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学者,作家。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苏州大学讲席教授,苏州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出版有学术著作《中国当代散文史》《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口述史》《王尧文学评论选》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民谣》和散文集《纸上的知识分子》《时代与肖像》《我们的故事是什么》《日常的弦歌》等。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曾获鲁迅文学奖、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和施耐庵文学奖等奖项。
桃花坞(节选)
王 尧
引 子
等待父母的那一刻,方后乐意识到他一生都可能是站在桃花桥上张望的少年。
一九三七年春节,方后乐多数时间蜷缩在房间里。落雪了,爆竹升空炸裂,像花儿般绽放,瞬间雪花黏住四散的星火黯然落下。他没有打开窗户,依稀听到爆竹残骸落在雪地上的声响。祖父去世了,方家没有放鞭炮贴春联,风雪中的春节越发冷清。
草长莺飞时,父亲还没有从吴中文献展览会成功举办的兴奋中缓过神来,母亲也没有再说去天赐庄东吴大学看葑溪城墙内的桃花。往年这个时节,母亲会站在景海女子师范学校教室门口张望念书时的课桌,父亲则带着他们母子到校园东边的城墙,说以前站在葑门城楼上能看到这里的桃花,看到钟楼,看到女师的屋顶。父亲站在城楼上向北眺望时,母亲还住在娄门老宅里,两位少男少女的目光尚未交接。去年方后乐在天赐庄校园看父母对视的眼神,感觉他们把相遇的时间提前了。那天方梅初告诉方后乐:“我和你妈妈是在桃花桥上开始恋爱的。”周惠之羞赧地朝方梅初说:“你跟儿子说什么呢。”
苏州的表情剧烈变化着。春天从上海弥漫过来的恐惧气息有形无形地压迫着方后乐,他第一次体会到紧张情绪会压缩时间。梅雨了,黄青梅说:“今年的杨梅有点酸。”母亲也说是酸的。卢沟桥事变后,夏天慌慌张张地到了。淞沪会战之后,很多城里人携家带眷逃离苏州。几个月死寂的日子在八月突然被炸翻了,十六日夜间,方后乐在睡梦中惊醒,桃花坞大街上站满了人。日本人在阊门外投下了无数燃烧弹,熊熊烈火照亮了天空,房屋倒塌的声音不时响起。桃花坞大街与阊门近在咫尺,渐渐被浓烟弥漫。方后乐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双恐惧的眼睛,他慌张地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也是冰凉的。
阊门的烈火浓烟再也没有从方后乐的眼前消逝,战争的烟尘落在他初中三年级的课本上。即便白天走过桃花坞大街,也如同在黑幕中穿行,他甚至觉得似有若无的黑色如旋风一样随时会把他卷走。黄青梅告诉他,站在平四路就能看到火车站里从上海过来的伤员。在“沦陷”这两个字越来越清晰时,往城外出走的人越来越多,紧凑的小城松散了。开学后两周,方后乐发现下班回家的父亲神态轻松,这是八月以来少见的表情。方梅初神秘兮兮地问:“你们知道图书馆要去哪里避难?”母子俩猜不出,方梅初告诉他们:“明月湾。”在父亲说出这三个字后,方后乐终于看到母亲久违的笑。周惠之表姐秀就在这个村子,能避难到亲戚家中,那是不幸中的万幸。方后乐在苏州见过秀姨,但从未去过明月湾。明月湾,明月如湾,湾如明月,明月高悬天上又落在湖中。周惠之说明月湾是古村落,依山傍水,满山都是茶树橘子树枇杷树杨梅树。村前古码头延伸到湖边两三百米之外,两边停泊着各色各样的渔船,风高浪急的日子,每条船的绳索都套在码头中间的石桩上。
