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作家、文学编辑。著有长篇小说“新寓言”四部曲(《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白山》《少水鱼》),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父亲的荒原》《名叫月光的骏马》《无名之地》《N种爱情》,长篇非虚构《祭奠阿里》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国好书等荣誉十余次。现居成都。
又一次别离(节选)
卢一萍
一
这是艾喜河当兵后第三次回老家。第一次是他提干之后,回去和文秀相亲、成婚;第二次回去,是给儿子艾噶尔治病,意外的收获是,让文秀怀上了艾札达;这次回来,他是接文秀和两个孩子随军到叶尔羌的。
艾札达是第一次见到父亲。他和哥哥一样,如见陌生人,怯怯的,很多时候不是躲在里屋,就是藏在母亲身后,要么就是牵着母亲的衣后襟,寸步不离。兄弟俩像串通好了似的,都不叫他爹,也不喊他爸。
一个农村妇女变成随军家属,成为吃公家粮的人,这在大锣山是第一回,自然是件大喜事,按说文秀应该高兴,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她忙着煮饭做菜,招呼来送别的亲戚邻里,像蜜蜂一样屋里屋外忙得团团转。
待客人散去,她终于可以和艾喜河说话的时候,艾喜河却睡着了,像一块石头一样躺在床上。但文秀还是和他说了很多。可以听出来,她过够了在老家含辛茹苦的日子,却又对异乡的生活感到茫然。
月亮升高了,一束束月光从老屋开裂的墙缝和瓦隙间透进来,像一把把磨得亮晃晃的、锋利的杀猪刀,它们无声、缓慢地移动着。屋外的虫鸣像溪水一样,一阵阵涌来。
文秀披着衣服,开了木门走出去。沐浴了一个春季的月亮满面春风,遍地新亮的月光至少有一指厚,像所有的月光都铺在了地上。天蓝得像刚从染缸里捞出的蓝布,云朵、星星和月亮像蓝布上印染的花朵。群山也是淡蓝色的,合围着大锣山和分布在山沟、河谷、山腰上的数十个村庄。自从能帮父母干活,她就埋头于活路,很少有心思来打量家里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这里虫鸣夜夜有,这里月亮也常常挂在天上,这里星星也总是缀满夜空,她很少留意过。
文秀在微凉的春夏之交的夜里站了很久。艾喜河是家里独子,父母已先后病逝,他们一走,这房子就空了。她喂养的那条已经年老的黑狗蹲坐在她脚边,不时呜咽两声。这狗、房子、自留地、柴山都只能托付给姑姑照看。逢年过节,他们也没法去亡人的坟头烧纸祭奠了。还有,去年冬天种下的小麦马上就该收了,接下来就该插秧;去年立冬买下的一对小猪已长到七八十斤,一窝小鸡孵出来才十几天,母牛刚怀上小牛;樱桃、李子马上就可以吃了,核桃、柿子、梨子挂满枝头……她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人不断用刀在割。
她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她一夜未眠,天色微亮,就起床了。在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中,她把房屋四周打扫了一遍,把稀饭煮在锅里,然后将锄头、镰刀、犁头擦拭干净,把撮箕、背篼挂到高处——准备以后回来再用;又去猪圈、牛圈、鸡圈看了——它们都已便宜卖给邻居,但她还是给牛添了草,给猪喂了食,把鸡从鸡圈里放出来。她把这一切做完,太阳还没有从东边的山脊后露出脸。她又去自家的自留地转了一圈。露水打湿了她的赤脚,潮湿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弥漫着万千种植物散发、混合成的芳香。往回走时,朝阳从她背后升起来,她很快就感觉到后背有一股毛茸茸的暖意。
艾喜河也起床了,看到身背着万丈光芒的妻子高挽着裤脚,光着脚,就问:“你这么早到哪儿去了?怎么又不穿鞋?”
文秀低声应道:“到地里去转了转。又不是冬天,穿啥子鞋?”
