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吃饭吗?”再次想起妻子萨日娜这句话时,阿日斯兰已经跟着羊群来到砧子山北侧。这是他熟悉的牧途,先人们的气味留在这里,在每一枚羊蹄足印中,都有他们留下的话语。
这一年夏,阿日斯兰四十八岁,他的样子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尤其是他的古铜色的脸膛和琥珀色的眼睛,藏着时间的沧桑。而他粗大的手指,即使在熟睡中也紧握着,仿佛不舍牧鞭和辔头,睡着时也在牧羊群。
阿日斯兰的女儿达雅尔就要出嫁了。昨夜,萨日娜问:“给丫头陪嫁些什么呢?”他在火炕上翻身,看着越来越暗的窗子。“给她什么都不够的。”他说,“我们把女儿都给别人了,她可是我们的全部呀。”在蒙语中,达雅尔的意思就是全部。
“就给达雅尔二百只羊吧。”他又说,“她嫁到湖那边,就让这群羊陪着她吧。”
“就这些吗?”
听妻子这样问,阿日斯兰叹口气。她拖着哭腔,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舍得女儿,可他又何尝舍得呢?
午夜时分,阿日斯兰披衣走出砖房。贡格尔草原一派安宁,草地如水,有微动的波纹。牲畜也睡了。在家门前,他点燃一支香烟,看着满天星光。他坐下,靠在门框上。
睡吧,阿爸守着你。
阿日斯兰在心里说。
他在羊群后追思昨夜,不知不觉就到了砧子山下的牧场了。那是贡格尔草原上最生动的时刻,牧人们都在出牧,远远望去,草原各处都点缀着羊群。是晴日,堆积的白云几乎触到了蒙古包顶,在白云之间,是一片一片湛蓝的天空。
阿日斯兰向砧子山走去,从少年开始,他就跟着父亲这样走了。过一段向上的草坡,眼前会出现更陡的坡路,途中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山石,稍一不慎,人就有可能脚下打滑滚下坡去。
砧子山的岩画啊
羊群出没的贡格尔草原
骑马的人去了达里湖南岸
阿日斯兰登上陡坡,那一刻,他在砧子山半腰处了。他靠岩壁站定,目光越过眼下一条通往达里湖的公路,投向被阳光照耀的黄金般的草原。一只鹰在净空飞,显现出一个缓慢移动的黑点。想起父亲教他的牧歌,他喘息着,感觉再一次依偎着那个像岩壁一样的男人。那是一个像山岩一样缄默的男人,总是站在他的身后。
阿日斯兰的脑际幻化出达雅尔出嫁那天的情景,天气好极了。这也是阿日斯兰提前很多天默念的,他一再祈求长生天恩赐给达雅尔一个晴朗的日子,让他的女儿披着阳光成为新娘。他和萨日娜换上盛装,随接亲的马队送女儿出嫁。
阿日斯兰骑马走在最后面,他赶着羊群,在他的心里,有一片最美的草原被切割掉了。到耗来河边,他下马蹲在地上,捧起清凉的河水,洗去脸上滚烫的泪滴。
到亲家家里,阿日斯兰和萨日娜坐上宾一桌,他的目光一直在女儿身上。
“那个小子,他抢走了我的福气。”
他低声说一句,被萨日娜听见了。
“老东西!”萨日娜拽一下他的蒙古袍,也低声说,“你别闹事,今天可是达雅尔出嫁的好日子。”
“我真想宰了那个臭小子。”说完,他咧开嘴笑了。
达雅尔穿红色蒙古袍,胸前挂着用玛瑙、白银、绿松石串起的项链,那是萨日娜的奶奶留下的,如今戴在了小女儿的脖子上。阿日斯兰目光迷离,他的眼前出现一位白发苍苍的祖母,正在用一双颤抖的手给萨日娜佩戴项链。
阿日斯兰闭着眼睛,这一幕一幕闪过的草原上的生活,是他熟悉和热爱的。女儿出嫁,是他恐惧也是希望的,哪个草原上的女人没有这一天呢?在砧子山上,他见过最美的红色,那是太阳还没有冒头的时候,半边天空都红了。今天,女儿身穿蒙古袍出嫁,就像鲜红的朝霞。阿日斯兰一点儿都不怀疑,女儿懂他的心。
阿日斯兰凝视岩画,感觉那个如石壁一般的男人、他的父亲,正在用粗大有力的手抚摸着岩壁,教他识别岩画中的蛇、龙、马、鹿、骆驼、牛、鹰、苍狼,还有骑马牧羊、弯弓射箭的人。
“你看羊群在走远。”是父亲的声音,他指着一幅岩画,“你看头羊,它在回头。”阿日斯兰转头,望着山下自己的羊群,它们在低头吃草。那一刻的草原白绿分明,羊群移动,贡格尔草原就移动,那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巨大的云影。
“父亲!”阿日斯兰在心里叫了一声,傍晚就降临了。岩画中的羊群真的走远了。
父亲,阿日斯兰在心里说,我在这里睡过,是夏季的晴天,我睡在这面石壁的阴凉处,我梦见了你。那时候我九岁,你带着我爬上了砧子山顶。看着那么远的草原,我就想,我们的蒙古马能一口气跑到天边吗?