“我们很快要跟着图书馆去明月湾了。”方后乐在新善桥上和黄青梅不期而遇。黄青梅说:“哦,我跟爸爸去那里写生过。”看方后乐的眼神似乎是在询问什么,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爸爸还没有离开苏州的想法呢。”方后乐不知如何安慰她,想起昨天在校园里听到的消息,便问:“如果苏州沦陷,你们学校有什么打算?我听说桃坞中学可能迁往上海。”一脸茫然的黄青梅说:“振华女中可能不会动吧。”隔天,黄青梅拿来一张写生画到了方家,递给方后乐:“你带着吧,看看我画的这座码头像不像。”方后乐看画时,黄青梅又说,“明月湾也有桃树呢。”她说她坐在岸边一棵桃树旁边写生,画好了,坐到码头,看见夕阳落在了湖里。
离开桃花坞大街前两天,周惠之把挂在客厅东墙上的两个相片框取了下来。一张是她和方梅初的结婚照,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周惠之让方后乐把自己的相片也拿过来,方后乐从自己房间抽屉里找到一个信封。周惠之前几天特地去买了一本相册,把儿子的照片插进去。周惠之觉得,这样就能把桃花坞大街所有的细节打包装箱带走了。方梅初装箱时,方后乐又递过一只相框,那是方梅初兄弟和父母的合影。祖父方黎子和祖母杨凝雪坐在前排,父亲方梅初和伯伯方竹松站在他们身后。
秀姨请了同村的老章和儿子阿发来接他们,先把两只大箱子运到船上。午后出门时,两辆黄包车已在方宅门口候着。方后乐跨出门槛时,有意无意地停下脚步,方梅初和周惠之也随即驻足。午间的桃花坞大街死寂地躺着,没有几个行人,逃难中丢弃的物件零散在路上。方后乐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有关门的声音,他猜想可能是隔壁黄阿婆开了半扇门随即又关上了。周惠之随着方后乐的眼神向东望去,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她猜到儿子心里想什么。方梅初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上车吧。”
周惠之和方后乐坐上一辆黄包车,方梅初提着一只小箱子坐到另一辆黄包车上。黄包车向西两百多米,左转到桃花桥上,正要进入阊门西街口,周惠之突然说:“停,停停停!”车夫赶紧停了车,周惠之下车后对有些诧异的方梅初父子说:“我再回屋里看看,不要落下要紧的东西。”方梅初见状摇了摇头,还是跟着周惠之返回屋里。
方后乐站在桃花桥上等待父母。他背靠栏杆向东望去,瞬间的幻觉中,黄青梅似乎背着画夹从廖家巷走出来,在新善桥上张望。黄青梅昨天来过,说他们一家可能就留在苏州了。过了一会儿,方后乐看着父母亲空手从院子里走出来,他回过神来。一家人再次坐上黄包车,两个车夫吆喝一声,桃花坞大街就在方梅初一家身后了。
三人在山塘街北码头上了船。方梅初对摇橹的老章说:“章师傅,辛苦你了。”方梅初、周惠之在船舱坐下来,方后乐背朝他们站着。方梅初想说什么,周惠之拉回他伸出的手。在方后乐的视线里,码头、山塘街、阊门、石路清晰又模糊地往后退去,他和它们互相目送着。离开码头的一瞬间,他在船身的摇晃中,感觉四周熟悉的建筑和树木也在晃荡。
