有整条老街百年来的变迁,让人感觉像回到了过去。
茶店后面有座天井小庭院,古老的白兰花树依旧苍翠,据说当年黄家先祖种下它,算下来已有两百年了,都成一棵树精了。
院里的犄角旮旯都被陈素英收拾得干净整洁,颇有点情调。四个孙子孙女在院子里热闹地玩耍着。木桌上的饭菜飘香,陈素英系着围裙、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吃饭喽!”一声吆喝,一家人便齐聚树下吃饭,其乐融融。
陈素英爱干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从来都是棱棱角角,走路也是稳稳当当。她性格随和,人又慈祥,话也不多,不招人烦。她是从南渡江对岸的东山镇上嫁过来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从事海洋水产运输生意,听说单是陪嫁过来的嫁妆就有好几十箱。由于幼时家境好,一直没有干过什么重体力活儿,陈素英嫁过来后,不管茶店的事,每天只进进出出,逛逛街,买买菜。黄宗炎很宠着她,对她简直是百依百顺,从不舍得让她受苦受累。
婆婆的命那是真好呀,这辈子做女人值了。李采玉总是不禁出声赞叹。
她的命也有不好的时候。当年发现我双腿先天残疾、无法正常行走时,她整个人都蒙了,哭了几天几夜。街上的人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那些伤人的话,在她心里疙瘩了一辈子。黄明发对李采玉这样说。
他给她讲茶店的往事,讲起了他的童年,仿佛那些记忆从未离开。那时他还年幼,得知他双腿无法治好后,父亲很想再生个儿子。后来父亲想纳妾,母亲没有歇斯底里地哭闹,只是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每翻开一页,他都觉得时光把他推出局外,他像个旁观者般看到当年的自己和茶店里发生的一切,记忆的碎片蜂拥而至。李采玉边听他讲,边把收银台收拾整齐。她倒了杯茶给丈夫,然后坐在他的身边,眼神清亮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笑道:我从小就知道,咱爸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看着她,不置可否。眼前这个女人眉目舒朗,自带一种随和自然的气质,她对每一个人都是笑眯眯的。她是一个柔软的女人,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她的表情,都能让他的心软起来。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和她在一起很舒服,他好像越来越依赖她。
黄明发和李采玉的话题很多,有时候他们会躺在床上彻夜长谈,凌晨五点多,两人又打着呵欠起床赶做糕点。他们会一起尝试新的事物,一起烹饪美食,一旦烘焙出新创的糕点,两人就兴奋地泡壶茶一起品尝。最后,两个人飙着长膘啊。朋友见李采玉珠圆玉润的样子,都笑着让她控制点饮食和体重。李采玉哈哈大笑,说这样财运好,有旺夫相。黄明发简直想要感谢黄家十八辈祖宗,若不是祖上积了德,他怎么会娶到李采玉这么好的女人?
晚上临近九点,是黄明发一天之中难得的清闲时刻。茶店阖上门,街上不见几个人影,四周一片寂静,孤零零伫立的路灯,惨白得分外诡异。这天他累得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到自己直挺挺地站起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行走。他充满疑惑地回望过往的时代,忽觉春风吹拂,那些沸腾的往事,瞬间就又生动起来。后来他醒了,反复想着这个梦的意义,心中怅然。
老街有数百年历史,旧巷纵横交错,呈现一种沧桑的格调。在老街繁荣时期,每逢墟日赶集,整条老街是人挤人,寸步难行,热闹得很。生活在这条老街上的人无疑是开心的,左邻右舍灯火相亲,无时无刻不充满日子的声息,人们互相温暖,温柔以待。
黄明发记得非常清楚,海南岛解放那年,举国上下欢腾。他在这条街上摆了两天宴席,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还把茶店原来的名字“东南茶店”改成“红旗茶店”。可想而知,这两桩喜事带给老街的快乐,事隔多年仍让人未忘。
尽管那时大家穿的都是土蓝粗布,茶店里的餐点也不像现在这么丰盛,但那时大家却笑得明显更多,现在笑容却少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黄明发笑了笑,自己当真是老了,总想起当年的事情来。
譬如当年乡公所要成立定安县白芒食品厂,这是老街上第一家国有企业,苦于找不到临时办公场地,乡长葛朝阳在茶店吃早餐时说到此事,黄明发爽快地答应把二楼后排的两间屋子腾出来用作办公室。剪彩那天,葛乡长还特意给他颁发了奖匾。谁知不久,葛乡长就被人暗杀了,搞得镇上人心惶惶。
黄明发的老茶客胡光头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听说是特务杀的。他登时傻眼了,古镇人少,来往都是熟人,特务还能藏哪里去?