还是在向上攀爬时,我害怕,你用鞭子抽我。你张开双臂,我知道,如果我一脚踏空掉下来,你会稳稳地接住我。我知道你做好了准备,有你在,我就不会有危险。我梦见跟着你走进了石壁岩画里,我们追那群羊,你还在歌唱:
砧子山的岩画啊
羊群出没的贡格尔草原
骑马的人去了达里湖南岸
我亲爱的姑娘
你何时从岩画里回来
你的身后跟着头羊
阿日斯兰站在砧子山半腰处,他自语着,该给孩子们说一说他们祖父的故事了,要让他们明白,什么是草原上的父亲,还有通灵的头羊。
小时候,达雅尔既亲近又疏远自己的父亲,这个对待羔羊比对她还温柔的男人,终日沉默寡言。在达雅尔的记忆中,父亲与羊群相处的时间绝对超过了与她在一起的时间。父亲有一双绵羊一样的眼睛,从不呵斥她。有时,达雅尔感觉她也是一只羔羊,她在羊群后一天天长大,是落在最后面的一只。她是踩着父亲的身影认识草原牧途的,她就那样跟随着,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在父亲的脑后,他还有一双眼睛。
达雅尔见过父亲暴怒的一刻,她吓坏了。那一天,她和哥哥在家门前草地上玩耍,不远处出现一只狗,她的哥哥甘迪嘎扔下她朝家门飞跑,那只狗迟疑了一下,开始追甘迪嘎。阿日斯兰从家门里走出来,看见眼前的一幕,他大喝一声:“站住!”甘迪嘎猛然停住脚步,那只狗也停止追逐,随之蹲在草地上。阿日斯兰上前,用右手抓住甘迪嘎的衣领,将十二岁的甘迪嘎提起来扔出去,表情凶狠地说:“去,你去给我揍那只狗!”甘迪嘎趴着没动,抬起头看着狗。六岁的达雅尔从一旁朝狗跑过去,她挥动着双手,边跑边喊叫着,狗瞬间离去。阿日斯兰再一次将甘迪嘎提起来扔在草地上,说:“你个孬种!你还不如你的妹子!”甘迪嘎被父亲凶了好久,直到萨日娜出现,他才停止对儿子的吼叫。
萨日娜说:“这不能急的,甘迪嘎还是个孩子。”
阿日斯兰说:“那是一只没有长大的狗,要是他碰到狼,达雅尔是羔羊,他也自己跑?”
