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太史公谓韩非引绳墨[1]、切事情,悲其为《说难》,而不能自脱[2]。嗟夫!非之为《说难》,非之所以死也。
今人君无贤智愚不肖,莫不欲制人而不制于人,测物而不为物所测。然卒为揣摩智士之所中,而不能脱其要令者[3],彼士也阴用其术,而主不知,故因势而抵其巇[4]。使知有人焉玩吾于股掌之上[5],而吾莫之遁,虽无信臣左右之谗,其不能一日容之也决矣。
且古今著书立说之士,多出于功成之后者,不然,则无意于世以潜其身[6]。今非方皇皇焉入世之网罗[7],独举世之所忌讳者,纵言之而使吾畏,亦可谓不善藏其用者矣[8]。不然,非之术,固士阴挟以结主取济者[9],非独以发其覆而为祸首[10],岂不悲哉!
吾观老子之书,以柔为刚,以予为取,处万物所不胜[11]。而视天下不婴儿处女若,宜有难免于雄猜之世者[12]。然则老子之不知所终[13]”,其已知及此哉!
注释
[1]太史公:司马迁。绳墨:木匠画线用的工具,比喻规矩和法度。《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
[2]自脱:使自己脱离说君的危险。《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3]要领:提起衣服的腰和领,襟袖自然平贴,比喻主旨、纲领、关键。要,即“腰”。
[4]巇(xì):罅隙。喻指薄弱处。
[5]股掌:大腿和手掌。玩于股掌,意为容易地把握和操纵。
[6]潜:隐藏,深藏。
[7]皇皇:同“惶惶”,匆忙貌。网罗:捕鸟的工具。
[8]藏用:《易·系辞上》:“显诸仁藏诸用。”把自己的才能和功用深藏起来,不让他人知道。[9]阴挟:暗中怀抱、掌握。济:成功。
[10]发其覆:揭开覆盖遮蔽之物,使露真相。《庄子田子方》:“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11]不胜(shēng):担当不起,承受不住。
[12]雄猜:心志雄大,多疑猜忌。
[13]不知所终:据说老子见周朝日益衰微,便决心隐循起来,写下五千字的著作,出关而去,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译文
司马迁(太史公)说韩非子(韩非)能够依据法度准则来评判是非,切中事物的要害,却悲叹他写了《说难》这篇探讨游说君王之难的文章,自己最终却不能逃脱游说的灾祸。唉!韩非写作《说难》,正是他招致死亡的原因啊。
如今的君主,无论贤明、智慧、愚蠢还是不成器,没有一个不想控制别人而不被别人控制,揣测他人而不被他人揣测。然而他们最终往往被那些善于揣摩、工于心计的谋士所算计,而不能摆脱这些人设下的圈套。这是因为那些谋士暗中运用他们的权术,而君主却察觉不到,所以他们能利用形势钻君主的空子。试想,如果君主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能像玩弄小物件一样(玩吾于股掌之上)轻易地操控自己,而自己却无法逃脱他的掌控,那么即使没有宠信的大臣和左右近侍的谗言陷害,这位君主也必定一天都不能容忍这个人存在了。
况且,古往今来著书立说的人,大多是在功成名就之后才做这件事的;要不然,就是那些无意于世俗功名、想要隐居保全自身的人。如今韩非正急急忙忙地(皇皇焉)想要进入这个充满罗网的世界(指政坛),却偏偏去大肆宣扬(独举世之所忌讳者,纵言之)那些君主最为忌讳的统治之术,并且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使君主感到畏惧。他这样做,也可以说太不善于隐藏自己的锋芒和作用了。否则,韩非的那些权谋之术,本来就是谋士们暗中掌握用来结交君主、获取利益的工具。韩非却偏偏要把它揭示出来(发其覆),成为了(因揭示这些权术而)招致灾祸的带头人(祸首),这难道不令人悲哀吗!
我看老子的书,主张以柔弱为刚强,以给予为获取,处在万物都不能伤害他的境界(处万物所不胜)。他把天下人看得连婴儿和处女都不如(意指天下人对他构不成威胁),按理说应该能在那些强者互相猜忌的时代(雄猜之世)免于灾祸。然而老子最终“不知去向”(不知所终),他大概早已预见到(在那种世道下难以保全)这一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