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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时间中的写作者

2025-08-20 1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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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时刻——接近天明时关上电脑,马路上有洒水车开过,一路播放走了调的曲子,女儿在身后的床上,发出婴孩的甜美呼吸;冬季还乡,与当年故人站在枯黄的田埂,怀念我写过的一位乡村校长,而今早消失掉的泥土操场上,似乎还回响着当时课间的发锈的打钟声;像泥瓦匠一样苦苦堆砌了三个月,方块与方块搭成几丈高楼,在次日的冷静的崩溃中,用一秒钟否定并将整个文档删除粉碎;时隔二十多年,与一位曾经亲密而今早已搁笔的同行,谈论胆固醇数据与动不动就出血的牙龈;意大利都灵书展上,通过电子翻译器,一位头发花白系着橘色领巾的读者,表达对《六人晚餐》里丁成功的理解,我们讨论遭遇产业迭代的失业者、阶层固化与打破,米兰与那不勒斯,上海或南京,环球同此凉热;绕着玄武湖,与一位决意放弃工作用全部身心投入写作的女孩长途散步,听到像我当年一样的热烈纯真与朦胧的雄心……无数时刻,混乱,微小,却也隽永,带着无意识的寓意或领悟,这些时刻,累积成春夏秋冬,形成时间的重量。这些重量,又带着某种亲切的意味深长的压力,吐泡泡似的,在单薄的重复的日常中,继续吐出一个接一个的饱满时刻,塑造和影响着作为写作者的我。

时间中的写作者,悲欣交集。喜悦有时,顿悟有时,丧失有时,残酷有时。以致我对时间产生了一种绝对的崇拜。是的,就想用崇拜这个词。套借“人乃万物之灵”的句式,时间实可谓人间万物之魔,草木枯荣,器物易形,金钢绕指,时间放肆施展着它的魔力与魔术,而其种种神魔之力,在写作者身上,除了生理、物理角度的老衰之变,还有作为社会人,作为情感动物,作为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生物,作为创造者的多种维度,后面这些维度,会以不同的方式,折射、附着、产出在写作与作品中——确乎可谓之潜移之变,聚核之变,颠覆之变。

这里结合几个作家来讲。

先说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简单说下他的经历,少年时代父亲失业,母亲自杀。他是德裔,二战中加入美国部队,显然,他在战争中不免会处于某种尴尬境地。1944年12月,二十二岁的德裔美国士兵冯内古特被德军俘虏,送到德累斯顿当劳工。德累斯顿是德国古城,有大量古老的传统欧式建筑,当地既无驻军亦无军事基地,因此德国难民多集于此地,火车也在源源不断地送来各国俘虏,后者残损羸弱,饱经折磨,伤痕累累,满心以为会在德累斯顿获得短暂的喘息,能够像“人”那样呼吸、吃东西、穿衣服、睡觉。冯内古特也是其中一个。

然而仅仅一个多月后,美英空军即对德累斯顿进行了以“彻底清理”为目的的大轰炸,使用了三千多吨炸药,导致约十三万五千平民死亡,死亡人数约为广岛原子弹轰炸死亡人数的两倍。冯内古特亲历了这场“欧洲史上的最大杀戮”。由于当时躲在一个早已停产的地下屠宰场(编号为五)里,他与少量美国俘虏、四位看守,神迹般地躲过了大轰炸。灾难结束后,他们爬出地面,开始对炸得“如同月球表面”的城市进行收拾。所谓的收拾,也就是处理一个接一个、一个挨一个的巨大尸坑,在越来越浓郁的腐烂气息中……

这毁灭性的震撼时刻,无论如何夸大都是不够的——注意,时刻与时间的发霉发酵,腐烂或变质,升华飞升,在冯内古特身上,产生了残酷又精彩绝伦的效应——二战结束后,从战后应激障碍中慢慢恢复过来的冯内古特,一直试图寻找合适的方式来写下这次经历,由于美国官方一直封锁这一大轰炸的真实信息,也由于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毕竟,关于战争,前面已经有了太多杰作,《战争与和平》《太阳照常升起》《丧钟为谁而鸣》,包括同样以二战为背景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等。这一寻找过程,就是不断地撕毁他所写下的部分,这一撕毁动作,漫长而固执,持续了二十四年,后来在成书的序言中,冯内古特宣称他撕掉了五千页的草稿(五千页?我看了好几眼,这显然是一个典型的冯内古特式的数据),直到1969年,冯内古特才写出了《五号屠场》。

