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痕,人文如歌
杨斌旺
近日,在乌溪江中学校友群里,偶然点开了琴姐——李月琴校友的美篇《进士村与移民博物馆》。屏幕滑动的瞬间,一幅幅清晰的画面,一行行温润的文字,伴着悠扬婉转的乐声,将我一下子拉回了那片魂牵梦萦的山水之间。我仿佛不是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而是重新走在了乌溪江畔湿润的青石板上,耳畔是潺潺的水声,鼻尖是竹林的清气。琴姐以七旬之龄,心怀赤子,笔含深情,竟将故乡的风物与过往,编织得如此细腻磅礴,令人折服,更引得我胸中万般感慨,如江潮般涌动不息。
琴姐长我几岁,我总爱称她一声“姐”。这并非仅是年齿的序次,更是对她那份永不凋零的生命活力的礼赞。年逾古稀,在许多人看来已是静守庭院的时光,她却能歌善舞,步履轻盈地游历山水。尤其对乌溪江,她有一份刻入骨髓的“情有独钟”。这份“钟”,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考古学家与诗人合体,带着好奇与挚爱,去轻轻拂开历史表面的尘埃,聆听每一块砖石、每一段流水诉说的故事。她的美篇,便是这探寻的结晶。移步换景,从项家坝头的校舍记忆,到破石深巷的古宅幽光;从移民博物馆里凝重的数字,到农家乐江边的笑语欢声。她的镜头,清晰而高质,捕捉的不仅是形貌,更是神韵;她的文字,细腻入微,记录的不仅是见闻,更是流淌其间的情感与思考。读之,如同跟随一位智慧而亲切的向导,进行了一场穿越时空的故乡行旅。这份对故土深沉而持久的凝视与书写,本身便是对“故乡”二字最动人的诠释。
跟随琴姐的笔触与镜头,我首先神游至那藏于青山褶皱中的“进士村”——破石。这个名字,初听有些嶙峋刚硬,却内蕴着江南文脉的绵长与温润。村中那口终年不涸的“乌里坑”,想必是滋养灵性的眼泉。踏入余氏宗祠,肃穆之气迎面而来,时光在这里仿佛变得稠厚而缓慢。十几位身着明清官服的先祖画像静默于上,那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个家族、一方水土数百年“重教尚文”精神的鲜活见证。一门七进士,十五举人,煌煌功名背后,是深夜的灯盏,是墨香与稻香交织的田园耕读传统。琴姐镜头下,那梁柱上精雕细琢的花草虫鱼,门楣上模糊却风骨犹存的匾额,乃至那座明代“迎喜桥”幽深的桥洞,都在无声地言说:所谓“地灵”,乃因“人杰”的耕耘;而“人杰”的辈出,又反哺了这方山水的魂魄。余良伟古宅金丝楠木的大梁,余万源老师家朴素却充满书卷气的旧居,恰似一条无形的线,将古代的荣光与近代的奉献串联起来。历史从未断绝,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村庄的呼吸间延续。更令人动容的是今日破石的景象:洁净的道路,飘扬的国旗,设施完善的老年活动中心,还有那位热情的小毛站长。古老的诗书礼仪,化作了当代的文明乡风与务实创新。老书记余金山在溪滩上创业的故事,那份“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实干精神,与先祖们寒窗苦读、光耀门楣的执着,在本质上何其相似!都是在这片土地上,为了更美好的生活而迸发的生命力。琴姐的探访,让我恍然悟得,山水与人文,从来不是割裂的。山水的秀美,孕育了人的灵秀;而人的创造与传承,又赋予了山水以温度和记忆,使之从纯粹的自然景观,升华为文化的风景、精神的故园。
然而,乌溪江的故事,不只有田园牧歌式的文脉绵长,更有一曲深沉壮阔的奉献之歌。这便引向了琴姐美篇中另一处关键所在——湖南镇移民博物馆。如果说破石村代表着时间纵轴上的文化积淀,那么移民博物馆则展示了时代横切面上的集体抉择与牺牲。自黄坛口至湖南镇,两座电站的建设,意味着两万五千多位乡亲,必须告别祖辈相依的田园、山岭与祖屋。琴姐文中那看似平静的数字——“25647人”,背后是无数个家庭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是离别时一步三回头的泪眼,是“故土难离,乡愁难舍”的千古情愫。然而,他们最终选择了“舍小家,为大家”。这“大家”,是国家的光明,是时代的进程。博物馆里那些或许略显朴实的实物与图片,收藏的正是这种“舍”与“得”之间,平凡人身上所迸发的非凡大义。这使我想到,乌溪江的“人杰地灵”,不仅体现在科举榜上的金榜题名,更体现在这关乎家国命运的时刻,普通百姓所展现出的如山般沉默而坚实的担当。他们是沃土,那些青史留名的人物是这沃土上长出的嘉木;没有这深厚沃土的托举与滋养,一切辉煌都将无所凭依。徐以新走出大山投身革命,沃渣以刻刀为武器奔赴延安,他们的远行与奋斗,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移民”?为了更大的理想,离开熟悉的故乡。而无数库区移民,则是为了家园故土的未来,进行了一次悲壮而光荣的“内部迁徙”。他们的身影,与破石村的进士先贤一样,共同构成了乌溪江人文精神的两面:一面是向内的深耕与传承,一面是向外的奉献与开拓。这江水,既灌溉了田畴,也推动了涡轮;既映照过科举士子的青衫,也见证过移民背起行囊的佝偻背影。它是时间的河,更是情感的河、命运的河。
琴姐的美篇,像一把精巧的钥匙,为我,也为所有乌溪江的游子,打开了重返精神原乡的大门。透过她的眼睛,我不仅看到了熟悉的山水——那清澈如碧玉的江面,那郁郁葱葱如绿云般的竹海,那雨后青石板路映照的天光;我更“看”到了山水中沉淀的层叠时光。我想象着,在某个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破石村,余氏先祖或许曾在此“乌里坑”边临水照影,整肃衣冠,心怀天下;而在另一个黄昏,夕阳如血,映照着搬迁路上的行囊与背影,一位老移民或许最后一次回望淹没在湖水之下的老屋屋脊,将无尽的乡愁,压缩成一声沉重的叹息。山水是舞台,人文是永不落幕的戏剧。琴姐以她的方式提醒我们:故乡的美,从来不是单一的。它既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空灵静谧,也有“古道西风瘦马”的沧桑深沉;既有书香门第的雅致,也有移民精神的悲壮。这些复杂而真挚的层次,共同烹煮出“故乡”这坛醇厚浓烈、回味无穷的老酒。
读罢掩卷,心潮难平。感谢琴姐,用她的热忱、才情与镜头,为我们留存下这份关于乌溪江的深情档案。她的美篇,本身便是对故乡的一种致敬与重建。对于我们这些散落四方的乌溪江学子而言,母校虽已停办,但母校所赋予我们的,对知识的渴望,对故土的热爱,对真与美的追求,正如这亘古流淌的乌溪江水,从未停息。琴姐的所作所为,正是这种精神最生动的弘扬。
乌溪江,我的母亲江。你的水,孕育了进士村的翰墨文章,也洗濯了移民们的仆仆风尘;你的山,怀抱过苦读的寒窗,也铭记着离别的脚步。山水有痕,刻下的是岁月;人文如歌,唱响的是永恒。在琴姐悠扬的文字乐章里,我再一次确信,无论走得多远,我们生命的底色里,永远有一抹你清澈的碧绿,一段你绵长的山韵。这,便是故乡全部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