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枝,1984年生,安徽南陵人,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硕士。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首奖。已出版长篇非虚构作品《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散文集《拔蒲歌》《八九十枝花》。
晚上睡觉前,妈妈跟我打招呼:“明天我跟你爸要到新坝埂那里去搞秧田,要忙一天,你明天早上起来自己搞些东西跟宝宝吃,我就不管你了。”
我连忙答应。因为白天要带小孩,有时写东西,只能等夜里小孩睡着了写,好不容易将他哄睡以后,已是十一二点,或者就算不写东西,我也舍不得睡觉,借着微弱的夜灯再刷一会儿手机,早晨总要到八点多才能起来。屋子隔音很差,总是很早被爸妈起来的声音吵醒,再也不能真正睡着了。这工夫一般爸爸已到田里忙过一畔,而后回来吃早饭,妈妈也忙完了家里洗衣服、打扫卫生诸般事情,有时还和爸爸一起到田里忙一畔,再回来做早饭。
有时候宝宝醒得晚,我给他穿好衣服出来,爸妈已经吃完早饭,下田去了。堂屋和灶屋门开着,外面阳光从灶屋窗户射进来,映得背阴的堂屋也是亮的,一个家是醒来的样子,但是静悄悄的,没有声音。这一星期他们的工作是搞双晚稻的秧田,泡稻种、做秧田、铺秧膜、撒泡好的稻种。推一辆铁制的两轮小推车,车上绑着整整齐齐架好的塑料秧膜和锄头、刀耙诸样事物,爸爸推着车子,妈妈拎一只竹篮,里面装着茶壶和两根黄瓜,这样在田里忙一上午。除了田里的事外,又见缝插针地忙一些菜园里的事,爸爸还想到田里装一点龙虾回来给我们吃,妈妈则想着多做些花样,留在家里给我和宝宝饿的时候吃。想到妈妈这样忙,还要为我操心,因此她能稍微为我少做一点,我都会感到高兴。
第二天早晨,我走到灶屋里,发现小台子上摆着吃的东西。碗用碟子扣着,不锈钢炖锅上盖着盖子。揭开来看,一碗酱油鸡蛋炒饭,一锅洋芋(土豆)肉丸汤。果然妈妈临走前还是忍不住把我和宝宝的早饭做了。她是那种能为人多做一点事就一定要为人多做一点事的人,从我们小的时候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我把洋芋片和肉丸夹出来,放进塑料餐盘里,把小孩抱进他的餐椅给他吃饭。上午我一直在门口陪他玩,有时候,因为看得厌倦了,需要独自待一小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好让自我能从那无尽的疲乏中稍得一点恢复,知道他喜欢玩水,我便从灶屋接一瓢水,拿出爸爸舀酒的一只小不锈钢端子,给他蹲在门口上午阳光尚未移照过来的阴影里,拿这端子舀水玩。大燕子在屋里屋外飞来飞去,给窝里的小燕子找食吃。我走到堂屋看,只几天时间,小燕子似乎又长大了一些,两只胆大的趴在窝沿边,露出一点点头和背上的羽毛来,只是看不出一共有几只。
这只旧窝坐落在堂屋墙上挂的日光灯管上,是前几年爸爸刚从城市回到乡下继续种田时燕子来做的,如今总也有四五年,家里燕巢的历史,则已有好几十年。从我记事时起,堂屋北墙靠近屋梁的位置,就是如今日光灯所在的地方,便一直有一个燕子窝。不同于如今燕子在家里筑巢的少见,那时候乡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燕子窝,以至于把没有燕子的人家显得可怜了,因为他们家竟然不受燕子的欢迎,换句话说,不受燕子的护佑。而每一只自家巢里的燕子,在小孩的心里,便有了自家燕子的感觉,不同于屋外随随便便飞过的其他什么鸟儿,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伙伴。