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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马金莲:亲爱的羊圈门(长篇小说...

2024-04-10 12:4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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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回族,宁夏人,八〇后,坚持写作二十四年,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作品十九部,部分被译介到国外。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茅盾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


亲爱的羊圈门(长篇小说 节选)

马金莲


狗在门外叫。

如今都不怎么养又大又烈的土狗了,悄然流行起矮小的宠物狗来。宠物狗中能蔓延到乡村并大量盛行的,自然已经算不上多好的品种,甚至不像城市人豢养的那种娇贵的宠物狗,可能是宠物狗到了乡村也学会了适应环境,反正一个个跟以前的土狗一样脏,一样在屋外的狗窝里睡觉,来了客人也汪汪汪叫着通报主人。但毕竟是小型狗,比过去的土狗会讨好主人,逮住人也不会下口真咬,所以谁家养了这种狗,对它就宠溺一些,会给狗起个洋气的名字,还不给拴狗绳。

马一山家这个狗叫明明,是两年前自己跑到门前来的。当时马一山女人在吃馍馍,顺手丢它一块,它吃了以后就不肯离开,一直在门外转悠,马一山女人忘了关大门,它爬进来不走了。马一山女人担水时询问了好多人,谁家丢了狗?谁家丢了狗?没人上门来领,这狗就留下了。舍娃说如今狗起名字都讲究得很,他觉得明明洋气,狗就成了明明。

马一山和儿子舍娃正在屋里进行严肃的谈话,狗明明咬了起来。

小狗和以前的那种大土狗的相同之处,就在于咬声都是汪汪汪。

明明说:“汪汪汪,汪汪汪——”

那意思是有人来了。没人来明明是不会乱咬的。

墙外有人在大路上走,明明也是不会咬的,以前的土狗会咬。所以马一山女人说明明灵醒得多,晓得啥情况该咬,啥情况不咬。

大房里,舍娃的心头慌乱了,头已经垂下去,再也不敢抬眼和父亲对望。他在心里拼命压制着自己的紧张,不能胆怯,不能露馅,不能叫父亲看出哪怕一点点问题来!话说回来,他跟三妈之间,还真啥事都没有发生呢,只是被她撞了一肩膀,那也算什么的话,这世上的男女关系就没法划界限了。他该紧张的,应该是被有缘人诈骗了一千八百元的蠢事。

明明说:“汪汪汪,汪汪汪!”

明明不会用标点符号,但舍娃听得懂,它的尾音从破折号变成了感叹号,说明来人已经进院子了。

三妈的那一肩膀,确实撞得很微妙。两个人的身体分开那么远了,他还觉得半个身子都是酥的,好像被撞到的不是肩膀这个部位,而是别的地方,那力道,有些猛,有些柔,柔中带刚,叫你没法抗拒,只渴望能被再撞一次,撞很多次,想扩大和她相撞的部位,直到变成用整个身体去撞。

有缘人说好女人用身体说话,等有了实际经验你就会真正明白。有缘人是个假名字,连性别都可能是假的。但舍娃认定这话是真的,包含了某种他还没机会实践的真理。

父亲他有没有惦记过三妈的身体?这个邪恶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这些年他对三三家的照顾,单纯只为三三好,还是也像自己一样,渴望过三妈?舍娃觉得自己的罪恶又加了一等。他成了一个思想肮脏的人,他怎么能这样设想他的长辈?

明明的叫声变得短促,连不成音,“汪!汪!汪!”

“哟,你两个来了,啊,快屋里坐!屋里坐!”

