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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4期|王芸:十三个半的乡愁

2025-11-10 12:3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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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芸,中国作协会员。生于湖北,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三百多万字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小说选刊》《中国作家》《新华文摘》《长城》《江南》《上海文学》《天涯》《长江文艺》《散文》《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有作品被收入五十余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请叫她天鹅》《薇薇安曾来过》《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经历着异常美丽》,儿童文学《会飞的板凳龙》等。


大榕树是寒信村的常住居民,一棵一棵数来,约有三十棵。榕树们散立在弯月形峡谷抱持的村庄四处。对一座有码头属性的村庄而言,流动是生活的常态。日夜是流动的,云雾是流动的,江水是流动的,船是流动的,船上承载的货物是流动的,还有会行走的人和他们的声音、心思是流动的。树才是这座村庄更稳定的生命存在,落土之后,一门心思想着将自己的根用力地、强健地、深深地扎进这座村庄的土地中,枝叶尽可能地朝着天空生长,吸纳阳光、雨露、氧气和养分,还有风动、鸟鸣、雨落、花开、冰凝的声响,慢慢地,这些树与一座村庄就长成了一体,成了村庄皮肤上的纹饰,也构成内在的筋骨。

梅江从赣南群山中奔出,以弯月的弧度流过寒信村,波不急、浪不猛,呈娴静之态,蓄鱼鲜,也利行船。江边有三棵榕树,年岁都不小了。居中一棵,像拔地而出、虎口张开朝天的巨手,微向后倾的树身上缠满虬曲交错的枝条,似有强劲的风持续吹刮,天长日久,让它袒露出了脏腑和暴突的青筋,生命挣扎努力的迹象一览无遗。树身复杂的肌理与脉络,让我分辨不清是因为藤对树的侵袭纠缠,还是因为一棵树矛盾纠结的自我繁衍,才有了如此沧桑怪异的面目。

另一棵树离它不足百米,有更加粗壮的、向四面伸展的枝干,其中一脉几与地面平行,仿佛想将指尖探进梅江中。粗粗细细的筋脉布满了躯体,但它的模样周正、挺拔,承受住了横向和纵向分扯之力,没有一点衰颓的样子,树干上寄生的蕨类植物也多而丰茂。想来,夏天它舒展开的枝叶,可为树下人提供惬意的阴凉。

此时是深冬,阳光却暖,暖过了江风吹卷而来的寒意。有一蓬阳光恰好落在盘缠的树根上,我们坐在阳光里喝热乎乎的擂茶。从大大的擂钵中,舀出浓绿色的汤汁,抿一口,鲜茶、豆子、芝麻、花生、炒米、姜、盐、油交融的香,在唇舌尖弥漫。那股独特的香,在赣南民间传承千年,传说是客家人从中原带来,曾是做苦力者快速补充体力的佳品,是赣南女人午后聚叙的茶饮,也是家有喜事不可缺少的待客美食,给尊贵客人奉上的滚烫心意。在不同的地方,擂茶的做法小有差异,但都是多种食材被反复碾磨后,各自敞开怀抱,经注水煮沸,温温一盏,滚入脏腑,暖胃,抚心,提神。

一桌子女人围桌而坐,每人捧一杯擂茶,不一会儿,从外到内都暖和起来。放眼看去,懒洋洋的阳光下,寒信村沿梅江伸展,江水与村庄之间是黄色的沙滩。据说五百来米长的河堤始建于清朝中叶,最繁华时段,十三座码头如珠穿线,在江岸边绵延。最大的当数水府庙前那一座。村人告诉我,红麻石条铺成的码头台阶,一级一级数来,有十三级半。自码头上岸,行不多远,有一座回龙祠,是寒信村的社公庙,屋顶上的青黑色瓦片,一行一行数来,有十三行半。这不约而同或刻意而为的“十三个半”,是在异乡漂泊的寒信村人彼此相认的“暗号”。

第三棵榕树有粗壮而中凹的基部,凹处经络虬突,向上分举出两翼。我们到达时,他坐在这棵树下,蓝色斜襟布衣、黑色礼帽,领口翻卷出一线白边来。阳光透过枝叶正落在他身上,也将二胡的剪影落刻在蓝衣服上。

他听见了脚步和语声,启动弓弦,二胡与他一起亮开嗓,两股声音交缠、环绕、扭结,一瞬间将时光拉向了远方。

我知道这是客家古文,一种植根民间的说唱艺术,已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音律如一条起伏的河流,我不能全然听懂的客家方言在其中摇曳,浮沉,翻腾,旋转,行止。空气和阳光也漾动起来,有了水波的形态和触感。

