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新作在线-有图 >> 名家新作|绿地 黑羊 白鹭 花狗(杜光辉)

名家新作|绿地 黑羊 白鹭 花狗(杜光辉)

2023-09-14 17:20:29
浏览量:

  我供职的学校位于中国最靠近赤道的海滨城市,教师村挨着郊区的土地,仅隔一道铁丝网。

  我家住六楼,站在窗前,田地、草滩、丛薮、树木,尽入眼眸。终日忙于备课、读书、写作,累时就站在窗前,眺望不远的绿地。


  绿地满目墨黛,繁生着几十种树木,枝叶茂密,成群的鸟儿在树枝上蹦跳,叽喳。绿地的草薮,高的一尺,矮的半尺,羊只在草地里啃噬。这些羊只遍体乌黑,在碧绿里焕发着黑色的润光。

  一个女人在庄稼地里忙活,掰下成熟的苞谷,堆到地边,再回到地里,继续掰下苞谷,又堆在地边,地边的苞谷越堆越大。

  黄昏时分,一个男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着乡村鸣奏曲,停在苞谷堆跟前。女人从地里走出,男人接过女人背的苞谷,女人帮着男人把苞谷朝拖拉机上装。不大功夫,车厢盛满苞谷,鸣奏曲再次喧起,男人驾驶着拖拉机,女人坐在车厢的苞谷堆上,朝着距离我家窗户外边的农舍驶来。车后,欢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狗,这种狗统称边牧,时而跳到拖拉机前边,时而蹿到拖拉机后边,在土路上舞蹈。拖拉机停在农舍前,他们没有把苞谷卸下,可能第二天直接拉到农贸市场。

  不大功夫,农舍里的屋顶冒出炊烟,被不急不缓的风吹散。我似乎闻到油煎海鱼的腥香味,爆炒青椒的辣香味。

  农舍外边的电灯亮了,餐桌上摆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夫妇两个还有一个少年,坐在餐桌旁。灯光照在餐桌上边,边牧卧在餐桌下边。女人把煮熟的骨头倒在狗食盆里,边牧嚼起骨头,发出嘎叭嘎叭的脆响。它的主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家话,我能听见其声,不明其意。还能听到男人对少年的发问,少年给男人的回答,估约是父亲问儿子的考试成绩,儿子给父亲汇报学习情况。

  吃过饭,女人收拾了碗筷,灯光又照在少年的作业本上,少年要在灯光下把人类积淀的知识装进脑袋。

  我也吃过晚餐,牵着名叫小懒的流浪狗,在铁丝网旁的校路上溜达,走到农舍跟前,边牧就吠叫,很不友好,它在捍卫自己的家园。男人吼骂制止,主人是狗的司令员,边牧立即偃旗息鼓,再无一丝声息。于是,铁丝网那边传来男人的亲热,老师吃过啦?我答,吃过了,顺便又问,孩子在做作业?男人回答,我家孩子愚笨,学习赶不到前边。我说男孩智力发育晚,再过两年就好了。男人说我没有太大的指望,他以后能考上你们这个大学就满足了,吃饭睡觉就在家里,能节省不少钱哩,供个大学生要花不少费用哩!我说等孩子上大学的时候,您的收入也增加了,不会太在意那些学费。

  回家的路上,我胸臆中兀然泛出感慨,这也是一种生活,不那么富足,不那么高贵,一切都那么平凡,像绿地里的一棵草,一只鸟,一棵苞谷,一片枝叶,多他们一个不显多,少他们一个不显少,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实在。他们思维里只有这片绿地,只有这片苞谷地,只有这间房屋,只有这个孩子,只有这只边牧。联合国决议与他们无关,阿富汗战争与他们无关,非洲维和与他们无关。外边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处?