那天夜里,达雅尔听到哥哥不停地说梦话,她也不懂,她的哥哥怎么会怕狗呢?深夜,明亮的月光从窗玻璃上推射到炕上,达雅尔没有入睡。她听到房门响了一声,她闭上眼装睡。凭感觉,她知道是父亲进来了。达雅尔眯缝着眼睛,她看见父亲站在炕沿边,伸手摸了摸甘迪嘎的额头,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也轻轻亲了她的额头。那一刻,父亲的形象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这是父亲阿日斯兰留给达雅尔最亲切的记忆。
阿日斯兰像被火烫了,他的右手本来高举着,看手势,他是在触摸记忆中的砧子山顶。这会儿,他收回右手,与左手相握放在腹前,好像在强忍着什么,上身左右晃动。他在羊圈里,一群羊围着他。他跪下,抚摸着一只羊的面部,那只羊躺在地上,没有闭上眼睛。阿日斯兰的头羊老死了。
时值小寒,贡格尔草原上刚刚降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世界一派皓洁。从八岁起,到这个冬夜,阿日斯兰已经送走了六只头羊了。头羊的寿命一般不会超过八年,除了头羊,羊的寿命只有一到两年,它们被卖掉,被屠宰,被人吃掉。在十岁那年,阿日斯兰问过父亲博多尔一个问题,为啥不让那些羊多活几年呢?博多尔的回答干脆简洁,从祖上起就这样。那时候,在冬季,父亲每卖掉一群羊,阿日斯兰都会偷偷哭几天。他不敢在父亲面前哭,父亲说过,在草原上,是个男人就不能流眼泪。
在睡梦中,达雅尔突然惊醒。她听到了哭声。达雅尔推醒甘迪嘎,哥哥,哥哥,你听,外面有哭声。甘迪嘎坐起来,兄妹俩穿上棉衣下炕,到父母房间,父母都没在炕上。他们提上马灯走出去,外面冷风刺骨,繁星闪烁,雪夜静谧。他们裹紧衣服,循着哭声走入羊圈,看见父母双双跪在地上,他们之间躺着死去的头羊。
达雅尔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严寒的冬夜,头羊死了,半生坚毅的父亲失声痛哭,母亲在一旁柔声地安慰着父亲,一大群羊站立着,围拢着她的家人。她看见哥哥甘迪嘎也哭了,是泣不成声。有一个瞬间,他抬起右手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停住流泪。从那夜起,达雅尔再也没有见到哥哥哭过。在一只头羊的死亡和父母的悲伤里,甘迪嘎突然间变成了一条获得了悟性的草原汉子。而她自己,就在这样的生活细节中,成长为一个懂得了家人珍贵和感恩的少女。达雅尔坚信,贡格尔草原是她此生的福地,她永远也不会离开。
贡格尔草原的旅游季节到了,达达线开始热闹起来。一天早晨,阿日斯兰家门前停下一辆轿车,从车上下来四个旅游者。听口音,他们来自南方。正准备出牧的阿日斯兰,将尊贵的客人热情地让进屋里,倒上奶茶,拿来黄油、奶豆腐、炒米。蒙古族有一个习俗,家里来了陌生的朋友,是喜事,说明客人看得起主人。其中一个客人说明来意,他们都是作家,从江南来草原旅行,中午想吃正宗的蒙古手抓肉。另一个客人说,上午他们要去达里湖南岸景区,中午回来用餐。阿日斯兰连声说好啊好啊,就把客人们带到正在井边饮水的羊群边,说:“你们选一只吧,除了我的头羊。”他手指其中最高大的一只羊。
萨日娜和达雅尔从外面进来,达雅尔的手上端着一大盘蒙古果子。她们对客人微笑着点头。阿日斯兰一家不知道,他们正在接待的,是几位来自江南的著名作家。在当地蒙古族作家介绍了草原上一些古老的习俗后,他们执意随意寻找一户蒙古族人家,以此确认美好习俗的延续性。他们还想亲历,在贡格尔草原上,除了牧歌、敬酒歌、哈达,被蒙古族作家们用心描述的一个民族的善良和诚挚,是不是还存在于这片天堂般的草原。随后,青年甘迪嘎也进来了。阿日斯兰一家四口,以蒙古族最高的礼仪为客人们敬献了哈达和马奶酒。达雅尔注意到了,这几位客人非常实在,在他们敬酒时,没有一个人推脱不喝。她也看出来了,她的父亲特别高兴。
甘迪哥去牧羊了。阿日斯兰请人来宰了一只羊,他躲在一边抽烟。他从不肯自己屠宰草原上的任何一只羊。达雅尔和父母忙碌了一个上午,父亲在院子里的大铁锅里煮羊肉,她和母亲灌了羊血肠。当客人的轿车再一次停在家门口时,午餐已经备好了。达雅尔感到,因远方客人的到来,他们家的气氛就如过年一样。
午餐时,客人提出想听蒙古长调,阿日斯兰愉快地应许。长这么大了,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唱牧歌。父亲唱,母亲站在一旁。她为客人翻译歌词:
头羊老了
它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
它要去找母亲了
离开了,就再也不见
……
在父亲的牧歌中,达雅尔听出了沧桑和想念,她仿佛重返那个严寒的冬夜,父亲在哭。达雅尔想,这些举止文雅的客人,他们过着一种怎样的日子?