十三级半红石台阶和梅江边的三棵大榕树,是离开村庄的一代代寒信人拉远的目光中,最后淡隐的故乡风物,又在他们归来时最先进入他们的视线。还是漂泊异乡时,在幽暗夜幕上闪烁的星光和浮动在心头的一丝牵念。

他的名字在不远的展示板上,肖南京,第五代客家古文的代表性传承人之一,土生土长在寒信村。

他端坐树下的身影,叠加有无数客家古文吟唱者的身影。

来过赣州几次,我已了解客家人是生活在南方的独特族群,他们因战乱或生存需要自晋代开始从中原南迁,走走停停,为找到一处可以安放身心的地方。远离故土,漂泊成为客家人无法改写的宿命。他们携带这宿命,在南方的山野间跋涉、突围、斩棘、开荒,自中原携带的血脉基因、语言习惯和文化密码,与南方水土、人文在隔膜中磨合至融合,有变化,有坚守,于是,形成了这一族群独特的生活习性、语言特征、精神面相、文化遗存。

为了在异乡建造一处安全、自洽、自足的堡垒,客家人创造了院墙四合壁立高耸、内部构造完备自成一统的围屋建筑样式,一个大家族拥抱在一起,合力抵御外来的侵扰与威胁;竭力保留中原汉语的古音、古义,形成了与南方方言不同的客家语言系统,那是他们表情达意的工具,也是彼此身份认同的“有声符号”。自故乡带来、渗透于生活方方面面的风俗礼仪,由一代代客家人接力传承,在对文化根脉的守护中,慰藉萦绕不去的一腔乡愁。

泅渡时间的长河,客家人由外来者逐渐演变为南方土地局部的主人。在落地生根的过程中,有太多渴望诉说的话语,有太多需要抚慰的情绪,有太多对故土和先辈的忆念,这些成为客家古文孕育生长的土壤。

清代道光年间,许多客家人在南方山野间扎下了根须,可关于原乡的念想并未消退,反而被时光酝酿得愈加浓稠。客家古文自民间悄然出现,渐呈蔚然之势。这种流传于民间乡土的吟唱形式,唱词多为七字韵文,含有许多中原汉语的古音,一个本子讲一个有头有尾的曲折故事,情节不乏巧合、奇遇和让人难以置信的传奇,含有善恶报应的劝诫,对忠贞、义气、善良、正义的赞颂,表露对光耀门庭、多子多福的欣羡,也表达对恶意劣行的谴责。吟唱者多为盲人,这成为他们体面谋生的途径之一。

数百年间,一个个目盲人踽踽独行在赣南的山野小径,时走时停,走进集市、店铺、人家,逢到有人请唱时,就摆开家什,亮开嗓门。句句唱来,时而庄重,时而诙谐,时而激越,时而欢愉,时而悲切。在许多冬闲的时段,这吟唱如流动的江河,填充了因无聊而显得格外空洞的时光。在许多灯火暗淡的夜晚,点亮了一双双眼睛里的星光,直抵一个个朴实而沉默的生命最脆弱处……而目盲人的生命,也被这一次次吟唱点亮、拓展、升华。

时光深处,一群群客家人围在一起,目光的中心是那个操着乐器、婉转吟唱的目盲人。那一刻,客家古文不只是一个个唱本、一段段好听的故事,还是客家人之间的促膝交心,他们通过这种方式一起用耳朵倾听、用心灵感受、用精神共振,来眺望和怀念他们共同的先祖和回不去的故土。

村子发展旅游业后,每每举办重大活动或有客人来村参观时,肖南京都会被安排表演一段。几分钟的片段,难以展现他说唱生涯的精髓,而他的身世遭际也隐匿于声音和旋律中,难以被人了解和洞悉。

待同行者走远,我在树下逗留,与他攀谈。交谈才知,他唱的是《丝带记》中的一段,一根丝带成了两位主人公相认的凭证,故事的核心寓意是劝人多做好事、善事,自会获得好报。站在一旁的小伙是他的儿子,在一所大学读软件工程专业。这个专业意味着他的未来指向远方?心念一动,我与小伙互加了微信,我想经由他这座“桥梁”,走进他父亲的一生和寒信村这座位于江西赣州于都的客家村庄的深处。