一念之间,方后乐眼睛湿润了,他转身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的右手按在他的肩上,靠着他渐渐睡着了。河面开阔了,风过时,他的耳畔是母亲温和的呼吸。
卷 一
一
桃花坞大街在苏州城北,虽然不比西中市,也是桃花坞一带像样的街道了。
方宅南枕桃花坞河,北面桃花坞大街。临近大街的门厅房,中间是过道,两侧各一间,东侧是厨房,西侧是餐厅。第二进房子临河而起,楼下是客厅和两个房间,楼上两间房,大的做了书房,小的是客房。若是客人多了,就在一楼客厅吃饭。门厅房和第二进房子之间的小庭院,东植石榴,西栽桂树,春天是石榴花,秋天是桂花。方梅初住进来时,石榴很小,一个月后,石榴好像还是那么大。母亲说:“这石榴是观赏的。”桂花呢,晒干了煮鸡头米。桂花开时,石榴如悬挂的小红灯笼。
两三年间,方梅初跟着母亲从杭州西子湖畔搬到了苏州十全街,再从十全街搬到了桃花坞大街,自己的气息也似乎从南宋到了明清。他不清楚父亲为什么执意要他到苏州念书,母亲对父亲的决定从无异议,他当然更不能问所以然。好在,他已经喜欢上这座小城,桃花坞大街和十全街一样,似乎上百年没有变化过。他走过阊门西街,再从西中市大街走出阊门,这才渐次感受到了现代的光景。
时隐时现的父亲对少年方梅初来说是一个谜。据说父亲的实业做得很大,但在家里父母从来不说这些事。父亲在杭州、上海和苏州之间奔波,有时也去武汉。若是说想专心看几天书,便是待在杭州的意思。若是说有朋友写信来了,便是离开杭州的意思。母亲不问父亲去哪里,根据父亲出行时间长短收拾行李。如果用大行李箱,方梅初便知道父亲至少半个月后才能回杭州。逐渐地,他从父亲带回来的特产就能猜测出父亲的踪迹。父亲说,这是青团子,这是枣泥麻饼,这是松子糖。母亲告诉方梅初,这些是苏州特产。父亲又说,山塘街上的海棠糕好吃,不好带回来,怕馊了。方梅初不知海棠糕的滋味,定胜糕已经让他回味无穷。方梅初在杭州很少尝到带有青草味道的点心,青团子给他的舌尖留下长久的回味。父亲也不清楚青团子的青是什么青,青团子是苏州人清明祭祖的供品。当时方梅初没有去过苏州,父亲带来的糕团让他尝到了苏州的滋味。在父亲和母亲的闲言碎语中,方梅初知道了苏州的护龙街、阊门、山塘街、观前街,知道了从山塘街走过的白居易,若是再往北走,白居易就到虎丘了。
方家杭州的院子坐落在半山坡上,站在院门口可以看到西湖。这里安静得让方梅初有些惶恐,他时常站在门口东张西望。黄昏时,母亲在厨房做饭,方梅初就站在门前看西湖夕照,余晖尚未从湖面上散去,母亲喊他吃饭了。这个时候,他偶尔也盯着马路上的黄包车,想着有一辆车停下来,父亲挽起长袍下车,再走上山径。他这样的幻想常常落空,等到的是哥哥方竹松。方梅初在仁和念小学,哥哥已经要初中毕业了。寄宿学校的方竹松礼拜六回来,这是方梅初和母亲开心的辰光。方竹松颇有大哥的样子,通常上午便带着方梅初走下山坡,在西湖逛荡。午餐在外面小吃,这样可以让母亲休息。在白堤西泠桥西侧,方竹松说:“秋瑾之前葬在这里。”方梅初似懂非懂,父亲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认识秋瑾。方竹松看着弟弟懵懂的眼神说:“你以后就知道秋瑾了。”随后轻吟道,“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兄弟俩住一个房间,各卧一床。有天夜间方竹松说到自己的打算,钻到了方梅初的被窝。方竹松说:“我要去上海念高中。”方梅初想起哥哥回家和母亲聊天时说到了上海,猜想这可能是大事,不然母亲不会说等父亲回来商量。方竹松说到此事,方梅初不知如何回答,他还没有去过上海,便说:“我去上海找你玩。”