“到了部队,可不能光脚了。”
“晓得。”
文秀的爹娘和弟弟妹妹一大早赶来送行,还有一些近邻也来了。院子里很快就站满了人。文秀爹娘那历经沧桑的脸上满是笑。
文秀不停地流泪,她对母亲说:“娘,我不能照应你和爹了。”
母亲说:“不用你照应,你是喜河的女人,应该去照应他。”
艾喜河向所有人鞠了一躬,算是告别。他背着行李、抱着艾噶尔走在前头,文秀抱着艾札达随在身后,走上了那条崎岖的山路。
二
一家四口从老家出发,待到达叶尔羌,共走了八天。文秀没想到这趟旅途会如此遥远,好像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了。她只记得老家大锣山和巴州城的名字,然后就是她怎么也念不顺口的“叶尔羌”这个地名——中间那么多地方她一个也没有记住。她觉得,如果没有艾喜河,那漫长旅途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让她迷失。
艾喜河和文秀从媒人介绍相亲到结婚,再到他归队,前后就十七天时间。文秀父母开始也不大愿意,一是女儿刚十九岁,正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想她再挣几年工分;又听说艾喜河父亲早逝,母亲有病,女儿去了艾家肯定会吃苦,便有几分不情愿。但晓得人家是军官,有文化,又希望这门亲事能成,犹豫了两天,最后觉得还是见了面再说。
文秀一见艾喜河,着实吓了一跳。虽然在老家待了十来天,艾喜河脸上的高原色已被米仓山里的和风细雨洗刷去一层,但还是黑不溜秋的。文秀父母看到他的脸像用木炭涂画过,也愣了半晌。相亲过后,文秀父母觉得,艾喜河除了皮肤黑,其他方面都不错。
相亲时,文秀和艾喜河没有说上一句话。艾喜河虽有几分紧张,但腼腆地瞄过文秀几眼:她梳着两条粗黑油亮的发辫,上身穿着一件蓝底白色碎花衬衣,下身穿着一条蓝阴丹布裤子,都已洗过几水,脚上穿的灯芯绒布鞋,是新做的。她可能有一米六高,身材苗条、结实;她的两腿一直规规矩矩地并在一起,两只手放在双膝上;她额头干净,鹅蛋脸俊秀,长年劳作使她的脸色呈麦粒色,两个浅浅的酒窝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她那汪着清泉水的大眼睛几乎没有抬起过,好看的鼻翼不时抽动一下,双唇紧闭,让她的小嘴显得很好看。她是个一眼就让人怜爱的姑娘。只一眼,艾喜河就心动了。
文秀只快速地瞟过他一眼。他身体像柱头一样挺直,高高大大的,一身军装让他浑身透着英武气,脸虽然黑,还算英俊。他从她身边经过时,身上没有汗味,而是散发着皂香气息——正是这丝飘然即逝的气息,让她希望这桩亲事能成。
事后,艾喜河知道文秀不识字,但还是喜欢她。他纠结的是,让那么一个好姑娘嫁给他这个高原边防军人,加上父亲早逝,母亲经常卧病在床,家里如此困难,他于心不忍。
母亲说:“文秀那女子可是这方圆几十里难得的好姑娘,没人说她半个不字。你也老大不小了,回来一趟也难,如果文家没意见,就趁这个机会,把家成了。”
艾喜河想说这也太急了,但他也晓得,边防军人身在边关,不可能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婚姻大多神速。想到自己此去不知多久再能回来,加之母亲身体有病,需人照顾,便点了点头。
文家开始说,婚姻大事,这么急哪能行,但媒人去文家游说了两次,也就答应了。
