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亿,1992年生于湖北浠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在《北京文学》《作家》《芙蓉》《山花》《长江文艺》《天涯》《芳草》《广州文艺》《雨花》等杂志发表小说50万字,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北京市文联创作奖、老舍文学院一等奖学金等奖项。出版小说集《游荡者》《理想人生》《亲爱的爸爸妈妈》,长篇小说《隐身者》。
1
5月底的一天早上,准确地说是星期一,陈涛在7点就踏出了家门。其实已经用百度地图反复计算过的,从他所住的东四环朝阳北路到二环和平里附近,只要43分钟,哪怕算上周一需要考虑的冗余时间,一个小时是足矣的。出家门的时候,陈涛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背着的是之前一贯上班才使用的双肩包。赋闲蹲在家里的这两个多月,跟一般人比,他出门的次数算多的了,去附近的商场、书店、咖啡馆坐一下午,或者随便去周边的哪个公园逛一逛的时候,也习惯性地背着电脑,但用的是简易帆布包,不是双肩包。
昨晚似乎下过雨,空气中潮润润的,一出小区,陈涛就打了一个舒畅的喷嚏。这个小区今年上过好几次热搜,小区的体量庞大,周边配套一般,但胜在交通便利,多次被爆出来入驻了疑似搞电诈的公司。小区里面楼挨楼,别说是大树,就连一小块草坪都难觅踪影,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一些边角位置,也被画上方形的收费停车位。要是下小雨,不出小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陈涛在新公司地铁旁早已踩好点的肯德基吃了OK单人餐四件套,之后特地围着公司大楼360度转了一圈。转圈途中回复了几条微信,又磨蹭了半天,直到8点50才掐着点儿走进写字楼的门禁。晨星集团那位叫晓静的HRBP早已告知,集团实行的是弹性上班时间,9点到9点半都行。
晨星租赁的是这栋写字楼的3到6楼,听起来很唬人,上个月来这里的时候,陈涛就注意到,电梯是没有4楼的,所以陈涛虽然在电梯上按的是6楼,实际上也就是5楼。在前台的引导下,他被带往一个被命名为“银河”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有四五个人在专心地写着什么,薄薄的几张纸,又是这个时间点,大概今天是晨星的惯常入职日。有两三个人抬头看了一眼,陈涛职业性地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这个会议室很朴素,除了墙壁前后几幅也许是什么大师的泼墨书法鬼画符,其他什么装饰也没有。会议室确实不算小,但叫“银河”还是有点太过了。刚定下神来,一个长着青春痘的男生走过来,将透明文件袋放在陈涛面前的会议桌上,文件袋里夹着小摞A4纸和一支黑色签字笔。
之后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人,到10点左右,银河会议室里得有近20人了。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眼看着所有人的资料都签署完毕。青春痘男孩降下最前方墙壁顶端隐藏着的投影仪,调试好了带有晨星集团品牌logo的PPT封面。没一会儿,一位穿米灰色职业套裙的小个子女人,在晓静等几个人的热情簇拥下进来了。晓静介绍,该人是集团副总裁兼人力资源总监Sophia。