虽然我们从来也没有伸出手去捉过它们,没有抚摸过它们漆黑的羽毛、张开来并不显得好看的大嘴或细缩的小爪,也从未费心去为它们寻觅过一丝一毫的食物(它们也并不需要),但还是就如同喜欢亲手喂养的鸡雏或鸭雏一般喜欢着它们。甚至因为小鸡小鸭长大了会变丑、失去人的喜爱,而燕子长成后体形是那样美丽、流畅,在天空中划下峻极的飞翔的黑影,使我们对它的喜爱不但不会减弱,反而是增强了。我们相信,燕子确实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智慧,否则其他的鸟儿,怎么就不晓得到人家的家里去做窝呢?我和妹妹念小学五年级时,家里又有另外一件事向我们证明它们格外的聪敏。那一年家里推翻了原先的土墙瓦屋,建成了如今这座水泥砖墙的两层楼房,第二年春天,就在我暗自担心燕子会不会找不到家的时候,它们又飞回来了,在堂屋拍打翅膀巡视一番后,几乎是未加犹豫,便在从前相同的位置重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窝。似乎在它们的头脑里早已存储了一个极其牢固的模型,因此完全不需为房子已变成了另外一个而惊慌失措。
我们对于燕子这份无可置疑的爱,一直延续到打工潮在乡下弥漫开来,人们纷纷关上家门,离开乡下去城市打工的年代。乡里但凡能出去觅到一份活计的,都出去了,少数还留在家里的,也多是因为要照顾老弱,比如我爸爸。空出的房子家门紧闭,有的后来就没有再打开过,有的则只在逢年过节时才短暂地开启,燕子自然是无法再回到过去的巢里,从前我常想,农村和郊区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之后,除了少数还一直有人住的房子,现在的燕子都到哪里筑巢呢?我和妹妹去上大学以后,过了几年,爸爸也到南京打工。爸爸不在家时,家里的房子有几年给奶奶和表弟住。我奶奶不喜欢燕子,嫌弃它们屙屎屙到地上脏,总是用竹竿将它们撵出去,有一次甚至将墙上的窝捣掉了,慢慢的燕子也不再来,直到爸爸重新回来。后来世异时移,风气不觉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们开始把燕巢与燕屎视为麻烦的东西,不再像过去那样,将燕子看作家庭泛化的守护者。过去乡下人家每日开门,少有风扇,夏天晚上取凉,都靠晚饭后走出来,在村子里打扇闲聊。为了让凉气进屋,堂屋灶屋门也都开着,不会关得那么早。如今有人的人家,黄昏时早早关门,在家里吹风扇看电视,偶尔出去走走,也都是关上门到村子外水泥路上绕一段。怕黄昏时蚊子起市,飞进屋里,门关得晚了,便是一屋的蚊子。燕子倘若在家里做了窝,等到小燕子出生,天擦黑时老燕子还在外面衔虫,无法早早进窝,一般人家都不愿给燕子留门。想到燕子有家不得回,心里只觉得可怜。这是在还有人住的人家稀少之外进一步的困境,并不是随便去劝几句便能解决的——何况谁会去劝这个呢?
中午妈妈提前十几分钟回来做饭,想在田里多做会儿事,到家已是十二点过。前一天剩下的肉菜一起放在锅里热一热,早上烧的洋芋肉丸汤热一热,再炒一碗菜园里掐的空心菜,这一餐的菜就很够了。主食是面条——面条煮半熟后,另起锅加开水、拍碎的蒜瓣、酱油、盐煮开,将面条捞进去,小火煮开,再捞出来,舀一勺辣椒面到上面,再热一勺油泼到辣椒面上,拌匀开吃。这一盆油泼面十分好吃,我忍不住连吃三碗。吃饭时村里的昌爹爹来要爸爸上午问他借的大扫把,爸爸说:“还在田里,晚上洗干净了再还你。”一面敬一支烟给他,拉他在门口小竹椅上坐一会儿。我们小的时候,昌爹爹就已经是爷爷辈的人了,他一辈子没结婚,是村子里为数不多不凶小孩的大人,因此我们以前就不怕他。前几年乡下推行垃圾清理政策,各家垃圾都扔到村口和村道上设的垃圾桶里,不再像以前一样倒在门前空地上或者水塘边,昌爹爹做了村子里的清洁工,时常能看到他套着一件在乡下看来有些突兀的橘红色环卫服,把村道上垃圾桶里的垃圾倒到小车里去。过去他看起来并不老,到这几年,再看到他时,便会惊觉衰老的力量已在他身上肆虐得十分明显。他点着烟说:“下午村子里要铺路。”
爸爸说:“下午就铺啦?”