婚礼因为时间紧张,匆忙得像一次战斗。新婚一周后,假期已到,佳期结束,艾喜河不得不离家归队。
对艾喜河和文秀来说,彼此还是陌生的。但艾喜河是文秀的男人,文秀是艾喜河的女人却是确定的了。有很多东西开始还只停留在表面,然后,慢慢往彼此的命里魂里渗。牵挂和思念很快让两颗心成为一颗,而这一颗心不久就以实有的样儿呈现出来——文秀怀孕了。
艾喜河自然是高兴得不行,回信告诉文秀,如是女儿就取名艾普兰,如是儿子呢,就叫艾噶尔。
文秀经受妊娠带来的紧张、喜悦、担忧和呕吐,承受分娩带来的剧痛和哺育孩子的辛劳;艾喜河则在每年冰山开始融化时,带着战士们前往边境一线的通道、隘口,设卡守防,潜伏巡逻。虽然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但这种亲情和爱情也在彼此的牵挂和思念中自然而然地成长起来。
母子三人第一次出门就走了这么长的路,旅途的劳顿,可想而知。但艾喜河刚好有了展现作为丈夫和父亲爱意的机会,一路对妻儿百般照顾呵护。文秀也很感动。她还是第一次跟自己的男人这么长时间朝暮相处,形影不离。是啊,这个男人虽跟她已有两个孩子,但她依然感到陌生,觉得他远在虚空,如同神仙,只能用来祈求、许愿。现在,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个人,而且他们是一体的。
来到叶尔羌,文秀母子三人便成了“城里人”——更准确地说,是成了叶尔羌城郊的人。
部队家属院位于新藏公路零公里附近,距离县城还有十多里路。营区周围除了别的营区,就是田野。田野的尽头,是荒原戈壁。越过荒原戈壁,向西、向南,是黑褐色的巍峨昆仑的高大山影——高峰总会顶着银色桂冠;向北,是村庄、城镇、河流、田地、果园和白杨织成的坦阔平原;向东,是绿洲,越过绿洲,是浩瀚如大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艾喜河想给文秀讲一讲他们新家所在的位置,特意带她来到了新藏公路上。
站在零公里处,他指了指远处的山影,对她说:“你以后待得憋闷了,可以到这条路上来转一转。”
“有啥好转的,你又不在这路上。”在这之前,家里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扛,连诉苦都找不到人;现在,她像个小女孩似的撒起娇来。
“空闲的日子有时也不好过。”
“我没有空闲过,所以不晓得。但我觉得,现在啥活路都不用做,不愁吃,不愁穿,不做活路了,也不用怕天晴下雨、旱涝风霜,这应该就是老家人说的享福吧。”
他笑了笑,“应该是。”
文秀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影,“你们的连队真在那山上?”
“那还有假?”
“远吗?”
“也没有多远。”他想了想,说,“跟老家相比,你离我至少近了一万里路。”
“近了那么多!”文秀觉得这是个不可思议的距离,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至少一万里。”
“你是说,我们离老家有一万里远?”
艾喜河点了点头。
“但现在离你近了,我和孩子可以经常见到你了。”
艾喜河没有回答她,而是假装去望天空,天上有几团白云,正从西向东缓缓飘动。
“你咋不说话了?”
