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1992年生于广西梧州,现居北京。北师大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现为文学杂志编辑。著有小说集《鸭子飞了》《人间》。有小说被译介为英文、西班牙文等。小说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奖等。主持策划文化访谈节目《文学三缺一》,在B站、小宇宙播客等平台推出。
那张木椅又被拽往家门口,正正对准走廊那边的楼道。刷了枣红色油漆的椅面愈发消沉,漆皮脱落严重。他拍打着没穿衣服的上身,慢慢绕到椅子前头。叉腰站了一会儿,随即失重般猛地坐下。
一个多礼拜了,他终于感觉消停了点。他从未怀疑自己正在干一件正确且必要的事。
右腿微幅抖动。木椅随之吱吱作响。
手机抓在面前,他决定回拨给前些天一直打来的那个号码。
“你好。”还是那个男人。
“今天我有空。”他得适应一下自己的腔调。
“你是李东的儿子,对吧?”那边候了一下,“也就是郭胜文的儿子。”
“我叫邢天石。”他说。
他在想是否该挂断电话。
“好的好的。抱歉。”对方又迟疑了一会儿,“我们立马出发的话,也得三个多小时车程。我看看时间。”不管在做什么,这人的口气听起来都信誓旦旦,“下午三点半,就在你家里碰面,怎么样?”
“四点吧。”他的语气有点意犹未尽地往下坠。
“没问题。”那边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个,谢谢。”
一个女人匆忙拐过楼道的转角,他坐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你们来几个人?”他不等那头回复,“别超过两个。我家就那么一点地盘。”
“正好。”那边的男人说。他的发音抑扬顿挫,像在朗诵一首诗。“我们自己开车来。”他补充道。
挂断电话后,他又直起身,左右拧了拧脖颈。从椅子这儿走出两步就挨到走廊的水泥栏杆了。透过阳台上几盆花的间隙,他往楼下瞅了几眼。
除去正午的阳光和一些短促的阴影,地面空空荡荡。
黑色本田轿车拐过南向单元楼的拐角,停在楼下的空地处。地表的阴影比中午更为充裕。除去开车的,副驾驶座还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上身披了件烂大街的驼色工装马甲。他从后座取下三脚架和补光灯。在他们寻找对应的单元楼时,邢天石拖上椅子回了屋。
他听着他们从走廊那头窸窸窣窣地逼近。然后,敞开的门被敲响了。
邢天石让他们进来。
房间里即刻盈满某种香水的味道。两个男人的香水。
“我们拿了鞋套。”一个人说。
“进来吧,没这些讲究。”邢天石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蹭了两步。
在他们上楼时,他给自己套了件短袖T恤。
“你好小邢。我是省台新闻频道的记者,徐武。”开车的男人说。他主动伸出右手。
邢天石抬起的手跟对方浅浅地勾了一下。他侧过身,走去将门带上,再打开客厅的灯管。即便是白天,这里也昏暗一片。
“这位是我们的摄影,喊他周大哥就行。”徐武转过头向邢天石介绍。
摄影师点点头,他在马甲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家太小。没骗你们。”邢天石说。他在想要不要给他们来一杯水。但他不知道一次性纸杯放在哪儿。
“没关系,就是聊聊天。”徐武的脸上挂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笑,“能猜到吗?我就比你大五岁。我感觉咱们算同龄人。”
邢天石不置可否。
徐武跟摄影师商讨了一下机器摆放的位置,以及他们待会儿怎么坐。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房子的布置、装潢,或者是气味之类的东西。他们的动作很利索,看着充满了干劲。摆好椅子,两张相对,徐武留给自己的就是邢天石搬出房门的那一把。镜头和灯光聚焦在邢天石的脸上,共有两台摄影机,一左一右立在邢天石的斜前方。显示器里,邢天石的背景是模糊晦暗的一团。他们商量着怎么让他的眼镜在镜头里不那么反光。
“我不想戴这个。”邢天石指了指摄影师手上的“小蜜蜂”,“正常说话,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他侧头看着徐武,“信我。”
徐武和摄影师互相碰了一眼。
“那就不戴。”徐武说。他把自己腰上的也解开了。“这样可以吗?”他问。
邢天石坐了下来。他们各就各位。
摄影师藏在邢天石无法看清的强光背后。
“前几天警察又来了两趟。”邢天石跷上腿,“杀人的是他。除了新闻上讲的,我给不了你更多。”他感觉补光灯后的黑影在左右晃动。
“案件的事有司法机关。现在,我想了解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徐武跷腿的幅度比邢天石要小很多,腿上摊着一本褐色皮革外壳的笔记本。一支黑色中性笔握在他的左手。
“怎么突然那么关心我?”邢天石看着他的笔,“就因为我父亲是杀人犯?”