后来,他亲眼看到那个特务被抓,那个人就住在他家东门街骑楼对面,许多人冲过去看,也有一些人惊慌地躲避。那个人的爷爷和父亲的离世,听说是因为葛乡长签署文件下的令。那个人一气之下半夜潜入乡公所,把葛乡长给杀了。
那个人叫郑大顺,与黄明发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还在白芒医院同一间产房出生。这是大顺妈和他妈经常对他说的,两家的母亲关系要好,时而相互串门。事件发生后,大顺妈半夜便纵身跃入东门街市廊那口井里,投井自尽了。她跳得可真是决绝啊。老街的人背地里唏嘘不已,不少人暗暗悲戚落泪。
郑大顺和黄明发是同班同学,上学时,班上只有郑大顺肯跟黄明发玩。大顺家有辆二八自行车,大顺常常骑着它载着黄明发上下学。大顺家的骑楼后院里有棵红心石榴树,大顺经常摘石榴给黄明发吃,吃罢那石榴,香气一天都挥散不去,简直是唇齿留香啊。大顺说,这是他曾祖父种下的,一百多年了。如今石榴树还在,它的主人却都不在了。
大顺被押赴刑场那天,黄明发心乱如麻了一整天,还把茶和咖啡弄错了单。茶客们依然在谈笑风生,讲一些饶有兴致的幕后奇闻,仿佛这样能消除紧张气氛。黄明发阴郁地凝视着前方,李采玉碰了碰他的胳膊,跟他说了什么,他还是没有回应。
他是大顺,不是特务。黄明发喃喃自语,但没有人理会他。
他拿着根卷烟,半蹲在门框下,望着院子里那棵两百年的白兰花树。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到处是生命涌动的迹象,可这古镇再无同年的郑大顺的影踪。
乌云漫卷天空,暴雨将至,黄明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灰色。
大顺家里没人了,大顺和大顺妈的尸体都没人敢去收。黄明发踌躇了半宿,决定趁着雨夜掩护披上雨衣悄悄出门,李采玉知道他出去干啥,叮嘱他别叫人看到,早些回来,家里还有孩子,回来的时候用柚子叶沾水在门外扫扫再进来。
黄明发咬牙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大顺……终究是他童年的玩伴,他狠不下心让大顺和慈祥的大顺妈就那么暴尸荒野。
但黄明发还是被发现了。老街上的街坊们不忍看到大顺他们就这么悲惨离世,死后沦为孤魂野鬼,任其他鬼魂欺凌。不少人都在这个夜里默默起身,准备偷偷将母子俩收尸入殓。黄明发本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却意外发现其他街坊也都悄悄来了。
大顺和大顺妈被抬上了板车,拉到了半坍塌的土地庙里。街坊们擦干泪,给母子俩换上干净的衣服和鞋子,凑了两口棺材,在西门城郊外挖了墓穴,连夜把他们葬在了大顺爹身边。
大顺一家走了,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老街上依旧是川流不息,茶店里的街坊偶尔提起大顺一家,也只余下一声叹息。
当黄明发步入晚年,就经常在想,这怪谁呢?乡长不是出自私怨要整治大顺家,可大顺一家的事情又该怪谁?