“实话跟你说,我们经常见还是难,我是军人,要守在边关。”
“这个我晓得。”文秀有些怅然地说。
三
阿里防区正连以上的军人家属随了军,都被安置在位于零公里的家属院里。家属院是清一色用土坯垒建的平房,九排十行,间距十米,都是军队那种制式的。从师到连分七个档次,面积从一百平方米到四十平方米不等。房屋四周植有两排白杨,成笔直的两条线,每个树间距都一样,连树的粗细、高低都差不多。白杨是一种肃穆的树,长得那么直,排列又那么整齐,在它的衬托下,平房显得低矮、寒酸。
艾喜河是连职干部,只能住四十平方米的连职房,一进两间,泥土地面,报纸糊的顶棚,一堵冬天取暖的火墙将房屋分为里外两间,砖砌的方形炉灶安置在外间,用来煮饭烧水。烟道通入火墙,煤烟从烟囱排出,烟火通过火墙内部回环的烟道,天寒时给屋里供暖。一张瘸了一条腿的、准备拿来当柴烧的办公桌被艾喜河捡回来,把瘸腿用一截白杨树干补好,用来吃饭、切菜、擀面。还有一把靠背木椅、两个木凳,做工都很粗糙。进门靠墙有一个木制的洗脸架、一只铁皮桶和一只装满水的更大的铁皮桶。进了挂着印花布帘的门,便是里间的卧室,靠墙放着一架部队用的高低铁床。艾喜河不在家时,文秀带着艾札达睡上铺,艾噶尔睡下铺;艾喜河回来,就和文秀挤下铺,两个儿子睡上铺。这就是他们在异地安的家,虽然简陋,文秀也觉得很好。
刚来的时候,艾喜河怕文秀孤单,特意叫其他战友的家属到家里吃了一顿饭,请她们多关照文秀。之后那些家属聚会时,也喊文秀去参加。但大家聊的都是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文秀不爱说话,更不愿意说别人的闲话,所以,真愿意和她往来的家属也没几个,她自己也觉得天天听那些闲话没有意思,别人不找她,她也就不愿意去找人家了。
当然,文秀也有愿意交往的人,那就是凌五斗的爱人尚海燕。凌五斗是防区作战科副科长,算是艾喜河的上级,但两人却亲如兄弟。尚海燕出身革命家庭,父亲是高干,她敢恨敢爱,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凌五斗。她把文秀当作走失的妹妹一样,从不另眼看待。但她是驻叶尔羌的陆军第十八医院护士长,空闲时候很少,文秀哪好意思总去打扰人家呢?
文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照顾孩子。但随军之后,艾噶尔就去了家属院隔壁的八一小学上学,艾札达则入了八一托儿所。艾噶尔虽因小儿麻痹,行动不如健康孩子那么自如,但生活自理没有多大问题。两个孩子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吃,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所以,孩子们需要她照顾的时候很少。在她的观念里,孩子就像地里种的庄稼、树上结的果子、藤上结的瓜,施了肥、除了草、防好虫害,让他们自己去长就行了,没有太多需要照顾的。
一到叶尔羌,艾喜河为给艾噶尔治病,就和文秀去找了尚海燕,尚海燕马上带着他们找最好的医生负责治疗。医生问询了之前的治疗情况,结论是,孩子已经多次接受过医治,手术已无必要,但可吃些中药调理,同时针灸,进行一些恢复性练习。艾噶尔吃了中药,却看不出有多大效果,针灸是每周日下午一次,文秀带他去过两次后,他就不让母亲送了。
文秀总感觉自己没事可做,心里着急,急得嘴上常起燎泡。
她把那两间土屋子反复收拾,每天把地面扫一遍,用湿拖把拖一遍,再用干拖把反复拖;屋顶、墙壁、门窗也是用湿抹布抹了再用干抹布擦。两间屋子不知道被她擦拭了多少遍,泥土墙壁和地面都微微泛起了亮光。屋里那些简陋的家具就更不用说了。在一个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沙尘暴频发的地方生活,空气里尘沙弥漫,但在她家里,竟很难看到尘埃。
但天天做这样的事究竟也是无聊,她在家属院里来来回回地走。走多了,被人看见,有人说,这家属院就那几个休假的男人,艾喜河的女人天天走过来走过去,显摆给谁看呢?也有人说,你们看,艾喜河的女人定是发骚了,在屋里待不住了。这些话都会被人传给文秀。她一听,既羞且气,很是难过。她不敢再在家属院里走动了,而是常常坐在屋里生闷气,要么就是坐在自家门前,望着不断变幻着颜色的天空发呆。
