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玲,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芙蓉》《江南》等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湘江文艺》双年优秀短篇小说奖、梁斌小说奖等。
上青云(节选)
许 玲
一
小池将奶奶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楼梯口,推到二十一世纪的大街上,需要十八分钟。
他在奶奶的轮椅周围系满了气球,靠背的圆柱、两边的不锈钢扶手、她的两只胳膊上也系了几个。不能系更多了,小池怕它们把奶奶带到天上去。这几个月来都是这样,人最多的时段,人最多的地方,奶奶会在这里卖两个小时的气球。牌子挂在她的胸前,上面写着“气球自取,十元一个”,下面是收款的二维码。出门前,老田给她喂了饭,洗了脸,兜上了尿不湿,穿好衣服,身上还洒了些花露水。小池对奶奶说,等会儿来接您。奶奶歪着头,嘴里应着,啊。她是能听懂话的。老田交代她,不要说话,也不用说话。她的嘴,像两扇失去了指令的门,一张,就不会再合拢回去。小池将奶奶留在了大街上,走到“青云里”的大门前,再回头看,奶奶消失在一堆气球里了。青云里大门口,热闹得如同火山的喷发口,在它的侧面悬挂着一块电子屏,上面写着:小桌等位286位,大桌等位52位。
从外面看,青云里白底黑字的牌子平淡无奇。一脚踏入大门,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几栋不同朝向、墙体嵌着菱形镂空水泥花纹的老房子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六层高的院子。横七竖八的空中走廊和电线,如同蜘蛛丝一般串联其中。一格一格的小吃店仿佛喂得鼓鼓胀胀的肚子,实在吞不下,将人吐了出来,堆在了门口。人群如浪,到处涌动。小池从一楼开始,一级一级上去,从拿着手机、相机的手臂丛林和腋窝下钻过,如同一条在浪花中灵活游泳的鱼。墙体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老式标语和古拙的牌匾,上面的字,小池基本能认全了——兵兵照相馆、启明星溜冰场、人民公社……一些字迹写在开裂的墙面上,看起来像被拦腰砍断。楼梯是新建的,钉着一块块做旧的木头。老田说,这里除了这几栋楼房确实是差点拆迁的老楼,其他都是人工做旧的。青云街曾是这个城市八十年代最热闹的地方,后被拆除,早已不复存在。几个开发商保留了它的精魂,将它移植到了几幢老楼房形成的巨大培养皿里。没有想到,它竟在这里成功复活。短短几年,青云里便成了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很多外地游客慕名前来,他们都想回到七八十年代的旧时光和旧事物里。而从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他们拍下的照片和视频更将这里变成了一个网红景点。现在,青云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通宵不打烊。
小池站在五楼的走廊朝下看,人头如同蚂蚁一样攒动。在他的头顶,是六楼黑黝黝的天花板。六楼没有开发,保留了过去的样子。不过,以前的老住户都搬走了,将房子租给了下面的商户。每间房子里都摆满了上下铺的床,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花花绿绿的衣服。下面的人不会轻易注意到这样的场景。六楼的走廊此时是昏沉的,最西边的小屋里亮着灯,门上挂着一块简陋的白色招牌——盲人按摩院。门是开着的,暗淡的灯光流出来铺在走廊上,像打泼的汤汁。老田说,灯泡不能换,市场里交代过,过去的回忆,就在这二十瓦老式灯泡的昏黄里。小池看到一只肥硕的老鼠缩着身子,沿着墙根下了楼梯。它们是六楼的常客,青云里到处飘荡着食物被烹饪、被混合的味道,人群把城市里的老鼠都赶了上来。