肖南京亲眼看过这个世界,知道世界是五彩的,只是四岁那年的一场疾病,剥夺了这一生命权利。年龄尚幼,记忆混沌,他也说不清自己当年突然失明的感受。世界从此变得黑暗,脚下的道路坎坷密布,适应这黑暗和坎坷的过程注定艰难。长到十八岁那年,生存成了绕不开的现实问题,大哥提议让他学唱客家古文。村里常有云游来的客家古文说唱人,其中一位姓段,在这一带颇有名气。

段灶发,我在不远处的展示板上看到了他的大名,客家古文第四代代表性传承人。

肖南京的父亲凑足一百八十元,让肖南京正式拜师,凭证是一封手书的“拜师帖”。帖子由村中的文化人按照老规矩书写,上面注明他将跟着段灶发师傅学会二十个本子。一个本子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通常需要唱六七小时。肖南京无法写字,读四年级的弟弟被委以重任,帮他抄写段师傅的古文本子,一本一本誊抄,再一句一句读给他听。他一点一点将唱词装进脑子里,一个本子记熟了,再去装另一个本子……它们像一座又一座山头,他得靠自己的力量翻越、跋涉过一段又一段坎坷密布的路。

还有伴奏的二胡和口琴,也是难以翻越的山头。

客家古文由一个个散落民间的目盲人在市井街头吟唱,一人一腔,没有固定的唱腔。无所谓正宗,无所谓流派,乡亲们爱听就行。相同的故事被不同的唱者演绎成不同的版本,如同这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树叶与花朵。伴奏的乐器也因人而异,有的持勾筒,有的敲小鼓,有的拉二胡,有的吹口琴。段师傅将口琴用绳子绑牢在二胡上,吹拉并举,心口两用,这也是他的特色和被人喜欢的重要原因,肖南京将之延续下来。

“拜师帖”白纸黑字,言之凿凿,可实际上段师傅并没有手把手地教过肖南京,他只是在段师傅表演的时候,坐在一旁竖起耳朵来听,在喧嚣的尘音中捕捉段师傅的声音、二胡的声音、口琴的声音。起初,这三股合一的声音进入肖南京的世界,令他混乱、茫然,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细细地琢磨那唱词、那旋律、那曲调,好在客家古文的曲调和旋律都不复杂,有的曲调可以配上几个本子的唱词。

二胡,肖南京自小听人拉过,可如万马踏蹄奔腾,也可如流水幽咽如诉。他觉得好听,想过学,却没有二胡可以上手来摸、来练。跟着段师傅学唱客家古文,自然少不了口琴,也少不了二胡,口琴父亲给他买了,二胡太贵,他就自己摸索着做出一把。有了这把二胡,他可以从容地在弓弦上摸索,直练到人器相认,再到心心相印,融为一体。这把二胡跟随肖南京三十多个年头,陪他走过四野八乡,直到被文化站送给他的一把新二胡取代。

看不见的生命局限,反而助长了听力的敏锐。听得久了,肖南京能听出别人意会不到的细微婉转处。回到家再一遍遍地反刍、琢磨、练习,终于,一本本唱词、一段段旋律在他的脑子里完美融合,如小树扎下根来,长出根须。他能唱十多个本子了。

父亲说:“你出去唱吧,再不唱,那些存在于你脑子里的本子都要忘记了。”

于是,二十五岁的肖南京离开寒信村,独自上路。首唱在车溪,梅江对岸。肖南京坐着渡船越过了梅江,仿佛进入全新的世界,他站在街头,拿出口琴吹起来。黑暗是上天赐予的保护膜,这保护膜已经环护了他十多年,此时变成了他的铠甲。他有这铠甲护身,仿佛还待在自己熟悉的时空,如往常一样吹响自己的口琴。

曲终,他等了一刻,听见有人问:“你是不是唱古文的?”他点点头。

“来我店里唱吧!”那人说。他再一次点点头。

那天他唱了全本《金镯记》,他不知道自己唱的地方光线如何、环境如何、观众有多少。铠甲罩身,他一味沉浸在自己记熟的唱词和故事里。依稀,他听见了人们的语声、咳嗽声和掌声。唱完全本的他,拿到四元钱,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演唱赚到的收入。

肖南京开启了云游唱客家古文的生涯,背着他的二胡,揣着他的口琴,一次次离开寒信村,沿着梅江的水流,沿着大道小路,去到县城、乡镇和别的村庄。因目盲而受到局限的生活空间,在不断的触摸和尝试中,一点点向外扩展。