每户人家都安有军用电话,艾噶尔给她做了示范,告诉她,以后想知道哪个阿姨在不在家,打电话就可以,不用再走去敲人家的门。但文秀从来没有使用过。有好几次,她拿起电话,想打给艾喜河,她还想打电话给老家的爹娘、兄弟姐妹和亲戚邻里,她甚至想给老家的庄稼、树和花花草草打个电话。她想跟他们说,成为城里人一点也不好,当随军家属也不好,天天除了吃饭,晚上和星期天陪两个儿子,再无别的事可做,都快把人闲疯了。
文秀便打起了自家门口的主意,先种了两棵苹果树,然后又找了十几个装军用罐头的木箱和装压缩饼干的铁皮盒子,种上了花和菜。她总算有了事做。每天早上,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那两棵苹果树,有时候觉得它们长高了,有时候又发现它们变矮了;然后去看望种的格桑花——那是艾喜河从高原上带回来的,他说那是高原上生命力最旺盛的花。她看着格桑花和小白菜发芽,看着蒜和葱长出绿苗。但最终,有一棵苹果树可能受不了她那么多的关注和爱,死掉了;那些小白菜和格桑花也是,它们宁愿枯萎,宁愿把自己喂了虫子,也不想生长,不愿开花。
她很沮丧,再次撒了种子,看它们发芽;又补种了一棵苹果树,看它怎样一天天活过来。但没过多久,她就产生了一种负罪感。想起自己在老家,哪有这样的闲情?这样去做活路,肯定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在老家做活路,种一棵树就只该投入种一棵树的气力,种一棵菜就只该下种一棵菜的功夫。自己就种了那么一点东西,却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心血,这些精力和心血是她在老家种几亩地都花不了的,她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觉得这是对活路的侮辱。这让她不安、羞愧。她没有再花那么多时间在两棵树和那些花和菜上面。没想它们反倒自在起来,长势很好,两棵苹果树枝繁叶茂,不得不修剪掉多余的新枝,格桑花开得很欢乐,小白菜和葱花蒜苗也喜滋滋地长起来。
但她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成为闲人。这种闲下来的日子,让她觉得自己从一只蜜蜂变成了一只蜗牛,成为一个闲人比当一个劳累、劳苦的人更让她难受。她觉得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不自在,觉得整个身子都是空的,在一天天地软塌下去。她每次端起饭碗都觉得羞愧,因而食之无味。“饭是给做活路的人吃的,是有了收成的人才有资格吃的,而我一天天的,什么也没有做。”她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差,饭量一天比一天小,睡眠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因为不用再做活路,文秀有更多的时间来思念艾喜河。她不得不承认,她脑子里整天都是他。她想,自己睡不着,应该跟这有关系。
一个夏季的晚上,文秀又失眠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可做的事,就一直盯着入睡的艾噶尔看。儿子额头明亮、眉目清秀、脸蛋英俊,他的鼻子、嘴巴、下巴和脸型像自己,眉目、耳朵、额头像他爸。她想起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想起当时两个人的羞怯和笨拙,脸不由得阵阵发烫,心里涌起无限温情。但当她的目光转向儿子的腿,她马上低垂了眼睑,心如刀割。
当时,艾噶尔还未满周岁,开始只是发热、多汗、腹泻,文秀以为他只是感冒了,就去找赤脚医生开了药,但未见好转。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儿子肢体肌肉开始麻痹,不能活动,稍一触碰他的四肢,就哭闹不止。再接下来,儿子下肢肌肉开始萎缩,她带儿子到县医院检查后,才知道他得的是小儿麻痹症。她对这个结果感到异常揪心,便找杨老先生代写电文和信件,不断发给艾喜河。
