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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1期|罗日新:巴图姆往事(中篇小说...

2025-11-24 13: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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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日新,一九六三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武汉科技大学兼职教授。青年时代在大冶钢厂工作,写作并发表小说多篇,二〇〇八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钢的城》,第一部、第二部分别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二〇一九年第五期、二〇二二年第一期。单行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获中国图书评论学会月度“中国好书”、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二二年度二十大好书、中国出版集团二〇二二年度好书及湖北省第十一届屈原文艺奖、第八届湖北文学奖。

巴图姆往事(节选)

罗日新

一  母狼

我叫老罗,曾经也叫小罗、大罗,当然不是C罗。

认识我的朋友,都说我是有故事的人。

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只不过,有些人的故事隐藏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里,而我的故事略有一些传奇。这与我的职业有关,我是……怎么说呢,我的职业,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且容我卖个关子,不将真实的情况全盘托出。那么,暂时可以这样说,我是生意人。我年轻时当过兵,最高军阶是一级上士,因此,您也可叫我一级上士先生。转业后,在湖北炼特殊钢材的临江钢厂当过车间主任,后来跑销售,销售的主要产品,是专用于石油开采的设备。跑业务这么多年,我听过许多人的故事,也讲过许多的故事。我会讲故事的才能,也帮我做成过不少业务。因为工作关系,我跑了世界上很多产石油的国家,若要问我,哪个地方给我的印象最深刻,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巴图姆。对,就是巴图姆。

我是搭乘一辆水罐车前往比锡油田的,司机是个闷葫芦,于是我就化身为话痨,一路唠唠叨叨。原定傍晚六点抵达,不料途中遭遇了沙尘暴。这个季节,正是荒漠天气最为恶劣之际。沙尘暴犹如急速旋转的旋涡,卷起漫天尘土与沙砾,遮天蔽日,将天地混为一色,混沌不堪。那些年,沙尘暴特别多。我在新疆时,到油田宿营地,十有八九会遇见。不过这次遇见的沙尘暴还是有点不同往常,沙丘像暴风中起伏的海浪一样,时而隆起,时而瞬间消失。我们的水罐车就像风暴中的一叶小舟——这个比喻有点老套,但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形象的比喻了——好在水罐车司机木卡尔西经验丰富,一路有惊无险。

沙尘暴刮了两个小时,直至晚上八点钟才逐渐平息。不知你们是否见过沙尘暴过后,世界的声音仿佛突然之间全部消失后的宁静与大美。一轮明月高悬于空旷的荒漠之上,照亮四周。在这片沉寂中,终于能隐约见到芨芨草、骆驼刺等稀疏植被,还有几株粗矮的胡杨、灰褐色的梭梭树,它们在清冷的月光下傲然挺立。随着沙尘暴的退去,气温也急剧下降,路面上的沙粒被月光映照,仿佛覆盖了一层银白的薄霜。

太美了。

我摇下了右手边的车窗,吐干净嘴里的沙子。冷风如刀,我顿觉精神一振。

你知道吗,老木?我说。木卡尔西没有理会我,他对我叫他老木有点不高兴,但我固执地这样叫他,我说你也可以叫我老罗。我想对老木说,此刻我想到了李白、高适,想到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说起这些,是想告诉读者朋友,我看上去像个粗人,或者说像个精明的生意人,其实内心也有细腻文雅的一面。木卡尔西,也就是我嘴里的老木,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当地人,他不知道中国的李白和高适。我多次询问井队的情况,他总是以简短言辞搪塞。他的情绪似乎一直控制在冰冷的状态,让人怀疑他是否会笑。就在我以为他是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时,他突然兴奋地喊叫起来。

噢!噢噢!

我说,咋啦?

看。

他右手松开方向盘,朝右前方一指。清冷的月光下,一只狼拖着尾巴,傲然立于远处的沙丘之巅。老木几乎没有犹豫,一脚油门就奔狼立着的沙丘而去。车身一阵剧烈颠簸,幸亏我反应迅速,抓住了车窗上方的把手。

哦嚯嚯!嚯!

