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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5年第5期|梁鸿:要有光(长篇非虚构 节选)

2025-09-19 13: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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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梁庄十年》《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作为方法的“乡愁”》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出版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和《四象》。曾获“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 等多个奖项。


第一部 滨海市


于是我在心中默念:

你有从头再来的勇气,有不被定义的自由。

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任何人都无法成为你。

别吹灭那光。

长大快乐。

                                           ——雅雅


第一章


 1 和光中学

和光中学建在离滨海市一百多公里的一个村庄里,隶属丰水县,是近十几年在滨海市知名度非常高的一个超级中学,周边很多地区的家长都慕名而来,把孩子送到这里,期望孩子能有脱胎换骨的进步。开学前,敏敏爸对敏敏说:“要么,你开学摸底考试考到班级前二十名,要么,你就去和光中学念书。”敏敏的学习成绩在五、六年级时严重下滑,每次考试都在后十名,经过一个暑假,她怎么可能考到前二十名?过了几天,爸爸问敏敏怎么选,敏敏看着爸爸一副“你看我让你选了啊”的表情,觉得爸爸特别不道德。

2020年8月20号,爸爸开着车,装着行李,带敏敏去和光中学报到。其实爸爸早就给她报好名了。敏敏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走一下“民主”的过场,连她这样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觉得太假。敏敏经常被爸爸妈妈的表演弄得目瞪口呆。比如妈妈打完她之后,总是拉着敏敏说:敏敏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吧?妈妈最爱你啊。她说着、哭着,逼敏敏一定点头说是。敏敏抱着肿得像面包一样的脸,一点儿也不信。

看着光秃秃的田地里那个黑黝黝的铁大门,敏敏感觉非常不好。围墙高高的,只能看到校园里面的一些楼顶,感觉就像一个碉堡,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很快,敏敏就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密不透风”。早晨,学生必须六点半到教室,那时敏敏还戴着OK镜(角膜塑形镜),她得五点起床才能完成换眼镜、洗脸、吃饭、再到教室的一系列过程,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学生们排队小跑去食堂,以最快的速度扒饭。敏敏吃饭慢,每次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噎得发疼。所有剩余时间,等饭、跑操、集中排队,哪怕有一点点空闲时间,都得拿出一个小本儿背知识点、背单词。小本儿是学校发的,人手一册,还必须得读出声。

只呆了一天,敏敏就受不了了。她给爸爸打电话,爸爸不来接她,说坚持一下肯定会没事,说到周六再来接她。敏敏就熬啊熬,到周六中午,学校开始过一天半的周末。她等爸爸来,一直等,等到傍晚,爸爸没来。晚上八点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说单位临时有事,来不了,下个星期再来。

敏敏知道,爸爸又在骗她。

第二周,敏敏做了很多事情,在教室里面大喊大叫,坐在窗台上,把腿伸到外面,当时敏敏一心想着自己跳下去,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她就可以离开学校了。一开始敏敏只是闹一闹,想让爸爸把她接走,可是,连续上了四个小时课,敏敏一路小跑去吃饭的途中,突然感觉崩溃了。她没去食堂,而是跑回宿舍,找到室友削苹果的小水果刀,朝自己的手腕割下去。可是,水果刀太钝了,敏敏割了好几下,发现它连皮肤的表层都割不破,于是,敏敏又拿水果刀的刀尖戳自己的皮肤,她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手腕处沁出了血。

敏敏给爸爸打电话,爸爸不接;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既然已经选择了交学费上学,就得承担后果。敏敏大哭,说我什么时候自己作选择了。妈妈也不来接她。爸爸和妈妈之间虽然吵得死去活来,但是,在对待她这件事上,立场却是出奇地一致,都认为她必须到和光中学关一段时间。他们认为敏敏之前太“自由派”了。