看到了吗,从1945年到1969年,二十四年的时间,与亲历的记忆、与经典的影响焦虑、与五千页被撕掉的草稿,一起堆在冯内古特身上,他最终写出了《五号屠场》这部最杰出的二战小说,且这部小说成为“黑色幽默与后现代主义的新类型小说范本”。在《纽约时报》公布的二十世纪最好的百部英语小说中,此书名列第十八。时间在这里,不只是简单的等待与推翻,还有浸泡、腌制与菌团的化学反应,并蕴藏着时间对冯内古特的最大馈赠:《五号屠场》在不可能之中,实现了对反战这一文学母题自噬般的巨大创造,以及独属于他的黑色幽默。

冯内古特在二十四年的苦苦寻找中,所能找到的最强硬的终极逻辑居然是:关于一场人为的大屠杀,是没有任何顺乎理智的话可说的。确立了这一重大原则之后,冯内古特也为他的《五号屠场》创造了最不可模仿或也是最让人抓狂的冯氏风格——反情节,反戏剧,反逻辑,他压根就不想赋予这场大屠杀任何的前因后果,那会在不知不觉中让战争和恐怖事件具有可阐释性:这是他最不愿意干的。也许在那被撕掉的五千页里,我们会找到完整的情节、光滑的时间轴、有条不紊的逻辑。但冯内古特毫不留情、如弃敝屣似的抛弃掉了这些。

他玩时间旅行。从头到尾都在故意捣乱,根本就不好好地讲故事。主人公比利只要眨个眼,打个盹,吐口唾沫,或洒几滴眼泪,就会随心所欲地在各个时间里弹荡跳绳。

他搞科学幻想。毫不负责地设计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特拉法玛星球,外星人把比利掳走了。他在那个星球最了不起也是最幸福的发现就是:人的所谓死亡,从来都不是真正发生的,这只是此人的某个不太好的瞬间而已,与这个瞬间所并列的,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方式的此人的继续存在。

他打破是非观念,毫无同情心,违反基本的条件反射与社会原则。比如,善人却有恶报,恶报只是搞笑,搞笑导致死亡,死亡却是愉快的永生。坏脾气的读者,就算能忍受前面种种,到这里,恐怕也会再次发作、把书扔得更远!

但是请注意,冯内古特在小说一开头就预报了这一切,提醒读者他将如何开头和结尾,并且他果真就这么毫无悬念、藐视读者感受地干了。他用词是那样的刻意单调、反向地折磨人的神经,每每到最愤怒最悲剧的高潮,他突然就会干巴巴地、仿佛是最无辜的鹦鹉似的来上这么一句,“事情就是这样”。整本小说,他用了一百多次“事情就是这样”。以至于所有那些悲惨的瞬间,都被蒙上了一层影绰的面纱,你看不到抽搐,看不到泪水,看不到破碎,看不到白骨。然后,因为这些看不见,你会在阅读中,感到巨大的羞愧,你无法直视和体会这个世界。你以为你跟比利一样,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

七十年代冯内古特的作品,如《冠军早餐》,不再写战争了,改为直接写当下的物质主义。冯内古特明确地意识到,在和平年代,能够像大爆炸一样全视野范围地毁灭所有人、并且同样能够摧毁得面目全非的,正是物质主义。当然,物质主义同时也是华丽和万能的,是社会与人类不断文明进步的伟大引擎——我很喜欢他找到的这个假想敌。

显然,冯内古特对于他自己的风格,有着孩子般的自信和自恋。他跟对待战争一模一样,用同样的武器瞄准了物质主义——星球假想、科幻小说、极不负责任的放肆搞笑,在这两本完全不同的作品里,他写到了同一位科幻作家,连名字都懒得换,《冠军早餐》跟《五号屠场》里一样,都还是叫基尔戈·特劳特,真是要让读者气得哈哈大笑——然而,通读之后却又证明,这一套火力,是老而弥坚、老而有效的。在咏叹调、大合唱、野心史诗、浅唱吟哦、梦境呓语等众声喧哗的文学长廊里,冯内古特再次以后现代的沙哑烟嗓赢得了他独特的回声。