餐后,微醺的客人们要离开了。其中一位客人拉着阿日斯兰的手,说:“阿日斯兰大哥,真是对不起,我们都没有带钱,这可怎么办呢?”阿日斯兰拍拍客人的肩膀,爽朗地笑道:“不用,不用,你们下次来再说。”
“如果我们不来了呢?”客人问。
阿日斯兰说:“那也没啥啊,你们来我们家吃肉喝酒了,这高兴可比钱金贵多啦。”
客人上车前,拿出三千元现金给阿日斯兰,说:“我们信了,一切都是真的!”
阿日斯兰愣在那里,很显然,他没有听懂客人的话。
“可这也太多啦……”阿日斯兰用双手举着那叠钱,“这个我不能要的。”
客人抱住阿日斯兰,说:“阿日斯兰大哥,如果多了,就存在您这里吧,我们一定会再来的!”
客人们上车走了,看着越来越远的轿车,阿日斯兰动情地高喊:“再来啊!你们再来,就不要给钱啦!……”
同年深秋,贡格尔草原已经休牧。有人从旗里经棚来,给阿日斯兰送来一本文学杂志,上面有一篇题为《八月的流转》的散文。阿日斯兰认识羊、草原、歌、酒这些汉字。旗里人说,夏天的时候,这个作家来过你们家,是他托人送给你的。
达雅尔从镇里学校回到家里,她看了《八月的流转》,确定写这篇散文的作家就是给父亲钱的人。那个人语气平和,总是带着微笑。他脸上皮肤显白,头发有一些自然卷曲。对了,这个作家酒量也很好,一喝就一满杯。
贡格尔草原日出很早,太阳刚刚冒红,牲畜就出牧了。最先传来的是牛的叫声,然后是羊的叫声,偶尔会有几声马嘶。除了冬季和早春,这片草原清晨的情形都是如此。
阿日斯兰把羊群放入牧场,就打马回家吃早餐了。他的达雅尔带着六岁的儿子特木齐回来了。牧羊人阿日斯兰和他的女儿达雅尔一样,在对彼此的记忆中,感到这日子过得飞快。这个时候,他的儿子甘迪嘎在辽东边境戍边,已经提干,作为正营职军官,他的妻子哈伦娜也随军去了辽宁丹东。达雅尔总感觉她活在父亲的记忆里,她还没有长大,可她已经是一个六岁男孩的母亲了。阿日斯兰曾这样对女儿说,你呀,是阿爸身边长不大的羔羊。
特木齐坐在阿日斯兰身边的凳子上,看看餐桌。达雅尔的丈夫塔拉、萨日娜和达雅尔坐在桌前喝奶茶。
“姥爷,酒呢?”特木齐问。
塔拉举起拳头朝特木齐比画着,“我酒你个头!”阿日斯兰护着特木齐,笑着说:“特木齐,喝酒,你就是个男人了。”特木齐说:“我不是男人吗?我要做喝酒的男人。”
阿日斯兰说:“我爹对我说过,他六岁时就敢在砧子山下拽住蛇尾巴当鞭子抡了。你敢吗?”
特木齐说:“我也敢!”
塔拉又向他挥了挥拳头。
阿日斯兰抱起特木齐,让他坐在腿上,他拿起筷子,打开桌上的白酒瓶,用筷子头蘸酒,说:“特木齐,你尝尝?”特木齐张嘴含住筷子头,阿日斯兰轻轻抽回筷子,歪头看着特木齐。
阿日斯兰问:“辣不辣?”