老木没有理会我。我明白了,他是冲那头狼去的。灰狼察觉到车灯光芒的逼近,慌忙转身,以略显笨拙却全力以赴的姿态奔跑,尽管速度并不迅猛。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在皎洁的月光下,那只狼跑到前面更远处的一个沙丘上之后,仰头长嗥数声,似乎在向同伴发出紧急求救的信号。

老木说,坐好了。换挡,踩油门,水罐车喷着黑烟。本来我们的车是追不上那只狼的,但那狼在老木的紧追不舍下,跌入了塌陷的沙坑中。于是,它的嗥叫声渐渐低沉,最终化为微弱的呜咽。老木驾车靠近沙坑边缘,跳下车,从车内取出车摇把,并熟练地向我抛来一根已打好结的绳索。老木在前,我在后,缓缓接近沙坑。月光下,那狼双眼泛着绿光,蜷缩于沙坑内,紧护着鼓胀的腹部。老木愣住片刻,随即放下手中的车摇把,低声嗫嚅了几句。我也看出来了,这是只怀孕的母狼。尽管我没听清老木的话,但从他脸上的怜悯之情中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走吧。

不打了?我明知故问。

老木沉默,返回驾驶室,开启车灯。那只母狼从沙坑中奋力跃出,踉跄着步伐,很快消失在荒漠深处。

二  马三强

我要见的人叫马三强,中国人,当然,此时他已加入别国国籍,并在H国的巴图姆镇承包油井,也就是说,他是个石油开采商人。抵达油田宿营地时,夜已深沉,灯火星星点点,时间已悄然滑至晚上十点。我感觉到井队的氛围有点诡异,灯影幢幢下,人人神情紧张,如临大敌。见到我们的车,两束强烈的手电光直射我们的眼。

是我,木卡尔西。木卡尔西大声说。

手电光从木卡尔西的脸上移开,两束光都照向了我。我拿胳膊挡着强光。

这是马老板的客人,木卡尔西说,出啥事了?

阿尔法的人又来井队了,伤了人。

阿尔法是当地的一个民兵组织,说是民兵,其实就是地方黑恶势力。与地方黑恶势力不同的是,他们的存在得到了H国地方政府的默许。在这里经营油井,如果没有阿尔法在背后撑腰,一天也别想干下去。

一个拿电筒的,领着我前去拜见老板马三强。我来得不是时候,马三强正焦头烂额地和井队的管理人员开会。他安排一个小伙子带我去伙房用餐,并告知稍后在他的帐篷内等候,他处理完紧急事务后再和我会面。我问带我去的小伙子,马老板这么晚开会,是因为阿尔法民兵组织来井队伤人的事吗?小伙子说,阿尔法搞事是家常便饭,有吴主管在,花点钱就能破财免灾。我说,没想到吴主管神通广大啊。小伙子有些得意地说,在巴图姆的华人,全靠吴主管罩着。我问为啥这么晚还在开会。小伙子说,就在这天下午,一口油井钻杆断裂,引发了井壁坍塌,好在没死人,但这损失不会小。我心头一喜,真是天助我也。这件事对马三强来说是坏事,对我来说,却是个好消息。简单用完餐,小伙子带我到马三强的帐篷,说马老板开完会来见,你先等着,不要出帐篷乱跑。

小伙子走后,我开始仔细观察马三强的帐篷。他的帐篷装有俄式壁炉,墙上挂着一杆双管猎枪,旁边还挂着几张新剥下的散发着阵阵膻腥的狼皮。胡杨木精心雕琢的大班桌上摆放着两瓶北京二锅头,其中一瓶所剩无几,旁边还有一袋柬埔寨槟榔。在办公桌的杂物间,挤着一个中国象棋盘,棋盘上摆着一局残棋:黑方四个过河卒加一车一象一将,红方双车一炮三兵一帅,两兵已过河逼近中宫,双方均为七枚棋子。这局残棋,是号称江湖十大残棋之首的“七星聚会”。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养成了观察细节的习惯,一个人生活的环境,比如办公室、卧室,最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当然,还有这个人的过往。比如现在,马三强帐篷里的残棋、北京二锅头和柬埔寨槟榔引起了我的注意,特别是后者,我心里隐隐有一些兴奋。我知道,我来对地方了。而且,这是我到巴图姆这短短几天里,第二次见到柬埔寨槟榔。

