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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1期|朱以撒:柔软纵横

2025-01-24 11: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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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著有《古典幽梦》《俯仰之间》《书法百说》等。


欧键汶送了四支笔,樊利杰送了两支笔,张敏送了两支笔,朱长根寄来十九支笔,唐燕琳寄来八支笔……

这是前些日子朋友与学生给我毛笔时,我做的一个记录。有的笔杆上还用娟秀的楷书刻了我的名字,是笔庄专门制作的。它们有的用来写榜书,有的只能写小楷。它们的装饰各有不同:有的笔躺在考究的锦盒里,显示出高贵的神情;有的连简装都没有,来人从提袋里取出两支,递给我,说“试试”。包装不包装,对我来说是没用的,能不能用,才是我所关心的。

我说的是毛笔。

每一管笔,在未启用时都是锋棱尖锐的,似乎可以把点画的细处毫厘不爽地勾勒出来。只有付之于水,让水把千百毫毛化开,试用,才可以断其优劣。

有书写癖好的人,笔是越多越好。笔多了,就有一个广大的选择空间,用来写行草,或者写篆隶、落款。如果写小楷,更是讲究笔锋之美。每位书写者都会根据自己的书写习惯去选择,长锋或者短锋,软毫或者硬毫——毕竟,拥有一管称心的笔,那是很开怀的。

在一个文学活动的入口处,有一本红色的洒金册页摊开着,旁边是一方厚实的砚台,搁着一支毛笔,还有一支硬笔,让与会者签名,使这本册页承担一些纪念的责任——如果没有这本册页,来的人直接就登堂入室了。而现在,略微停顿一下。有的人选择了毛笔,拈起来,濡墨,一气呵成。有人选择硬笔,也拈起来,不必濡墨,也一气呵成。很明显,执硬笔签名者居多—— 一个人从未有过对毛笔的亲近,小时以硬笔行,及长则以键盘行,指腕间总是迎接硬朗的回应,也就心中有数。如果选择毛笔,拈在指中,像拿筷子夹菜一样,真不知落下时是何种反应。好在时下的人不会有多少在意,彼此彼此。一个时代过去了,工具得到了转换,执笔的姿势也大有不同,反而是不多的执毛笔签名者,他们以一种差异的表现作为对比。

我当然是执毛笔签名者的一员——再没有什么比毛笔更称手了。尽管不是自己用惯的那管笔,却也相差不远,柔中有韧,足以把自己的名字写好。在文房用具里,毛笔给人洁净曼妙的美感。未使用时,它如一枚未绽放的白玉兰花苞,紧抱收束。遇水之后,丝缕蓬松。物尽其用——再洁净的笔锋也要裹上墨香,然后在宣纸上驰骋,就如骏马不是养着欣赏,而是用来征逐,看它们毛鬣竖起,迎风翻飞,筋肉上热气腾腾。毛笔也一样,如果不与黑亮的墨汁浸润,那一管笔是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再好的笔性也裹在里面不能出来。一束毛在笔匠手上历经多个工序,变成一支笔,此时不再是动物属性,而是具有了漫游意识的精神,等待与之相投合的那个人,纵横张放。时日久了,人性笔性浑然无痕,便写出不少锦绣文字,那真是一管笔的巅峰时刻。像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正是在笔性最佳的节点上。智永为用秃的笔置笔冢,是让人深信的,那么多笔的襄助,使他写下了“《千字文》八百本,散与人间”,其中深情,唯有自知。