村子里要修水泥路,昨天在村子里闲聊时我才听人说起。前些年乡里修的水泥路,只是贯穿远近的村道,但村子里面还是土路。如今则要在村子内部将水泥路修到各家各户门口,不独我们村,上下村子都要修。
昌爹爹说:“嗯,上午在大队部听他们讲了。”因为搞卫生的缘故,他经常要到那里去。
很快他抽完烟走了。吃过饭,爸爸要到房间里歇一会,这样热的天没法接着下田。妈妈收拾碗筷,洗碗洗锅——只要妈妈在家,爸爸是不做这些事的。我也哄着宝宝去睡,等到他终于睡着了,轻手轻脚爬起来,才发现妈妈还一直在灶屋里忙。
我说:“妈妈,你在做么子?”
她说:“我做得些豆沙心和糖心的糯米粑粑,又煮得些糯米饭,等下冷得做甜酒(酒酿)给你们吃。”
果然灶台上两只碟子里盛着些做好的粑粑,糯米饭这时候也已煮好盛出,正一块块摊在案板上晾凉。
我说:“我又不吃甜的粑粑,爸爸也不吃糯米的东西,你做这些干么?不能歇下子吗?”
她一面用锅铲的木柄头把将去年从过村串乡卖酒曲的那里买来的一粒灰白的酒曲丸子捣成碎末,一面答:“噢——粑粑你们不吃,甜酒不吃么?等过两天甜酒焐好了,你在家白天饿了就能煮酒酿小圆子吃——你爸也喜欢吃,夏天那冰甜酒他不晓得多喜欢吃,一吃吃一大碗。”
末了又说:“粑粑你们不吃我吃,你家爹爹(外公)家奶奶(外婆)喜欢吃,等下下昼晚我送些上去给他们。”
“中午不睡觉你不太累了吗?”
“哪能睡啊?家里一堆的事,田里还一堆的事,马上等下又要到田里去了。”
“所以喊你少做些吃的啊!”
“不做吃的也有其他事情要做,没得歇的,你还在喂奶,饿了家里一点吃的东西都没得哪行?”
午后村中大路上,有人驾着装满碎石的卡车来,往路面铺一层灰白尖碎石子。晚上等了很久,等到天都要黑了,爸爸妈妈才从田里回来。吃晚饭时,村子上郑德明来了,和爸爸商量铺路的事。原来是郑德明想把路铺到他家门口,这样以后他的儿子女儿回来时好直接把车开到家门口(哪怕他们其实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过家了),但他家在村子边缘,前面几户人家挡着,旁边又都是水塘水田,便想从村道旁一块田里傍一部分路出来,接上我家在那边的一个小鱼塘的塘埂修过来。这条塘埂,许多年前村子里还有许多人的时候,原是郑德明用二分田和爸爸换了,将塘埂拓宽了一点,可以从大路上通到他家。后来村里人少了之后,郑德明一家许多年不在家,住在水塘前面靠近大路边的人家,便将自家楼房的猪圈和院子用水泥砖砌大,将那条路堵住了,又在塘埂上种了几棵加杨。如今小鱼塘边郑德明想借路的那块田,原本也是我家的,许多年前鱼塘边这户人家做楼房时,用一块离我们家近的田和爸爸换了这块离他家近的田。谁承想如今郑德明检查出身体不好,忽然一个人回家住起来了呢?他想自己出钱修一条到自家门口的路,觉得这塘埂当初是自己用二分田换来的,如今却被堵住了,自己有充分的傍田修路的理由,但他刚把塘埂上的加杨砍了一棵,塘旁那户人家就不干了,非但不愿把田傍一点出来给他,还要他赔400块的树钱。
两边胶着不下,郑德明想到这块田原是爸爸种的,于是来找爸爸,同时拉了个伴来给他说项。爸爸两边不愿得罪,只说田已经换了这么多年,同意他肯定是同意的,只要塘边那户人家同意了就行,不然看看大队部怎么讲,让大队调解调解?他也不赞同那户人家要钱,毕竟那条塘埂从前是郑德明出田修的,却被他家挡住了不是吗?没有经过人家的同意,在实际上不是自己家的塘埂上种了树,如今被砍了一棵就胡搅蛮缠起来,到底是谁不讲理呢?