和光中学的新生一开始是一周回一次家,接着两周回一次,然后,是一个月回一次家,一次在家呆一天半,周六周日照常上课。手机在第二周就被收走了。要想打电话,必须通过班主任。敏敏觉得自己要疯了。她闹出的各种事情都被轻描淡写地忽略过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到第四个周末,爸爸终于来接敏敏回家。回到家中,敏敏和爸爸妈妈闹,她实在忍受不了学校严苛的管理制度,忍受不了那种机械的生活。她觉得太恐怖了,她真的不想再回去。在吵闹之中,敏敏喝了家里的洗衣液。

没有去医院,也没有给她作任何处理。爸爸站在她旁边,冷静地看她挣扎。敏敏张着嘴巴,像一条搁浅的鱼,感觉食道火辣辣的,不停往外冲热气,非常难受。

周日的下午,敏敏又要被爸爸送回学校。没有管她的嗓子好没好,没有询问她的看法,到时间了,拎着书包,拖着敏敏,把她扔到车上,关上车门,开去学校了。

在出发之前,敏敏把自己以前攒的零花钱全装到口袋里。快到学校的时候,敏敏发现路边有厕所,等爸爸开过了厕所之后,她说她要上厕所。爸爸停了车。敏敏绕过厕所的后墙,弯着腰,沿着田野里的小路,使劲往村里跑。她一路狂奔,跑过第一个村庄,看到几条岔路,她没有选择再往前跑,而是躲到旁边的农田里。农田里堆着玉米秆,她整个人趴在地上,把玉米秆扒到自己身上,盖住,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堆杂乱的脚步声跑过来,边跑边喊她的名字,她听出来,是爸爸、班主任和其他老师。敏敏一直等到声音越来越远,她才爬起来,顺着原路返回大道,朝另一个方向的小路跑。她带了多少钱、要往哪里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一定要逃跑。她再也不想回那个学校了。

她一路走走跑跑,路过村庄,人们一个劲儿地看她,一个老太太看她的眼神像她是个怪物一样,她低头看,身上粘着很多土和枯叶,她扒拉扒拉头,头上也掉下来一堆叶子和土屑。她路过一些加工厂,巨大的圆形建筑,冒着白烟,遮天蔽日,没有一个人,她觉得像到了可怕的怪兽世界。她又走回大道上,看到有车经过,她上去拦住,问能不能把她带回滨海市,她掏出口袋里的钱,乱糟糟的一把。那些开车的人被她的模样和年龄吓住了,不敢让她上车。她就一直走,一直走,她想先走到丰水县,到那儿再坐车回滨海。

天已经暗了下来,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经过了多少个村庄。她又累又饿。

后面有极亮的车灯照住她,她扭过头看,眼睛被刺得生疼,什么也看不见。那车停了下来,她听到开车门和关车门的声音,然后,有人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是爸爸。

爸爸报警了。警察散开在周边找她,爸爸开着车沿路找她,最后,竟然是爸爸先找到她,那时候,她已经走了将近六个小时。

爸爸把敏敏带回了家。关于敏敏是否还回那个学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发生了很大争论。妈妈认为还是应该坚持一下,不能一闹就答应她的条件,爷爷奶奶主张休息一段时间再去,外公外婆发言很少,满脸愧疚的样子。敏敏跟着外公外婆的时间长一些,妈妈言语之中总是怪他们太溺爱敏敏,把敏敏给惯坏了。爸爸倒没有再坚持一定要回那个学校,他被吓住了。

敏敏听着他们吵架,完全置身事外。无论他们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回学校,不管是哪一所学校。她一听到“学校”二字就恶心、想吐。她讨厌课本、讨厌老师、讨厌学习,讨厌一切与学校有关的东西。

她和父母闹。不管他们说什么,她完全不想听,她听到他们说话就恶心、反胃。她离家出走,割腕,尖叫,摔东西,把一切能干的都干了一遍,能破坏的也都破坏了一遍,唯一的诉求就是她不要再去学校。最后,爸爸先屈服了,同意敏敏休学在家。敏敏分析爸爸最终同意的原因,不是觉得此时休学对敏敏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而是要和妈妈对着干,他要显示出他的理性态度。那个时候,敏敏爸爸和妈妈正处于离婚纠纷中。