“不能这么说。”他眨了眨眼。
“这很合理。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邢天石说。他想喝一点水,喉咙感觉有些干。
“不完全是吧。”徐武在不停按压手里那支笔的脑袋上的按钮,“或许我可以这么问,你觉得你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稍等,我去拿点水。”邢天石站起身,“你们要吗?”他走进了厨房。
“不用了,谢谢。”徐武说。
回到客厅时,邢天石的手上多了一个带把儿的陶瓷水杯。
“我父亲是个汽修工。汽修厂就在你们下高速那个出口不远的地方。”他重新坐下,“高速路开通前,他们是在国道边上。”他一口就喝掉一半的水,“他的手掌一年四季都是机油,好像怎么洗都洗不掉。不过我们都适应了。这就是父亲和丈夫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你能闻到吗?”
“还好。”徐武回头探了一眼摄影师。
“要我说,他是一个好父亲,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丈夫。”强光照射在脸上的感觉并不好受,既像被很多人关注,又像被众人抛弃,“有点不修边幅,沉默寡言。小时候我讨厌过他一段时间。我见过班上其他同学父亲的样子,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但这个时期非常短,本质上,我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从小到大,我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微不足道。”他隐约看到徐武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字,用的依然是左手,“如果一直没被发现,他还会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家庭的顶梁柱。”他写在纸上的字不多,像关键词,又或者只是为了在本子上留下一点什么,“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兴师动众地跑来跟我说话,聊我,聊他,这都不可想象。”
邢天石又抿了一口水,随后把水杯放到椅边的地板上。“现在,我的情绪很复杂。但我必须重申,很难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两腿交叉跷着。
“好父亲的定义是什么?”
“别杀人。”邢天石迎着灯光,率先展露出一个微笑。
“他不爱说话,但你知道他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给你能给的一切。这是他给我的感受。”邢天石又看向那本敞开的笔记本,现在上面多了不少比画定的分隔线要大的字,“此外,不管什么东西,有我的一份,就有我哥的一份。”他等他记下一些关键的信息,“什么是好呢?大富大贵算一种,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好就是不惹人厌吧。可惜,我们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明白。”徐武点点头。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
“我注意到,你是跟母亲姓。”
“是,有点特别。但也不奇怪,对吧?”
邢天石在对比他跟徐武普通话的差异。
“你一直以为他叫李东吗?”徐武问。
“我知道他不叫李东。李东是我母亲前夫的名字。所以我跟我妈姓,这样就稳妥了。”邢天石尽量拿眼神确认徐武是否跟上他的表述,“偶尔需要填父亲姓名时,我还是得把他写成李东。”他在空中书写这个名字,“如果不是出现相关报道,我都不记得他改名这茬事了。其实没什么,李东更好记,也好写。活到现在,我越发觉得名字一点都不重要。”
“你该不会一直都知道他的本名吧?或者你母亲知道?”
邢天石的目光会不经意地多停留在徐武的眼睛及其周围部位,可他说不出那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你没留意有关报道?”邢天石刻意歪着脑袋,“早年他在我们这儿捡到了一张身份证,上头的姓名是刘宏凯。”他又快速地描写这几个字,但写不到一半就放弃了,“我原以为他的本名就叫刘宏凯。他跟我妈说他欠了很多外债,不能用真实身份去考驾照。我妈给了她前夫的身份证让他拿去登记。这些情况,我也是看新闻才了解的。我妈没跟我提过。我爸自然更不会提。如果可以,我们其实都挺愿意朝前看。”
姓周的摄影师在两个摄影机之间走动了一下,然后固定在其中一台背后。他定定地站着,手上还有一个亮着屏的手机。
“所以,你母亲从来没怀疑过他?”徐武换了一边腿,笔记本仍旧摊在最上头的大腿处。
“我也问问你,你会跟一个你满心疑虑的人结婚吗?”邢天石弯腰拿起水杯,“如果你见过我爸,你就会明白,没有人会不信他说的。况且,他对我妈确实挺好,很多人都这么讲。我妈比他大五岁,跟前夫还有一个儿子。”他朝杯口大声地吸了一口,“据说,最初亲友都劝我妈先好好掂量这个外地男人。到后来,没有一个不服气的。对我父亲的评价,自然而然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日子是过出来的,真相会自然而然地摆到我们面前。”他抿了抿嘴,嘴唇还是很干,有点发白,“在我心目中,他不算一个坏人。只是早年意外地干出一件坏事。如果警察不出现,这个家会一直好好的,家里的每个人都会好好的。我对他只有同情。”
“同情。”徐武重复了一遍。
邢天石耸耸肩,再度跷上腿。
“方便问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吗?”