谁又知道烟嗓的背后呢?得吞下森林那样多的劣质烟吧。毫无疑问,冯内古特所贡献的,这独一无二、笨拙到浑然天成的黑色幽默,其唯一且必然的源头,是二十四年前那一刻,他从地下屠场爬上来,面对满眼的尸体与废墟。他从人类历史上这最为黑暗的时刻里,曲折地艰难地找到了幽默这么个玩意儿。像搭上一件有点松垮的外套,他把幽默套在了身上,并且一套上去,从此就再也没有脱下。在2006年出版的《没有国家的人》中,八十四岁的冯内古特用不少篇幅讲述他的晚年,因幽默“细胞”丧失而产生的苦楚。他承认,逗人发笑是一件费力的活计,他感到非常疲倦了,他承认他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幽默再也不起作用了。

时间漫流,我喜爱的冯内古特于2007年去往他笔下的特拉法玛星球了。他留下的作品并不多,也谈不上部部都精彩,但有《五号屠场》,还不够吗?我隔几年就会再读一次《五号屠场》,我始终热泪盈眶地尊敬着他那不断撕碎稿纸的二十四年,那时他还没寻找到黑色幽默,没有找到通往《五号屠场》的荒诞之路……二十四年,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时间秤砣和时间杠杆,而在时间秤的另一边,只是一本书,世界上最重的东西之一。

想再讲一下我跟读了多年的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麦克尤恩今年七十七岁,可以说是跟我们同时代的作家,除了早期作品,他的大部分作品有中文版本,这几年的引进出版差不多跟全球同步。多年跟读和观察他的写作,能清晰感受到一位写作者的个人成长、生理年龄、写作风格、题材选择与外部世界的变化与互动关系。对,我想说的是,作家的内部时间与外部时间。

我们先来看他的早期经历。麦克尤恩出生于伦敦郊区的小镇爱德肖特,他的父母之前是婚外情人关系。母亲的前夫当时在部队服役并在北非作战,二人育有一子一女。这段婚外情显然不容于世,且应当要被军法处置。而此时麦克尤恩的父母有了爱的结晶,也即麦克尤恩同父同母的哥哥,不得已之中,通过一则只有三行字的广告,声明“完全放弃”,由此,给麦克尤恩的哥哥寻求到一个收养家庭。这个名叫大卫·夏普的哥哥后来成为一名砖瓦工,与亲生父母全无联系,直到2002年,他才发现自己与麦克尤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大卫·夏普后来出版回忆录《完全放弃》,麦克尤恩作序。这都是后话。

继续回到麦克尤恩出生之前,他的父母直到1944年,也即母亲的前夫阵亡之后,才正式结婚。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被分别寄养在祖母处和孤儿寄宿学校。为掩埋这段往事,麦克尤恩的父母选择了远离家乡,长期在英国的海外驻军的各个基地流转。因此麦克尤恩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不同的寄宿学校辗转,前后多达七所,他要反复忍受语言不通,以及作为陌生外来者更容易遭遇到的校园霸凌等各种情境。直到十一岁时,他才回到英国,在伍尔弗斯顿·霍尔学校就读,当时极为害羞而敏感且语法成绩糟糕的麦克尤恩,度过了一个相当长的心理震荡期,回忆这段经历时,麦克尤恩曾用过一个词:性地狱(Sexualhell)……

很抱歉啰唆了这么多关于麦克尤恩这一段被称为“壁橱里的骷髅”的家庭往事,但这很有必要——独特家庭背景与童年成长经历,对麦克尤恩早期的创作,影响甚深。我想把这一部分,理解为作家内部的时间之泵。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如《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床笫之间》《水泥花园》等,都与他的童年成长经历密切相关,由于主题酷烈暗黑,突破道德禁忌与题材敏感带,充满血腥与荷尔蒙的撕扯,他一度被英国评论界称为“恐怖伊恩”,这也是麦克尤恩最早进入中国读者心目中的风格。

这自也不足为奇,每个作家都有他/她的内部时间,这种内部时间里,深藏着他/她的第一口井。像王安忆早期写文工团,迟子建早期写她的漠河北极村等等,写作者可能会在相当长的创作阶段,有的甚至可能终身,都从这口井里源源不断地舀水。但更重要的,或者说,更具有观察意义的,是作家与外部时间的关系。

