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又到各地举办马拉松季节。跑道在脚下延伸,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河流。初秋的晨光斜斜地切过城市的天际线,给沥青路面镀上一层薄金。我系紧鞋带时,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有人正做着高抬腿,运动服摩擦出沙沙的响动;有人反复按压着运动手环,电子音滴滴答答地报着心率。空气里飘着膏药贴的薄荷味和能量胶的甜腻。
起跑线前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前排的专业选手像蓄势待发的弓弦,后排的业余跑者却举着手机自拍,荧光色的跑鞋在晨光里晃成一片海洋。发令枪响的瞬间,上千双运动鞋同时踏碎路面的积水,像一群惊起的白鹭突然展开翅膀。我的脚跟被后面人踩了一下,却顾不得疼——所有人都在奔跑,这种集体性的癫狂让人忘记膝盖的旧伤。五公里处的补给站堆着撕开的盐丸包装袋。志愿者递来的水杯总接不稳,半杯泼在胸前,凉意顺着锁骨往下淌。有个穿恐龙玩偶服的跑者超过了我,绒毛尾巴在风里滑稽地摆动。路边举着"爸爸加油"手牌的小女孩,突然让我想起书房抽屉里那张体检报告。医生用红笔圈出的胆固醇数值,此刻正随着脉搏在太阳穴突突跳动。转过金融区的直角弯,高楼玻璃幕墙把阳光折射成锐利的刀锋。穿西装的男人站在垃圾桶旁抽烟,烟雾在他头顶盘旋成问号。我们隔着三车道马路对望,他鞋尖锃亮的牛津鞋和我沾满尘土的跑鞋,像两个平行世界的坐标。十五公里处的坡道上,有个老人扶着路灯杆呕吐,他后背的参赛号码布被汗水浸透,墨印的"抗癌跑者"四个字正在慢慢晕开。
半程过后,赛道突然安静下来。早先并肩的跑者已经拉开距离,只剩自己的脚步声在耳膜上敲打。右膝旧伤开始发作,每步都像有锥子在撬关节缝。树荫下穿轮滑鞋的少年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掀动路边"人生就像马拉松"的横幅。这句话被印在太多T恤上,却没人告诉你要怎么忍住不扯掉磨破的乳头贴。三十公里处的医疗帐篷飘着碘伏气味。穿白大褂的姑娘往我膝盖喷冷冻剂时,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补给站的香蕉已经发完,志愿者正把最后几包能量胶塞给摇摇欲坠的跑者。有个戴兔耳朵配速员头饰的女孩突然蹲在路边哭,她精心编织的脏辫散了,彩色皮筋像凋落的花瓣缀在沥青路面上。最后五公里的滨江道上,江风把汗湿的后背吹得发凉。观光游轮拉响汽笛,游客们的镜头齐刷刷对准岸上踉跄的人群。我数着路灯杆前进,突然发现某个灯柱上系着褪色的红丝带——去年有个心脏骤停的跑者在这里倒下。现在他的跑鞋变成纪念碑,静静躺在路边的花坛里,鞋带还保持着比赛时系紧的蝴蝶结。
终点拱门出现在视野里时,计时器正跳过4小时28分。摄影师的长焦镜头对准每个过线者扭曲的表情,奖牌挂上脖子的瞬间,金属贴到汗湿的皮肤上激得人一颤。完赛包里的一次性保温毯哗哗作响,像秋天最后的蝉鸣。我坐在草坪上拉伸,看见有个男人正把奖牌挂上婴儿车的棚顶,金属片在阳光下晃啊晃,把他的影子投在"42.195KM"的终点标语上,变得很长很长。
马拉松赛结束,回程的地铁里,有人靠着扶手沉沉睡去,完赛T恤背后的参赛号码皱成一幅抽象画。车厢晃动时,他运动裤口袋里滚出一粒没拆封的止痛药,药片在地板上弹跳着,最终停在我的影子边缘。窗外暮色四合,城市正亮起千万盏灯,每扇发光的窗户后,或许都有人在系紧跑鞋——为下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