小池进得门来,门边的床位上躺着一个客人,小池推奶奶出去的时候,老贺正给他按摩。现在,老贺还在忙碌,老田放在矮凳上的闹钟没有响,服务就没有结束。他的一双手在客人背上拍得啪啪响,这通常是最后的步骤了。挨着墙壁的沙发上半躺着另一位客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一只脚泡在艾叶水里,另一只脚被小姨阿芳搂在胸前,一下一下按着。阿芳的肚子小山一样挤在胸前,她跟小池说,里面装了一个妹妹。可是,几年过去了,肚子越长越大,就是没有见妹妹出来。阿芳知道小池回来了,说道,你爸爸下去给客人买柠檬茶去了,你自己把作业写了。小池应道,好。这时,闹钟响了,门口的客人坐了起来,他问老贺,你的眼睛是从小就看不见吗?老贺答道,是的,生下来就是瞎的。那人又问,那你家里是有遗传吧,爸妈哪个看不见?老贺笑了笑说,我生出来就被他们丢了,不知道他们的眼睛是不是好的。那人一边穿着鞋,一边说,哦,那真是作孽了。
小池的书桌跟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从五楼跑上来的人声,从街道上透过来的汽车声,还有从隔壁穿过来的说话声,四面八方向他挤来。他站起身推开门,偷偷瞪了站在门口的客人一眼。有些客人会对老贺和小姨墨镜后面的眼睛感兴趣,它们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有那么重要吗?还有几个客人,甚至让小姨把墨镜取下来给他们看,他们怀疑老田的盲人按摩院是挂羊头卖狗肉。小姨便听话地取下了墨镜,露出两个深陷下去的骨坑,这是她如同面包一样膨胀的脸上最坚硬的地方。她用它们“看人”的时候,就变了一个人,不再温柔可亲,成了一个凌厉的人。
二
七种颜色的气球将轮椅带得飞了起来,里面站着一个穿着粉色裙子、扎着两条小辫子的老太太。她头顶披着白雪,皱纹如同盛开的鲜花,肩膀上扬起一条蓝色的围巾,幸福地看着天空下方的城市和大海。这是小池为奶奶画的一幅画。自从他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老头坐在城堡里被气球带上天之后,他便有了这样的想法。
老田为客人买柠檬茶回来了。女人喝了一口,将它放在桌上,抱怨老田一定跑错了地方,不是二楼那家,而是在三楼挨着楼梯口、墙壁上写着“大众澡堂”的那家店买的。老田向她保证,就是那一家。女人大声说,不可能,我喝过好多回了。老田嘿嘿笑了两声,他从来不和客人争论。哪怕客人埋怨脚没有修好,只愿意出洗脚的钱,想将修脚的钱抹了,他也不去解释。老田是多年的修脚师傅,一把修脚刀拿在手上,闭着眼睛,它都听他使唤。哪里该重,哪个地方该轻,指甲缝拐弯的地方怎么收、怎么出,才能收出圆圆的弧度,那刀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不会错一丝一毫。老田从来不去炫耀这些,他的客户基本是老主顾,他们都是认可他的,也不会挑这样的毛病。挑刺的都是从楼下不小心撞上来的游客,脚走累了,在四顾茫然中,看见了这个不起眼的地方。这种时候,老田并不发脾气,只是面露难色,不断地说,你看我们就是赚点辛苦钱呢,修了半个小时呢。有的客人啰唆几句,看他一副可怜样子,也就将钱给付了。也有那脸皮厚的,对着墙壁上的二维码付了一半钱就跑了。如果店中再无客人,老田会骂那人的脚像陈年老姜,灰指甲像瓜瓤。又讲脱了鞋,一双脚臭得像踩了大粪。他骂得笑了起来,似乎已经讨回了那人耍赖的一半钱。
阿芳给女人洗好了脚,涂好了润肤油,垫上了一层纸之后,轮到老田将女人的脚抱在怀里,一刀一刀极为细致地修她脚底下的死皮。女人脚后跟的皮像老面月饼渣一样扑簌着往下掉,纸上扑满了雪花般的一层。女人在玩手机,视频里夸张的笑声一阵阵传来,如同钻子一般刺进耳朵里。老田担心地看了看隔壁,儿子小池就坐在那里写字。老田问道,什么东西这么好笑呢?女人将屏幕转过去对着老田,你看,这个人真蠢,滑一跤差点摔死。老田笑说,这些视频都是假的,摆拍的。女人说,你知道什么!老田又笑说,嗯,我天天坐在这里,能知道什么!老田不再聊天,埋着头极其小心地对付着女人的那双脚。