Sophia讲完晨星集团的企业史、价值观和一些听起来重要但其实没什么用的战略后,让在座的每人做一分钟自我介绍。她笑着说,今天大家先认个脸,为下月中旬的“破冰”做个铺垫。Sophia一说完,坐在她身边和站在她身后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轻轻笑了出来。除了这几位之外,其他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不只不好笑,陈涛一听到“破冰”这两个字,甚至有点坐立不安了。去年某大厂的新员工“破冰”仪式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他纯粹出于好奇,有次吃饭,向那个大厂的一位朋友打听了一下。当天氛围轻松且喝到位了,人也不多。据朋友描述,确实是很精彩,至少这位朋友的经历是这样,当时带他们组的领导是个女的,这个女的在铺垫完之后,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真心话环节,所问问题的尺度之大,甚至让这位朋友当时就起了离职的念头。
陈涛自我介绍完,礼貌性地环视了一圈,其实坐得远点儿的人,他根本就看不清。介绍到会议桌最远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眯着眼看了好半天,还是看不清。他感觉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掏出来在桌下瞄一眼,“没想到这里遇到了”。这才确认刚才听到的那个名字,就是秦松。散会后,会议室外面人多眼杂,俩人相视一笑,都感叹于这个世界太小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寒暄几句,各自问了入职的部门后,相约得空小聚再详聊,戏码像是故交重逢。秦松被等候在会议室外的一位长相甜美的黑长直女同事殷切接走,他没有背包,看来早上到得比自己还早,陈涛看着秦松的背影想。心里还在反复念叨,北京啊北京,不是有2000多万人吗,怎么自己反复遇到的还是这么几个鸟人。
2
接走秦松的是夏沫涵,职位是K事业部的HRBP。对夏沫涵来说,秦松算是自己的一根救命稻草。总编这个岗位已经空缺了近3个月,要是这个月再招不上人来入职,月度复盘又得抓瞎,到时不知道怎么糊弄过去。幸亏之前合作的有家猎头推来了秦松的资料,从行业资历到工作年限都较为匹配,更重要的还是摩羯座。夏沫涵当面把简历递给赵爽的时候,透过赵爽的表情就看得出来,这次推过来的人是靠谱的。流程当然还都得按规矩走,背调也基本没什么问题,入职时间也是恰到好处。3个月后要是能顺利转正,正好算是自己的一项重要业绩,赶得上集团10月份的调薪。升职夏沫涵暂时是不想了,能把调薪搞到手,也就不错了。
秦松跟着夏沫涵,穿过一大片密集的办公区。办公桌上连个简易的挡板也没有,全部光秃秃地连在一起,毫无隐私可言。夏沫涵边走边简略地为秦松介绍这一片一片的各是什么部门。最终,他们在办公室最角落的一个位置斜对面不远处停住脚步。
“爽姐,秦老师今天来入职了。”夏沫涵朝对面欠欠身,轻轻敲了敲桌面。
“哦,好啊,来啦。”赵爽站起身来,朝秦松笑了笑。
“赵总好。”秦松说。
“沫涵先带秦松去工位吧,我处理个事,待会儿再找你聊一下。”赵爽说。
秦松笑着点点头。
夏沫涵得令,带着秦松继续朝前走,将他带到了朝马路的落地窗边两排空着的工位。秦松一眼就看到了最里面的那个位置,那里临窗,后面是一排空荡荡的书架,视野向着前面的一小片工位,跟刚才看到的赵爽的位置类似,一看就是部门一号位的座位,便于监工。夏沫涵径直走向他看着的地方。
“秦老师就坐这里哈,座位昨天已经收拾过,办公用品都在脚边的抽屉柜里,要是缺什么随时找前台的同学就好。”夏沫涵将插在办公桌下的人体工学座椅抽出来,“秦老师可以把背包放一下,我带您转一圈。”
夏沫涵先带秦松认识了他目前仅有的一个正式下属孙思远,面试的时候夏沫涵提过一次,算是“90后”边儿的,有点工作狂。之后把零散地坐在附近的几个人也大致介绍了一下,似乎只是临时碰上的。最热情的要数业务关联部门一个叫蒋玮琪的高级总监,看样子年纪不小,35岁肯定是过了的,张罗着中午小聚,欢迎秦松。反倒是下属孙思远,有点不冷不热。之后,夏沫涵和秦松在小会议室同步了一下手头的业务,孙思远的职位是高级总监,按夏沫涵的说法,这个项目来来去去地也有三四个人,如今只剩下孙思远带着两个实习生,之前项目实际上一直都是孙思远在把着头的。夏沫涵的话似乎只说出半截儿,让其入职后好好跟孙思远沟通。秦松又不是初入职场,这点儿情况在他面前算不上什么。俩人聊完,正好到了午饭时间。秦松叫上蒋玮琪,蒋玮琪又带了另外三四个人。在蒋玮琪的带领下,几人一起去吃胡同里的一家私房云南菜。
