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庸,本名汪向勇,籍贯武汉,长江边长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若干。小说《霹雳金》入选“新芒文学计划”,《水魅》获新浪华语原创文学大奖赛奖项。另出版有长篇小说《逃往中关村》《罪妄书》《爱无常》,随笔《以珠峰为禅》等,作品入选探照灯月度、刀锋季度好书。多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喜马拉雅精品有声剧播出。
铁路苍茫(节选)
向 庸
一 荆州
我和黄莺蹲在蜀葵丛里,风吹过来,蜀葵花就往我嘴边凑,瓣大的可以盖住我半张脸。
黄莺半眯着眼,前后晃动,好像在思考,又像在瞌睡。
我和黄莺是一个村子的,靠着荆江,冬冷夏热。我们是一个班的,成绩都很好,都不会干农活儿。家里都指望我们考上大学,而我们指望离开村子。
很快,黄莺的愿望就实现了,她让我帮她填志愿。我俩在蜀葵丛里商量了一下午,主要是她在说,我点头不点头都行,她只是要个人陪着。
蹲久了,我感觉耳朵嗡嗡响,黄莺说她的也是。她站起来,抬头打量高压线,说,难怪的。
我也站起来看高压线,它从长江那边悠过来,缀上几片白云,再从头上经过,一直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因有高压线,这片空地没被人开荒种菜或搞其他的。他们知道,高压线下面什么危险都有可能发生。
我们离开高压线正下方,黄莺说她耳朵不响了,就是高压线闹的。可我耳朵还响,用指头挖了一下,还是嗡嗡的。这时候父亲走过来,他嘴里咬着一根蓍草。我在野外见过它生长的样子,像菊花的某个亲戚,古人拿它来占卜。父亲说咬着它的茎就头脑清醒。他总是牙疼。
我找你半天咧!父亲一高一低地走来。
我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说话时黄莺悄没声儿溜了。
你现在去你叔那里拎几斤虾子回。听说铁路要提速了,考不上就考不上,你还不打算出去挣几个钱?
父亲的话包含了几层意思,我埋头往虾塘去。
两年前,我叔在父亲的建议下放弃养鱼,他把鱼塘周边加固,还上了尼龙丝网,湖底清淤后撒了生石灰,放苗养起了小龙虾。就这样捣弄两下,每亩鱼塘的收入翻了番。我叔感激父亲,每年虾子丰收或滞销时,总会让我去拎些回。父亲喜欢虾子下酒。
父亲以前也是正常农民,那天他在给棉花整枝时,不小心被另一根指头粗细的棉花秆绊倒了。他像往常一样站起来,发现有一条腿不撑力,他没在意,继续在地里干活。
第二天起床时,那条腿就不中神(中用)了,实际上是半月板撕裂。他以为是扭了筋,拖着那条不得力的腿,继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棉花地里整枝——去掉那些只消耗肥料、不结棉桃的公枝。
等父亲坐车去县里拍片时,最早的那颗棉桃都吐絮了。他就这样耽误了最佳治疗期,从此走起路来变成了高低步。父亲开始琢磨其他谋生手段。
村子紧挨着荆江大堤,总有人从村边路过,路过就得喝水吃饭。堤上有一家小卖部、一个炒粉摊子。炒粉摊子就是父亲支的。
我到了叔叔的虾塘边。他正在给虾做饭,拿着两把菜刀蹲在塘边,带着节奏剁东西,两块胸大肌像牛腱子。
我走近一看,他在剁一堆鱼肠鱼鳔,腥气扑鼻,苍蝇和花脚蚊子把他和鱼杂碎包围了。
他站起身,象征性轰了一下昆虫们,用胳膊擦了脸上的肠屑和汗,转脸跟我说,来,你接着剁,我回去一趟,虾子在那个里头。他指了指下半截浸在塘里的细口鱼篓,它像英雄牌墨水瓶。我拎起来看时,一群红褐色小龙虾正在摔跤。
我叔骑三轮车走了,走时叮嘱我不要只喂鱼肠,和麦麸子混合好了再喂。
我剁了一会儿,节奏感也上来了,越剁越起劲,不一会儿,就把所有鱼肠子剁成了肠泥。倒进一口缺了沿的铁锅里,再把麸皮和进去,用一把铁锹搅拌起来。
塘埂上走来一个女孩,是黄莺。她裙子齐小腿肚子,下摆长短不一,像只雉鸡左右摇晃着。
黄莺手里拎着一袋炒好的小龙虾、一袋田螺,用个大窟小眼的网兜兜着几瓶啤酒。
没想到,刚一会儿黄莺就换了个发型,把长发剪成长短不一的发穗,肩上也披着网兜一样的小坎肩。
文子,我找你庆祝一哈(下)子!