故事讲到这里,不妨透露一点信息,我来到H国,接近马三强,除了向他推销产品之外,另有目的。当然,这个目的暂时不能透露,否则可能功亏一篑。又等了有近二十分钟,听见有脚步声,我假装随意地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帐篷外传来马三强的高门大嗓,让你久等了。

来人身材高大,白胖,卷曲的金发,金色的胡子,猛一打眼,看不出是中国人还是H国人,倒透露出几分欧亚混血的气质。而且,他说的中国话,也带有明显的中国人模仿外国人说中国话的腔调——这话有点绕,外国人说中国话,和中国人模仿外国人说中国话,其间还是有着微妙区别的。而且,只要细心观察就不难发现,他的卷发和胡子显然也是精心设计过的,包括它们的颜色。这一切都说明,他在刻意掩藏他的过往和他的真实身份。

我忙站起来,和马三强握手。

他手掌肥厚,手劲也很大,似乎要把我的手掌握碎。或者,他是在故意使劲握手,好彰显他的霸气和豪爽。但是,他的霸气和豪爽背后,却又隐藏着精明与细心。

罗先生好,老吴刚刚来电话,说你是来推销钻杆的?

他说的老吴,就是那个在巴图姆神通广大的吴主管,也是我此次拜访马三强的引荐人。马三强嚼着槟榔,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手用力一指,请坐。我从背包中取出一沓资料,包括钻杆的技术手册、工厂介绍以及我的名片,一并递给马三强,并特意强调说,我们天成西域钻杆厂的钻杆拥有独特的抗硫性能,能够胜任地下五六千米的深钻工作。之所以这样强调,是因为这里涉及一个知识点:我国新疆地区的油田,还有中亚五国的油田,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地层有硫化氢,容易卡钻、蹩钻,而天成西域钻杆厂的钻杆专门针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设计。我又介绍了目前天成厂的产品在中亚使用的情况,当我提到库曼尼油田时,马三强哦了一声,一摆手,表示这些他都知道。他随口吐出槟榔核,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带着刻意的浓重鼻音说,罗,你是新疆来的?

是的,马总。

新疆什么地方?

梨城,轮南。

马三强的身体在沙发上挪了挪,把嘴里嚼过的槟榔渣吐到大铁桶里,漫不经心地说,库尔勒啊,离塔里木油田不远,大约五百公里,开车四个小时吧。我纠正道,马老板记得不准确,没那么远,只有一百八十公里,那是个老油气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开采了,主要产天然气。

马三强脸上阴晴不定,我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便又补充说,要是去吐哈油田,那就远了,开车至少五个小时。我知道,马三强在试探我,这个老狐狸,我说话时他一直在观察着我,我坦然地迎着他狐疑的目光。马三强翻了翻我递过的资料,随手将其扔在桌上。

我现在忙,回巴图姆后,再仔细研究。

他看似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又说,你和吴主管是老朋友?

我如实说,我是来巴图姆之后才认识的。您手下的工头老贵,我解释道,我和他是老乡,他介绍我认识吴主管,吴主管介绍我来找您的。比锡的油层地质复杂,井底含有硫化氢,你们目前还在使用大庆时期的钻杆,这样很容易出现卡钻、蹩钻的问题。听说您的油井今天就出了事故,您的产品早该更新换代了。

马三强说,喝茶吗?

我忙说,不喝。

马三强问,你和老贵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我和老贵是湖北老乡。

哦。马三强说,你在H国,还认识什么人?