在旁边听了会儿,带宝宝到场基上看星星。夜里星星尤亮,在西北边低低的天空上,一颗大星黄黄地亮着,润泽而醒目,是金星。望得见北斗星——多少年了啊,又在夏天的夜晚看见北斗星巨大的勺子,只是身边再无同伴指认。从前夏天,等到天再热一点,差不多暑假时候,晚上我们就很少再在家里睡了,吃过饭,躺在摆在外面的凉床上玩,偶尔用扇子或两手,捕捉身边掠过的一两点萤火虫。或是到有电视的人家看一两节电视(那是我们最喜欢的事,但要经过爸爸的同意才行,因此总是很难得),等时间再晚一点,到八九点钟,就抱着竹簟和被单,到有水泥平顶的人家楼顶上睡觉。村子里最早的水泥平顶房就是郑德明家的,这房子只有一层,说起来并非是因为他们家那时候相比于其他人家来说多一点钱,而是因为他母亲在台湾待了多年的亲戚,终于得回大陆探亲,给他们带来了村子上最早一台彩电,可能还有一点可用于盖房的钱。郑德明的女儿比我和妹妹大两岁,过去我们常常到她家平顶上过夜,或是千方百计地趁着爸爸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在黄昏或夜晚偷偷跑去那台彩色电视机前看一会儿动画片或琼瑶电视剧。到初中我们成为同班同学,就更亲近一些,暑热的下午,不需要放牛的时候,我们也常常聚在一起,在那因为吸收了夏日骄阳而变得格外闷热的房间里,随便说点玩点什么。几年过后,当村里人开始纷纷拆掉土墙瓦屋盖起两层楼房时,郑德明家的房子也并没有加盖,而是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始终保持着那一层平顶水泥房的样子。自己家的楼房建起来后,盛夏的晚上我们就很少再到别人家去,只在自家楼顶上睡了。黄昏时拎一桶水上去,泼在楼顶上,到天黑水已经蒸发干了,但躺在竹簟上,身下晒了一天的水泥地还是没有完全褪去燥热,因此我们总要先坐着,说一会话,等到竹簟凉了才躺下来。眼前星星极其繁密,银河如同铺泻,我们不知这世上有天文学,熟极的不过是北斗七星和那银河两边永隔相望的牵牛、织女星,想着牵牛织女的故事,为那被盈盈一水间隔的家人感到伤心(那时候也还没有人教过我们思考牛郎拿走织女的衣服究竟是件怎样的事)。到我们上了不同的高中以后,就很少和郑德明的女儿再在一起玩,后来大家逐渐开始上班以后,他们似乎就再也没回来过,这些年我几乎再也没见过他们,直到郑德明独自因为养病回来。
虽然白天那么热,入夜后气温却飞快地凉快起来,场基上气温尤其舒爽,只是早已没有人会在外面乘凉说话了。夜里过十二点后,吹风扇也嫌冷,把风扇关了,也不盖被子,就这样可以很好地睡到天亮。好容易把小孩哄睡着后,怀着微微的忧愁与过度的疲倦,在纯然的黑暗里躺着,听到一种类似发动机的声音。谁家这么晚还在开车呢?或是天上的飞机飞过?声音许久也不歇。隔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声音就来自我的床头。黑暗里睁大眼睛仔细看,是一只很大的甲虫,在不停鼓动着硬翅。我不敢开灯看,或是把它移走,怕吵醒小孩,就这样忍耐地听着,终于,过了一会儿之后,甲虫也歇息了。
第二天早上,早饭后,爸妈坐在大门口的阴凉里,把前两天买回来的一摞崭新的秧膜一张一张撕开,再重新摞成摞,以防一会儿到田里做事时不好撕开,耗去太多时间。这时郑德明又来了一趟,仍是说修路的事。黄昏时,门口来了两个人来进行调解,想是郑德明已到大队部说过修路的事了。然而其实也无可调解:爸爸是绝不反对郑德明傍田修路的,只是田现在不由他种,便不能在这时硬要将田换回来,平白无故地得罪人。一切只看水塘边那户人家同不同意而已。爸爸反复强调的只是他不反对和只要塘边那户人家同意就行。因此我看起来很陌生的那两个人也只是在场基上站着,寥寥说上几句而已。其中一个说他是我姐姐的初中同学,我仔细看了看他,找不出一丝旧日相识的痕迹。这时大风刮了起来,很快乌云墨黑,几滴雨点落下,村委会的人随之撤退,大雨迅速落下来了。终于,几天之后,郑德明找村上另外一户人家说好,从他家菜园借了点地,从那边绕了点路,经由塘埂没植树的一边,把路通到他家门口了。