特木齐伸手去拿酒瓶,说:“不辣,让我喝一口。”
阿日斯兰说:“再等两年,姥爷就让你喝酒。”
塔拉说:“我也是八岁时喝酒的。”说完,他笑了。
“嗯,八岁……”阿日斯兰似在自语。达雅尔在一边看着听着,看父亲的表情,她知道父亲又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去了。人的这种记忆,到底是什么呢……阿日斯兰握住特木齐的双手,嘴唇抖动,声音低沉,将目光投向窗外。阿日斯兰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留下阳光和风霜雨雪的痕迹,可他在那一刻的目光却是清澈的,甚至还有闪闪发光的童真。“八岁……”他重复着说,他猛然意识到,他该对自己的后人说一说那座孤立于达里湖畔的砧子山了。
那里原本是没有山的,是个湖中岛,听老一辈人说,在很久以前,达里湖水面大到天边,露出湖面的岩岛,在远处看去,就是一尊观音像。在落雪时,那里发出白光;在落雨时,那里发出蓝光;在夜里,那里发出紫光;在白天,那里发出金光。传说在那个小岛上有一群羊,但没有牧人。还有人说,那里有一只巨大的头羊,它常常在雨中站立在岩岛最高处,面朝贡格尔草原,它不叫,周围的羊群一起咩咩地叫着,就像在呼救。到了冬天,达里湖面冻冰时,头羊和羊群就不见了。等到一场大雪落下,岩岛也不见了。春天冰化,小岛好像长高了一些,头羊和羊群就又出现了。在很多年里,每年开春后,直到秋天,总会有人划船去那里,但没有一个人能靠近小岛。那些人都说,在小船距离小岛还有几百米远时,船就不动了,有人用长木杆试过水,水下没有岩石。也有人跳入湖水,想游到岛上,等接近岛屿时,湖水就会掀起大浪,把人推回到船边。
在我八岁那年,我的太爷爷说,原来的湖心岛是一只头羊变成的,在草原上一年年消失的羊群,在达里湖中变成了华子鱼群,鱼群围着湖心岛,就是羊群围着头羊。有无数年了,每年春季,达里湖中华子鱼群逆贡格尔河水洄游产卵,就是消失的羊群想看回到草原。
湖中岛每年都长高一些,达里湖每年都会瘦一些。有一个夜晚,贡格尔草原上的人们看见达里湖湖中岛上火光冲天,那种大火燃烧了整整百日。等大火熄灭,大水退去,砧子山出现了,岩壁上的岩画出现了。有长者说,那群羊,进入到砧子山内部了。
我爹就是在他八岁时跟着我爷爷登上砧子山顶的。我爹说,在开始登山前,我爷爷让他喝了半瓶烈酒。那天,我爹在砧子山上看见一条拦路的蛇,他抓住蛇尾抡了几圈,看着蛇身如箭一样飞向山下。从此,我爹再也没有在砧子山上看见过蛇。
阿日斯兰停住叙述。
特木齐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阿日斯兰目光炯炯,他像蓦然发现了奇迹一样,说,“后来啊,我爹就在砧子山的岩壁上看见了羊群……”
我爹站在山半腰处,面对着一幅岩画,是一头鹿,看上去正在河边饮水。看着看着,岩石似乎在缓慢地向后移动,饮水的鹿没有动,这就形成了一个越来越深的背景。我爹伸手去摸鹿身,他说那头鹿有体温,它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岩画中的羊群就是在那一刻出现的,它们低头吃草,向南而动。我爹还说,他摸到了一扇门,那扇门就开了,他看见了传说中的大水和岩岛,那只体型巨大的头羊正在发出叫声。
是一声惊雷,让我爹从迷幻里走出来,天降暴雨,我爹下山,失足从一道土坡上翻滚而下,昏迷过去。几乎就在同时,我的爷爷在远处的蒙古包前看到砧子山上出现鲜红的火焰,他像接受了某种提示,飞身上马直奔砧子山。在山脚下,我爷爷先看见了自家羊群,在羊群的簇拥里,他看见了我爹。说来奇怪,从那么高的土坡上滚下来,我爹身体没有擦破一块皮。回到家里,我爹醒来,他不记得暴雨之后的过程了,说他在山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进入了一扇石门。我爷爷问,你梦到了什么?我爹答,我什么也没看到。我爷爷又问,你不是说看见了石门和羊群吗?还有鹿。我爹说,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我爷爷对我爹说砧子山的火焰,一条一条火舌都舔到天了。我爹说,那怎么会?要是那样,我不早就烧成灰了?无论我爷爷怎样说,我爹都说他在半山腰睡着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火和暴雨。我爷爷认定,我爹是病了。
我爹没有病,他在第二天就赶着羊群去砧子山下的牧场了。我爹对我说过,在那座山上,也可能是在山体里面,有一种声音,他听不懂,那不是羊的叫声。嗯,我爹说,那像开门的声音,轰隆隆的,是大石门敞开的声音。砧子山上应该有四扇门,谁能进去,谁就会找到消失的羊群和亲人。
我爹是在我和你娘成婚后第五天走的。
在他咽气前,他告诉我,他又上砧子山了,这一次他听清了,那是水的声音。我看见了一扇门,在山的东面有一块陡立的岩石……
阿日斯兰的叙述终结于一位牧羊长者的离去。说完,他表情松弛,像完成了某种托付。达雅尔想哭,她的近在咫尺的父亲,在一瞬间就老了!这不是那个对哥哥甘迪嘎暴怒的父亲,在说完岩石这两个字之后,她的父亲更像一个刚刚遭遇了某个神秘事件的牧童。达雅尔产生了一种联想,如果在某一天,她家牧场边的砧子山消失了,那她的记忆也就消失了。达雅尔的内心出现了两个形象,砧子山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祖父。这两个人的一辈子都被牧途牵着,他们生前死后的眷恋地,都是砧子山。达雅尔暗自决定,她要让自己的儿子特木齐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牧羊人,这样才能留住对父亲念想。
特木齐说:“姥爷,我要上砧子山!”