我说,第一次到H国来跑推销,第一站就是巴图姆。

他没有再说什么,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送客了。于是,我也站起身来。马三强说他已经安排好了,让我晚上好好休息,他还要忙,就不陪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马三强,虽说来之前我已经做足了功课,但他给我的印象还是比较复杂的。总体上来说,他是个假装大老粗的精明人,警惕性很高,是只老狐狸。

三  巴图姆

到了说说巴图姆的时候了。巴图姆翻译过来意为“野鸽子的栖息地”。这里原本是荒漠,在这里出现的只有武装到牙齿的石油勘探队、偶尔误入的牧人、贪婪残暴的偷猎者、隔三岔五卷起的沙尘暴、成群的野鸽子和统治这片地区的狼群。后来,在这里探明了石油和天然气,再后来,陆续开始油田开发。就像美国西部片中演的那样,淘金者蜂拥而来,形形色色,嘈嘈杂杂。这个荒漠边缘的偏远之地摇身一变,成为前往比锡油田的交通枢纽。街道上车辆络绎不绝,宽阔的大道与错落有致的土垒巷道紧密相连。这些年来,小镇像摊大饼一样,越摊越大。因为地广人稀,加之狂沙肆虐,倒是没有什么高层建筑,沿街店铺从晨光初现到夜幕低垂,不断播放着苏联时代的经典老歌。镇上除了极少数本国居民外,更多的是俄罗斯人、中国人和越南人。油田本是男人的世界,男人挣了钱就爱喝酒,于是就有了各色的酒馆。最先开起来的是提供着一成不变大列巴、红菜汤的俄餐馆,后来有了中国东北人开的中餐馆、越南人开的小商店,再后来才有了咖啡厅、像样的商场。当然,也有地方的管理机关,税务、医院、警察局、学校等,有了一个正常运作的小城所需要的一切,更有了各种档次的休闲洗浴场所。因H国一直不太平,境内各股势力经常打来打去,巴图姆远离H国的政治与经济中心,鱼龙混杂,自然就成了地方黑恶势力发展的温床。开始是各种小股势力,俄罗斯人、H国人、中东人,当然也有其他国家的人,各股势力之间经常火拼,最后胜出的,是有着深厚官方人脉的阿尔法民兵组织。他们一方面收取各商户的保护费、参与各类交易,另一方面,也行使着一些维护地方秩序的职能。巴图姆另外一大特色,就是主干道两边隔不了多远就有一间汽车修理店,修理店门前垒着数不清的废轮胎。因隔三岔五就会有沙尘暴光顾,这里的主色调是土灰色,刚开张的商店会弄一个五颜六色的招牌,装上霓虹灯,但一场沙尘暴后就变得灰头土脸。因此这里的娱乐城,外表看起来也是灰头土脸的。如果你是个讲究人,或者有洁癖,来巴图姆,大约一刻也待不下来。不过像我这样天南地北到处跑的,什么样的地方都能睡得下,什么样的饭菜都能吃得香。

我初来巴图姆,人生地不熟,住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出门就有小餐馆,这里的手抓羊肉和新疆的有点类似,配上不一样的酱汁,叫“别什巴尔马克”,味道绝美。这里的羊肉大馅饼也不错。末了再来两个奉送的“包尔沙克”(一种油炸的面点),喝一碗H国风味的奶茶。餐餐羊肉奶餐,开始几顿新鲜,吃多了,我的肠胃又开始想念中国菜,就寻了一家中国人开的湘菜馆换换口味,不想遇到一群钻井工人,他们刚从荒漠油田换班下来休息。同为中国人,语言相通,大家迅速熟络起来。听我开口,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长得有点像某西北著名演员的工人用武汉话问我,湖北的?我也用武汉话回,湖北的。男人继续问我,你湖北哪里的,武汉?我说临江的,你呢?他说,老乡啊伙计,我通山的。他叫我坐过去,于是我坐到他们那一桌,喊老板娘加了两个硬菜,算我账上,他也不客气。就这样,我认识了老贵。老贵是带班工头,性格粗犷直率,他告诉我,他们都给马三强打工。又说起马三强是东北人,据说十几年前就出国了,已加入外籍,不仅入了外籍,还把自己打扮成了俄罗斯人的样子。他们认为他这是崇洋媚外。我说,那马老板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吧。老贵笑笑,说在这巴图姆,有命赚,还要有命花。老贵问我来这地方干吗,我说我是跑业务的,来巴图姆就是为了推销石油钻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老乡了,于是详细问起马三强的资金来源及在国内的过往。老贵说具体情况他也不太清楚,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国内发财后出国继续生财的例子数不胜数,加之马三强这个人比较多疑,平时很少与人交往。老贵又说,马三强在巴图姆能站住脚,多亏吴主管。我问老贵,能不能介绍吴主管认识?老贵说他和吴主管没有交情,说不上话,不过,虹姐说得上话。