  我油然想起沈从文对湘西故乡纯情质朴的怀恋,想起我对秦地故土粗犷率性的思念。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们这些农家出身的孩子,为了逃避农村的贫穷、荒蛮、落后,使尽十八般武艺跳出农门,进入都市。又被都市里人事纠葛的复杂,竞争的残酷,世态凉热而愤懑。我们一方面拼命追求都市的物质、便利、声誉,一方面又怀念乡村的质朴、亲情,康德的“二律悖反”在我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片绿地除了供我看书写作疲惫时临窗观景,还给我家带来惬意的凉爽。我家厨房的窗户对着绿地,热带的风吹到窗户上,绿地的树木、庄稼、丛薮,过滤了风里的灼热,送来清冽的凉爽,不需要安装隔热的窗帘。


  学校要扩建,挨着铁丝网的绿地被征收了,大约千亩。这家农舍被推倒了,农舍的主人拿到搬迁费,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田地没人耕种,必然荒芜。掰苞谷的女人不在了,拉苞谷的拖拉机不来了,边牧不来了。绿地还在,树木还在,鸟儿还在。绿地照样郁葱,树木照样葳蕤,鸟儿照样歌唱,我家厨房照样不用悬挂隔热的窗帘。

  这家农舍搬迁不久的一个傍晚,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牵着小懒顺在铁丝网旁的校路溜达,突然听到铁丝网外边的狗吠,那只边牧站在农舍的废墟上,对着我们表示捍卫领地的决心。我站在铁丝网这边,为它的忠诚赞赏,还为主人对它的抛弃愤慨。它却不知我对它的同情,以为我们要进犯它的领地,更加坚决地给我宣示捍卫家园的决心。突然,听到一阵突突的声响,边牧立即停止宣战,向着拖拉机奔去,兴奋地围着拖拉机跳跃。男人跳下拖拉机,边牧扑到男人身上,两只前爪搭在主人肩上。主人把它抱起,放到车厢,说,咱们都搬家了,你还跑回来干啥?

  我说,狗不离故土。

  男人说,狗是忠臣,我这回把它带回去,拴它一个月,它熟悉新地方了,就不朝回跑了。

  新的一天的太阳升起了,落下了;海里的潮水扑来了,退下了;一个学期开学了,放假了。我老了一岁,又老了一岁;脑袋上的白发增了一根,又增了一根,不知不觉三四个春秋过去。

  清晨,太阳从东边的海面上冒出,一个昼夜完成了交替。施工队开进了绿地,五六台挖掘机,吊机,把连片的树木拔掉,推倒,把干枯的苞谷棵压倒。鸟儿哀叫着逃离,小兽狼奔豕突地逃命。不到三天时间,千亩绿地上的树木、庄稼、丛薮,全部倒下。人类在现代化器械的帮助下,摧毁这些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形容。倒下的树木、庄禾、丛薮,很快就干枯、焦黄,被附近的农人拉走,成了做饭的燃料。

  太阳照在赤裸的土地上,又折射到空中,增加了空气中的灼热。我家窗户失去绿地的庇护,热浪扑进,温度剧升,不得不安装窗帘隔热。

  草木伐去了,土地平整了,应该施工了。一个月圆月缺过去了,又一个月圆月缺过去了,一个四季轮回过去了,丝毫不见施工的动静。

  一天中午,妻子在厨房忍受不了酷热的蒸烤,说,他们把树木砍伐了,土地平整了,怎么还不施工?

  我说,联合国决议不要我们投票,人家施工不向我们请示。操心不该我们操心的事情,古时候叫越俎代庖,现在叫狼子野心,吃力不讨好,脑袋里养罗非鱼的人才干这事情。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又有一批人来到这片土地上。我站在窗前,看到他们把不粗不细的黑色皮管一排一排按间隔距离摆好,把水从外边接进来。汽车拉来树苗,草皮,在空地上栽树种草。很快,皮管里冒出细细密密的水线,喷到空中,映出彩虹,降落到刚栽的树苗草地上,名曰自动灌溉。

  妻子问我,他们把树木草薮砍伐了,又跑来种树栽草,钱没处花了?

  我和她一样是普通教师,阐述决策像让罗西讲哥德巴赫猜想,没办法给她回答。

  皮管喷出的水雾不到半下午就停止了,水雾没有了,彩虹自然没有了,地皮没有湿透。后来听人说,安装水管的施工队拿到施工费就撤走了,灌溉的经费没有下拨,灌溉必然停止。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看书写作累了,就站在窗前眺望这片土地。恰逢旱季,人们刻意栽下的草皮枯萎了,树苗烤焦了,这片土地仍然难见绿色。