那是2020年11月,敏敏十二岁,初中一年级。

……


第二部 京城


妈妈,你得继续学习,你得知道人类创伤的复杂性和必然性。我的创伤是整个社会和整个文明的创伤,不是简单的海淀区青少年的创伤,并不是可疗愈的东西。

——吴用

                                                     

第六章


18崩溃

时间太慢了。

几分钟之前,是九点十分。陈清画又一次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试图完成单位的报表,可是,眼前黑压压一片,她根本无法辨认出一行数字,她又在视频上找出一个最近正火的电视连续剧,打开之后,连片头都没有看完,她又关闭了页面。她一直避免看电脑右上端的时间,避免打开手机,然而,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下,九点十二分。她似乎都已经用完了全部力气,尽力去找别的事情做,她觉得时间应该过去很久了,然而,才只走过了两分钟。

她早晨五点五十分起床,先蒸米饭,又煎了牛排,把牛排剪成适宜入口的小块,放上黑胡椒酱,又把胡萝卜和杏鲍菇切成丝,在水里焯了焯,放点盐和油。做完这些,刚好差不多六点四十分。该叫吴用起床了。为了让吴用能够每天多睡半小时,他们搬到离学校五分钟远的一个老破旧小区。六十二平米的两居室,月租金一万八千元。全楼六层,每一层房间内的走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站在吴用房间门口,陈清画鼓足勇气,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喊道,用用,该起床了,饭已经好了。然后,她靠近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屋内的动静。她听到吴用发出了“嗯”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但这一声已足以让陈清画轻松得快要飞起来,这是吴用醒来的标志,许多时候,她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她马上回到厨房,把牛排、米饭盛出来,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颗橙子,剥出果肉,放在一个小碟子里。这样,五分钟过去了,陈清画端一杯温开水,又一次站在吴用房门口,喊道,用用,起来了没有?我给你端杯水过来。

她又一次侧耳倾听,听到吴用说,好的。但是声音还是没有清醒的样子。陈清画的心沉了下去,刚才的轻快刹那消失,她有了不祥的预感,虽然最近一段时间这不祥越来越频繁。但是,她仍然怀着无限的期待,儿子稍微的回应她就像得到恩赐一样喜悦无比。

时间仍然蜗牛般往前爬行。五分钟又过去了,现在是六点五十,如果吴用再不起床,就赶不上七点半的早读。陈清画想,干脆早读就不上了,反正老师也知道他的情况,不要求他早读。那就等七点半再叫他吧。

于是,陈清画把桌子上的饭和菜又收拾回厨房,放在锅里用小火保温。

房间太小,她无处转身。她想离开房间,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又无法离开房间。

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时间,到七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猛然站起来,来到吴用的房间门口,大声喊道,用用,起来了,七点半了。

她贴着房门,耳朵里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她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声音。

她站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又拿手掌拍门,一边拍一边喊,用用,起来了,七点半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她站了一会儿,又大力拍门,边拍边喊。

房间里仍然静悄悄。

她开始有点失控。她用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阻止自己再继续敲门。

昨天晚上她两点钟起床,发现吴用房间的灯仍然亮着,那时她就有不祥的预感。不过有时候他即使熬夜,第二天也能按时起床上学。而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再去打扰他,有许多次,当吴用的门打开,那张压抑阴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她在心里抱怨,都说让家长放松,说家长放松了,孩子就放松了。可是,他晚上不睡觉,早晨不起床,不去学校上学,她又怎能放松呢。她找不到任何让自己放松的理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情况。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情况。她面对不了。

陈清画暂时放弃了让吴用起床。

她回到自己房间,躺倒在床上,想哭,心里仓皇无比,她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没有色彩,没有一线生机。她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

她坐起来,拿起手机,翻通讯录,她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来分担一点她的压力。可是,她翻遍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人。一个人也找不到。

她终于忍不住给文莉打电话,却连续两次没人接。文莉是她最好的朋友,从少年时代起,她们就在一起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可是,她知道文莉最近正陷入婚姻危机中,她和丈夫又一次发生剧烈冲突,闹到几乎要离婚的地步,她的状态一直不是很好,陈清画不想再给她添堵。可是,彼时,她还没想到,更大的苦难在等着文莉。