方黎子偶尔带着方梅初出门。一九一○年春三月,方梅初跟着父亲去了西湖金沙港蚕学馆隔壁的唐庄。那是一座已显荒芜的小园子。他们走过曲水短桥,进入一座大房子。父亲和大厅诸位寒暄时,方梅初看见悬额上书“金沙泽远”。父亲落座后,方梅初站在椅子旁边,邻座戴眼镜的先生挑了几粒话梅几颗花生给他。父亲转身看方梅初惶恐,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他才从先生手中接过了话梅花生,给先生鞠躬。诸位先生说话时,方梅初出了门,走到香雪轩,坐在那里看随风飘荡的翠柳。回程时父亲说:“这次是南社雅集,你知道吧,明代浙江也有南社,现在这个南社是吴江人成立的,操南音不忘本。给你话梅花生的是柳亚子先生,吴江人。”方梅初不知道这些。过了些时日,他在父亲书房里看到柳亚子先生的照片,觉得有些面熟,记得先生姓柳。母亲说是吴江柳亚子先生。方梅初兴奋地告诉母亲:“柳先生给过我话梅呢,还有花生!”这位小学生美滋滋地回味了话梅和花生的味道。
辛亥革命成功后,方梅初才知道父亲是同盟会会员,这让他后来怀疑父亲说是去苏州,其实未必。民国了,父亲并不做官,兴趣和精力仍然在他的实业。一九一二年暑假,父亲又说从苏州回来,方梅初相信了。父亲对母子俩说:“雪妹,暑假以后,你带梅初到苏州吧。我在葑门租了房子,梅初就在苏州念书,学堂也找好了。”很有意思,父亲把母亲杨凝雪简称为“雪妹”,母亲则喊父亲“黎子”。母亲说:“好的,黎子。”母亲说了“好”,方梅初不可能说“不”。在这个院子里,他好像从未说过“不”字,对他来说,从杭州到苏州只是换一个住的院子。方梅初未问父亲让他们去苏州的理由,他知道父亲肯定有什么考虑。过了些时日,他跟着父母亲先到了上海,再坐火车往苏州。在上海外滩,他和父母亲合影了,留着小平头的他,站在父母亲中间,母亲微笑着。也许是因父亲的强大,念过学堂的母亲最终没有成为新女性。他看到旧照片里短发的母亲,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梳髻的了。
从上海到苏州的铁路是新建的,坐在车厢里,方梅初像坐在新房子里。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开阔的绿色平原和大大小小的湖泊,三三两两的房子散落在田野上,远处的村落似乎都在河边。风景飞速而过,方梅初知道这就是江南水乡了。从吴县站出来,方梅初第一个疑问是,怎么叫吴县站?父亲说,苏州在吴县辖内。方梅初感觉眼前的苏州城是灰色的,这和青团子的青色反差太大。父亲告诉母亲,车站前面护城河的南岸便是桃花坞。母亲点点头,方梅初则想起桃花坞年画,便问父母:“是桃花坞年画的桃花坞吗?”父亲说是。
坐在黄包车上的方梅初由北向南看护龙街两边的房子,觉得苏州城就像县城。或许父亲看出了儿子心中的疑问,在两辆黄包车转到十全街时,方黎子让车子停下。他走到另一辆车旁,对方梅初说:“这里向南,是沧浪亭,那里留有林则徐的足迹和题字。路西边是文庙,金圣叹哭庙之处。”母亲笑着说:“等住下来你再讲古吧。”方梅初想起唐庄的细节,他认识的第一位苏州人竟是柳亚子先生:“吴江离这里远吗?”父亲说:“不远,若有时间,我带你去吴江黎里。”方梅初明白了,柳亚子先生家在吴江黎里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小镇呢?