“我哥那儿。”邢天石又喝了几口水,“我哥在柳州。她在这儿没法待了。”
“你哥是你母亲跟前夫的孩子?”
“没错,李东和我母亲的。真的李东。”邢天石小心地舔着嘴唇,“他早年出意外走了。他是跑长途运输的,后来出了车祸。他们的事,我不想说,也不太清楚。”
“好。”徐武这回在纸上写了一长串,然后翻到另一页,“所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这件事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邢天石的下牙槽一点点地扯出原位。他仰起脑袋,额头微蹙。
“影响,就是别人怎么看。我自己真的还好,可能是还有一点蒙。反正,你不得不学会接纳这一切。我承受能力还行。直到最近,我才开始试着反抗些什么。”水喝完了,他把水杯抓在手上。
“怎么说?”
“你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之前好些天都让我给搬到了家门口。我就坐那儿。”他的目光搜寻了一下那位摄影师,没看着。邢天石已经相对适应了光线冲着自己的架势,只要努力不去注意光源就成。“从前舍不得拿正眼瞧你的人、对你漠不关心的人,现在都凑了过来。我得把他们逼退,把他们看回去。”他试着继续笑一笑,“现在好多了。如果说一些东西会通过基因遗传,我希望它在这里起点作用。”
“但愿我们的到来,没影响到你什么。”徐武的屁股往前探了一下。
“能没影响吗?”邢天石也往前挪,撤下跷着的腿,“但没关系。是我让你来的。”他向椅背倒去。
印象中,没有谁坐过徐武正坐着的这把椅子。从记事起,几乎没有外人来过家里,特别是需要坐下的人。但邢天石不想再聊椅子了。
“我父亲到这儿二十七年了。这里的人跟他共处了二十七年。如果不是东窗事发,大伙还会这么生活下去。”徐武的笔现在搁在本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邢天石,“我敢跟你发誓,这帮人里,比我父亲坏得多也狠得多的、不拿别人的命当命看的,大有人在。”邢天石一手握紧水杯,一手揪着膝盖,“他们只是更懂隐藏,或者说,维护。他们走运就走运在,没在年少轻狂时的某一天,往某个混蛋的胸口来上一刀。”他嘟着嘴,强劲的气流从鼻腔涌出,“我不是要为他辩护,犯罪的事,司法机关会处理。”他又耸了耸肩。
“想说什么尽管说。”徐武还是那样的眼神。
“我讲的是另外一些事实。”邢天石说。他不自觉地往嘴边放了一下空杯。
一阵微温的风从右后方扑向他的后背。他扭过头看。原本关上的门被打开了,留下的门缝此刻透进非常狭窄的一线光亮,但依然十分惹眼。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徐武也看了一眼门口的位置。
这应该是徐武进门后,头一次张望了一下整个房子。他的椅子轻微扭响了几下。邢天石的身后是一张床垫很高的双人床。以往看电视时,床沿会被用来当作座椅。那里有两个挺明显的凹陷。
“我记得的是这样。”邢天石嗅到了一股还蛮好闻的香烟味,“绝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当年一起玩的同龄人,十几年前就基本走光了。”烟味激活了他的倦意,“这是当年柴油机厂的家属大楼。厂子是2000年没的。”他打了一个哈欠。
“你母亲是厂里的员工?”