我问,虹姐又是什么人?老贵咧开宽厚的嘴唇,笑了笑,乌漆麻黑的手指抠头。其他工友就起哄,说,虹姐是老贵的“皮绊”。

老贵骂,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

又说,虹姐是我干妹子,比我小,大家都叫她虹姐,我也叫她虹姐。

又说,红春坊洗浴中心你知道吧?就是她开的。改天介绍你们认识。东北人,性格豪爽,酒量比男人还大。

凭本能,我知道这个虹姐不简单。在这种地方,做这种生意,没有人脉,没有后台,是断然经营不下去的。更何况,按老贵的说法,我的产品能否在巴图姆镇站住脚,也许她就是关键人物。于是我说,老贵兄,什么时候有空带我认识虹姐?老贵爽快答应,说他正好要去红春坊,他有一个月的休假,打算回国探亲,顺便看看虹姐有没有东西需要他帮忙带回去。

四  红春坊

红春坊在镇东后街,那是条狭窄而冗长的巷子,弥漫着让人头晕的脂粉香与酒气。这里整夜喧嚣不已。红春坊是洗浴休闲一条龙的服务场所,外面看上去并不太起眼,走进去别有洞天。在一间装饰华丽的客房内,我见到了虹姐,四十左右,皮肤很白,身材高挑,略显丰腴,文着柳叶眉。她的五官太好看了,像人工设计出来的,而且她笑的时候,会有些不那么自然,应该是做过整容的非天然美女。

老贵介绍说,这位罗兄弟是我的湖北老乡,来推销油井钻杆的,想结识马三强,听我说虹姐和吴主管熟,就让我带他过来。虹姐脸露不悦,显然对老贵口无遮拦有些不满,但还是很给老贵面子,客气地和我握手。随后,她泡了一壶云南普洱招待我们,自己则嚼起了槟榔。这让我对她的好感打了折扣。她很聪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解释说,在柬埔寨那几年养成的坏习惯,上瘾了。

虹姐在柬埔寨待过啊?我问,心中暗喜。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是冲着马三强来的,没想到,她也在这里。她整了容,与我掌握的资料有很大的区别,如果不是她说在柬埔寨待过,我几乎就忽略了她。这是意外的惊喜。当然,我尽可能地不露声色。

虹姐没有回答我。有那么一瞬,她有一点走神,似乎在回忆柬埔寨的往事。老贵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他帮忙捎带。虹姐将槟榔渣用纸巾包了,塞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看了看我,笑着说贵哥回去一趟也不容易,去东北又不顺道,就不麻烦你了。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张金箔牡丹卡递给老贵,没准备什么礼物,卡里有一万块,给家里人的一点心意。老贵连忙推辞,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干啥?平时老吃你的喝你的,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两人正推拉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尖叫。

虹姐走出去,我和老贵紧随其后。大堂内,两个异国男子,头发蓬乱,黄发中掺着杂色,胳膊上文着长尾蝎子图案,各自手握一瓶伏特加,正抓着一个穿短裙的姑娘强迫她喝酒。其中一个矮胖子嬉笑道,我就喜欢看姑娘醉酒的样子。