方梅初喜欢烟火气的苏州小城,他自己的脾气很像这座城市。母亲觉得这座小城安全后,允许方梅初独自出门走走,偶尔也会让女佣陪着。方梅初常常沿着十全街向西走,临近凤凰街,向南走进一条小巷子,便是网师园。穿过凤凰街向西,靠近乌雀桥时,便到了他就读的草桥国小。若是再向西走,就靠近南北向的护龙街了。护龙街南段西侧是沧浪亭,沧浪亭对面是可园。母亲带他去过带城桥下塘的振华女校,告诉他,这校园是清代织造署旧址。他早上去学堂,街上便有推着车子或担着木桶卖糖粥的。卖糖粥的声音响起,临街楼房二楼便有人应答,一个慵懒的女人打开窗户,用绳子放下竹篮。当盛了糖粥的篮子往上收时,方梅初心跳得厉害,担心那根绳子突然断了。秋天的十全街,卖花生、炒栗子的小摊隔几百步就有。冬天,则有人推着炉子卖烘山芋。街头唯一让方梅初紧张的食物是“浑蛋”,那种壳里有小鸡雏形的鸡蛋。一只炉子,上面放着砂锅,烧熟的五香酱油味飘逸出来。方梅初禁不住诱惑,买了一只浑蛋,吞下去后,便感觉一只小鸡在嗓子里上蹿下跳。
他的活动范围很小,几乎就在十全街。偶尔拐弯走到百步街,那里有一个庭院,东吴大学教员的宿舍。百步街的尽头是东吴大学的南校门,方梅初曾经站在门前的望门桥向里张望。母亲去博习医院就诊,方梅初坐车陪母亲,第一次顺着东吴大学的围墙到了同学说到的望星桥。就诊出来后,母亲站在医院门口对方梅初说:“东边挨着的就是东吴大学,这地方叫天赐庄。”母亲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校园里还有一所学校,景海女塾。”天气晴朗时,方梅初常常登上已经凋敝的葑门城楼。向东望去,是朝天湖,那里每年荷花开放时是游客的聚集地。向南,是觅渡桥,据说那里是苏州护城河河水最深处。母亲对他唯一的叮嘱是,不要去觅渡桥下游泳。向北望,便可看到东吴大学的钟楼和景海女塾的教室了。方梅初目光所及,在一片粉墙黛瓦的衬托下,东吴大学和景海女塾成了苏州的西洋景。
他在黄昏或者夜间的城楼上会听到笛子悠长婉转的声音。母亲说是昆笛,演奏昆曲的笛子。他循着声音往十全街西门走去,在百步街路口东侧的宅子门口停下。他确定吹昆笛的是这户人家。母亲看方梅初听昆笛声的眼神,猜测儿子喜欢上了。她托人打听,吹昆笛的是位姓曹的先生。母亲问方梅初:“你确定想学昆笛?”方梅初点点头。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母亲提着一盒月饼、一袋螃蟹,带着方梅初,轻轻敲开了曹先生的家门。
方黎子在苏州城的一次出行,让方梅初第一次贯穿城南城北。苏州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们从护龙街转到了景德路,再往阊胥路。在山塘街,父亲说,再往虎丘走,就是张公祠了,南社第一次雅集之处。父子俩走到了张公祠,方梅初定神看了看关着的大门,父亲问他:“你还记得一九一○年春三月,我带你去唐庄吧?那是南社的第二次雅集。”方梅初记得,当晚柳亚子先生好像醉酒了,他在另一条船上听到柳先生不时开怀大笑。父亲说,柳先生是喝多了,那天泛舟西湖,醉而有作。方梅初后来知道,父亲说的醉而有作,便是柳亚子先生的《金缕曲》。
他们是坐着黄包车从葑门到七里山塘的。在车上看着不断后退的风光,方梅初再次感觉到了苏州和杭州的不同。山塘街一头连着阊门,一头连着虎丘。近阊门的这段,小贩子的叫卖声倒是婉转,方梅初觉得像是唱戏,父亲说,这就是市井。过往山塘河的船有摇橹的,也有撑竹篙的。方黎子那天心情很好,在山塘街走了一段返回阊门时,对儿子说,《红楼梦》就是从阊门写起的。方黎子想去唐伯虎的桃花庵旧址,又带着方梅初从阊门去了桃花坞大街。途经桃花桥,方黎子驻足了。他告诉方梅初,西北面就是桃坞中学,沿着桃花坞大街向东不远便是昆曲传习所。“曹先生就在这里吹笛子?”父亲说是。方梅初问:“不去桃花庵了?”方黎子说:“不去了,以后再去,我们过一会儿看看这一带的房子。”