我们继续来看麦克尤恩。“恐怖伊恩”阶段的早期创作之后,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直至新世纪的四十多年,麦克尤恩像一艘开足马力、不断破开冰面的大船,常常是以每两年一部的速度不断推出新作,比如中国读者都很熟悉的《时间中的孩子》《黑犬》《阿姆斯特丹》《赎罪》《星期六》《在切瑟尔海滩上》《追日》《甜牙》《儿童法案》等。写作这一批小说的麦克尤恩,已然打破“恐怖伊恩”的这口深井,来到了极为广阔的社会视域,关切到更多维更深邃的生命进程。

他在《时间中的孩子》里触碰成长与自我主题,在《阿姆斯特丹》探讨信任与仇恨,在《星期六》里表现婚姻日常中的道德困境,在《赎罪》里以六十年的时间跨度来书写残酷的爱情、尊严与生命的丧失、漫长的自我救赎等等。这几部小说的主题与题材,具有一种典型的中年性与中产感,看起来,这似乎仍然是麦克尤恩的内部时间,是他个人物理与情感经验的时间,不,不完全。事实上,外部时间正在这个阶段启动,滴滴答答地加入了他的创作运转,尤其在2000年之后,随着《赎罪》的出版,麦克尤恩的内部与外部,出现了更为职业性的拓展。《赎罪》因为改编的同名电影大获成功,大家比较熟悉,这里不谈。

我们来看另外几部。《儿童法案》的灵感来自当时在英国引起轩然大波的一桩案件,这一案件的核心,是宗教信仰约束与青少年的自由意志。整本小说几乎带有一种非虚构色彩,时常可见“做功课”的残存痕迹,麦克尤恩对此也毫不避讳,在后记中大方明示:“我讲述的故事源于一位朋友1990年在高等法院和2000年在上诉法院主持审理的两宗案子……同样,我也援引了詹姆斯·芒比爵士于2012年撰写的判决书……”此书后来改编为电影,由艾玛·汤普森主演,同样获得了成功。

比《儿童法案》更专业、更冷僻的,是《甜牙》,此作以冷战期英美多重谍报战为题材,为写作此书,麦克尤恩参阅了英国中情局、文化冷战、冷战期断代史等方面的大量史料图书,以及若干知情人员的口述史与回忆录,为此,他在书后列出了长长的书单和感谢名单。还有《追日》,借助于主人公的物理学家身份,麦克尤恩几乎以一种科学家兼时政评论员的语调和视角,用相当长的篇幅来介入生态能源、环保业派系之争与学术腐败等。

这几部作品,其最终达成的文本高下另说,我们可以看到,麦克尤恩的这种开拓模式,是极为典型的职业化操作,这样的写作发生学与文体自觉性,也多见于当代中国作家的诸多长篇创作,并且也常常处于他们的成熟与晚近之期。如前面提到的王安忆、迟子建等,他们也与麦克尤恩一样,早已转为更持久的职业化写作,以精进的自我要求,去向历史、田野、行业、民族乃至商业、经济等领域去拓展,着力于外部世界。固然,中外文学史上,总有靠“第一桶金”成名的作家,首作即成名作与登顶之作。但真正强悍和持久的创作者,是职业长跑者,他们的时间指针,会摆脱或超越自我的内部刻度,指向外部世界与外部时间,并在最大公约数与最小公倍数之间,跃升到一个新层次的创作阶段。

那么,这种外部时间,是走得越远,拉得越长,就越为高阶吗?——不是,不仅不是,外部时间拉得太远太宽,可能还很危险。类似的失败之作,也是何其多也,此处不赘。——奥秘在于互动,内部时间与外部时间的对话、缠绕。我想用麦克尤恩的近作,2024年出版的中文版的《钢琴课》来略作说明。

这本新作是一本半自传式的映照时代的生命长河小说,叙事策略上谈不上什么新鲜,长河小说写到今天,确实也很难写得特别深刻或独到,但麦克尤恩还是达到了他的一个高点。这里有内部时间,比如失败的兄弟姐妹因为父母的去世而重聚,并终于见到他们从不知晓的另一个兄弟,有少年时被女教师性侵留下的终身阴影,有妻子失踪并成为顶流作家,有中年失意,有晚年到来的爱情及其后的死亡、衰老与宽宥。在这些鲜明的略陌生化的个人事件与内部时间之外,麦克尤恩还对照上了整整一代人的外部时间与世界大事记,如美苏冷战、古巴导弹危机、撒切尔上台、柏林墙拆除、切尔诺贝利核泄漏、英国脱欧直至全球疫情等,除个别元素稍微有一点生硬,有时几乎是通过交谈中引用新闻加以背景提示,但无妨,主人公们的内部时间与滚滚世界的外部时间,像多声部的交响曲一样,互相唱和着,彼此制衡着,精确地讲述着生命价值、离别、死亡与爱。