虹姐上前劝阻,被那男子粗暴地推开。

老贵对我说,这些酒鬼是存心捣乱的。这种事,隔三岔五。

高个儿男紧握着姑娘的下巴强行灌酒。

老贵上前制止,高个儿男一拳挥向老贵。老贵也不示弱,挥拳回击。看来,老贵不是第一次帮虹姐出头了。大约这也是虹姐和他交好的原因之一吧。眼看高个儿男要吃亏,矮胖男举起酒瓶狠狠砸向老贵。遇上这样的事,如果袖手旁观,我在虹姐和老贵这里怕是没法做朋友了。我一把抓住矮胖男举酒瓶的手,矮胖男喝多了酒,不是我的对手。高个儿男抄椅子扑向我,被老贵夺了。这边我已将矮胖男手腕关节拿住,疼得他哇哇叫。两人知道遇到了硬茬,灰溜溜地走了。

老贵说,罗兄弟身手不错,今天多亏了你。

我说,都是中国人,哪能袖手旁观。

老贵说,中国人,呵呵。

我知道老贵的潜台词,有些中国人在国外,没事时是兄弟,有事躲得远远的。虹姐也很感激,说我这人够义气,明显没有了刚见面时的那种提防之心。老贵说,我就认准了罗兄弟是个值得交的人,不然也不会往你这带。

虹姐笑着说改天请我吃饭。

改天并不是虹姐随口一说,第二天,她就打电话给我,约我吃点家常便饭。我到虹姐住的红春坊后院的一间白桦木板房里,这间房子是独立的。屋内略显杂乱,壁纸上的花纹已褪去色彩,地毯上散落着几颗槟榔核,衣物随意堆放在床头。窗边摆放着一个化妆台,台上镶有圆镜,各式化妆品琳琅满目,有些已空瓶却未收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余香。这一切和她人前的精致,倒是形成了不小的反差。

我到访时,虹姐已吩咐厨师备好平日待客的佳肴—— 一大盘手抓羊肉、烤肉串、土豆烧牛肉、一瓶伏特加,还有两只圆润的玻璃杯。虹姐将伏特加推到一旁,直言这酒如同马尿,难以下咽。转身从柜中取出一瓶北京二锅头,斟满两大杯,递了一杯给我。

我说平时不太喝酒。

虹姐笑道,平时不太喝,那就是能喝,今天不是平时。

又说,男人在世,不就是为了钱、酒和女人嘛。

这话我当然不认可,但我也没有必要和她争论。

虹姐酒量了得,我半杯未尽,她已斟上了第二杯。虹姐喝酒,不停劝我吃羊肉,说这里的羊肉好,又说男人要多吃羊肉。但她自己并不吃菜,而是嚼槟榔下酒,这是我前所未见的。

虹姐说,小罗,姐比你大,我就叫你大兄弟吧。

也不待我答应,又说,大兄弟,没见过姐这样嚼槟榔下酒的吧?槟榔就酒,越喝越有。我笑着说,我只听说过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虹姐问我推销是否顺利。我说来了半个月,还没打开局面。虹姐说,镇上的油气公司多为欧洲企业,欧洲佬自负得很,对中国公司的产品可能不会感兴趣。我说,其实我们的产品有技术创新,有优势,只是现在没有打开局面。虹姐说,要打开局面,还得从中国人开的公司入手。油田老板大多爱玩,很多老板会带客户来红春坊,洗完澡喝着酒唱着歌就把生意谈了,但这个马老板,一次也没有来过红春坊。

我说,这样洁身自好的老板,倒不多见。

虹姐冷笑,洁身自好,也许吧。

又说,不聊这些烦心事,来,陪姐喝酒。

我的酒量很可以,只是我并不爱喝酒,除了应酬,我平时从不喝酒。我解压的方式是读书,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我选择了六便士,但是这么多年,我从未忘记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我把我的感慨对虹姐说了。虹姐说月亮和六便士这个比喻好。我说这不是我想到的比喻,是一个叫毛姆的作家说的。虹姐说,大兄弟,你很特别,在这巴图姆镇,你是第一个和我谈这些的人。

也许是因为昨天我给她解围的事,也许是虹姐见我说话很有分寸,也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她,两人喝了半瓶酒后,虹姐让我自己吃,她去打个电话。十分钟左右,虹姐回来了。

她笑着对我说,大兄弟,你要再敬我一杯。

我一举杯,说,敬虹姐。

她说,你也不问为什么敬我吗?