3
陈涛从银河会议室离开后,被晓静直接带到火星会议室,俩人中途加入了所在S事业部每周一的例会。
会议室里十几个人挤得满满当当,一位30左右的男同事正在按照PPT汇报着上周的进展。总经理孙嘉嘉示意陈涛先坐下,之前过来终面的时候见过。陈涛找个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看着孙嘉嘉旁边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得有45岁左右了,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屏幕,一边悠闲地抽着电子烟。陈涛刚进门的时候,这位的眼睛也就瞟了一下下,跟其他人见到陌生人的好奇有着明显区别。
汇报的男同事讲完,男人提了几个问题,孙嘉嘉赔笑着应和几句,然后下一位继续汇报。会议完毕,孙嘉嘉介绍了陈涛,然后让陈涛做自我介绍,在场的人也一一自己简要介绍了一下。除了那山羊胡子男人。
散会后,陈涛跟着晓静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旁边就是刚才进火星会议室时正在汇报的赵永斌,部门的运营总监。陈涛的职位是内容总监,表面上看,跟赵永斌是平级的,好久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入职晨星集团,简历其实是赵永斌挑出来的。
中午,赵永斌主动约陈涛一起去吃胡同里的一家宝藏牛肉面馆。一聊起来,俩人同年,就相差仨月。陈涛忍不住问了早上的山羊胡子是谁。赵永斌说是晨星的高级副总裁SVP许鹏。陈涛自然有些疑惑,这个级别的集团领导,怎么会参加S事业部的小小周例会。赵永斌的解释是许鹏也刚来集团没多久,经常会轮流随机旁听一些会议。陈涛趁机问起S事业部的目前情况。事业部刚成立还不到3个月,连总经理孙嘉嘉都还没转正,这个情况陈涛是了解的。按照业务流程,陈涛是内容负责人,赵永斌是运营负责人,之后事业部主要的业务配合就是他俩了,陈涛当然觉得有必要跟赵永斌深入了解。而赵永斌一看就是聪明人,从主动约自己单独午餐就知道,他也愿意跟陈涛了解。
“你在晨星待了多久?”陈涛问。
赵永斌说:“也就两个多月,比孙嘉嘉迟来一周,我算是S事业部的一号员工。”
“感觉晨星咋样?”
赵永斌看着陈涛,愣了一下:“还行吧。”
陈涛看着赵永斌,自己问得有点多了,跟他没熟到这个份儿上,于是安心吃牛肉面。碗里的牛肉都是麻将块儿大小,卤得十分入味儿,香菜的量也给得足,符合陈涛的口味儿。陈涛决定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其中一个食堂。
吃过午饭,陈涛眯一会儿,还不到十分钟就自然惊醒了。不上班的这两个多月,他很快就重新养成午睡的习惯,一睡就一两个小时,现在上班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在梦里扽他一下。
挨了一会儿,陈涛出门上厕所。上完厕所,跟着一个手里拿着打火机的人,在大楼里拐了两三个弯才下到一个小天台。天台的地面上铺着很假的绿色塑料草坪,草坪上随机摆着一排半人高的白铁烟灰柱,每个烟灰柱旁边或站或坐着两三个人,聊天或者刷着小视频,外放的声音不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摸鱼人。
陈涛看着眼前这一大片像是道士作法一样升腾起来的烟雾,这种感觉,跟他不工作的时候站在跟别人合租的朝北次卧的那个小阳台上抽烟的感觉太不一样。