文秀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对面山上的仁和场、山背后的天马场。她没出过远门,又不识字,到县城集州如同面临一场未知的挑战,到地区所在地通州那样的大城市更是如同踏入一个充满危险的迷宫。但为了给儿子治病,文秀不得不踏上陌生的旅途。在老家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在往县医院、地区医院去的班车上,文秀要么背着、要么抱着艾噶尔,她焦急、吃力地来回奔波着。
文秀进城后,不晓得该如何坐公交车,所以只能走路;找不到厕所,连问“茅厕”在哪里都问不出口,有一次竟憋不住尿在了裤子上,羞愧、委屈、无力使她忍不住号啕大哭;她不知道怎么住旅社,也舍不得花钱,一直都是抱着儿子在街角或屋檐下过夜;怎么到医院也只能边走边问路人,她第一次到通州,背着孩子在城里转了十多个小时,才走到地区医院门口。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竟有那么大的城市,无论是集州还是通州,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迷宫,每一次进城,都是严酷的考验。她害怕、恐慌,但为了儿子,即使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一次次前往。同时,她不断请杨老先生代她写信、拟电文,希望艾喜河能尽快回家一趟。信不停地寄往阿里,电报也不断发往那个高海拔之地,但都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她为儿子的病情痛心,也为丈夫担忧,她不记得自己为此偷偷哭过多少回。儿子站不起来,她急得哭哑了嗓子,而且为此不知在心里骂过艾喜河多少回。
四
文秀当时不知道,边境并不平静。艾喜河所在连队负责防区面积最大的一块争议区,为防止邻国军人越过实控线,艾喜河每年都会带一个排的战士前往,设置哨点,常常一去就是半年,对峙激烈的时候,有时甚至要全年守在边境线上。当时最危险的是,不时有武装叛匪从邻国偷越边境,骚扰高原,掠夺牛羊,袭击地方政府。那些过惯了高原游牧生活、适应高原环境气候的叛匪接受过高原山地作战训练,神出鬼没,来去如风。艾喜河担任班长后,阿里防区就执行过六次剿匪任务,他每次都参加了。他第一次带着班里的七名战士剿匪时,侦察到叛匪在77号山谷宿营后,出其不意,夜袭敌营,击毙叛匪四人,俘虏十一人。那是最干净利索的一次剿匪战斗。战斗结束后,艾喜河荣立一等功,不久被提干,担任一排排长。
每次剿匪,都得与叛匪在冰山雪岭和荒原沟谷间周旋,旷日持久。艾喜河担任副连长后的一次追剿行动长达五十九天——也就是文秀的信和电报像流星般坠入高原的那一次。那股三十五人的叛匪越境后,从普兰一直向东流窜,经亚热、洞措、麻米、依布茶卡,到藏北无人区的双湖附近后北窜,进入可可西里。艾喜河紧追不放,残余叛匪不得不回头向西,从一个无人区窜往另一个无人区,企图逃出国境。但追剿分队的决心是,一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参加战斗时,每名官兵配备战马两匹,驮运弹药和给养的军骡一匹。艾喜河带领的战斗分队计三个班二十七人,加上他和排长、参谋、军医、报务员、向导,一共三十三人,有骡马九十九匹。到中秋节那天,他们已马不停蹄地追击叛匪五十一天,在海拔四五千米的荒原和五六千米的冰峰雪岭间追击了三千七百八十多公里。因战斗受伤和高山病,已有十四人退出战斗,骡马死亡二十七匹、伤三十一匹。待战斗分队追击叛匪到普兰马香山口附近时,因先后被毙、被俘,叛匪仅余四名。但追剿分队也已断粮三天。为了活命,只能击毙一匹被叛匪射中右前腿的军骡,在牛粪火上烤熟充饥。
因为一直在高海拔地区作战,追剿官兵早已如同野人。叛匪已快窜至边境,为阻其越境逃跑,艾喜河必须带人插到叛匪前面,而当时人困马乏,早已到极限,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开始还有七名官兵相随,最后只剩下维吾尔族战士艾尼瓦尔和藏族战士强巴跟在左右。
活着的战马已瘦得皮包骨头,风击打在马身上,会发出金属般的声响。它们嘴里冒着血沫,从鼻子里不断喷出乳白色的热气,结在身上的冰像银色护甲,一动起来,马尾和马鬃上的冰凌就相互碰撞,弹奏出悦耳的合奏曲。
翻过无名达坂,强巴的战马也累得倒地不起了。他喊道:“副连长,我的马倒下了,敌众我寡,你们千万要注意!”
艾喜河一定要截击残匪,他问强巴:“兄弟,你的马还能站起来吗?你还受得住吗?”