她什么也做不了,报表看不懂,剧看不下去,手机也刷不了。她紧盯着那致命的时间,看着它蜗牛般一寸寸爬行。她犹豫了又犹豫,拨了丈夫吴扬平的号码。在听到电话对面那低低的一声“怎么了”,陈清画哽咽了,向吴扬平委屈地诉说,“儿子又不起床了”,她无法说出长句子,她会控制不住哭出来。她知道,吴扬平非常不喜欢她的哭泣,不喜欢她向他诉说儿子的问题。他恼怒于她话语里面所暗示出的孩子有问题的倾向。对面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不起床算了,不用管他。我要开会。”吴扬平挂了电话。

陈清画伤心极了,眼泪哗哗往下流。她仰起头,试图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它们朝着太阳穴的方向爬过去,一直爬到她头发深处。她的头发在慢慢变湿,变沉,扯着她的头发,她的头疼得厉害。

手机又响了。拿起手机,她看到一个名字。那是她以前的同事,几年前辞职回到自己家乡工作,当时送行聚餐时还说以后一定要多联系。可事实上,自从她离开之后,大家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她刚说了一声“喂”,就号啕大哭起来。她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她想向对方解释,可是,她哭得止不住自己。电话那头被她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住了,但又不知怎么回事,只好说:“没事,清画,没事的。”陈清画边大哭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儿子,我儿子……”对方更紧张了,说:“儿子怎么了,清画你慢慢说,不急,需不需要做什么,我可以联系咱们的朋友。”陈清画说:“不是,我儿子不起床,他不起床上学,他好像生病了。”在说出“生病”这两个字时,陈清画的哭声更大了,她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这在她内心盘旋了几个月的两个字,她终于说了出来。她的眼睛模糊一片,眼泪不断往下流,她怎么擦也擦不完。

电话那边好像明白了什么,语气放松了一些,说:“咱儿子是不是进入青春期了?这是正常情况啊。”对方马上讲起了自己妹妹孩子的事情。也是十五岁,最近不上学,天天在家打游戏,到医院诊断之后是中度抑郁,也正苦恼着不知道怎么办。

在对方絮絮的话语中,陈清画逐渐放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羞耻。她太失控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把自己的不堪暴露给对方。她连声向对方抱歉,对方客气地说没关系,以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电话。

她当然不会再打电话给她。

……


第三部 丹县


奶奶去世对你影响大吗?

我不想说。

试着说一下。人都有脆弱的一面,说出来也是一种发泄。

我不想说。说出来想哭。

                                  ——花臂少年


第九章


27冲突

黄昏时分,雨下起来了。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小雨,六点多钟的时候,已然是瓢泼大雨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丹县街道两边的饭店、商店和远远近近楼房的灯光被拘在雨雾中,散发着朦胧的团团黄光,黝黑发亮的街道和街道上的行人莫名显得有些凄凉。

城西快到火车站那一片是老居民区,一排排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两层小楼沿着街道排过去,稍往里面便是散落的独院、自建的几层小楼,非常凌乱。路是石子混合土路,坑坑洼洼。大雨排阵下来,一会儿,路上便是大大小小的水坑,水坑里漂浮着塑料袋、饮料瓶子等各类生活垃圾。

沿着路往里面走,稍往右,中间经过一家独院,这家应该是收垃圾的,垃圾堆满院子,又蔓延到外面,一直到路上。再往里走约五十米,路的尽头是一座孤零零的五层小楼,楼前是废弃的建筑垃圾,楼后有低矮的院墙拦挡。院墙的另一边,是一栋十几层高楼,灯光明亮,有光泄露出来,照射在这边破旧的楼体上。

娟娟家在二楼。房间是两室一厅的格局。石灰抹的白墙,客厅很大,空荡荡的,靠着门边是一个黑色边柜,上面放着各类杂物,最显眼的是右角一排白中带蓝的崭新药盒和各种小药瓶。娟娟、娟娟的哥哥小立和妈妈杜梅的药都放在这里。娟娟重度抑郁,吃舍曲林、文拉法辛片,小立精神分裂症,日常吃奥氮平、利培酮和喹硫平,杜梅严重失眠,吃氯硝西泮片。