黄莺把小龙虾和啤酒放在歪桌子上。
我几铁锹就把混合饲料掀进了虾塘,腥气冲天。我用肥皂就着塘水洗了把手,在裤腿上揩干,坐在小板凳上庆祝起来。
偶尔当个虾工,我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主要是庆祝黄莺考上大学。
她频频邀酒,两个啤酒瓶经常吻颈相交,小龙虾皮在她下巴前堆成了小山。黄莺褪皮技术一流,除了自己吃,还承包了我的小龙虾精加工。
虾比酒先吃完,我们举着酒瓶继续庆祝,直到眼神迷离了,黄莺像朵蜀葵花盖过来。她还不停嘟囔说小龙虾是一夫一妻制。
我考砸了,没心情接这个话题。她继续畅想未来,还带着我一起。我说你别管我。我别着劲说话,搞得她下不了台,这是很少有的。最终我们吵起来了。
狗咬吕洞宾!
黄莺气得发颤,扔下半截话起身就走。我又软了嘴要送她回,她坚决不肯,我只好目送她摇摇晃晃的身影消失在夜里。
那天我叔很晚才来换班,脸上还多了几道抓痕,却不见血,恰到好处。又是小婶抓的,他们一吵架就上手,一年四季,我叔脸上的抓痕几乎没断过。
等我把小龙虾拎回去已是深夜,天气热得反常,知了还在叫。父亲躺在曲尺形竹躺椅上,等他开腔让我蒸虾子,我才知道他还在等我。
他慢腾腾地剥着小龙虾说,铁路要大提速了,你熊叔那里缺人缺得厉害,你不要太理想化了,跟着他出去锻炼锻炼。
那我复读呢?
你先去,复读的事情再说。
再说是么(什么)意思?我要问个明白,父亲总爱变。
父亲提高了嗓音说,老子还会害你?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要死不活,整天窝在屋里像个煨黑鱼。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哑火了。
熊叔不是我爸的兄弟,只是同姓。荆州这边姓熊的村子挺多,据说楚王以熊为氏。熊叔当年以一个泥瓦工的底子,加入铁路建设中去,也是父亲消息灵通,抓住了一个机会。
早前农闲时,熊叔跟父亲一起搭伴做木工活儿,帮人家结婚的打家具,偶尔还打棺材,严格执行火葬后就没有棺材打了。
父亲腿不行了,熊叔就单飞,但没飞起来,没人认他。父亲就把一些找上门来的活儿介绍给熊叔,熊叔还是没拿起来,活儿就越来越少,恶性循环了。
有人来找父亲去做施工模板,那个活儿比起打家具来简单多了,父亲因为腿瘸没接。好事不留外人,他以人格担保,把这些活儿转给了熊叔。没想到熊叔小宇宙爆发了,他越做越大,不光是做模板,他成了个小包工头,从村里带了些人出去,帮中铁某局打下手。只要正式编制干不了的活儿,他都能接。
父亲坐在家里嘀咕,如果不是他腿不好,轮不到熊叔起篓子。
有人说他要是腿好,早就出去找桂花了。桂花是我妈。不是这些人嚼舌头,我都不会知道我妈跟人跑了。
在村人眼里,父亲给别人参谋还行,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就总是看偏。
当我想找黄莺商量外出打工的事情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就这样消失了。家里人以为她考上大学,去外婆家显摆去了。我知道,她是不想理我了。
我耳鸣更响,整宿整宿不睡觉,还会突然流眼泪。没有人知道我失恋了。
父亲用那只好腿踹开房门开吼,不能待在屋子里了,再这样你就废了,你马上给老子滚蛋!