在家里的那些午后时间,很悠闲,用投影仪在光墙上看一部电影,中途拿手动磨豆机做做手冲咖啡,或者翻翻闲书,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眼下生活节奏骤然一变,身体还是有点不太适应。部门眼前的这点事,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在虚张声势,讲给上面不懂具体业务的大领导听听,忽悠一下讨个好是可以的,真要放到市场上去竞争,是痴人说梦。目前算是业务研发阶段,其实就是还没找到有价值的业务方向。这个现状,他当然是有充足的预期的,从前公司离开后,甚至离开前,不是没有行业头部公司或猎头的人来找,他都拒绝了,他自己觉得对工作这件事本身的理解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他不想为了暂时的高薪而加入业务已经卷得飞起的大公司,也不想去太小的公司,小公司除了能给一些虚头巴脑的高管头衔,干起活儿来,跟自己去做创业公司也差不多,不值得费这个力为别人打工。看来看去,才在招聘软件上看到晨星的这个岗位。晨星集团算是行业很早的入局者,辉煌过,上市三五年后就落到了行业中档位置,有点不温不火了。这两三年来,公司明显进行了战略调整,紧贴各种行业热点,是多个资本市场热门的概念股。这些“概念”里虚的多,但是在资本的游戏里,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之间其实也并无太大区别,而且本质来说,自己只是一个打工的,只要能提供恰当的可供发挥的岗位,真的提供资源让自己尝试去做想做的业务,那基本就是现阶段自己的梦中情岗了。晨星集团M事业部的这个位子,可以说是比较完美地契合自己现阶段的想法。
抽完两根烟,又站着发了一会儿愣,陈涛收到企业微信的系统提示,4点整,银河会议室跨部门沟通会。
陈涛看着赵永斌一脸严肃对着电脑屏幕的样子,有点莫名的喜感,也不知道为什么。
“永斌,这跨部门沟通会是干啥的?”陈涛指了指手机。
赵永斌转了一下椅子,“就例行周会,咱们也就听听。”赵永斌告知,每周一的下午1点半到3点半,一般是董事长会亲自参加的集团班委会成员的会议,主要是进行重大决策,参加的都是事业部总经理以上级别的领导。之后的4点到6点,是集团的跨部门沟通会,总监及以上岗位都可以参加,主要是对一下集团几个副总裁治下的各业务线之间的协作部分。
“你懂的。”说完,赵永斌笑笑。
“我真不懂啊。”陈涛一头雾水。
“待会儿你就懂了。”赵永斌正准备移回椅子,“你刚才抽烟去了?”
“对啊,待会儿一起来一根?”陈涛说。
“我不抽烟,没事儿没事儿。”
陈涛轻轻哈出两口气,想着赵永斌是不是讨厌烟味儿,待会儿还是开完会后去楼下便利店买一瓶口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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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赵永斌的说法,这个跨部门沟通会的官方时长是4点到6点,但陈涛拖着疲惫的身体,抱着电脑跟着人群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接近8点了。像孙嘉嘉这些总经理级别的,都是安然坐在会议桌两旁,有舒服的大黑皮沙发椅,面前的桌面上有行政每天新换的鲜切小花篮,有水果、咖啡,和插线板,他们可以从容地一边吃喝着,一边玩着电脑,偶尔参与一下自己关切的某项话题。而陈涛和赵永斌这个级别的,就只能分坐在靠墙的临时小椅子,连动弹都不得,更别提吃吃喝喝了。各事业部的总经理都在,基本没人提前离开会议室。坚持到后来,陈涛明显感觉头昏眼花,还有点儿恶心想吐,有低血糖的征兆。要是昏在会议室里还好说一点,可以说是体力不支,如果真的吐在当场,真不知道咋去解释,来新公司上班第一天,开会开吐了,怎么解释都会给这些新领导们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吧。陈涛一向不想在公司里高调的。他 回到工位就直奔饮水机,本想接杯水缓一缓,好歹喝点水止一下饿。在饮水机旁边找半天,连一次性的水杯都没有。上班第一天,他也没来得及准备杯子,只得灰溜溜地坐了回去。赵永斌看他脸色不对,甩给他几条牛肉干。