  土地应该有生命,没有林樾、草薮、庄禾、树木、鸟兽、农人,如一具摆放的干尸。


  人们刻意种植的草皮树木难以成活,野生野长的草木却顽强地挣出地面。最早发现树木复活的是妻子,我正在写作时,她站在窗前给我说,快看,有棵树从地里钻出来了。我跑到窗前,看到一棵被推倒的树,竟然冲破土的覆盖,露出大半个树冠,给空旷的土地带来一枝绿色的生命。又过了几天,又有一棵树冲破土的覆盖,又给空地带来一枝绿色的生命。

  台风袭来,要把天地刮得颠倒过来,把南海的水全部倾泼到海岛上。七天七夜之后,风停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天地六合被狂风暴雨洗涤得无有一丝脏污,满目洁净。我又站在窗前,极目眺望,发现这具干尸复活了,地面上铺满碧绿,还钻出几株树的嫩苗。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碧绿竟长有小半尺高,最早从土里挣扎出来的树木,有了很大的树冠。羊只来了,边牧来了,男人来了。他家的土地被征用了,他改做牧羊维持生存。

  男人在绿地中间,搭建了一个棚子。没过多长时间,女人出现在棚子里外,棚子的上空冒出乳色的炊烟。鸟儿归来了,在蔚蓝和碧绿间飞来飞去,累了,就降落在树冠上,叽叽喳喳地歌唱。

  干尸复活了,活得朝气蓬勃,有滋有味。

  我更喜欢站在窗前欣赏这幅富有生命气息的山水图:远方是墨绿的山,起起伏伏地延伸到海边。不远的地方是落笔洞,一座孤独的山岭里有座石洞。一万年前,我家居住的地方,棚子搭建的地方,还是一片原始森林,生存着难以计数的鸟兽。先祖们在这里狩猎,攥着石块、举着木棍,包围了猎物,或者捕获一只坡鹿,或者捕获一头野猪,就在距离我家不远的石洞外点燃篝火,把捕获的猎物架在火堆上烧烤。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围着滋滋冒油的兽肉,想着马上就可以填饱饥饿的肚皮,得意到极处,就欢呼,就蹦跳。这个欢呼就是现代的歌唱,这个蹦跳就是现代的舞蹈。

  现代人整天为生计奔波,找工作,评职称,还房贷,还车贷,住上100平米的房子,还想住200平米的房子,眼睛还盯着带院子的豪华别墅;开上了国产豪车,还想开进口豪车,公路上还跑着法拉第跑车;穿上了国产名牌,还想穿国际名牌,免税商场里还有爱马仕和LV;拿着4G手机,想着5G手机,专卖店里又要推出6G手机。当上了正处,还想当正厅,部长也是人当的,凭什么他们能当我不能当。拿上了50万年薪,还有人拿500万年薪,我的能力又不比他们差,还得想办法找关系。人们像个螺旋,被欲望的皮鞭抽打得飞速旋转,头昏脑涨找不到南北。屁股坐的不是办公桌前的转椅就是驾驶室里的坐垫;整日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奔波在高速公路之上;搭波音的在万米高空颠簸,脑浆在谈判桌上旋转。人的欲望不断升级,为了欲望更加拼命,哪有闲情欣赏利益之外的墨黛。

  这些欲望只能从自然和社会里索取,索取不到就掠夺。

  我感悟到,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都蕴含有神性,给予我们享受大自然的同时,还让我们反思人类的罪孽,浇灭贪得无垠的欲望之火,拯救我们自己。

  到了二十一世纪,先祖的后裔进化到我们这代。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毁灭了原始森林,赶跑了鸟兽,人类独大,纵欲把自己推向大自然的公敌。

  若干世纪后的人类,评价我们这几代人的作为,会涌出多少抨击的文字?