当天下午我就滚蛋了,跟着熊叔走上大堤,坐轮渡过了江,再坐火车。我们的目的地是南阳。
二 南阳
熊叔中等个头,一咳一口痰,抬头纹出来才说话。他声音沙哑,语速缓慢,前后不一定有逻辑,听上去却诚恳,这是种语言魅力。他喜欢咬腮肌,烟一根接一根,像菩萨不断香火,整个人烟熏色,看着很耐腐。
熊叔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每年过年都来家里看父亲,手里拎着透明塑料袋子,谁都能看见里面有两条烟一瓶酒。
一般人烟酒不分家,父亲只喝酒不抽烟。他对熊叔说,我也不抽烟,你以后别送烟了,你就欠我一个人情吧!
现在父亲把我交给熊叔带出去,算是让他还了一个人情。
我看见雄壮的高压线塔,像两个巨大的衣叉子,举着粗壮的电线过江。它们垂在天边,像五线谱。
高一暑假时,我曾自学吉他,弹节奏缓慢的《花祭》。那时候我和黄莺经常在一起探讨数学解题法,主要是我启发她思路,没想到高考我遇到了滑铁卢。
人人都知道,黄莺离家出走前和我吵了一架,关于她的消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说法,我都不信。一想到黄莺,我就像灯泡闪了丝一样。
过了江后,从荆州坐公汽到当阳,再坐火车去南阳。
火车是绿皮慢车,遇道口就前后摇晃,我也摇晃。熊叔看着我,过了半天才说,你气色不好。我说,怎么个不好法?他说,你脸卡白。我说,我的脸一直卡白!
熊叔转过头望着窗外,一只手在胸口掏。抠出烟来往嘴里塞,望了一眼我,又抠给我一支。
我望着烟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下来。
熊叔问,你第一次抽烟?我点头。熊叔说,出门在外,烟酒是路,烟更方便。你老头不抽烟,所以他只能坐在家里。
我觉得熊叔的话对了一半。父亲坐在家里炒粉,是因为半月板坏了,就像轮毂缺了一样。
烟熏眼睛,我生生夹着,起身去厕所,怕眼泪流出来。
后来在工地上,我开始买烟抽。熊叔让我帮他带一盒,他忘给钱,我也不好意思要。就这样,我承包了熊叔的烟。
熊叔一再叮嘱我,工地上不是个逞能干的地方,除非你很能干。先做块泥巴,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开始我没切身体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在南阳没有什么工程,就是有个进站口的通道,地砖全都裂了,像冬天冰面被人扔了石头,不知道肉脚怎么把地砖踩裂的。
我们十几个人,白天睡在火车站后面的仓库里,等夜深人静才溜进通道里干活。这种铺地砖的活儿是人就会干,我怀疑每天给这么多工资有点虚高。后来发现,把没活儿的时间一摊平,工钱就没那么诱人了。
夏天雨多风大,修完地砖隔了两天,来了一场妖风,月台顶棚被掀翻,我们就接着修顶棚。
物料不愁,他们有个铁路物资采购中心,专门负责全部的物资配给。施工队就是爬上爬下,把坏的采光波纹瓦撬掉,换上新的。这活儿也是人都会干,老熊却不让我干,他不让我爬高,好像我是个病人,他要给我特殊照顾。我负责用小推车转运棚瓦,然后捆着用滑轮往上拉,上面有人接。
我看过别人的笑话,一个黑炭粑样的小伙子把瓦装反了,别的瓦跟他装的接不上,只好返工。这活儿还是有点儿技术含量。
有一次,我和老熊一起蹲坑,我给他点烟驱臭。他问我这段时间干得像么样,我说我们干的事情,跟火车提速没什么关系。老熊说不要着急。
老熊有意无意地让我注意观察人,不了解人没法在外面混。还有就是让我注意数字,什么活儿多少料、多长工期,他说我数学好,应该多关注这些。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数学好的。
没事干的时候,大家喜欢在一起甩扑克,带彩的,弄不好也会把一天工钱搭进去。
老熊会劝他们玩小一点,是那个意思就行。总有人找他提前开支,他就劝大家不要玩牌了,有那个钱不如去街上随便吃点喝点。
在南阳我认识了李工,李工叫李文学。他会看图纸,会现场调度,老熊非常信赖他。
李工喜欢看书,别人打扑克他看书,别人去街上晃他还是看书。
他也上街。有一次我跟他一起,他到处找书摊租书,押金五十,一本书一天五毛。他问摊主有没有《活着》,摊主一脸茫然,他又补充说余华的《活着》,摊主才反应过来。
因备战高考,我那套《雪山飞狐》没有看完,就租来接着看。