“赶快吃一口,我看你不太对劲。”赵永斌说。
陈涛也没那个力气去假客气,撕开牛肉干就嚼起来。嚼完两条牛肉干,心慌想吐的感觉才压下去。
“见识了见识了,原来下午开会前,你说的是这个意思。”陈涛收拾着桌面的杂物,按熄了隐藏式插线板下面的开关。
“今天这不算什么,改天还有更精彩的。”赵永斌狡黠一笑,小声说,“特别是那个郭艳美。”
陈涛也笑笑:“她是干啥的啊?给领导读自己写的诗,她也是绝了,上班这么多年,我反正是第一次见到。”
“战略分析副总经理。”
“她?战略分析……”陈涛一脸不可思议。
赵永斌不怀好意地点点头。
陈涛收好电脑,放进背包:“晨星挺精彩的,比我来之前想象的还要精彩很多。”
“你刚来,慢慢看吧。”赵永斌扭头看到陈涛已经收拾好了,“你赶快下班去吃饭吧,我再待一会儿。”
陈涛站起身来,又是一阵眩晕。
直到站上地铁,陈涛还没有从下午的会议里缓过神来,差一点错过了东四换乘站。所谓的跨部门沟通会原来是这样的。开头的政工部、知识产权部和数字阅读这些常规的业务部门还没什么,一切都是规规矩矩,有问有答。一到赵爽所在的事业部,明显气压都有了变化,她下辖的几个业务口的负责人,被不断地提问,严重点儿,甚至都可以说是被针对。从营收业务单周ROI不及预期的具体原因,到新业务研发的具体进展时间节点,就连今天跟自己一样刚来第一天的秦松也被cue到。秦松的职位比陈涛高,是“总编”,像被重新面试一遍一样,被参会的好几位集团领导穷追猛打,明显感觉到秦松非常不适。倒是陈涛自己的这位领导孙嘉嘉,看起来有点像假面笑娃娃,身高不足一米六是硬伤,尽管气势是不足的,但脸形不错,身材比例也好,虽然手上的业务乏善可陈,但在桌面上竟然能基本做到四处逢源。性别优势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她可以在冠冕堂皇的“工作会议”和“打情骂俏”之间维持相对平衡,也算是有点情商的,再加上早上部门例会竟然会有SVP许鹏坐镇,俩人还有一种熟人老友的感觉。陈涛对孙嘉嘉这个人有点好奇了。
从青年路地铁站走出来后,陈涛猛地想到,自己今天上班的第一天,忘了约直系领导孙嘉嘉聊一聊。孙嘉嘉时间紧是时间紧,但是作为下属没有主动提出沟通的需求,确实是一个比较重大的失误。直到睡前,陈涛重新启用了苹果手机自带的日程表功能,将约孙嘉嘉汇报工作加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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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的这第一周,把秦松搞得有点心力交瘁。晨星K事业部的这个总编岗位,表面上是部门的业务一号位,在集团的范畴里,算是中层领导。但他的直接汇报对象K事业部的总经理赵爽,大会小会,对业务上的事情过问得事无巨细,从职能上讲,他几乎沦为了赵爽的私人参谋。
有天中午在茶水间,秦松碰到夏沫涵,随口问了几句赵爽的个人情况。跟秦松想的大差不差,赵爽在晨星待了超过十五年,像她这样司龄的,在整个集团都不超过一只手,是毕业后就校招进公司,陪着大老板一起创业,又一起将公司做上市的关键人物。听夏沫涵这一说,另一个疑惑也在秦松心头跳出来,既然是如此重要的骨干角色,何以至今还只是个K事业部的总经理岗位?按照这周跟她的接触,业务能力和双商都是在线的,名校毕业,虽然不再年轻了,长相和性格都算是好的,不说是合伙人,怎么也得是个VP了吧。况且K事业部从晨星发家开始,就一直是最核心的营收部门,这里面,恐怕是有点问题的,秦松想。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秦松意识到自己喜欢琢磨公司中的种种人事关系,大概也是因为吃过几次亏,才发现职场真的就是江湖。跟同龄的一般人相比,秦松算是开窍比较早的,短暂在老家那座沿江的二线城市待了大半年后就到北京,进入刚刚创立不久的A公司,不到一年就当上了主编。手下管着四五个编辑,其中还有两个编辑比自己大三四岁。在A公司,算是秦松走上管理岗位的历练过程,其中遇到的初为基础管理者的种种问题和心酸,真的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当时有很多次,他都忍不住找老板吐槽,想要撂挑子不干。认真做业务,加班熬夜,不就是为了升职加薪吗,为什么成了管理者,就发现之前的同事,公司的好朋友,跟自己就生发出无端的隔膜。明明是想把工作做好,却受到明的暗的针对。在那个时候,他真的是想不通。