“是李东。买断工龄后,他才开始跑长途。我忘了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也许是我哥。”邢天石拿手腕的背部揉了揉挂着泪水的眼睛,“我哥辍学去打工后,就不跟我们住了。”毫无疑问,烟味是从门外飘进来的,“估计你没留意,这堵墙后面有个上下铺的架子床。以前我睡上铺。”他指向自己背后。
“看到了。”徐武低着头,拿起笔记录他认为该记的东西。
他的脊椎始终挺得笔直。或许,这就是记者的素养,一名来自省台新闻频道的记者。
“不搬家是你父亲的意见?”他问。
“因为没钱。”邢天石不得不笑,“我们都没意见。”他不确定其他受访者是否也会这样。
“你们家还用固定电话吗?”
电话搁在电视柜上,就在电视机旁边。它们都在徐武的身后。
“他没有手机,但印象里这个电话也没响过几回。没准它早就欠费停机了。”邢天石想起了更多的情况,“对,他也不爱拍照。以前的合影只有我和我妈。他的钱包里塞了一张我跟我妈的合照。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他深吸了几口气。烟味越来越浓郁,但不难闻。
徐武的嘴唇皱缩在一起,像在思考一些事。
“我的回答还行吗?”邢天石问。他又将上身斜向门口那道亮光的缝隙。“到时能不能让错过节目的观众感到后悔?”他又打了一哈欠。
“非常好。怎么说呢,你的表现很自然。”徐武松下了左手的手指跟手腕,“当然,我们可以稍微歇一歇。”他微笑以对。
“好。老坐着,腰怪难受的。”
厕所仅有一个稍高的蹲坑。电灯坏了,如果不敞开门,只能摸黑行动。摄影师也走了过来,他们得轮流进去。门虚掩着。厕所门对出就是厨房,方正,窄小。灶台的铁锅里还有没捞出的面条,几个开了口的调料包扔在煤气灶上。台柱边立着一桶十二升装的农夫山泉和一箱康师傅方便面。
徐武站在厕所连通客厅的拐角。需要时放下折叠桌,这里就成了餐厅。
“乖乖。”徐武回拨了一通电话,面朝打开的窗户。
玻璃窗被撑子定在两侧,挡在徐武身前的只剩几道波浪状的护栏。
越过楼底的自行车棚、一道围墙和几棵枇杷树,正前是一所中学的某栋教学楼。只在某些时段才会有学生闹哄哄地把其中几间教室填满,之后,又随下课铃声消散。尽管相距不远,但从屋里望去,不管那边是否亮灯,都无法看清室内的场景。只有如真似幻的喧哗在上下课时响起。当年,抽签抑或别的一些成文不成文的规则,把邢天石分配到了一个离家更远的学校。他有学生公交卡,但只要不下大雨,纵然在湿冷的腊月,他也情愿骑车上下学。早中晚,每天折返三趟。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忘了家背后有一栋教学楼。
“你妈下午没过来?”徐武的右手插进裤兜,“别听她的,宝贝。”他的声音既轻柔又干硬,“那你想吃什么呢?我晚点就回去,好不好?饭点前就到家了。乖乖,不哭。”他把头撇向墙那边,又说了些别的。
姓周的摄影师回到客厅,嘴里衔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他微微屈膝,检查了一下设备,确保它们依然能够正常运转。
邢天石端着水杯来到厨房。他还是没能找到一次性纸杯。家里没有多余的杯子了,一个是母亲的,一个是父亲的,还有一个在自己手上。
“看什么,找死啊!”他突然吼了一嗓。
邢天石盯住厨房某一侧的窗户,他的视线跟徐武的正好构成一个直角。
徐武将身子拧过来,手机举在手上。
“怎么了?”他问。
“没事。”邢天石没去看他,“我们到屋外待会儿,然后继续。”
徐武在电话里低声说了几句,随即挂断。
邢天石率先走向客厅,随后是门口。摄影师已经给大门留足可供一人进出的幅度。
“是隔壁的老太婆。”邢天石对他们说,“老东西又来听八卦了。”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摄影师瞧着掌心的手机,他的一只耳朵还戴着耳机。
“一个月前我做了近视矫正手术。看不出来吧?”徐武咬住一根烟蒂,“医生用激光把眼睛的角膜给削薄。”他给邢天石也递去一根。
“现在,我看什么东西都很清楚。”他还伸着胳膊。
透过镜片,邢天石飞快地眨动眼皮子。他把烟捏在了指尖。
“这是我术后第一次采访。”徐武给他点上。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