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诗坛老兵,我有着半个多世纪的诗歌编辑经历,接触过各个年代的知名诗人和诗歌爱好者,编发过流布全国的优秀诗作,所见所闻所感所悟,历历在目。如今,我依然时刻关注着诗坛状况,关注着中国诗歌的健康发展。我觉得,推动诗歌健康发展的主角,当然是诗人,他们要写出优秀作品,为时代立言。当然,诗歌编辑也不可或缺,因为他们是诗歌生态的卫士。诗歌编辑的职责,是从全国各地诗人的千万篇来稿中,遴选出优秀作品以满足广大读者的审美需求。这种遴选的工作,检验着一个诗歌编辑的基本功力。
作为诗歌编辑,首先要确立合适的选诗标准。诗歌刊物是一个公共的平台,所以,它不可能只呈现一种诗歌风格。编辑在选诗的时候,要尽可能覆盖不同地域、不同年龄段、不同创作趣味的诗歌写作者。这样才能比较全面地反映当前诗歌创作的整体风貌。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追求“广范围、多趣味”而丢了基本的诗歌标准。最突出的刊物版面,应该留给那些真正优秀的作品。它们既体现诗人的独特气息,又包含着时代的丰富内涵。我们回想现当代诗歌史上的名作,比如闻一多的《死水》、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臧克家的《有的人》、郭小川的《望星空》、贺敬之的《回延安》、白桦的《阳光,谁也不能垄断》、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等,每一首都与时代紧密相连,并且为人民所喜闻乐见。
当下的诗歌创作,当然非常繁荣,活动相当活跃,作品也是海量的。然而,有千万诗人,却缺少领军人物,有诗歌千首万首,却缺乏时代经典。有些诗歌过于强调所谓的“现代技法”,沦为一种“炫技”,离中国传统的诗歌美学越来越远,也离人民大众的审美需求越来越远。有些诗歌则强调“口语化”,作品明白如话,体现了愿意与广大读者沟通的姿态。我原本以为,这是推动新诗走向大众、有序发展的契机。岂能料到,一些诗人主张的口语化,竟提倡表现纯粹的个人欲望、世俗的日常琐事,与时代议题、公共空间关系不大。甚至有些诗人不要思想,不要文化,随便吐口唾沫便当诗。这是对诗歌美学的颠覆,是对诗歌价值的颠覆。这与诗歌编辑似乎关系不大,但面对这样的情形,编辑更要守住选诗的标准。从内容来看,尤其注重诗歌是否切中时代的核心议题。诗歌的切入口可以很“个人”、很“细微”,但要做到“小中见大”。从语言和形式来看,重点看作品是否具有诗味,是否可能为大众所喜爱。白话诗,千言万语中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那几句,才是诗。古人言诗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余意尽在不言中”。“不言”并不是不可解、读不懂,而是意在言外,深邃无穷。
新时代的诗歌发展,要求编辑不断提升审美判断力。诗歌编辑与其他行当不同,没有一定的诗歌涵养是很难胜任的。特别是青年编辑,要真正热爱编辑这一行,肯下苦功夫学,志存高远。在实践中,多读稿,多读诗,不仅读当代诗人的诗,更要读现代诗人甚至古代诗人的诗。读进去了,读出诗味了,真正领略到中国诗歌的境界了,就会发自内心地爱上诗歌,再也离不开、放不下。这就算真正入行了。当编发的作品得到读者肯定,当自己发现的诗人快速地成长,诗歌编辑会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喜悦。
诗人可以有审美上的“专断”,但诗歌编辑必须具备宽广的视野。他们以大海捞针精神从海量来稿中挑选作品,尽量不留遗珠之憾。他们关注名家新作,也积极挖掘有潜质的诗歌新人。因此,诗歌编辑必须兼容并蓄,学会包容,各种诗歌体式都能接受,各种诗歌风格都能欣赏,并都能从中挑选出优质的诗作。这就要求诗歌编辑具有丰富的诗歌知识。我当编辑的时候,始终牢记四句话:一、涉猎要广;二、专业要精;三、阅读要博;四、研究要深。具体说来,就是要博览群书,知识面要开阔、要广博,通过吸收古今中外经典著作的精粹,提高鉴赏辨析能力,方能游刃有余地对待各种来稿。同时,要善于与各类作者交朋友,方能从来稿中洞察入微,发现问题,识别优劣,指出繁冗,增强作者对编辑的信任度。
在AI时代,诗歌编辑还面临一个崭新的挑战:如何识别那些AI生成的诗作。人工智能深度介入各个领域,极大地推动了社会的发展进步,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益处。在文学创作领域,AI也已经有了诸多的尝试。我专门做过一次实验,输入“鞭子”一词,让AI写一首口语短诗。它不用思考,3秒钟就写出来了:“鞭子一甩/日子就裂成两半/前半是疼/后半是痒//鞭子自己/也裂成两半//一半是蛇/一半是河”。我同意很多评论家的意见:AI写出的都不是诗,AI写不出来的才是诗。AI写的诗,是从储存在诗库中的万千诗句推导、拼贴出来的,没有生活气息,没有烟火味,有诗形,无诗质。但问题是,我们现在很多诗人的诗,和AI写的,区别不大。这的确给编辑工作带来了麻烦。
除了使用软件查“AI率”,编辑最终还是要通过仔细阅读来判断诗作中有没有独特的“人味”。古人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优秀的诗作往往与写作者有着血肉般的联系。同样是以“鞭子 ”为题材,人类写作者写出来的优秀作品往往带有更明显的体温。比如,陈然的《我的“自白”书》:“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诗作表现烈士面对严刑拷打坚贞不屈的意志。还有王洛宾写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诗作以皮鞭意象表现深切的爱情。还有流沙河的《示儿》,“乖乖儿,快用鞭子打”等诗句既表现父子之间的亲昵,也彰显深刻的时代印痕。这些诗作与前述的AI同题材诗作相比,显然更具生活的气息,也包含了更丰富的意味。这是因为,AI不具有诗人复杂独特的生活经历,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大起大落的感情变化,只能在共性逻辑的指引下进行符号的拼合。AI写的诗与诗人写的诗,有心人才能辨别真伪。
诗歌的生态不断演变,诗歌编辑始终处于重要的位置。精准辨识真诗伪诗,这是诗歌编辑的必备能力。心有读者,心系大众,这是诗歌编辑的应有素质。在AI时代,年轻诗歌编辑肩负着更加艰巨的责任与使命,需要再进行一次传统诗学和现代诗艺的补习,不断提升能力和素养,为营造良好的诗歌生态作出自己新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