站在桃花桥上,方梅初问:“既然叫桃花坞河,河边怎么没有桃树?”方黎子告诉儿子:“你以后去看《烬余录》,唐宋时此地遍植桃花。现在没有了,不知桃花庵里有没有。”方梅初还没有回神,父亲又说,“桃花坞的妙处就在没有桃花。你想象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桃花灼灼。”
或许就是这次漫步桃花坞大街让方黎子有了在此置房的想法。一九一五年夏天,方梅初跟着母亲搬到了桃花坞大街,他即将就读的桃坞中学离家只有数百步。方梅初读到南宋《烬余录》了:“入阊门河而东,循能仁寺、章家河而北,过石塘桥出齐门,古皆称桃花坞河。河西北,皆桃坞地,广袤所至,赅大云乡全境。”桃花坞河上有许多桥,从宝城桥向东,依次是桃花桥、新善桥、日晖桥和香花桥,方宅在桃花桥和新善桥之间。新善桥向东,街道渐次宽敞,桃花庵、五亩园都在桃花坞大街的东段,再向东就是护龙街。站在桃花坞大街东头与护龙街交接处,就能看见报恩寺塔。
在桃花坞大街住了一段时间后,一天父子俩又站在桃花桥上,方黎子对儿子说:“你闭上眼睛。”方梅初觉得一片漆黑,然后有一丝光亮,他仿佛听到落英缤纷的声响。方梅初睁开眼,吟诵道:“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芰荷生欲遍,桃李种仍新。好住湖堤上,长留一道春。”方黎子笑笑:“初儿会背白居易的《武丘寺路》了。”
方梅初在桃花坞河的每座桥上看日落,他想看日出,可早上起不来。在桥上看落日,太阳好像落在阊门外面的什么地方了。余晖下的桃花坞大街,宁静温馨,在傍晚的嘈杂声中,昏暗的路灯衔接了散去的余晖。这个时候,他看到桃花坞河两岸人家的灯火亮了。
二
三年以后,初中毕业的方梅初重返杭州,就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母亲也随他回到杭州。他带着苏州的气息,去重温杭州的旧梦。同学问他哪里人,他脱口而出“苏州人”,说完他想起父母亲的故乡诸暨。母亲不奇怪,觉得儿子的苏州话比诸暨话说得更好。
方黎子告诉方梅初,一师是所不错的学校,以前叫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说到校长经亨颐,父亲大赞道:“子渊先生是位大教育家。”方梅初在校园里见到了经亨颐、陈望道等先生,也见过学长俞秀松、施存统等。他拿着《新青年》在校园漫步,鲁迅的《狂人日记》让他震惊。鲁迅看史书的感觉,竟然是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方梅初请教周鹤声先生。这位从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回到杭州教书的先生,讲授历史课和文献课,方梅初很喜欢听他讲课,还悄悄模仿他的板书。周鹤声回答说:“鲁迅就是之前在这里教过书的周树人先生。”看着满眼疑惑的方梅初,先生说,“历史有不同的读法。”方梅初逐渐喜欢上了古典文献,沉迷于故纸堆,常向周先生请益,周先生说:“你是读书的种子,好好读书。”
他没有去过遥远的北京,但感觉一师校园应该像北京了。五四运动爆发,他自己的血也热了,跟着杭州学生联合会组织的游行队伍上了街。在市区集会时,他第一次看到俞秀松。这位戴着圆边眼镜的英俊学长慷慨激昂,演讲结束时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他应声举起了手臂。走了大半天,方梅初觉得累了,便回到教室,坐在那里没精打采地翻书。这天是周鹤声先生的课,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学生。他无聊地朝室外张望,周先生进了教室。几个学生立马站起来,周先生说:“我随便来看看的,不上课了,你们自己看书吧。”周先生随后走出了教室,方梅初也起身跟过去,两人一路闲聊。周先生课上不苟言笑,中山装的风纪扣从来都是扣着的。课余周先生与学生谈笑风生,判若两人。听说方梅初从苏州来,周先生说:“我是诸暨人,和西施同乡,这样说来,我们很有缘分。”方梅初告诉周先生,他父母亲也是诸暨人,邀先生假期可以去灵岩山看看。周先生说:“想去苏州的,我很喜欢采芝斋的松子糖和乌梅饼。”周先生无意间说的话,方梅初记在心里了。