阿日斯兰搂紧特木齐,说:“嗯嗯,姥爷带你去。”
阿日斯兰病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萨日娜只能喂他牛奶和小米粥。他躺在那里,长时间说梦话,在梦里喊着自己父亲,眉宇间透着坚毅和笃定。他的梦话重复着砧子山和羊群,还有石门。
萨日娜满面悲戚,常常在佛像前焚香祈求。在夜深人静时,她坐在阿日斯兰身边,握住他一只手,对他说一些往事。阿日斯兰的手是温暖的。萨日娜记得他的阿爸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一个人的体温慢慢变凉,那这个人就快要不行了。
得到消息的达雅尔一家急急忙忙赶回来,随即带着阿日斯兰到经棚的旗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病因。无论给他吃什么药,就是高烧不退。
特木齐跟着父母回来,就坐在外祖父身边,静静地看着他。阿日斯兰睁开眼,好像对特木齐说了什么。特木齐对外祖父点头。阿日斯兰再一次睁开眼睛,对特木齐眨巴了一下。特木齐又点头。
特木齐下炕,走出房门,对着几个长辈说:“今天晚上,我陪姥爷睡!”他扔下一句话,就回身进屋了。
萨日娜本来听清特木齐说什么了,她还是问:“刚才特木齐说什么?“
达雅尔说:“他说晚上他陪姥爷睡。”
萨日娜说:“这个小东西,怕是成精了吧?”
达雅尔说:“妈,咱就随他吧。”
睡前,特木齐偷偷拿了一瓶高度白酒、一个酒盅和一双筷子。他上炕,把酒瓶子塞到阿日斯兰的被子里,把酒盅和筷子放在枕头边,开始脱外衣。他听见外祖父哼了一声,就睁开了眼睛,阿日斯兰这一次睁眼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特木齐又把棉衣穿上了,与阿日斯兰对视。
特木齐伸手掏出酒瓶子,拧开酒瓶盖,倒了一盅。阿日斯兰闭上眼,嘴唇微启。他拿起筷子,用筷子头蘸酒,像外祖父初次让他品酒一样,轻轻点他的唇,然后重复同一个动作。阿日斯兰仰卧着,他张开了嘴巴。特木齐端起酒盅,小心翼翼地将酒喂入阿日斯兰口中。这一夜,阿日斯兰喝了半瓶酒,特木齐喝了半瓶酒。
阿日斯兰睡了。
特木齐没喝醉,也没有睡意,他就那样坐着。深夜时分,阿日斯兰再一次说梦话,特木齐听着听着,就哭了。阿日斯兰的梦语,没有让不到七岁的特木齐感到恐惧。恰恰相反,他被外祖父的话迷住了。
“你从那个石门进去,有一个院子,那里都是树。你往里走,看到七只鹿,它们的眼睛明亮,鹿角很大,有毛茸茸的光。最大的那只鹿会问你是谁,你不要回答,你要继续往里面走。这个时候,光就没了。你不要怕那个陡坡,有冰雪,很滑。要是你听到狼嚎,是一群狼在叫,你也不要怕,千万别往回跑,你往回跑就没有路了,那七只鹿也没有了,只有大沟,深不见底的大沟。你要爬上那道陡坡,光就来了。”
阿日斯兰翻了个身,侧卧着,特木齐看到,外祖父保持着慈爱的表情,眼角上渗出了泪水。特木齐想对外祖父说,我想到你说的地方去。特木齐继续听着。
“那些蛇是在半山腰的,有的盘在地上,有的缠绕在树上,有的在石壁上爬行。是各种颜色的蛇,都睁着小眼睛,吐着蛇信。你爬上陡坡就会看见它们,你就贴着石壁走,别看山下。你要找到一幅岩画,是一个猎人在拈弓搭箭。你找到了,猎人的箭就飞出去了,箭头会射穿石壁,出现一道石门,你走进去,里面就是我们春天的草原,我们的羊群就在你的眼前吃草,达里湖就在你的前方闪着银光……父亲!父亲……我来啦……”