那天我们在街边小铺吃饭,他点的是板面,加芝麻叶的,很是奇特,我怀疑味道发苦。
油茶我没吃过,要了一碗,外加两个缸炉烧饼,比荆州锅盔厚,经饿。
吃饭时,李工一只胖胖的手压着书页,另一只手拿筷子,只管往嘴里送面。他只看书不看面,却能准确把面吃完不滴汤,看来他这样已经有些年头了。
我吃饭就吃饭,没什么书让我迫不及待。李工不和我说话,我也一手压书一手喂烧饼。
他神速把面嗍光,从桌面的卷纸上揪了一截,擦油光的嘴和脸,脸就泛红,看上去意气风发。我吃饱了,开始发呆犯困。
李工突然抬头到处找,我将把玩的残破塑料牙签筒推过去。李工用胖大的指头抠半天,抠出一根牙签来,把尖尖撇掉,开始剔牙,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答,十八不到。李工又问,老熊是你叔吗?我说,不是嫡亲的。
李工把半截牙签当书签,目光低垂看书,像在想问题,若无其事地说,你这个年龄应该读书。
我知道他说的读书不是看《雪山飞狐》,是考大学。我怯笑着说,我没考好,是准备复读的。
李工眼皮抬起来看了我一眼,手抠后脑勺说,那你干不了两个月,就得回去复读吧?
我模棱两可地笑着,心里是一团乱麻。
回到仓库宿舍,我耳鸣更清晰了。复读这个事情成了心头难。
我知道有许多人托关系想进熊叔干铁路建设的队伍,这个事情说出去很有面子,挣得也不老少,我如果就这样扔下不干,回去复读,似乎很不明智。再说黄莺这样了,我哪有心思读书。
人一闲起来就爱胡思乱想,天要黑不黑,我一个人在街边大排档吃毛豆喝啤酒,想黄莺。
我有些虚张声势,点了四瓶“勇闯天涯”,提前跟皮短裤推销女孩说好了,喝不完可以退。
啤酒喝着酸苦,我勉励自己将第一瓶见底。李工夹着一本书从旁边过,书蹭着我的胳膊拐,咚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看书皮,是莫言的《生死疲劳》。
发现是李工,我惊诧地站起来,拽上李工胳膊,要他和我一起喝。他的胳膊真软。
李工笑得像爆米花,一点也不客套,拿起玻璃杯给我和他满上,抬头一招手,让热裤妹子又上了四瓶“勇闯天涯”。
我望着啤酒妹眨眼,跟帮她发展客户邀功似的。
十几个工友里,我就跟李工有聊天的欲望,这种感觉说不清楚,跟他喝酒真是巴不得。我觉得李工看的书档次比我高,他的理解力应该不成问题,我想说说我的苦恼。
李工真反客为主了,他起身说去再加点什么,就加了羊和鸡的零部件,都是硬菜。
他这么一主动,我反倒放松了,不像个新贩子对老油条那样毕恭毕敬,主动给李工斟酒说话。
李工胸怀太平洋,随倒随喝,我只能跟着喝,又怕自己喝醉了。第一次跟人喝酒,喝醉还是不太好。
李工喝酒像在喝白开水,还点评了毛豆过软、花生太硬、萝卜皮有些辣心,这摊只适合吃肉。
我觉得他对什么都懂,我下学出来,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不懂聊天不懂喝酒不懂社会。
正在听他品评烧烤摊,鸡的一整套零部件上来了。我的食欲被鼓舞起来,肉一梭子一梭子撸,酒一杯一杯干,这场面想婉约也难了。
吃喝半个多小时,两人的冲劲耗得差不多了。李工抓着腿上的痒痒问我,你老家是哪里?哦,你和老熊一起的!
李工意识到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我已经脱口说我是公安的。李工眼睛直望着我,表情意外,说,你跟老熊不是一个地方的?我说,是啊。李工说,老熊说他是荆州的。我一笑,马上说,公安只是荆州下面的一个县。
李工恍然了,举起杯来说,是我孤陋寡闻。
我想问他是哪里的,这时候“勇闯天涯”小妹又上了四瓶啤酒。
我没问,李工主动告诉我他是汨罗的,又接了一句,汨罗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屈原在那里自沉嘛。
我故作随口就来,李工点头,脸色在黄色路灯的照耀下,似弥勒塑了金身。
我们两湖人,提起屈原来总是一言难尽的样子。同情显小了,忧愤显假了,惋惜显浅了,总之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只有一声叹息。
我们那儿还有屈原墓,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李工这句客套话让我心里发暖,可我知道,屈原墓在湖北秭归,我没有点破!