这本书的献词,麦克尤恩题送给了他的三个兄妹。从来没有成长在一起但血肉相连的四个孩子,在《钢琴课》的扉页,聚在一起了。通读全书,你也会发现,内部时间的“恐怖伊恩”,中产与中年的伊恩,与世界的外部时间,在老年麦克尤恩的笔下重叠了,复合出了这部了不起的《钢琴课》。

最后想讲一下安妮·埃尔诺,诺贝尔文学奖以及评论界给她的写作指认是,作为劳工阶级的女儿,她以个人和家庭记忆记录了她所处阶层和性别的人类生活样本。关于她带有自传色彩或浓重私人意味的写作样貌,这里无意展开讨论。还是简单探讨一下埃尔诺的写作与时间的关系,并且也只能是切一个小薄片,以她的两部作品《简单的激情》和《迷失》对照来谈。

先简单讲一下内容。这两本书可以说是同题之作,简介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法国女作家与一个俄罗斯驻法外交官(有妻子,且当时妻子同在法国,为使馆秘书)的地下激情史。

《简单的激情》是自述体,出版于1992年,《迷失》出版于2001年,根据她自己的日记整理出版。前者很薄,只一万七千字,相当于一部短篇。日记体这本,长达十五万一千字,从1988年9月27日到1990年4月9日,用一年半的日记,详尽记录了这段激情的起承转合,反复,衰退,增强与消减。

埃尔诺从少女时代就有陆陆续续写日记的习惯,这段恋情自然也进入了她的日记,时隔多年,在根据这段地下情而写的《简单的激情》业已出版了八年之后,埃尔诺重新翻看当年的日记本,她觉得日记里隐藏着《简单的激情》里所没有的“一种真相”,一种“黑暗的、赤裸裸的、没有得到救赎的东西,仿佛祭品”。埃尔诺决定把这段经历重新写出来,或者说,搬出来,她的确是直接搬出了日记。她在《迷失》的正文之前,特意说明:“我把这些文字原样输入电脑,未有分毫改动……它们就是时间本身……即使在今天,我也觉得,记录下这些想法、动作或是细节——比如他在车子里做爱时仍然穿在脚上的袜子——至关重要,远远比随时可以在档案中找到的时事更重要。”

谈一点关于这两本同题作品的比较阅读。前者,虽然同样充满细节与絮语,但相对节制,抽象,有各种片段的跳跃,这也是埃尔诺自述作品的特有风格,但由于写作时间距离地下恋情很近(1990年外交官返回俄国,二人分开,此书1991年写完),还是能看到一种锐利的但被包裹住的激情的余韵。到2001年“原样输入”的日记,这才看出来全貌,好像是十年的时间被“哗”地抽干,99%的激情之山从时间的浓雾中露出它们的全部体量,狰狞、饱满、卑微、放纵。如果有研究者愿意做文本细读对照,或许可以去探索一番:一个写作者,在预定将要出版,预定将要面向读者的前提之下的书写,即便是非虚构,与只为私人记录的日记书写,这两者之间,极富意味的差异,不同片段的取舍,词句的选择,人物面目的清晰或模糊。

比较阅读不是本文的重点。我们还是回到时间,看看时间在埃尔诺这两个作品以及她本人之间所发生的奇妙作用。

有一个时间可以留意,埃尔诺于2000年从她所供职的法国远程教育中心退休,这年她六十岁整。也就是这一年,她开始重读她的日记,并决定原封不动地出版。为什么我要再次强调这个年纪和时间?有两个维度值得留意。