“马肯定不行了,我还能走。”
“那你跟着叛匪,肯定会有兄弟从后面赶上来协助你,叛匪已快弹尽粮绝,我和艾尼瓦尔绕到他们前面去,前后夹击。”他说完,勒了勒马缰,和艾尼瓦尔继续前进。
天上的秃鹫盘桓了一阵,准确地落在了战马身边,强巴知道,荒原狼很快也会随之而来。他摸了摸已停止呼吸的战马,割下一缕马鬃,心痛地说:“兄弟,我顾不上你了!”说完,沿着艾喜河和艾尼瓦尔前进的方向,徒步跟上。
随着一阵枪响,两名叛匪应声落马,另两名叛匪滚下马来,开始还击。艾喜河和艾尼瓦尔还没有打完弹夹里的子弹,另两名叛匪也被击毙了。
赶上来的强巴打扫了战场,缴获了三支M3冲锋枪、一支UDM42冲锋枪、二百五十二发子弹、一部电台和四匹马。
艾喜河和艾尼瓦尔松了一口气,趴在积雪上,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寒风从身后刮来,如刀片般凌厉,被风劫掠来的积雪和沙砾落在两人早已污脏、破烂而翻出棉花的皮大衣上,沙沙直响。
风推动着天上的白云,飞过玛旁雍错,往东边银光闪闪的冈仁波齐之巅飞速移动。
艾喜河有些眩晕,趴在那儿站不起来。高山反应如冰冷的铁锤重击着他的头颅,要把他的头颅锻打成一柄锋利的马刀。大地深处的寒意冲出永冻层,穿透地表、皮大衣,入了他的胸腔、肚腹,开启速冻模式,很快就把他冻得透透的。
强巴扶起艾尼瓦尔,艾尼瓦尔扶着大喘着粗气的战马,好几次想把脚踩进马镫,都踩虚了。强巴便蹲下身子,用肩膀顶着他的屁股,把他顶上马背。这差不多耗尽了强巴残余的所有气力,他按着胸口,弯着腰,也像战马一样张嘴大喘气,休息了好一阵,才又站起来,想把艾喜河也扶上马。
艾喜河趴在雪地上,乌紫的脸埋在积雪里。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挨地的皮大衣已和冰雪冻在一起,大衣和冰雪撕扯开时,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皮大衣上的羊毛都被扯掉了。他昏迷不醒,强巴架着他,他瘫软得像一摊稀泥,要流淌到地上去。
“副连长,副连长!”强巴一边喊他,一边吆喝战马卧倒。
战马听话地跪卧在雪地上。强巴将艾喜河拖拽到战马身侧,然后将他横放在马鞍上,用背包绳捆绑好。怕他受冻,他又从叛匪身上扒了一件已污脏不堪的羊皮大衣,裹在艾喜河的身上。然后他把战利品捆扎在缴获的一匹马上,自己骑了一匹,开始返回。
艾喜河一直昏迷。强巴不停呼喊他——开始喊“副连长”,后来就喊“老艾”,但喊得嗓音都沙哑了,横担在马背上的艾喜河也没有应答。
强巴心里焦急,问艾尼瓦尔:“老兄,你现在怎么样?”