李工主讲,我只是听。他啃着鸡脚丫子又说,公安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
我附和着点头,我从来没觉得公安好在哪里。
李工又说,公安三杰你知道吧?
我连忙说,知道啊,豆皮、锅盔和牛杂面!心想以后没准小龙虾也会列入变四杰。
李工听我说完,笑得呛了嗓子咳嗽起来,半天才缓过来说,你那是公安三宝,公安三杰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
我点头先接住这个新知识点,脑子里还在想三杰是干什么的。
李工接着说,你读到高中肯定知道袁宏道嘛,他有篇游记入选语文教材。
袁宏道这个名字我肯定听过,课文是《小石潭记》?《登泰山记》?《核舟记》?《虎丘记》?乱成糨糊了,高考一结束,我的知识多半都还给了老师。
公安三杰可了不得,他们反对八股文,主张写文章要直抒胸臆,性灵派嘛。
李工娓娓道来,嘴里还嚼着什么,像一头反刍的胖牛。
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一时找不到公厕,在烧烤老板的指点下,去离摊不远的绿化丛后面放水,每次去总有人在那儿长吁短叹,莫名愉快。那里臊气熏天,已约定俗成为露天厕所。等我最后一次去放水回来时,李工搓手说回吧,他已经把账结了。我挺不好意思,他就不停拍我背说,下次你来。
我们喝到星繁人稀才往回走,李工有点发飘,我也感觉脚踩不实。正走着,李工突然一弯腰,扶在敞口垃圾桶上呕,历经四五次才平静。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眨巴眼睛,直起身子嘟囔了一句,喝啤酒我不行,太胀肚子了。
他吐时,我不停拍打他的后背,感到他厚实的背能给人安全感。
到了仓库门口,里面亮着灯,还有人在玩牌。我的手机响了,是老熊淘汰下来的摩托罗拉翻盖机,后面逐月扣我工资。
李工望了一眼我,我挥一下手,他自个儿进去了。
我站在门口听电话,是黄莺的声音,她显得焦躁。我又惊又喜地问,你这么晚在哪里?
她说,我就在这里!
我说,这里是哪里?
她笑起来娇灿灿的,说,南阳啊!
我立马紧张起来,连忙问她具体位置,天这么黑了,我要去接她。她说,不用接,你到我这里来吧!
这建议不错,我边走边打车。终于到了好梦快捷酒店,我没付出租车钱就往里跑,被喊回去付了。我再振奋精神,深一脚浅一脚地进酒店。我知道我没少喝。
经过空荡的前台,我直接爬楼梯上了三楼。按照黄莺给的房号敲门,心跳声和耳鸣声混杂着。
门一直不开,我举起手机准备拨打,门缓缓开了。我走进去,黄莺突然从门后抱住我,吓得我一哆嗦。
黄莺放开我,我转身打量她。一个来月不见,她头发长了不少,应该刚刚洗过头发或冲完澡。她湿漉漉站在房间中央,喘着粗气望着我。我笑着走上去抱住她,良好形象瞬间崩溃。
天近拂晓时,我们才好好说话。黄莺告诉我,她已经被长江大学录取了。
我知道的大学很少,逗她说我被铁路大学录取了。
她掐我的脸说,你什么意思嘛,长江大学就是长江大学,在荆州,省内很好的大学咧。
我说,那你还没出荆州啊。
她捶我的胸说,荆州有什么不好的?
我点头说,很好。
她说她报的是传媒专业,怎样与计算机结合画动画小人,做国漫,最后话题落在了她得弄个翻盖手机。说的时候,她头枕在我肚子上,举着我的翻盖手机把玩。
我说,这个手机没啥用,要不你拿去玩儿。
她拿我的手机左右照了照脸说,这个太土,我要个三星真彩翻盖的。
我还没弄明白什么叫真彩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留下纸条说要开学了,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我头脑钝痛,只留下一个全新的印象: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奇女子。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