  其实,现代作家已经有了抨击的文字,祝勇曾经写下:“比如登月、填海造陆、武器不断升级······人们总是有很多理由,把这个时代的勾当说成正当,把无理说成合理······”。王开岭说:“20世纪中叶后的人类,正越来越陷入此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毁灭大自然的成就。可别忘了,连人类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蔚蓝的苍穹上,飞来几只白色的鸟儿,在绿地上空盘旋。男人的目光追逐着白鸟,女人的目光也追逐着白鸟。羊只停下吃草,看围绕它们盘旋的白鸟。男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女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吓了白鸟。羊只把白鸟警惕了一阵,见它们没有侵犯自己的动机,就不再警惕它们,继续啃噬青草。白鸟降落了,落在羊只旁边,羊只边走边吃,白鸟跟着羊只走动,有几只竟站在羊只的背上,羊只心甘情愿地充当它们的坐骑。边牧跑到白鸟跟前,白鸟扑棱着翅膀飞起,飞起一丈多高,落在不远的草地上。边牧再跑过去,白鸟再腾起,又落下。连续几次,白鸟见异类只想和自己玩耍,没有伤害自己的企图,就不再搭理它,继续和羊只作伴。寂寞的边牧得不到白鸟的响应,无趣地四下张望,看到一只跑远的小羊,吠叫着跑过去,把情绪发泄到小羊身上,吓得小羊转身跑回母羊身边。

  男人看着黑色的羊只,白色的鸟儿,黑白相间的狗儿,看得有了情趣,就跑进窝棚,取出笛子,吹奏起来。笛声悠扬,起伏迭宕。女人在听,羊只在听,白鸟在听,边牧在听,我也在听。

  我在网上搜索了这些白鸟,名曰白鹭。

  我渴望近距离欣赏它们,如果走近它们,必然会惊吓它们。这些年里,多少生灵把人类视作为天敌,人类确实祸害了这些生灵。

  我想起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文字:“在欧洲的一些公园,常见一种架在草坪上的望远镜,名字叫望鸟镜。贴上去,游客能仔细欣赏远处树上的一举一动,对鸟雀却毫无惊扰······”

  我找出几年前在新疆同胞手里买的10倍俄罗斯军用望远镜,一下就把几十米外的黑羊、白鹭、边牧,拉到眼前,清晰地看到黑羊眼里透溢的和善和友好,白鹭眼里透溢的信任和安全,驼负白鹭的羊只小心地迈着脚步,生怕颠簸了背上的鸟儿;地上的白鹭迈着悠闲的细腿,毫无警惕地走着羊只的旁边;男人吹着笛子,女人跟着男人,走到距离白鹭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却没有停下吹奏;边牧站在主人身前,看着黑羊、白鸟,给它们摇动尾巴,尾巴是它表示友好的旗帜。

  一天下午,五点多种,我又站在窗前,看草地,看树木,看鸟儿,看羊只,看白鹭,看边牧。突然,五六个孩子挥舞着树枝向白鹭冲去,那些站在羊只背上、漫步在羊只旁的白鹭,惊恐万状地腾起,向在晚霞的深处逃去,很快就无了影踪。

  白鹭信任羊只,信任犬只,羊只和犬只对它们是善良的。白鹭不信任人类,包括人类的孩童,因为人类捕捉过它们的同类,饕餮过它们同类的骨肉。

  我胸腔里弥漫出对人类的恨意和无奈,浓稠如冬季北方城市的雾霾。人类对于自然界,什么坏事没做过?

  我拿着望远镜,在草地的入口截住归来的孩子,给他们说,你们把白鹭赶跑了,它们要是不回来,谁都看不到它们。

  孩子说,我们想看得更清楚,还没跑到它们跟前,就把它们吓跑了。

  我说,我把这个望远镜送给你们,但有一个条件,只能用望远镜看它们,不能再走近它们。

  果然,孩子们放学后,拿着望远镜,隔着铁丝网,瞭望白鹭。

  毕竟,这块土地征用了,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或许半年,只要资金到位,肯定被钢筋水泥覆盖。绿草、树木、羊只、边牧、白鹭,必定消失。

  毫无疑问,它们的生存空间更加逼窄。

  我想到形容人类贪婪的成语,欲壑难填!

  我在书里读到这样的文字,等到一些东西永远消失不可重复的时候,才能显出它的珍贵。


  本文发于《黄河》(双月刊)2023年第5期




  作家简历:

  杜光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迄今有6部长篇小说出版——“高原三部曲”(《大车帮》《可可西里狼》《大高原》)及《涌动的浆糊》《闯海南》《适天石》;另有1部中篇小说集《嬗变》,1部散文集《浪迹巴山》出版;在《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发表中篇小说82部、短篇小说37部、散文随笔若干。曾获“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海南文学双年奖”“南海文艺奖”等29次文学创作奖。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