老贺的客人走了,他站起身,推开房门,经过小池的书桌,穿过他和奶奶的房间,熟练地去了厨房。他从来不会像阿芳那样,伸出手做出摸索墙壁和空气的动作。他走得稳稳当当,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从未发生过磕碰事件。老贺从锅里取出为他留的饭菜,坐在小池书桌背后的床上。床上垫了塑料布,等到奶奶睡觉的时候就会揭了去。老贺边吃边问,小池,作业做完了没?小池应道,嗯。老贺又问,在画画呢?小池说,嗯,你吃饭像兔子一样。老贺咀嚼得香甜,嗐,我在吃什么,我在吃紫色。小池转过身看着他,果然是一碗茄子。他快乐地笑道,紫色好吃吗?老贺说,好吃。
小池刚开始学画的时候,老贺来到了六楼的盲人按摩院。小池对着画板向老贺介绍,这是红色,这是蓝色,这是紫色。老贺嘴中不断应道,嗯。小池又解释道,红色是血的颜色,也是鲜花的颜色;绿色是树叶的颜色,也是草地的颜色;紫色是茄子的颜色。老贺依旧应道,嗯。小池突然想到老贺和小姨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见过鲜花和茄子。他看着老田,又看了看小姨,急得语无伦次,快要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向老贺描绘自己的画了。老贺大笑道,我知道颜色,我吃的是紫色,闻的是红色。小池听了更急,那不是颜色,那是味道。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反应让大家都笑了。
小池睡觉前会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反复几次,确定一个人处在黑暗中是一种什么感觉。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他凝神注视着,惊喜地发现,他可以看到银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密密麻麻的如同虫子一样飞舞的亮点,它们跳动着、闪烁着,如在宇宙中跳舞的星星一般。他兴奋地告诉老贺,你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天空,那里到处都是彩色的星星。老贺的眼眶深凹下去,眼珠如同两粒滚进灰尘里的玻璃球,颤动的视线如果不小心落在客人身上,常把人吓一跳。所以,他总是戴着墨镜。老贺高兴地说,那我晚上就去看看那些星星。小池又跑去问阿芳,小姨,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回来?
小池的眼睛很大。阿芳说,小池的眼睛一定像她的眼睛。阿芳告诉他,有一天,一个瞎子老人来家中讨光,小姨就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他。小池问,那个老爷爷,为什么不把你的光还给你?为什么借东西不还呢?阿芳笑着说,快了的。
现在的小池,已经不再为这些事情烦恼了。他有了另外让他烦心的事情。张老师将他的画发给了外地的一位名师看。张老师让小池告诉老田,这个老师愿意收他为学生。他还交代小池,要告诉家里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那个老师很是有名。小池告诉了老田,老田只是哦了一声。小池觉得这是拒绝了。没有人会每个周末陪他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生活在青云里六楼的人,都像蜗牛一样,青云里就是他们身上的壳。他们吃住都在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他们只知道日复一日在客人身上按来按去,每天晚上计算着,这一天按了多少位客人。他们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走出青云里,晒过外面的太阳,吹过外面的风了。小池在犹豫,要不要跟老田保证,他其实可以自己去,坐几站公交去地铁站,再转两趟地铁去坐火车。到了另一个城市之后,大概也差不多。只要老田送他去一次,他就能绘制一张地图,是绝对不会走丢的。