后来跟同事佳慧谈了恋爱,很快又意外怀了孕,有了儿子图图,工作中的这些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有了老婆和孩子后,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工作中的事该怎么解决就得怎么解决,就没有太多的纠结了。在A公司6年里,秦松升到了公司三号位,手下管理着公司最赚钱的商业化部门。
周五午后,秦松起身去饮水机接水,远远看到陈涛抱着电脑走进工区,想到之前说过这周一起吃饭聊聊天的。准备发微信过去,又纠结了一下,这个点才约陈涛,有点仓促,不知道他会不会拒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发了。
“好的哇,公司不远的安定门那边有个叫‘跳水’的小酒馆,还不错,待会儿下班一起走过去?”秦松没想到这么顺利,马上回过去“好的好的”。
秦松跟着陈涛从胡同里穿过去,夏天的傍晚,北京胡同里鸽哨的声音从头顶上滑过,带着一种天然市井生活的从容,上班紧绷着的感觉瞬间消解了,周围都是灰扑扑低矮的房子,像是走在老家小镇的街道上。小酒馆就挨着路边,门口有一棵硕大的榕树,树下随意放着简陋的临时椅子,几个花臂小伙儿歪在椅子上抽烟。
“哎?这不是涛哥吗。”
树下的一个花臂小伙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激动地挽住陈涛的肩膀。
陈涛淡定地从荷包里掏出烟,伸到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把手从陈涛肩膀上移下来,捏住陈涛的烟盒,“哈哈。黄鹤楼,还是黄鹤楼。”坐在椅子上的几位也都接过烟。似乎这个时候小伙子才看到陈涛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这位是……?”
“同事同事,带他下班过来喝一杯,聊聊天。”陈涛说。
“哦哦,那不打扰了,你们先进去吧,待会儿一起喝一杯。”
酒馆里位置挺逼仄的,灯光也昏暗,几面墙是做旧风格,随意挂着乱七八糟的破牛仔裤和吉他。陈涛找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把秦松让进去。
刚坐下,一个编着脏辫儿的服务生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把酒单放在了俩人的桌面。“哥儿们,看看喝啥。”
陈涛把酒单顺势摆到秦松的面前。
“卧槽,涛哥啊。”脏辫服务员忽然认出座位上的陈涛,一握拳,在陈涛肩膀上捶了一拳,“稀客稀客啊,涛哥和这位朋友喝啥?我请。”
俩人一顿寒暄。
点完酒,脏辫服务员蹦跳着走开了。
“涛哥可以啊。”秦松笑着说。
“嗨,就是玩,之前老喜欢出来看演出,认识的一些朋友。”陈涛说。
“不错不错。”秦松看着对面的陈涛,他俩“打交道”也有几年了,除了偶尔知道他业务上的一点儿动向之外,对他这个人,他其实是完全没有什么认知,在晨星看到陈涛的第一秒,秦松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的,之前两人在各自的公司各为其主,业务上是直接竞争对手,有好几次都是闹过小纠纷的,只是没有直接撕破过脸。没一会儿,点的长岛冰啤和杧果海盐端上了桌。陈涛端起面前的酒杯,“来吧秦老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喝到凌晨一点多,陈涛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桌边没人,坐旁边的哥们儿笑着往门外指了指。陈涛也快喝到位了,有点飘飘然地往门外走,看到秦松正抱着门口的大榕树在吐。