礼拜日回家,父亲问方梅初:“你上街游行了吗?”方梅初如实告诉父亲:“跟随同学走了半天,又回教室看书了。”方梅初看父亲的表情,好像是点头又好像是摇头,一向爽快果断的父亲没有给他明确答案,这反而让方梅初内心忐忑。晚餐时,父亲没有再和方梅初说学校的事。方梅初主动问父亲这情形如何自处,父亲说:“该游行就游行,该读书就读书。”方梅初觉得父亲这话没有给他答案,反而释然了。
暑假回苏州,方梅初去了一趟观前街的采芝斋。回到学校,他提着两盒松子糖、两盒乌梅饼,慌慌张张地去了教员宿舍,轻轻敲了敲周鹤声的门。周先生见状,说:“我随便一说,你倒记住了。”他爽快地接过松子软糖和乌梅饼,随即打开盒子,含了一块松子糖,连连点头说,“是这个味道,是这个味道。”方梅初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喜欢就好。”周先生说:“你给我送了礼物,我请你吃晚餐。”
翌年三月,一师风潮正酣时,方黎子托人捎话让方梅初尽快回家一趟。方梅初匆匆赶回,见到父亲,问有什么急事。父亲问:“你读过施存统的《非孝》吗?”
“读过。”
“你对教育厅的行为持什么态度?”
方梅初没有想到父亲喊他回来是说这事。他告诉父亲:“我拥护经校长,反对开除施存统,反对解聘陈望道先生,反对解散一师。经校长说了,讲错了可以纠正,总比不讲好得多。”
对儿子这一回答,方黎子没有即刻表态,又问周鹤声先生是什么态度。方梅初说:“周先生大概也是这样的态度吧。”方黎子明快地点点头,说:“我赞同你和周先生的态度。”方梅初很诧异,这是父亲第一次肯定他。他描述了学校的情景,很多学生围坐在操场,与军警对峙,不肯散去。
“你去操场了吗?”
“我在外围看了看,没有静坐,但我赞同同学们的口号。”
“什么口号?”
“我们情愿为新文化而牺牲,不愿在黑社会中做人。”
方黎子没有继续问下去,微笑着说:“你可以回学校了。”方梅初起身时,方黎子又说,“我昨天见过经校长了,没有说你是他的学生。”方梅初觉得父亲这样处理很好,他问父亲:“您和经先生也熟悉?”方黎子点点头。
方梅初走后,方黎子对杨凝雪说:“这孩子也不是一点不像我。懂是非,不付诸行动,是半个革命者。让我放心的是,他不会激进,也不会堕落。”或许杨凝雪并不希望儿子像父亲那样,便说:“为什么非要像你呢?尊重梅初的选择吧。竹松像你吧,又如何?”方黎子不吭声了,他也不晓得方竹松在上海干什么。不久前去上海见儿子,父子俩匆匆忙忙说了差不多一刻钟的话。方竹松和他道别时,他再次意识到,这孩子和他的信仰并不一样。最像他的儿子,突然又不像他了。
方梅初遇到了出校门散步的周鹤声。周先生介绍身边的一位先生说:“这是朱自清先生。”方梅初赶紧趋前:“朱先生好,听说您在写新诗。”朱自清先生微笑着和他点点头:“你是周先生的高足。”朱先生是年初任职一师的,讲授国文。方梅初已经修过国文课,知道朱自清先生从北京大学过来,便去旁听了朱先生的几节课。朱自清先生性格平和中正,从无刺激的言辞。他喜欢穿一件青布大褂,矮胖的身躯,方正的脸上加着一副眼镜,说扬州官话,方梅初不能完全听懂。朱先生的样子让方梅初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与“金刚”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和朱先生一起来校任教的还有俞平伯、刘延陵、王祺,学生称赞他们为“后四大金刚”。而“四大金刚”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和李次九,他只见过陈望道先生,也旁听了陈先生几节课。他告诉周先生,他去听了几节朱自清先生的国文课。周先生说:“好啊,朱先生中道平和,在一师有调和作用。”
方梅初知道学潮之后,一师好像也复杂了。风潮落幕,学生赢得了胜利。方梅初在校园没有再见到陈望道先生,周先生告诉他,陈先生离职了,有人在义乌看到他。陈先生还好吗?方梅初心想。
