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曾获《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李杜青年诗人奖、茅盾新人奖、大地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部文学奖等。曾参加第31届青春诗会,2017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现为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搬山寄》。
七十二疑冢
多年来,我赡养过的孤寡老人
已逐一离世,只为我空留下
这孝子的美名。多年来
我收养过的一群懵懂顽童
在浮世上,散落成昏睡的酒鬼
亡命的赌徒,轻浮的浪子……
多年来,我苦心经营
一个个落难的家族、绝望的村落
荒废的州府,我成为暴虐的君王
阴险的阉人、凶悍的贼寇、无望的草民
……我独自存活在这众生避之莫及的异域
多年后,我走到天际尽头,回望
我的七十二个疑冢,像望向自己
七十二个曾熙攘于世上的替身
而现在,他们埋身黄土之下
再无声息,像终于回家,也像负气出家
再无悲喜,像不谙世事,也像参透世事
山坡羊
枯草伏地,霜迹如一缕缕孝布
而落叶是永不返乡的游子
羊群呵着白气,挨挨挤挤
从我身边,缓缓漫过
像一群白发人,来告别我这黑发人
它们的胡子上,总是挂着泥土
和草屑,吃过很多苦的样子
我每次伸出掌心,都会有一只
走过来,用舔过大地和野花的舌头
舔一下我,那暖流,长久弥散不去
我目送它们走上悬崖
而心头,却久久沉浸在一群
食草动物,赠予我这个杂食者
摸顶与赐福的
恩典之中
无题
荆棘丛中,蜂飞蝶舞
一根根尖刺,巧妙避开了
小东西们斑斓的翅膀
我如果变成一只更小的昆虫
那些倒立的尖刺,也一定会对我
这具庞然大物,抛却防备之心
像羽毛一样,飘逸、轻盈,柔软下来
甚至化为一簇簇,令蜂痴,使蝶醉的野花
弥散出,世所未闻的幽香
如果在这伟大的幽香中,矗立良久
想来,我也会慢慢削去内心中
丛生的尖刺,幻生成毛羽、花瓣
我也将一片片、一朵朵,弥散开来
做个不拘形迹,自得其乐的无名小厮
与神仙书
我们的神仙,仿佛一群被豢养的
闲人,但也谈不上无所事事
总有人会邀请神仙,光临
这几近绝望的生活
央求他们能睁开眼,俯下身
探望一下,那个病入膏肓的孩子
慰藉一下,那个欲哭无泪的母亲
如果,诸神还有多余的精力
不妨老熟人一样,坐下来
絮叨几句。亲爱的神仙啊
我这个不安、无助的无神论者
明知,所谓的庇佑,不过是
美好的虚构,却总是忍不住
用冰下求救的嗓音,祈祷
以火中逃生的姿态,忏悔
这些宽袍大袖的神仙
也有着,一张张人类的面孔
他们之间,有没有如我们那般
彼此猜忌、蔑视、攻讦……
有没有一个神,会膜拜另一个
会跪在另一个神面前,像我们这样
越祈祷,越无助;越忏悔,越记恨
有时候,我也借神的名义,起誓
又往往,以“不过凡人尔尔”的
借口,把自己所有的难堪
急匆匆推托,轻飘飘放过
有月
有月,无光。在汽笛、霓虹
叫卖声的混乱里,月光
这么轻柔的东西,早已无力
俯身人间。我看得出
月亮的焦急。它在街衢上空
精疲力尽,依然不停抖动着
它苍白的身体,像有什么
要托付,要赠予
可惜,我失去了古人们,耗尽一夜
去等候月华四溅的耐心
我总是匆匆逃回四壁之内
置身于一盏灯下,去怀念月亮
我总以为,逃离了月亮
也就逃离了,月亮在人世间
那轻飘飘,若有若无的命运
濒死体验
那遥不可及的
骇人的死亡,正在我身上
一点一滴,发生着
也许,我错以为的余生
不过是冗长的回光返照
我所有的愉悦、唏嘘
我喜不自胜与痛不欲生的
一切,也不过是一场
无望的濒死体验
保安
他们站得笔直。这笔直
与年龄无关,与心情无关
与寒风,赤日,雨雪无关……
他们侧身在酒店门口,一次次
举起手臂,向每个进出的陌生人
敬礼,仿佛有着世界上最好的
耐心与修养。夜晚了,最老的
那个保安,佝偻在花池边
咀嚼着什么,吞咽着什么
仿佛白日里所有的笔直
都只是他竭力维持的幻象
而此刻,他仿佛被抽掉
浑身骨头,才渐渐显露出
一只软体动物
疲惫而羸弱的真身
所见
泥泞小道的尽头,一座湖泊
在林荫下闪闪发光。一叶
闲适的小舟上,木桩般
灰茫茫,站着几只鸬鹚
——我也曾梦想过
既可冲天一飞,也能潜水而行
而如今,目睹鸬鹚们
无数次被勒紧,又无数次
被挤得呕吐的喉咙
我想,是时候放下从前的野心了
往后,不妨成为眼前
这条拙劣、粗陋的小舟
风一吹,浪一打,就一副
心神不安,难堪大用的破败模样
小站
这山中小站,已凋敝多年
斑驳的候车室内,秋风夺窗
惊羽渡门……几排座椅上
堆满了飞蛾与爬虫的尸身
仿佛这些虫豸的死,加重了
这些座椅的残缺与颓废
再也无法安放,那些热气腾腾
辗转于四海的肉身。椅子们东倒西歪
困厄在这荒废的车站里,仿佛一群
还乡无力的断肠客
抑或,离家无计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