他停留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以自己的二胡、口琴和亮开嗓子的吟唱吸引人们的注意。他不知道人群中有哪些是初遇者,哪些曾听过他的吟唱。一些听完他吟唱的人,又将他请去自己的店铺、老屋和村庄继续唱。《卖花记》《琵琶记》《金簪记》《白扇记》……古文依旧,听众一拨拨换新。喧嚣的尘音,每每在他拉动弓弦的一刻,骤然退远,属于他的黑暗世界浮起点点星光。他的声音成为一条发光的江河,引领他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迢远时光的尽头。

在异乡,肖南京一次次凭着“十三个半”的“暗号”与寒信村人相认,也在对“十三个半”的抽象念想中,度过一个个孤独的夜晚。对家乡的深切体认,往往需要足够的阅历和人生经验作底。待内心明晰时,半生已过。

一次次的离乡,一次次的归乡,肖南京走进了自己的甲子之年,在属于自己的村庄安住下来,不再云游唱古文。他成了端坐在梅江边大榕树下的一帧身影,他的声音不时化作一条缓缓流淌的江河,载着熟悉或陌生的人们,去到无尽的远方。

离他不远处,逐年粗壮的榕树,高举半空的青瓦,衔接水路与陆路的行行台阶,延伸向村外的修整一新的道路,还在见证一次次的来与去。离乡与归乡的故事,在新时代更加频繁地发生,绵延不息。

二祠一庙,仿佛面容端穆的三兄弟,并排坐于梅江前。

最为年长的萧寿六公祠居中。萧玉新公祠在其侧,两祠形神相仿。水府庙在另一侧,身量略小。

寒信村的开基主寿六公是梅江水送来的,寒信村人的“信”也是梅江水送来的。

明朝洪武年间,寿六公坐船游梅江,行至寒信峡谷的山清水秀处,脚步淹留不舍离去,遂携家眷在竹林摇曳的坑尾岭山脚买屋定居下来,不只寒信村如一棵榕树逐渐粗壮、枝干舒展如盖,其后裔在赣南莽山长水间开枝散叶,族群越来越庞大。

有了生活的安适,还得有精神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天晴月圆。传说在寒信峡谷安居下来的寿六公,一日在梅江边悠闲垂钓时,江水中漂来一尊黑脸大眼神像,淹留不随波去,他将神像捞起,建庙供之,名“温公”。再一年农历七月二十四日,梅江水中又浮出一尊金色的菩萨,有了前次的奇缘,寿六公将之捞起,也供奉在小庙中,名“金公”。

两尊不请自来的神像,是天赐宝物。于是,每年的七月二十四日前后一周时间,是寒信村一年六次庙会中最盛大的一次,如一块磁石吸引来赣南地区的肖氏子弟(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二简字运动”,“萧”字所有义项合并到“肖”,包含姓氏)。众人抬着神像走出庙门,所到之处搅动起沸腾的热浪。祠堂里摆起流水席,席上的客人来了去,去了来,热菜一轮轮端上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在这一天都成了亲朋,絮叨两句便找到了连根同脉的亲缘。

这一周,日日有仪式。还有分散在四季光阴中,已在寒信村传承数百年的仪式,游神、祭祀、唱船、禳神、开坛,伴随锣鼓声、鞭炮声、唢呐声、古文吟唱与悠长戏音,那是众人朝向遥远时空中模糊又清晰的先祖行礼,也是向着迢迢前路无尽未知的祈祷,表述着一代又一代寒信人对美好生活的企盼。

像所有客家人一样,寒信村人热衷于追根溯源,以脉络清晰的文字记录族史。自清朝乾隆年间至民国时期,数度编修的族谱,都被寒信村人完好地保存下来。曾经,粤、湘、闽、赣四地的肖氏99族、2万余人联合修新谱,修谱人专门找来寒信村,以这里的“肖氏族谱”作为依据。

直到今天,温公与金公依然安坐在水府庙中,人间香火升腾起的袅袅青烟遮挡不住他们的目光。寒信村人有了心事、有了疑难、有了念想、有了祈盼,依然会走进梅江边的二祠一庙,燃香、叩头、低语,他们相信自己的心声会被听见,所有的坎坷都能迈过,所有的疑难都会化解,所有期盼都有回应,所有念想都可抵达……那是他们获得内心力量的方式之一。

梅江水流不息,三棵大榕树下,川流来去的身影中,有因病痛哭泣的肖南京,有初坠黑暗世界的肖南京,有艰难学唱客家古文的肖南京,有云游四方从容吟唱的肖南京,有步入甲子之年安坐在大榕树下的肖南京。还有跟在他身后,慢慢长大的儿子。

属于一个人的无数个时刻,叠加在一起。又与无数个身影,重合在一处。随着不息的江流,摇曳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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