毕业前夕,方黎子把方梅初叫到自己的书房。方黎子在方梅初的平庸中看到了安稳。方竹松去闯荡了,他想让方梅初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去过安稳的生活。坐在书桌前的方黎子将一张手札装进信封里,递给方梅初:“你去苏州,找姜馆长。”方梅初看看信封上的名字,知道父亲说的姜馆长是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的姜先生。他问父亲:“我不去学校做老师了?”父亲说:“我觉得你更适合在图书馆工作。”方黎子之前问过周鹤声先生方梅初适合什么工作,周先生以为方梅初对国文和文献学有兴趣,未必要去教书。方梅初觉得图书馆的工作也许适合他,至于在杭州还是去苏州工作他并不在意。父亲让他回苏州工作的原因是什么呢?
方黎子让方梅初坐下,然后说:“此事我考虑久矣。你不像竹松那样对政治有兴趣,这没有什么不好。共和几年了,时局依然动荡。你也几年没有见到竹松了,他在闯荡。苏州自古是温柔之乡,可大可久。你去苏州,先立业,再成家。”如果早几年父亲这样说,他会以为这是父亲对他的失望,此刻他觉得父亲的考虑符合他的性格。父亲语气恳切,似乎是在拜托他去做一件什么大事。方梅初有些动容,欲起身给父亲倒茶,父亲以为他要离开书房,又摆摆手让他坐下。方梅初后来意识到,他自己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父亲的摆摆手中尘埃落定的。
已经西行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方黎子从书桌前走到窗边的藤椅上坐下,方梅初随即也坐到旁边的小红木椅上,面对父亲。这是他们父子少有的温馨时刻,父亲五十岁以后变得温和许多。方梅初看着父亲,就像读着一本书,他自知并没有完全读懂。父亲在革命和实业之间游刃有余,他自己可能更像母亲,温顺安静。坐在藤椅上的父亲闭目说:“你的性格不像我,安然一生就行。”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抱了抱方梅初。方梅初神态别扭,父亲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温存过。
杨凝雪捧着两碗冲调好的藕粉进来,一碗放在藤椅旁的茶几上,一碗放在书桌上。看见母亲进来,父亲说:“以后我们若去苏州,就不住桃花坞大街了。”母亲望着方梅初诧异的神态说:“那是我们给你准备的婚房。”方梅初说:“这是哪一天的事呢。”父亲认真地说:“你下一次回杭州,最好带未婚妻一起过来看我们。”
方梅初不知所措,拿着父亲的信札,没有再接话。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尴尬,笑着问方梅初是不是吃了晚饭再回学校。方梅初告诉母亲,周鹤声先生约了他见面,现在就准备回。出门时,母亲说:“这是周先生喜欢的乌梅饼,你带给周先生。”
提着乌梅饼的方梅初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周鹤声。周先生说:“这么巧,本想和你说说工作的事。”方梅初说:“我也想向先生请益,家父希望我去苏州工作。”周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苏州很好啊。”方梅初邀请先生到苏州做客,先生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有机会去苏州。”方梅初问去哪里,周先生说:“定下来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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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