我说,敬我姐不需要理由。

虹姐说,小嘴真甜。

她和我碰一下杯,一口干了,说,明天你去找吴主管,吴主管答应了,会尽力帮你。我问虹姐,吴主管是个什么来头?虹姐说她也是来巴图姆之后才认识吴主管的,其实吴主管并不是马三强公司的主管,吴主管是他的绰号,当然主要是在巴图姆捞世界的中国人给他取的绰号,意思是,在这巴图姆,只要是中国人的事他都主管。他在马三强的公司里任经理,但不过问管理上的事,也就是拿一份薪水,当然也为马三强平事。

那,吴主管,也是红春坊的主管?我问。

虹姐说,说起来我能在巴图姆立足,也多亏了吴主管帮忙。据说吴主管十几岁就来了H国,三教九流交结很广。

一瓶二锅头见底,虹姐眼神迷离了,说,在外打拼不容易,一会儿你去泡个澡。

我说,好意心领了,我不喜欢在外面洗澡。

虹姐说,都像你这样,我就要失业了。

五  等待戈多

第二天上午,我在马三强的公司二楼办公室里见到了吴主管。吴主管四十五六岁,身材瘦长,不苟言笑。可能因为脸部紧绷,目光显得有些阴沉。他询问了我和虹姐的关系。我回答说是朋友介绍,刚认识的。吴主管问哪个朋友。我说是老贵。吴主管便没再继续追问,转而翻阅起我带来的钻杆资料。他看了一眼,称赞产品不错,说马三强的油井正好用得上。接着,他又提到半个月前有几拨国内厂家前来推销,其中一家已与马三强达成了意向协议,这事有些难办。

作为一名老业务,吴主管的话术我自然明白。我说只要生意能谈成,给吴主管百分之十五的提成。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两条中华香烟,说是一点心意。吴主管接过烟丢进办公桌抽屉里,给我倒了杯水,再次翻阅资料,说这么先进的新产品,价格是不是太便宜了。我解释说,为了打进中亚五国,我们将利润压到了最低。吴主管右手五根手指快速敲着桌面,说,羊脊肉嘛,不能当鸡骨头卖。稍做停顿,又说,马三强嘛,有的是钱,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吴主管的意思……?吴主管说,每吨价格上涨二十个点。见我犹豫,吴主管安慰我说,只要我答应的事,马三强都会同意的。我说只要能签订合同,上涨的部分全归吴主管。吴主管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嘱咐我此事不要让虹姐知道。看来,他还挺在意自己在虹姐心中的形象。吴主管掐熄了手中的半截莫合烟,告诉我明天下午有趟水罐车去送水,可以让司机木卡尔西带我去见马三强。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始时的那一幕。

在油田营地住了一晚,次日我便又搭木卡尔西的水罐车回到巴图姆。回程的路上,我向木卡尔西打探吴主管的底细,木卡尔西冷冷地盯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他不只是个水罐车司机这么简单。快到巴图姆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在巴图姆,懂得闭上嘴巴是一种美德。我感谢他善意的提醒,我说,木卡尔西,你是个好人。他又恢复了冷峻。

回到巴图姆后,左等右等,没等来马三强的电话。去他公司打听,才知原来我回到巴图姆镇的第二天,马三强也回了巴图姆镇,但他只到公司转了一圈就匆匆离开了。去找吴主管,吴主管也不在。一打听,说吴主管并不在这里坐班的,有事他才来。只好去找虹姐,和她谈起这一情况。虹姐冷冷地说马三强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俄罗斯老婆,家安在阿斯塔纳,听说那小老婆这个月就要生了。