“秦老师没事吧?”陈涛扶着秦松的手臂问。
“没事,刚突然就想吐,厕所关着,就出来了。”
“那咱们就撤吧,往前走一下醒醒酒。”陈涛说。
俩人沿着安定门内大街往南,拐到交道口东大街,经过北新桥地铁站,一直走到人群还熙熙攘攘的簋街,穿过生意正红火还排着几十米长队的胡大饭馆和仔仔小龙虾,又向北往朝阳门北小街走了一小段,一直走到华侨历史博物馆高高的围墙下,才终于找到可以打车的地方。之前经过的这一路,滴滴显示排队都到了好几十单。
刚一直在走路,陈涛觉得秦松还好,吐完就没事了。现在站着等滴滴,发现秦松有点儿站不住,晃晃悠悠的。俩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默默抽了好几根烟,秦松才缓过来。之后各自上了车。
其实也没喝多少,陈涛觉得可能也就到了六七成,今天自己状态不好,倒是秦松,前前后后吐了三次,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有限地跟秦松的几次打交道,都是具体工作上的事情,觉得他话少,比较有城府,但今晚这一喝,让他对秦松的认知有了较大改观,放松之后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喜欢爬山和鼓捣一些手工,还约了他下周一起去爬京郊的野长城,不知道他明天酒醒后还记不记得。
陈涛全身放松,歪歪地瘫在滴滴快车的后座上,想到这是来新公司的第一周,自己的第三段职场生涯就这么开始了,他有一种没来由的感觉,在晨星的这段时间应该会比较精彩,只是这种精彩,到底是真正地让自己在工作上提升一个台阶,还是职场中鸡飞狗跳的那种精彩,他还没有把握。这一周的观察,悲观点儿说,晨星可以说是内忧外患,虽然还没搞清楚几个集团领导和各事业部领导之间具体的关系亲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集团内部气氛的剑拔弩张。从外部看,晨星集团已经连续2年财报亏损,今年如果不能扭亏为盈,将被停牌乃至退市。正因为有此压力,集团领导才一直在内部提大领导“背水一战”的口号,从年初开始,已经陆续成立了5个新的事业部,分头寻找新方向。陈涛所在的事业部,就是这五分之一。在目前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下,各个事业部之间竞争明显,人员流动性也大,像这周跟他同时入职的,他仔细数了一下人力资源的同事发在企业微信大群里的新员工介绍,足足有23人之多。据赵永斌说,每周离职的人,差不多也有这个数。至于这个“离职”,其实也有两种,一种是真的主动辞职,还有一种是“协商离职”,拿了N+1 的公司赔偿走的,换种说法,其实就是被开除的。总之,晨星的环境就是这么个环境。陈涛觉得秦松比自己应该是更敏感,他能看到的这些问题,秦松比他看到的会更多,他职位更高。今晚秦松约酒,酒到中途,半醒半醉的时候稍稍提了几句,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俩人无论之前的关系如何,好歹勉强算是个熟人,微信好友,一赞之交还是有的,现在一起跳进晨星这口池塘,之后应该互通有无,保持密切交流。对于秦松喝酒时提到的晨星目前情况,以及他俩所在事业部两位领导之间明显不和的这么一个关系,于公于私,陈涛也觉得应该跟秦松走近一点,反正刚来,像赵永斌说的,慢慢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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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