“好一些了,但我坐在马鞍上就像小时候睡在新采的棉花堆上,马稍一跑动,就感觉坐不稳,你把我也绑在马鞍上吧!”他抹了一把眉毛上结的冰碴,用含着歉意的、恳求的口吻说。
强巴说:“我们要尽快从雪山上下去,也只能委屈你了。”他说完,便用背包绳把艾尼瓦尔绑在马鞍上。
第三天傍晚,当夕阳即将从冈仁波齐之巅消退的时候,他们终于从雪山上走下来了。海拔从五千四百八十米降到了海拔四千一百六十米,强巴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了不少,但他胯下的马前腿往前一跪,脖子向前一伸,满是血沫的嘴把铺满砾石的荒原犁出了一道灰褐色的浅槽,最后不动了。粗重的喘息把雪末和尘土喷起来,一部分被风掠走,一部分很快落定。
这是此次战斗死在强巴胯下的第四匹战马,他把大头鞋从马镫里取出来,走到马头前,不甘心地用手试了试马的鼻息,难过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二排长王备战带着四班的九名战士赶来接应他们了。王排长带来了食物、药品和烧火的牛粪。战士们把艾喜河从马背上解下来,抬到已燃起的牛粪火前。两个战士也把艾尼瓦尔身上的绳子解开,把他架到火堆前。
艾喜河虽然一直昏迷,但还有呼吸。他身处纷乱的、时断时续的梦境里。他觉得那不是梦境,而是另一个世界。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自己没有被马驮着,而是躺在一团柔软的云朵上。那里有两个自己,一个要急着远行,去往自由的地方;一个却想留下来,跟战友们在一起。两个自己相互拉扯着。那个要远行的自己最终挣脱出来,他最想去见父亲,他便见到了。父亲还在水库工地上用板车拉石头。他问:“你不是在当兵吗?怎么回来了?”艾喜河也有些疑惑,“是啊!我在剿匪呢,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跑回老家来呢?我得回去了!”父亲背已驼,年老了许多,和蔼地说:“你赶快回去吧!”一匹枣红马立马飞奔到艾喜河跟前,他跨上去,边往高原奔跑,边想起了母亲、妻子和儿子,但他没有时间去看望他们,心里涌起一股悲怆之情,猛地醒了过来。
牛粪蓝色的火苗把辽阔无垠的夜舔出了一个火光闪闪的洞。火上煮着一锅奶茶,烤着刚死在强巴胯下的那匹被俘的马的肉。茶香和肉香弥漫在寂静的高原的夜里。
“渴……啊……”他说。
虽然用尽了力气,但他的声音很小,话一说出口,就被风刮跑了。
他张大嘴,吸了一口空气,拼尽全力地喊道:“水!”
坐在他身边的强巴裹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在牛粪火微弱的暖意里,正昏昏欲睡。那个声音钻进强巴生了冻疮的左耳后,他一个激灵,转向了身边的艾喜河。
“水……”艾喜河再次说。
“老艾醒了!老艾活过来了!”强巴激动地喊道,“老艾要喝水!快!快拿水来!”
强巴把艾喜河扶起,见他真的醒来,激动得哇地一声哭了,引得其他战士也跟着抹起泪来。
艾喜河吃力地坐着,有人把军用水壶递到他的嘴边,他喝了几口,看着大家说:“你们哭啥?”
“我们以为你……活不过来了……”艾尼瓦尔说。
“我在这高原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在这上面?我‘睡’了多久?”
“上前天,把两个叛匪击毙后,你趴在那里就……睡着了。”强巴说。
“哦,老子睡着了,”他挤出笑来,“这一觉可是睡美了。”
他虽然用的是轻松的口气,但战士们并没有笑,抹尽流出来的泪,新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把眼眶填满。
艾喜河又说:“饿。”
马上就有人把烤马肉递给他,把放了酥油的奶茶端给他。
历经五十九天,艾喜河和剿匪分队走出冰山和荒原,回到连队,留守的官兵已认不出他们了。他们胡子拉碴,头发遮住了耳朵,脸上的皮被紫外线和风雪揭掉了好几层,脸色变成了酱紫色,结着痂。一双手伤痕累累,像被反复卤过。长期没有洗澡,浑身散发着由人汗味、枪油味、硝烟味、马汗味、荒原味、冰雪味混合后,再无数次发酵成的刺鼻味儿。他们身上发酸了、变臭了,内衣被汗水无数次湿透又被体温烘干,反复如此,最后内衣都变厚了。皮帽子、皮大衣、皮手套、皮裤子、大头鞋,包括穿在皮大衣里面的军装,还有马鞍、被褥、挎包、子弹带,都结了一层厚厚的污渍,变得油亮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