我不确定虹姐和马三强之间后来又发生过什么,凭直觉,他俩关系不简单。跑业务的,察言观色是基本功。现在,我是业务员,我对他俩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能表现得太感兴趣,我不想因此而影响我的业务,更不想影响我的正事。好在这时有人敲门,是吴主管。可能没想到我在这儿,他愣了一下,说刚从阿拉木图回来。吴主管告诉我,马三强和他通过电话,三天后回来。

见他们有事要谈,我起身告辞。

凭直觉,吴主管、虹姐和马三强三人间的关系更复杂,与其说吴主管是马三强公司的经理,倒不如说马三强是吴主管手中的牵线木偶,但吴主管对虹姐似乎又有些言听计从。那么,他们三人之中,虹姐才是真正的大BOSS吗?我不敢确定。从这些天摸到的情况来看,马三强似乎并不知道虹姐的存在,而虹姐,却通过吴主管对马三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回到宾馆,我给老贵发信息,让他有空时回我电话。

过了十多分钟,老贵回电话,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只要他能帮上,一定尽力而为。我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这些天都在等马三强的消息,闲得发慌。又说我看虹姐和马三强、吴主管,他们之间有点怪怪的。我是想从老贵这儿再打探点内幕。老贵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他们的私人恩怨,他知道的也不多,让我最好别掺和。我说我就一跑业务的,在巴图姆就是个匆匆过客,只是有点好奇。再说了,做业务的就这毛病,想了解合作对象更多的情况,和打仗一样,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老贵说,你们这些人,都长了一万个心眼。我哈哈一笑,说,除了我这跑业务的心眼多,还有谁心眼多?老贵说,马三强啊。我说,马三强心眼怎么多了?他看上去大老粗一个呀。当时我没有明白老贵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给忽略了。我甚至忽略了老贵说这话时的语气。

我说,老贵兄,虹姐是不是和马三强好过?

老贵说,谁告诉你的?

我说,我瞎猜的。

老贵叹口气说,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虹姐提过,说马三强欠了她一大笔债,她是来追债的。但她又一再叮嘱我,不要在马三强面前提到她。

虹姐人不坏,老弟你能帮时,就帮帮她。老贵又说。

跑业务的,要保持好奇心,但也要控制好奇心。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有时要不懂装懂,有时懂了要装不懂。何况巴图姆镇的荒凉,让人联想到美国西部片中的情形,事实上,这里的许多人背景比西部片还要复杂。不少人是背了案底逃到这里的。有些人,人前是石油大亨,人后谁知道干过什么勾当。马三强的背景我是知道的,但吴主管什么来头,我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我只能把他的情况发回国内,希望国内的同事帮忙调查。在这无边的荒漠,我要小心再小心。在这里,让人消失像把水泼进水中一样,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吴主管说马三强三天就回来了。然而,三个三天后,马三强依然没有回来。我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回去吧,希望就在眼前,在漆黑的隧洞中摸索许久,终于看到了洞口的亮光;不回吧,马三强却左一个三天、右一个三天,我像等待戈多一样,仿佛独自一人在漫漫荒漠中踽踽前行,饥渴难耐,但前方驼铃声声,绿洲又似乎近在咫尺。

躲在宾馆的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却静不下心来。

六年零三个月,两千两百多个日夜,这是我跑业务的日子。其间,我去过东南亚的柬埔寨、泰国、老挝、缅甸,一年前又辗转来到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一路追寻到H国这名叫巴图姆镇的地方。西起里海,东达兴安岭,南至喜马拉雅山,北至阿尔泰山。对于许多资深的行者来说,中亚五国可能是一片神秘而陌生的广大疆土,我已差不多快要习惯这里的大漠狂沙了。这一路备受煎熬,沮丧、压抑、孤独,有时甚至充满恐惧。但支撑我一路走来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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