离端午只剩三天,端午的气氛渐渐起来了。南瓜在清早开出咸鸭蛋黄色的花,青绿的、扁圆的小南瓜在毛糙粗大的绿叶底下悄悄结出来。是最近几年城市里流行的“贝贝南瓜”,而不是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会长成磨盘一样大的疙疙瘩瘩的大南瓜。门口前两天刚刚铺下去的秧膜里,双晚稻种冒出了白根和一丁点隐约的绿芽。早稻秧苞裂开,就要抽出来,田畈里一片密不透风的绿。过去人工栽的秧田是不会密到这种程度的,不过爸爸以这种密度为傲,那是他试出来的尽可能提高产量的密。一只大眼睛细身子的豆娘轻轻在塘埂上飞来飞去,在这片稻叶上停一下,在那片稻叶上停一下。我已过了喜欢捕捉昆虫的年纪,害怕可能伤及它的翅膀,因此只是目送它飞到别的地方去,带着一点已失去观察它们的兴趣的百无聊赖——豆娘是很容易捉到的。豆角架子上开紫色小花,细细长长的豆角挂出来。红苋菜长得很高,在塘埂弯处,年年长出一片萍蓬的地方,萍蓬油亮的黄花也举出水面了。
妈妈提前裹了一次粽子,仍是趁中午在家的时候,煮熟收在碗橱里,之后每天下午出门前,就焖几只在大锅里。还没有给小孩断奶,每到下午我便觉得饿,走到灶屋去找东西吃,揭开锅盖,锅里有粽子,灶上有甜酒,爸爸妈妈照例到田里做事去了,大燕子仍旧在屋里屋外飞来飞去,给小燕子找食吃。这光景使我产生一种微微奇异的错置感,仿佛笼罩在身边的是童年的空气。现在小燕子露出得更多了,站在窝底下,可以看见四只。到端午前两天,姐姐们提前从城市回来,第二天清早,我们去县城买应节的东西。早上又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东门卖菜的街上已有卖艾草与菖蒲的摊子。艾草菖蒲都捆得十分大束,街边商铺有提前买了的人家,买好就直接将它们放在门口倚着,并不等到端午那一天才摆出来。也有卖西瓜的,拖着从前十分常见的板车,或是骑着电动三轮车,这样的西瓜摊子,里面的西瓜通常都还保留着一点藤蔓和叶子,显得像是刚从田里摘回来,是从前本地卖西瓜的样子。三姐说这些人多只是瓜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卖西瓜的那样,拖着板车从乡下走十几二十里路到县里来卖瓜;不过是用板车装着,容易使人相信他是自家种瓜的农民罢了。然而无论如何,西瓜使人见了便觉可亲。也有在地上卖粽叶的,身前垫一大块油布,粽叶一沓一沓捆好了,堆在布上,等着来往的人过问。然而这几年乡下买粽叶的也渐渐少了,十多年前,不知最初是谁在门前种了几丛山上挖回来的箬竹叶,村里人见了,讨到自家门前种,渐渐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几乎每个村子总有一两户人家门前种着一丛箬竹叶,村里人要包粽子,就到这户人家门口去讨一点。但自家种的粽叶终究没有街上卖的好,大概因为种得过密,竹子长不好,叶子大的不多,也常常过嫩,包的时候筷子一戳就破了。不像街上卖的粽叶,大,完美,一片一片很整齐地叠着,在清晨雨水的浸淋之后,一捆捆碧绿阴阴。但妈妈说现在的粽叶不像过去从山里打来的粽叶那样有香气,就是街上卖的,也都是人自家种的,不是上山打的了。
回来三姐腌酱黄瓜,妈妈在一旁包粽子。包的是红豆粽,而不是本地常见的饭豆粽子,因为家里只有红豆。我小的时候很爱吃饭豆粽子,这是贫瘠的生活里比对出来的美味,因为本地的粽子只有饭豆粽和纯糯米的白粽子两种,饭豆形如弯月,比红豆大而有斑纹,吃起来粉粉的,在小孩子的心里自是比什么也不加的白粽子更受欢迎。离开家这么多年后,我对粽子的兴趣早已不像小时候那么热烈,但还是爱看家里的粽子,喜欢那朴素的口味,也喜欢看妈妈包粽子。红豆洗净,微微撒上一层盐,糯米是爸爸去年种了碾回来的,此时量出一大筲箕篮子,水里略略淘过,把从屋后人家门前摘来的几把粽叶在水里煮过,抹布一张一张洗干净,浸在冷水里,妈妈便在灶屋的小台子边包起来。从小到大,我在这桌边看她包过那么多回粽子,每次再看见时,心里还是感觉高兴。也许我喜欢的,只是过端午这件事情,空气中微微涌荡着的不同寻常的生活的气氛。今年妈妈包的是那种矮矮胖胖的三角粽——如同几年前附近镇上某村一座北宋墓中出土的粽子一样,但从我小时候到现在,地方上通行的其实都是像冰激凌甜筒一样的尖角粽。我问妈妈为什么要裹这种胖粽子,她说,这种形状能裹得更紧一些,你们不是喜欢吃紧粽子吗?