一是这本日记书里,关于肉欲的表现与心理陈述,自我执着,追问与解剖,其描写之大胆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推荐此书的话,需要做一点心理建设,或者说,需要考虑一下对方是否会有道德或性别上的阅读障碍。我是出差带在路上读的,两个晚上加路上的往返,真正的手不释卷。我也算读过一些奇书了,仍然会在阅读中不断震惊于她的刚勇、无畏、坦荡。目力所见,对情欲书写,这本书的直接、原始、猛烈,可以说是到了粗暴和惊骇的程度。

除了震惊,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埃尔诺明明是在五十岁前写下了这些日记,但在次年,她只是以节制的片段的浮光掠影的方式,出版了短篇《简单的激情》——即便她已五十岁,或者,因为她才五十岁,她仍然做不到直面欲望,她只会把这些日记锁起来。一直要等到她的时间指针来到六十岁,她退休了,时过境迁了,她终于可以白头宫女说当年,可以全面坦露了。为什么?想一想,是这种“过分”的内容约束了她,还是她自己?又是什么推动了她,是时间,还是年纪,还是外部世界?

第二个维度,其实也是接着上一个来的。同样谈起写作者的时间,男性写作者与女性写作者,有共性,也有各自的特异之处。以情欲这个题材为例,在男性写作者那里,有不同的表现。马尔克斯、川端康成,都在晚期作品里写过性,《苦妓回忆录》《睡美人》,却都写得极为节制、温柔、伤感,带着强烈的浪漫色彩和生命喟叹。而包括纳博科夫、亨利·米勒在内的很多男性写作者,却也都在他们的早期作品或成名作中,把人类性欲的书写拉到了非常高的水准。看到没?男性与女性,在这个题材上的处理,是反过来的——关于性欲的羞耻或骄傲,关于性别身份的自我主张或自我否定,关于荷尔蒙的生理高峰与退潮,关于获得声名、打破禁忌的性别优势或劣势等等,太多的角度值得讨论,这不只是情欲书写本身,也不只是男性写作者与女性写作者的差异,这里面,还包括性别生态与性别文明在文学史中的绝妙折射。此处不一一展开。

更值得思考的是,上述两书,收录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安妮·埃尔诺文集”中,这套文集已出版二十一本,比如处女作《空衣橱》,写青春期创伤与男友的抛弃,《事件》,写未婚怀孕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非法堕胎,《被冻住的女人》,写婚姻生活中女性性别意识的压抑与觉醒等。前文所谈的这两本,跟其余大部分作品不同,从题材到风格,并不是第一眼看上去就标榜性别主张或女权意识,甚至可以说相反,在《迷失》里,什么女性尊严,身份政治,社会价值创造,什么女性自我意识,什么理智与情感,什么审美或艺术,似乎统统都不存在。女主人公的全部心理、头脑与身体,就统统地聚焦在肉体的激情上面。可以吗?这样居然也可以吗?这还是现代独立女性吗?

恰恰是,这才是,这是真正的平权,对多重自我的充分理解与充分尊重。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是一个人,你具有人的全部自私、欲望、卑微、无奈、势利,你有陷入软弱与缺点的权力。

可以这么说,从出版于2001年《迷失》起,埃尔诺的写作进入一个新的自由之境,就像可以这么直接地把日记拿出来出版一样,她的《事件》《占领》《悠悠岁月》等具有影响力的作品,都是退休之后写作出版的。时间给了她什么?从1992年那本包裹着的试探式的《简单的激情》到完全敞开的勇敢的赤裸的《迷失》。时间带来了自由、放松、勇敢、对性别身份的真正的超越,这之后的埃尔诺开始进入宽阔的世界文学舞台,被誉为“继承了西蒙娜·德·波伏瓦作为一代人记录者的角色”。

顺便说一下,埃尔诺是一位在写作后期才缓慢获得声名的作家,她于1974年三十四岁时才出版处女作,到1984年才获得法国勒诺多文学奖,自退休之后开始得到外界更多的推举,比如2008年的法国“杜拉斯文学奖”,2009年,《悠悠岁月》被法国《读书》杂志评为“年度20部优秀作品”,2017年获“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奖”,2019年西班牙的“福门托尔文学奖”,2021年的英国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直至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篇幅原因,就讲这三位吧。很抱歉无法作出小结,关于作家和时间,关于时间中的写作者。也许讲述一百个作家,会有一百个不同的时间故事。每个写作者,都在他/她的时间里跋涉,遭遇,承接重量,偶然地创造,并在一个时刻接着一个时刻的沉默中,抵达那时间深处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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