或许怪命吧。
在黄明发的世界里,街上的人,不外乎是来喝茶的和可能要来喝茶的。进城的农民、媒婆、铁匠、木匠,卖肉的、补鞋的、算命的、卖陶瓷的、做木工的、拉货车的,挣了钱的,就开个店;没挣钱的就干苦力活。每个人都在用力地谋生活,人人又都在苦中作乐,用心滋养出生生不息的生活热情。
红旗茶店斜对面不远处,有间钟表铺。钟表匠是个鳏夫,人称“三爹”。喊了几十年“三爹”,街上的人倒忘了他的真实姓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他在母瑞山老家,曾和村人一起给琼崖红军送过粮食和衣物。敌军飞来一颗流弹,擦过他的左眼,流了好多血,当时眼就瞎了。后来,父母带着全家逃离母瑞山,在白芒古镇买了间骑楼过生活。谁料那年霍乱流行,父母和老婆相继染病过世,三爹成了鳏夫,守着店铺生活,卖些钟表电池什么的,也帮人修理自行车,卖些零配件,在惨淡经营中过日子。
在老街上,三爹能言善道,待人友善,话没说上几句,轻而易举就与人打成一片,成了好朋友。他偶尔下午要到红旗茶店喝茶,就喊骑楼邻居马大娘帮他看下店。如有生意,马大娘便隔着街喊他回来。
三爹爱找人聊天,对象不分老幼。他说话幽默风趣,在场的人往往捧腹大笑。三爹逗小孩很有一套,整条街的小孩几乎都被三爹的恶作剧逗过。街上经常看到这样的画面:几个小孩自觉排成一行,原地踏着步,煞有介事地齐声喊着“一二一”,喊完口令,然后齐刷刷地立正,一动不动地抬头仰望天空。只要三爹不叫停,他们的头就一直仰着。三爹竟能忍住不笑,路人却笑成一团,都说三爹真鬼,也不知发癫说了什么,再顽劣的小孩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一见到三爹就会喊他师傅。
黄明发和三爹是多年老朋友。有时茶店打烊后,黄明发到三爹店铺里喝茶聊天。有时端着饭碗相互串门,边吃饭边下象棋,看到桌上摆着好吃的菜,也不客气,直接夹着吃。
据说三爹还有两个姐姐,一个早年夭折,另一个出嫁后突然精神失常,被关在房里,经常跳窗逃走。有人在省城见过她几回,衣衫褴褛四处游荡,夫家想尽办法捉她回去,可她次次又都逃跑了。人总要出门干活,哪能天天在家守着她,最后夫家决定由她去吧,此后再无人见过她的行迹。
三爹跟黄明发谈起这个姐姐时,浑浊的双眼泛起水光,他用布满沟壑、略显粗糙的手去拭泪,然后深叹一声,可怜哪,怕是再也见不到她喽。
乐观的三爹从未向身边人袒露心声,黄明发见了他脆弱的一面,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回家后他突发奇想,对李采玉说,马大娘守寡几十年了,年龄比三爹小十来岁,若能和三爹凑成一对,老了走不动的时候也有个照应。李采玉笑道:你就不怕马大娘的儿子拿刀找你?黄明发说:大不了立下遗嘱,三爹死后把骑楼留给他。那浪荡小子万一见钱眼开,答应呢。
他找到马大娘,郑重其事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说三爹有种种的好。马大娘满脸臊红,呸了他一身,说:信不信我拿扫帚赶你?刚好碰上马大娘的儿子回来,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黄明发只好悻悻地走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马大娘的儿子得知缘由后,到隔壁找三爹谈了半天,竟是为了撮合两位老人。马大娘的儿子在酒桌上跟朋友说,从小他父亲早亡,三爹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跟亲爹没有任何差别。他是浑蛋但不是丧良心。不管他跟不跟我妈,给不给我楼,我都给他养老。
黄明发本来还忧心忡忡,听闻后不禁欢喜,赞了句:呦嗬,小子有担当。他心头的重石算是放下了,也算了结一桩心事。街坊邻居也将两家合一家的事引为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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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