小池听到收款的提示音响了。女客人将那杯柠檬水付了钱。老田的语气特别客气,下次再来啊。等她走后,老田说,她还真是厉害呢,二楼排队的人太多,没半个小时出不来,我就在三楼买了,这都能喝出来。阿芳说,这当然能喝出来。老田说,你怎么还不去吃饭?阿芳说,等你一起吃呢。
小池将作业收好,到外面陪他们坐着。他想趁这个机会,和老田讲下上课的事情。他发现了阿芳手上的柠檬茶。他生气地对着老田大声嚷道,这是客人喝过的,你又给小姨喝。老田扒着碗里的饭,不以为然地说,我把吸管丢了,那女的只喝了一口,十八块钱一杯呢。小池虽然仍觉得不妥,但没有再说话。老田突然抬高声音说道,你的作业做完了没,怎么外面打一个屁,你都晓得呢?小池说,就这么屁股大个地方,当然听得到。大家都笑。老贺走过来,准确地将手放在小池的脑袋上说,我们都指望着你有出息,等我们老了,带我们去泰山顶上转转呢。小池应道,好,没有问题,等我赚钱了,开车带你们走遍全中国,还把你们带到天上去玩。大家大笑起来,说,等你长大了,不要你带,我们也会上天的。
正说着,一个人将头探进门里问,还按摩吗?老田忙从按摩床上站了起来,说道,按的,我们十一点才关门。他将吃了一半的饭放下来,铺上一次性的中单,客人躺了上去。老贺说,你们吃饭,我来。
三
小池下去接奶奶的时候,发现她的对面多了一个卖气球的老人。他笔直地坐在轮椅上,不像奶奶斜斜地歪在椅子上面。他的脸又黑又瘦,裤筒挽到膝盖以上,露出两条柴火棒一样的腿,看起来随时都可以站起来到地里干活去似的。他手中抓着一把气球,对着人群里的小孩吆喝,气球啊,八元一个、十五元两个。一个小孩拉着妈妈的手,去了他那里,要了一个小熊维尼的气球。小池将奶奶胳膊上的气球取下来,奶奶突然挥舞着胳膊,对那个老人叫唤,走——走。小池将气球都取了下来,放到超市的仓库里。回来的时候,奶奶对着老人吐着口水,胸襟上湿了一片。老人说,她还蛮恶呢,想赶我走。这地上写了你们的名字,只许你来卖啊?小朋友,你说是不是?小池没有理他,推着奶奶上了楼。
让奶奶晚上去卖两个小时气球,是老田想出来的。奶奶本来在乡下,中风之后,老田把她接到了青云里。她白日总是睡在床上,到晚上,老田才有时间给她按摩一下全身。纵使这样,奶奶屁股上仍会生出几个烂疮,小池每天都会拿碘酒和药膏给她涂上。老田给奶奶按完摩之后,会让她坐一会儿。客户看到了就会问,这是谁?什么病?又觉得瘫痪的老人身上有一股怪味,心中总有芥蒂,都会选择到离房间远的那张床躺着。那日,小池将从街上捡来的一个气球交到奶奶手里给她玩,奶奶开心得像一个孩子似的。正是这件事,让老田产生了灵感。反正在哪里都是坐着,将奶奶推到街上坐两小时,既可以躲那些客户的询问,还可以出去透透气,说不定还能赚点小钱。事情就这样成了,奶奶的生意还不错。气球总是能卖掉一些,好的时候卖得只剩下几只,有几次,它们全部被买走了。有一天,一个客户来到店里说,青云里门口有一个卖气球的老人火了。有人把她的照片发到网上去了,感慨这么大年纪还在自食其力呢。老田嘴中嗯嗯两声附和,并不会向人解释,这个老人就是他家的。
小池回去将有人卖气球的事一说,他们一分析,这个人肯定就是青云里的,或者附近住的人。有人看到奶奶卖气球能赚钱,就把闲置的、瘫痪在家的老人用上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阿芳说,现在做点什么事情都有人眼红,要不要你下去说说?老田一摆手,怎么说?那地方也不是我们家的。
以后,那人总是比奶奶更早地坐在那里卖气球,更晚地收摊。奶奶胸前的牌子不得不重新做了一块,价格也变成了八元一个、十五元两个。奶奶见到他,就会横着眼,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小池站着陪了她一会儿,看到两个轮椅上空的气球几乎一模一样——喜羊羊、灰太狼、小猪佩奇、蜘蛛侠、大象、虎头,它们瞪着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脑袋簇拥在一起,飘在轮椅周围和上方,将两个老人的脑袋和脸色都遮住了。他突然灵光一闪,我可以自己在气球上画画,将每一个图案都画得不一样。