在书写史上,最有名的笔就是王羲之写下《兰亭序》的那管鼠须笔——它是怎么一种样子,谁也没见过,却被书法史记录下来,似乎《兰亭序》的成功与这管笔不可分离,是王羲之借助了这管笔的精良。个体的成功,使后人思考与之的种种关系,曲水风雅,诗酒流连,名士情怀,最终落实在一管笔上。人胜于动物最大的地方,就是人善于研制工具并利用它们。毛笔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书写的美感,而禽兽的价值,由此有了高下之别。卫夫人倚重笔的力量,她认为武士靠剑锋,辩士靠舌锋,而文士就只能靠笔锋了。她对笔的要求似乎也很谙熟,认为要“取崇山绝仞中兔毫,八九月收之,其笔头长一寸,管长五寸,锋齐腰强者”。后来就有了“笔锋杀尽中山兔”的说法,无数矫健奔跑于山野的兔子为了文士的书写奉献了自己。实际上,一只野兔,最多也只能制一管笔。所幸山野幽深广大,禽兽众多,为制笔提供了不尽的资源。岁深日久,制笔的行当也渐渐壮大,面对每一根细微飘忽的毛羽,按照工序一道道做去。他们都是一些举轻若重的人——把毛变成毛笔,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在两位朋友家中见到了作为装饰的毛笔。高大的红木笔架上,悬挂着几管大笔。笔杆用动物的角,打磨细腻,闪动光泽。笔毛则取自某些大型动物,绵长垂下。主人说这是从哪个作坊定制的,它们专门做毛笔的装饰品,而对书写的笔则毫无兴趣。他说了一个价格——天啊,要远远高于我手头上的好笔。毛笔装饰使室内文雅柔和多了,让人想起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这些人来。这和买很多书来放在家里有异曲同工之妙,从美好处想,主人还是要表达诗礼传家、彤管继世的愿望。譬如出一个文曲星,也是离不开毛笔的。那些喜好真实书写的人,一直运用最古老的工具、姿势在进行,希望书写可以改变命运。杜子美献赋给唐玄宗,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得到赏识,就是用毛笔写成的。苏东坡认为一个人笔秃千管就可以成名成家。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写了那么多诗、词、文,好像一天不写都不行。赵孟頫说他一天可以写一万个字,康里子山又三倍于他。由此可以想见一个人热爱书写所达到的心手双畅的程度:笔与纸如此紧密地、迅疾地摩擦,是否有一些毛羽折损下来?一个文士的声名,就是靠勤快的书写来积累的——手不离笔,就是那些过往时代的一个特征,到处可见毛笔,可见毛笔字。

许多年前我见到了敦煌残经,寻常人的力量在书写中显露出来。似乎日常生活就是写,写了那么多,心也写得静如古井、净同莲花。它们都堆在一起,黏在一起,需要专业的人将它们一片片剥离开来。不过,我们现在看到的就只有写经了,那些写的人、写的笔,都化为尘泥了。我是根据点画在心里还原一管笔的神采的,行于中锋,雍容轻逸。我临摹许多年了,总是觉得在简净上做得不好,我想不是笔的问题,而是我自身出了问题。

一管轻柔,在颜真卿手上,居然写得出如此厚实,真是幽燕老将气韵沉雄;而让赵佶使用,只见瘦硬坚挺,见骨不见肉。至于张旭、怀素酒后纵横千万字,让人惊异一管笔禁得起如此狂野的横扫。蔡邕认为“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把笔对美的贡献提到一个绝高的层次。蔡邕本人就善用笔,他对笔的认知肯定是有根据的—— 一个人看重书写的美好,觉得笔就是他精神的延伸,可以倚仗它来打天下。王羲之认为纸是阵营,墨是铠甲,砚是城池,而笔是刀槊,随时快刀相向准备厮杀。这样的比喻虽不文雅,但一管笔随时都在破关蹈隘、攻城略地,使得废纸三千,又是书写的真实。现在我们说“颜体”“柳体”“欧体”“赵体”……都是用笔打出的声名,世代相传。如今书法同道于交流中,都会互询近来学了什么,这些以个人姓氏命名的书法特征,便会钩沉而起。至于那些被冠之以癫、狂、奇、怪的书法家,也是因为用笔迥异于常规而被史册记载,甚至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大家对他们都熟悉,可以荤荤素素地说一通。我觉得俗说没什么意思,就像“扬州八怪”,岂可以一个“怪”字囊括之?郑燮的下笔与金农有那么多差异,黄慎与罗聘哪里是同一条路径,真是各怪其怪,无一同者。一管笔给每个人无限的想象空间,笔下的心事也截然相远,每个人与自己周旋久了,倚仗一管笔,做好自己。