塘埂上爸爸种的桃树,结的桃子留到姐姐的小孩们回来吃,到现在常被雀子们看上,最好的啄出个大洞,今天又啄去两个,我们索性将它们全都摘回来,放在一只大红塑料筲箕篮子里,有十五个。绿底上小片的红,像冬天冻得起了红丝的小孩的脸,此外许多黑色的小圆点,是在自然的风雨里径自成熟的桃子的模样。宝宝很高兴,摸着筲箕篮里滚滚的硬桃子,嘴里喊着:“桃子,桃子!”觉得是很大的宝物。大人们给他洗了一个,让他抱在手里玩。堂屋大台子上摆着一盒绿豆糕,不知谁送来的,透明长塑料盒里两层绿豆糕,淡绿色的粉糕,每层切作方正的小块,上面撒一点白芝麻,中间隔一张白纸。这正是我们小时候端午所吃的那种绿豆糕,里面浸满了麻油,我有点想吃,经过时拈了一块在嘴里,粉粉的很好吃。
因为雨,田里的稻和菜园里的菜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了起来。一夜过后,大田里扬花的早稻已有了一半,秧模里的双晚稻种,现在站在田埂上也已能看得见明显的碧绿一层了。田畈里柔和的风声,此外层叠起伏的鸟鸣,在电线上,树头中,说不出名字,反复啼鸣不歇。人在乡下待久了,有时会自动忽略这些声音,只有主动意识时,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田埂边菜园里,丝瓜架上的丝瓜已经能吃,爸爸摘了两条回来,吃了今年的第一餐。前一天看见爸爸种在门前一小块空地上的秋葵(咖啡黄葵)开花了,今天就发现已经开始悄悄在结秋葵。秋葵边种了八棵茄子,六月初株苗还很矮细,今天走过去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结了七八个小拳头大小的茄子了。爸爸站在门口,喊姐姐家的小孩子们:
“来跟公公一起到田里去收装龙虾的笼子喽!”
大一点的小孩们闻风而动,跟在外公后面,往田埂上去了。不多时爸爸背回一只大蛇皮袋,往大澡盆里一倒,一大堆红得发黑的龙虾。很快它们便举着钳子在盆里嘁嘁喳喳爬起来。原来是爸爸之前几个早上用笼子装来的,一直放在新坝埂边家里一块地势低涝的荒田里养着,只等端午的时候大家回来吃。妈妈包粽子时,外婆从大坝子上她的家慢慢走过来了。她的身体已不太好了,于是在灶屋门口一把椅子上坐着,看我们做事,偶尔说几句话。堂屋里,每隔一两分钟,小燕子就一齐叫起来,那是老燕子衔食回来的信号,吸引着人的注意。坐到堂屋凳子上看,小燕子体形渐丰,窝里已显得小了,抑或是热,都探出大半身子来,在窝沿边等候。老燕子一飞进来,小燕子便立刻张嘴,一起激鸣起来,老燕子就在窝边扑着翅膀,把飞虫往叫得最凶、比较靠外的那只嘴里一塞,只几秒钟,就又飞出去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