小池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老田他们的支持。老田在网上搜索了空白气球的成本,要比成品气球低廉得多,而小池每日都是要练习画画的,现在不是流行纯手工制作的东西吗?老田做了一块新的胸牌,上面写着:手工绘制气球,二十元一个。考虑到小池的精力不能完全在此,手绘气球只能限量供应,以前那个牌子还是保留着。小池用彩笔在白色的气球上画上小鸭、熊猫、小鹿、袋鼠,画许多他喜欢的东西,再用氮气将它们的身体撑得鼓鼓的,它们瞬间就变得憨态可掬起来。小池推着胸前挂了两块牌子的奶奶下楼,充满童稚的手绘气球在一堆一模一样的气球里很是出众,战绩果然有所提高。这日,对面的老人问小池,小朋友,你这气球是在哪里进的?小池说,我自己画的呢。老人说,你可真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小池听到他这般夸奖自己,心中不像以前那样讨厌他了,笑着说,谢谢爷爷。
小池只要有时间,就会在气球上画啊画,画的风格也多样了起来。有一天周末,客人都散了,他们终于关上了房门。老田在两张按摩床上铺好床单,这里一到晚上,就成了他和老贺的床。阿芳住在另外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子里。有时客人不愿意和另外的人待在一起,她的房间也能铺上中单,成为单间按摩房。小池和奶奶是一个房间,奶奶睡床,他则在她的床旁,支上一张临时的折叠床。老贺站在门口对小池说,还没睡,还在画画?小池说,是啊。老贺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画过画。
小池说,贺伯伯,你来画几笔。老贺忙摆手,我又不会。小池说,来呀。老贺受到了鼓励,跃跃欲试,说,那我就真的瞎画了。小池说,不怕,随便你画。他蘸了红色颜料放在老贺手中说,这是红色。老贺没有再犹豫,在气球上画了一个圆圈,涂上了几个奇怪的符号。他问小池,我画的脸蛋怎么样?脸上的眉毛、鼻子和嘴,都不是小池平时看到的样子。小池夸道,画得很好,还差眼睛呢。老贺紧张地说,我画不好。小池鼓励道,你能画好的。老贺说,我怕把自己画瞎了,你帮我画一双好眼睛。小池便在那张脸上,画了一双又大又亮、闪着星星光芒的眼睛,他对老贺说,这是一双特别好、能看一千里的眼睛。老贺开心地大笑,小池握着他的手,用黑笔画了一簇草丛样的头发。大家都被笑声吸引了过来。
阿芳也要画自己。她用手摸索着,认真地画着。小池偷偷听阿芳和客人聊天,得到过几个关于她眼睛的版本。一次说,她有一次去别人家,看人家用轧花机轧棉花,机器的皮带突然断了,弹飞出去的时候,带走了她的眼睛。她那时正捧着一朵热乎乎的棉团,想着它真和天上的云一样。她听到大人们都在尖叫,有人在骂轧棉花的人,皮带这样还不换,你是一个瞎子吗?还有一次,她对客人说,是因为陪大人走夜路,脚一滑,摔到山崖下。无论阿芳怎么说,客人都会惊叹——啊!真是太可惜了。阿芳画完了,是一个咧着嘴笑的小姑娘。小池说,小姨,你比我还小呢。
老田拿着笔,一边画,一边说,一个丁老头,借我两个球,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你妈个蛋;买了一块凉豆腐,去了三毛三;买了一根韭菜,去了六毛六。说完,一个长着皱纹的小老头便跃然而出。小池笑了起来,他刚开始学画的时候,老田就是这样教的他,丁字是鼻子,球是眼睛,三是皱纹,四是牙齿,蛋就是脸。
大家都很快乐,奶奶突然从背后咿咿叫着,小池转过头,见她倚在床上,背后靠着厚厚的被子,正对着他挥手。小池说,奶奶,你是不是也要画?奶奶一边叫着,一边流口水,她在说,我——要——画。老田说,疯了,大半夜的,大家都疯了。小池说,让奶奶来画一下嘛。老田将奶奶从床上抱起来,让她坐在轮椅上,大家围着她。她颤巍巍的手一直在抖动。她在老田的旁边画了一张脸,只是看起来像一只长了满脸胡须的猫。小池哈哈笑着,回过头看着老贺、小姨,他们都望着奶奶的方向笑,这一刻,他们好像都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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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