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想到在江南,还会有这样一处所在。
那年的四月二十八和二十九日,我们一行来到了被认为是太湖的一个重要源头的宜兴市湖㳇,漫游竹海,品茶阳羡,探奇张公洞,寻访古山庄,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两天。
好多年前,应该是在一九八二或一九八三年间,当时我还在常州求学,好像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我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宜兴,主要游玩了张公洞、善卷洞和灵谷洞等,印象最深的,一是善卷洞附近的祝英台读书处等历史遗迹,因为联系着美妙无比的梁祝故事,让当时的本人好一番对爱情的想象;其二就是据说汉天师张道陵曾经修炼传道的张公洞,特别是它宫殿般宏大的海王厅,它的气势恢弘,即使是在我后来探访过的很多岩洞中,也都非常少见,令人震撼。很多年没去宜兴,关于它的记忆,除了著名的紫砂壶,就是它的岩洞了。但这次旅游,却在很大程度上修改了我固定的印象——阳羡贡茶、浩瀚竹海,还有著名的玉女山庄,一定会同样深刻地进入我对宜兴的记忆,特别是那里的玉女山庄。
据《湖㳇镇志》载,玉女山庄位于湖㳇镇阳泉村的莲子山上,“是具有悠久历史的风景名胜。相传天庭玉女曾在此修炼,故而得名。汉张良与其师黄石公曾在此垂钓,至今潭边仍留有‘汉宾侯渔处’刻石。魏晋南北朝时已游人不断。唐代时已成为江南游览胜地之一”,明清以还,更有著名画家沈周、文徵明、唐伯虎和仇英等人在此常住,文人雅士,每有流连。
二十九日上午,我们结束了对阳羡茶文化博物馆的参观后,大概是在十点钟左右,一起乘车,来到了玉女山庄。关于玉女山庄的景胜,我实在是笔力有限而难以绘写,同行的我的老师丁帆教授、王彬彬教授,还有梦玮、向黎、周晓枫等朋友只是一路叫好,兴致勃勃,不时会有发自内心的赞叹。
玉女山庄最著名的,就是它的玉女潭。关于玉女潭,明文徵明的《玉潭仙居记》曾经有着详细的书写——“潭在半山深谷中,停膏湛碧,莹洁如玉,三面石壁下插深渊;石梁亘其上,如楣而偃。草树蒙幂中,流黑不可测。石上微窍,日正中,流影穿漏,下射潭心,光景澄澈,俯而挹之,心凝神释,寂然忘去”。玉女潭边,这种“心凝神释,寂然忘去”的心情我还真是很切实地感受过。人生劳烦,能有片刻这样的心情,确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不过在走出了山庄,以及在回程的路上,一直到现在,我对玉女山庄最深的印象,倒又不是这个深潭,而是它在总体上的氛围。
由于穿越了数千年的历史沧桑,后来又几经毁弃,还未来得及彻底地修复,整个的玉女山庄弥漫着荒废的气息。旧和荒废和败落,和在近年时有颓唐的我真的是非常相契。流连其中,高古的巨树,荒野的灌木,还有那枯瘦嶙峋的怪石,真的是深合吾心,回来以后经常会想起。但是在同时,常会使我想起的,除了这些荒废的一切,还有山庄里的另一片景观,这便是其中漫山遍野的竹笋。记得在当时,当我们钻出深邃隙狭的“石峡洞”后,猛然看到了一片竹林,看到了竹林之中遍野林立的竹笋。仿佛是互有约定,这些竹笋大都已不是刚探出地面般的胆怯与稚嫩,而是都在一米高以上,像是一群充满警觉的战士,有坚甲,有守持,向着自己可能的高度,昂然直立,指向天空。我不知道自己在想起湖㳇之行时为什么会更多地想起这片竹笋,会念想他们现在的模样,也许在心底里,我到底还是不甘于颓唐,不甘于在灰败的人世变得虚无。这几年来,当我在一次又一次地领略到人性的复杂和一些知识者的真相后,时常会变得相当的消沉。我希望这片竹笋,这些在我的念想之中已经越来越亲切、并且一定已经成长为高大正直的巨竹的我的朋友,能够帮助我,帮助我击退我在内心中时常泛起的虚无,并以我们正直和坚韧的践行,让我们自己、和我们所宿命般地处身的所在越来越清朗、越来越严正,在这样的意义上,湖㳇之行,对于我来说,倒真是成了一次非常必要和非常难得的精神之旅。
何言宏 诗歌批评家,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书写:当代知识分子写作与现代性问题》《坚持与抵抗》《介入的写作》《精神的证词》《知识人的精神事务》《介入与超越》《重建我们的精神立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文化》等专著与论文随笔集,另有论文多篇。主编有《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评传丛书》《二十一世纪中国作家文库》《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1—2010》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