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之路
杨斌旺
二十余载已过,脚掌深处那磨人的疼痛,竟于夜深人静之际悄然苏醒,如一条无形韧韧的丝线,将我的魂魄重又牵回那个薄雾弥漫的九月清晨。车子停驻于山脚,我举步向前,山路蜿蜒于重重叠叠的翠竹怀抱里,野草摇曳,山花如笑靥般随风点首,清芬之气仿佛无形的手,抚慰心神,沁透肺腑,引我步步前行。
石阶如链,在绝壁间盘旋而上,直通一线天。那嶙峋的石隙,真如鬼斧劈开人间罅隙,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抬头望去,唯见窄窄一线天空,恍若大地于此处裂开一道通向渺远宇宙的狭缝。石阶在夹缝中曲折上升,两边石壁高耸,森然欲合,我穿行其中,如行走于大地深藏的缝隙里,如同攀登在宇宙的狭小裂缝中。
终于,我立于郎峰脚下。抬头仰望,郎峰直上直下,恰似一柄青灰色巨剑,刺破天穹——那是一条垂直的梯子,引向令人惊心动魄的云端。九十度垂直的石壁,如天工之斧劈开,高悬两百余米,直刺苍穹。我仰首凝望,双腿不由微微颤抖,仿佛脚下大地也悄然震颤。然而,当我真正开始攀援,用尽全身气力紧贴石壁,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石棱,脚蹬着微小的石缝,如虫蚁附于巨人背脊般向上挪移时,才惊觉这令人目眩的峭壁,原来不过是大地以另一种姿态竖立起来的道路而已。向上攀登,仙人桥等奇景,渐渐匍匐在我脚下;曾经仰望的参天古松,如今也尽在脚底,化为一片苍翠的绿影。心里油然升起的成就感,竟渐渐驱散了双腿的颤抖。
终于登顶,站立于郎峰之巅,眼前豁然开朗,无限风光尽收眼底。脚下泉水潺潺,清流自石隙间涌出,叮咚作响如弹奏古琴。兰花遍地,香气浓郁,扑鼻而来,似天地间最纯净的呼吸。极目远眺,一马平川如巨大的碧色锦缎铺展于天边,群山在远处如凝固的波浪,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鼓荡着我的衣襟,吹拂着我的脸庞。那风浩浩荡荡,刹那间涤净了胸中所有尘埃;我立于天地之间,心也似翱翔于云端,自在而辽阔。
此时胸中块垒尽去,千峰如聚,万壑俯首,云海翻涌如万马奔腾。遂口占一首:
天梯倒挂刺苍穹,
汗透重衫始到峰。
足底群峦伏碧浪,
眉间云海走苍龙。
泉鸣幽谷涤尘虑,
兰吐空山荡俗胸。
莫道登高多险隘,
人间绝顶在心中。
下山之路,比攀登更为艰难。上山是肌肉与意志的较量,下山却是膝盖与脚尖同石阶间的磕碰与摩擦。每一步踏下,石阶都如钝刀割入足底,那痛楚仿佛自脚掌深处生长出来,一路啃噬着筋骨。数日后,双脚犹自酸痛不已。
然而多年以后,我反复咀嚼这趟旅程,发觉登顶瞬间的极目骋怀,早已将下山时每一步的苦痛沉淀为一种奇异而沉静的甘美。那日清晨出发时,我不过是跋涉于青翠与芬芳之间;而当我最终站在峰顶俯视群峰,才真正领会:那山径的蜿蜒曲折、峭壁的险峻陡峭,原来皆是大地为灵魂预备的向上阶梯。
下山之后,脚掌的刺痛在数日之内仍如影随形。然而登顶的壮怀却早已在血液里奔流不息,它在我体内化为一股无休止的呼唤——它呼唤我迎向人世中那些嶙峋险峻的“郎峰”。人生之途,总有无数座高悬的“郎峰”,它们以陡峭的姿态兀立于前路之上。如今我深味了,攀登之意义并非仅在于将群峰踩在脚下,而更在于生命自身被险峰塑造的过程:当颤抖的双腿最终支撑你俯瞰深渊,当沉重的喘息最终化为畅快的呼喊——那一刻,峭壁的阴影与峰顶的光明,共同熔铸了你内在的山脉。
于是再想,所有垂直的绝壁,不过是竖起来的道路;所有险峻的峰顶,最终会化为脚下风景。生命如登,必有一次次仰之弥高、望之目眩的峭壁在前方等候。但请记住那郎峰顶上的风吧——它早已吹彻肺腑,在灵魂里留下永恒颤动的印记。
攀登,原来就是向自己内心峰顶的跋涉;那勇敢登顶的瞬间,便如一次灵魂的日出,照亮了此后所有崎岖。你终将用颤抖的双脚,丈量垂直的人生。
回望当日所历,恍然如悟,遂填《沁园春》一阕以记。
壁立千寻,梯悬一线,谁辟鸿蒙?
叹松涛足底,云生腋下;
泉鸣幽涧,兰馥晴空。
万壑低眉,群峰俯首,
身在苍穹第几重?
临风啸,把浮名换了,快意千钟。
人生何处从容?
看无数危岩耸碧穹。
纵筋骸欲裂,足跟痛彻;
何妨险处,自觅仙踪。
绝顶烟霞,荡胸涤魄,
铸我襟怀山万峰。
崎岖路,信人间绝险,
终化途通。
下山时脚底灼痛如刀割,经久不散。可登顶时那涤荡魂魄的壮怀,早已如奔流不息的血液,在体内日夜喧响。原来生命之旅,便是以颤抖的双脚去丈量那垂直的绝壁——攀登者终将领悟,那一切令人目眩的险峻,不过是大地的另一种坦途;而每一次令人窒息的登临,都不过是灵魂向自身高处的又一次壮阔日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