除了自己吃药,杜梅每天要监督两个孩子及时吃药。娟娟早晨饭后吃、晚上睡前吃,小立刚找到一个夜间在KTV打工的活,下午五点多要出工,出工前吃药,凌晨三四点回来再吃一次。在小立回来之前,杜梅一直无法睡沉,等听到门响,小立打开药盒和倒水的声音,她才放下心来,安稳地睡两个小时,等到五点五十,她又该叫娟娟起来上学。

娟娟自从服药后,早晨很难起床。杜梅和她商量,五点五十叫一次,六点叫一次,六点十分再叫一次。如果再起不来,杜梅就强制把娟娟从床上拉起来。

雨一直下得很大,客厅只有一个灯管,散发着暗淡、凄惨的白光,地面铺的大理石板由于年深月久,已经有些发黑,走过去鞋底有些油腻粘连。客厅正中间是一张小四方桌,桌子周边零散地放些小凳子。靠后窗户墙边的纸箱子里,放着一束束鲜艳的编织玫瑰,浅粉色,非常漂亮。这是杜梅接的编织活儿,一束能挣四五块钱。如果没有事情干扰,杜梅一天能扎十几束,挣六七十块。她现在只能找这些在家做的零活儿。

两个孩子都需要监管吃药。小立前半年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出来一个半月,已经换了五份工作,快递、外卖、超市服务员,都至多干一个星期,要么是对方辞退,要么是小立自己干不下去。在KTV的活儿刚干几天,对于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而言,这个活儿并不适合小立干,太吵,进大门之后,整个空间都充满巨大的声响,即使一个正常的人也会头晕脑胀、烦躁不堪。但是,目前小立找不到其他活儿,只能在那里先干着。

这个晚上注定有些不平静。杜梅这一天都提心吊胆。早晨喊娟娟起床,娟娟一直不回应,她把手伸向被窝,想扶着娟娟的头协助她起床,娟娟突然从床上暴起,大声喝道:“你干啥?!”那声调太高太响了,饶是娟娟时不时就发出这样大的声音,在那一刻仍然震得杜梅浑身颤抖,只觉得心脏要停止跳动。娟娟九月份刚上初一,才过完十二岁生日,可是个头和体重都已经超过她,一米六七的样子,体重一百四十多斤,不知道是不是吃药的原因,这半年她的体重增长很快。当她因暴怒提高音量时,几乎整个房间都有回音,压迫得人喘不上来气。

杜梅定了一下,看着娟娟,讨好地说:“你哥刚睡下,你声音小点儿。这不都已经六点半了,该起来了。”

娟娟坐回到床上,眼睛完全睁开,看着杜梅,好像有点清醒过来了。她扯过杜梅递过来的校服,扔到床头,喊道:“我不去,我不想去上学,我去了也听不进去,啥也不懂,我去干啥?!”

这时的娟娟,完全是一个任性的、却又被逼到绝路上的孩子。她其实长得很好看,脸庞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五官组合在一起,非常清秀。这会儿,这张清秀的脸却因为绝望变得有些扭曲。

“我去也是白去,我啥也听不懂,也不想听。我作业也不会做,都是抄的。我去坐到教室里就难受。”她向杜梅哭诉着,但声量并不低,倔犟,还暗含着某种威胁。

杜梅的心揪成一团,感觉糟糕极了,她连声说:“声音小点,声音小点,你哥刚睡着。你赶紧起来,已经六点四十了,再不起来就晚了。”

“我不去,不去!”娟娟躺到床上,拿被子捂着头,不停地喊着,“我就是不去,就是不去!”