特木齐搂住阿日斯兰,他的眼泪滴在外祖父的脸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天亮了,贡格尔草原醒了,辽远的地平线上再一次闪耀金光。在天地之间,一场盛大的交响乐再次启幕。
萨日娜和达雅尔从对面屋过来,她们愣在那里。阿日斯兰伸开右臂,特木齐躺在上面,右手和右腿搭在外祖父身上。他们的枕头边横放着一个空酒瓶、一个酒盅和一双筷子。
阿日斯兰和特木齐醒了。
达雅尔拿着体温计,让阿日斯兰测体温。阿日斯兰坐起来,笑了。
“我的小勇士来了啊!”他拥住特木齐,然后看着达雅尔,不解地问:“我这好好的,测这个干啥?”
萨日娜喜极而泣,“老东西,你都发烧昏睡十天了啊!”
特木齐对他点头,接着连连摇头。
阿日斯兰伸伸懒腰,动动手脚,开始穿衣服。“我不就是睡了一觉吗?嗯,特木齐,姥爷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姥爷,你进过那个石门吗?”特木齐谁也不看,他看着明亮的窗子,“我也想去那个院子。”
阿日斯兰若有所思,说:“嗯,梦?石门?院子?……姥爷是在梦里去那里了,还带着你,可不咋会知道?”
特木齐说:“姥爷,我听到你的梦话了。”
达雅尔喜极而泣,这个清晨,在她的眼前,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草原上的生活,随着再一次升起的太阳铺展开无比宽阔的画卷。达雅尔想,草原、父母、丈夫、儿子,还有在辽东戍边的哥哥一家,就是她的全部了。作为贡格尔草原上的女人,她可能一生都读不懂砧子山,可她能够读懂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儿子,他们是属于这片草原的三座山峰,她是湖畔的女人,愿意守望他们一生。
阿日斯兰神奇康复,着实惊着了萨日娜。连续几天,她都没缓过神来。还有那个小小的特木齐,怎么敢给昏迷不醒的阿日斯兰喝酒呢?他小小的年纪,也喝得满身酒气。看来,这个特木齐生在草原上,就是奔着酒和羊群来的。
刚刚过了几天,在牧途中,阿日斯兰给特木齐讲了另一个故事。
“达里湖边有一种狐狸,灰毛,尖嘴,小眼睛向上斜歪着,大尾巴,身上带着邪气。那些狐狸就怕我,在湖边,它们见着我就跑,我就拿着弹弓追。狐狸会偷吃鸟蛋,你不知道,那里面可是有天鹅蛋的。有一次,我用弹弓打瞎了一只狐狸的眼睛。我不该打它的眼睛,后来我就把弹弓扔了。”
这一年,阿日斯兰八十岁。
八月,贡格尔草原最美的季节到了。阿日斯兰听人说,横跨西拉木伦河的大桥已经建成,从经棚到乌兰布统的高速公路刚刚通车。
特木齐回来看望外祖父,他是一个成熟的牧羊人了,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一儿一女都在达来诺日镇上学。他的妻子苏珊和他一块在达里湖畔长大,达雅尔在达里湖景区退休后,苏珊接替了婆婆的工作。如今达雅尔住在镇上,照看着孙子孙女。
萨日娜也老了,整天念叨着甘迪嘎。“那个东西啊,咋就不回家来看看呢?”
特木齐扶着阿日斯兰坐在餐桌前。
他拿起酒瓶子,站着微笑道:“姥爷,咱爷俩整点儿?”
萨日娜坐在对面,神情欣慰满足。
“就喝两口。”阿日斯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