毛笔,算得上文房四宝中最与文士亲近者——砚台厚重,置于案台后,一般就不会去挪动它了,有谁会成天抱着砚台摩挲?而研墨通常由书童来承担。当年苏东坡和米南宫在章丘相遇,边喝酒边挥毫,所用墨汁就是两个书童奋力研磨出来的。至于纸,人与之接触也是通过笔,寄寓个人的小得意小欢愉。沈尹默认为:“龙蛇起伏笔端出,使笔如调生马驹。”他是把笔当作鲜活之物来看待的。起始人驹相远,你不知我,我不知你,端的难以顺手,只能每日周旋,渐悉笔性。人与笔周旋久了,也就渐入佳境。这些来自不同禽兽的毛羽都是有脾性的,这源于那些野性十足的身体,即便与之脱离,野性还是在纤细的毛羽里潜伏下来,伺机发作。一管笔是否适宜自己,只有泡开来写才能察知。也许起始是人笔分离的,经过磨洗,渐渐得之心应之手——这当然是最开心的事。有的过了一段时间仍然不称于心、手,也只能人笔作别。人与笔,是有机缘于其间的,有的只有很短暂的一点交集。

朋友赠送的笔,羊毫为多,狼毫次之,其他禽兽毛羽较少。大抵山羊众多,黄鼠狼有限,且黄鼠狼再多,尾巴上也不会有多少适于制笔的毛。羊毫柔软,狼毫坚韧,我向来取前者,以为羊毫能驾驭,也就没有什么笔是驾驭不了的。这是我从很久以前读到的刘墉诗里明白的道理。他说:“笔软墨丰皆入妙,无穷机轴出清新。”软毫在手,落纸似有若无,如何能从指腕传递于心弦,知其轻重缓急?别无他法,只能每日执笔,在生宣上不辍写去。笔软则捉摸无定:墨汁太足,糊了一大片;墨汁太稠,行笔却艰涩了。速度太慢,点画臃肿全无神采;速度太快,又生出躁气火气。便觉得不是朝夕之事,应以长久计之。古人追求的笔下指标如此让人惊叹——驱心若游丝之缳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真是精微之至。回首古代那些善于用笔者,笔下是毫不苟且的,正是常年调节而成,说起来是太费时日与精力。世上的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似乎都应如此,才能过得好一点,像庖丁解牛、佝偻承蜩,既顾到了生活,又使精神快慰,也就开心透了。如此细细磨炼,恒久地周旋一管笔,指腕之力由弱而强,发觉笔锋传递过来的信息明显提升,便心中暗喜,不告知他人——书写,是全然私有之事,也就在一个很孤单的心境下独行。这也使一个喜好书写的人有一些偏执,或者有一些自恋,总是自行其道不管不顾。就像张瑞图,那么喜好露锋而作,一眼望去满纸锋芒,刺眼之至。尽管他也知道儒家的审美观倾向厚重、敛约、安和……但一下笔,还是以露锋出现,如行之于刀尖。说起来,一个人驾驭一管笔,就是以笔为马,纵横自任。

一管笔使熟了,可以出道了,便四处写去,以此襄助功名。像沈度,被明成祖看上了,摆脱了籍籍无名的过去,开始了富贵荣华,他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典型。柳公权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一管笔的,他对唐穆宗说:“心正则笔正”。显然已经超越了一般人的日常使用与理解。后人是用“笔谏”的含义来给这五个字定性的。而米南宫掷笔于地的动作,也被历史记录下来。笔何辜,如此待之。这样,和笔有关的传说就多了起来,有梦笔生花的,梦仙人授笔法、笔势的,虚幻的成分弥漫,一管笔就变得神秘起来。执笔人有时正经肃穆,庄重地写墓志铭、纪功碑,人也情深笔也规矩。有时则信马由缰,给朋友写写信,松懈一下。这些文人简札都是我最感兴趣的,不再是贯虱穿杨的精到,却都闲澹无饰。写信是人与笔最轻逸的时刻,不必才藻新奇灿若披锦,就是家常话语,说近来消息。信札,是说不上写得好写不好的,写得自然即可。这也使一管笔顺其性,疾徐交替,虚实互见,奇正相生,写到哪儿算哪儿,人与笔都如清风漫步。如果一个人连写信都刻意造作,完全可以联想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大抵如此。

无数管笔在纵横开合中折损了——毛笔无疑是一种耗材,当笔锋销尽成为秃管,它就再难以重现铁画银钩的精美,只能告别。那么,一个喜好书写的人,从孩童时起就没断过,最终会有多少管笔在指腕间穿过?少年时的笔是用来打基础的,后来的笔就不断创造了美感,也为主人赢得了荣誉。再往后,它就是老者的慰藉了,开心时写写,不开心时也写写。

秃笔多了起来。后来的人不再效仿智永设笔冢,又重新插回笔筒,不忍舍弃。

又一管新笔,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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