杜梅站在床边,浑身发软,说不出话来。这几乎是每隔两天就上演的一幕。她经常是这样一站就站半个小时,而娟娟捂着被子,有时候过一会儿就又睡着了,有时候会一直和她闹。最好的结果是最终把娟娟送到学校,哪怕是十点十一点,送到学校,杜梅就可以喘息片刻。如果送不到学校,杜梅就得和娟娟斗争一天。斗争的核心当然是手机。只要娟娟拿到手机,一切都万事大吉。她会一天情绪都很好,会乖乖吃饭,会跟杜梅上街买菜买东西,但是,前提是一回到家就得把手机给她。

但是,今天不行。杜梅必须得出门一趟,她要去供货商那里交她编好的玫瑰,再领些新的原材料,另外,她还想去她表妹谭君那里,想和她商量一下娟娟的事情。她不知道是该让娟娟继续上学还是回到精神病院。暑假的时候,娟娟在吴庄镇卫生院精神科住了将近两个月,暑假开学后就出院回学校读书了。一开始还好,早晨起床去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做完作业,玩手机到九点,上床睡觉。可是,从第二周开始,娟娟就起不来床,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不停向她要手机玩,和哥哥更是冲突不断。

她太疲倦了,每天都在焦虑和惊恐不安中度过。她无法出去工作,控制不住娟娟,又时时担心小立病情再犯。小立在精神病院呆了半年时间,刚刚出来不久。这已经是小立第三次进精神病院了,医生告诉她,小立每进一次医院,病情就会更严重一些。现在,只要小立坚持吃药,避免强烈刺激,应该还能维持日常生活。她不能承担任何风险。

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

杜梅又去叫娟娟起床。

“你起来,你去上学,晚上可以多玩半小时手机。行不?”

“我不,你说话不算话,你昨天说让我玩到十点,我玩到九点你就不让我玩了。”

“那不是你要上学嘛,今天可以。今天妈妈有事,得出去。晚上回来让你玩。”

“我不,你说话不算话。你说给我游戏充钱让我买皮肤,你最后又不给我。”

“我啥时候说过?我从来没答应过你,都是你自己想的。”

“你说过,你说过,你就是说话不算话!”

娟娟掀开被子,把头伸到离杜梅的头只有两公分的地方,瞪着眼睛,那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愤怒,声量一下子提到非常高:“你说过,说过!”

娟娟身量庞大,脸色红润,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朝着杜梅大声吼,杜梅瘦小,脸色苍白,坚决拒绝承认这件事。

她们俩就这样对峙着。

隔壁的门响了,紧接着,这边门被撞开,小立旋风一样进来,一拳打到娟娟的肩膀上,把她打趴在床上,又提着她的肩膀,使劲晃着,嘴里怒喝道:“起来上学,你再犟我撕烂你的嘴。”

小立双眼通红,烫过的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在被打扰之后,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狂躁之中。他凌晨三点多下班,回来洗漱、吃药,上床时已经四点过半。吃过药的他原本应该睡得很沉,可是隔壁一声声嗥叫像地震传导仪,震得他时时从极度困倦中醒来,像经历一场场梦魇。

娟娟被哥哥一通猛击给吓住了,惶惶然穿上校服,杜梅帮她把长发梳好绑上,眼镜戴上,早餐是来不及吃了。她到客厅的矮柜那里,把娟娟的药弄出来,一手拿着药,另一只手拿着水杯,等着她吃药。小立一直站在娟娟身后,监督她走出卧室,到客厅,背上书包,把药吃了,打开门走出去。

杜梅推着娟娟出去,回头看仍然站在那里的小立,看到了小立眼睛里困兽般的愤怒,他的拳头一直紧紧攥着,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发作。杜梅的眼泪又想出来。她的两个孩子,都很好看。娟娟圆脸圆眼睛,性格活泼,小时候可爱得不得了。小立从小就长得俊,皮肤细白,眼睛很亮,她每天把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个小王子一样,邻居、老师和亲戚哪个不夸自己的儿子长得好、学习又好?

是哪一天事情开始变了?是什么时刻孩子出现了问题?她错在了哪里?她天天想,时时想,一直想不明白。

她还不知道,今天晚上她将会迎来一次更大的打击,她将必须作出抉择。

……

(以上系选读,全文18万字,刊载于2025-5《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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