舍娃听见母亲的调门大得夸张,这是在匆促中提醒屋里,有人要进来了。

得感激这打破了尴尬气氛的来者。

舍娃心头一松,忙转身去掀门帘,门口现出李有劳的一张黑红脸,身后跟着白里透红的牛八虎。牛八虎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尼龙包。

炕上的马一山已经顺势睡倒,直挺挺躺出将死之人才有的姿态。

这个家李有劳不陌生,以前没少来。他跟过去一样,弓着背,快步走进门,在椅子前站了一瞬,要在平时,他会顺着椅子屁股一沉,便自己落座了。今天炕上有躺着的人,他先得表达对病人的问候。他没在椅子上坐,两个手垂着,在裤缝边蹭了蹭,往炕沿边走半步,左手掰开上衣的左边,右手伸进去,掏出一张钱来,给马一山晃了一下,说:“听说你病了,早就要来看看的,啊,太忙了么,你也晓得,光推路就忙得鸡飞狗上墙的,啊,人来得迟,心意不迟,你不要见怪。”

没人接他的话。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你看望一个人,掏出钱来,那主人早就赶来拦了,一边客气着阻拦一边说点道谢的话。李有劳这里没人阻拦,他手里那一百元就显得有点轻,而他虚晃的那个姿势,显得分外地多余。

舍娃知道父亲跟李有劳的梁子结深了,不是李有劳凭一百元就能打动的,父亲没表态之前,他不敢乱热情,只能原地呆站着。牛八虎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看向炕上,“啊,姨父,你缓得咋么个了?实在不行去大医院查吧,你这么睡下去,怕要耽搁病哩。我们羊圈门的人有了病都怕进医院这个我晓得,但是姨父,时代不一样了嘛,有些病该进医院就得进!我祖祖姐还工作着哩,国家干部哩,咋说也不能把你放在家里养么。姨父,你是不是怕花钱哩?缺钱的话你跟我说,要个千儿八百的,你只管张口!”

这话让舍娃无地自容。他早就无数次建议父亲去医院看,每一提起马一山都回绝,你再坚持提的话,他跟你急。最近这几次不但马一山拒绝,舍娃他妈也帮着说话,不建议去医院。但这都是自家人之间的事,现在叫一个外人插进来这样说嘴,舍娃这个当儿子的脸上就挂不住得很。

他看见牛八虎的脸上满是自信,好像只要他们开口借,他就真能马上掏出千儿八百来。只有兜里有钱的人,才能说出这样有底气的大话。

舍娃心里的悔恨像毒液一样在流淌,在浸腐着他的心。他眼睁睁被骗了那么多,如果自己擦亮眼睛,那笔钱难道就不可以领父亲上一趟县医院?你看这牛八虎今天比前几天见时更有气势了,难道这就要接李有劳的班了?嫉妒悄然产生了,舍娃懒得多看牛八虎一眼,更不愿意端茶递水,一转身离开嘛,太过不礼貌,只能尴尬地杵在地上卖呆。

马一山到现在也没有看李有劳一眼,他的目光绕过李有劳,往远处的牛八虎看去,清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瘦瘦的笑,声音倒挺肥厚,“八虎侄儿啊,你说的对着哩,要去大医院看哩,我们羊圈门祖祖辈辈穷,人穷了就落后,不光是舍不得钱的事,主要是脑子跟不上时代。不过我马一山在这一点上你倒是放宽心,我一点都不落伍,跟上时代着哩!我大女子是干部,公家的公务员啊,我女婿马上就要当乡长了,那是领导啊。他们早就要拉我去大医院看,我女子说了,县上、市上的医院那都不用去,直接去西安看,要么去兰州看!我女婿说了,不管去哪的大医院,他都有认得的人哩,呵呵,但你姨父我福薄啊,哪都不想去,就在家里的土炕上睡着,舒坦得很,是非少,操心少,才活了个清净。”

这话把舍娃气得肚子疼,心里说你也太能吹牛了,祖祖是说过要去西安西京医院看的话,可那王全有自从你病倒就没来过,哪说过这些话?吹吧你就,反正吹牛不上税。

李有劳和牛八虎都愣住了,李有劳先笑了,接着牛八虎也跟上笑。

舍娃明白他们笑中饱含惊异的意思,本来全羊圈门的人都知道祖祖找的是副乡长,大家就盼着早点结婚,人们要看嫁给副乡长的婚事会有多风光。没想到这话流传了几年,迟迟不见结婚,后来连马一山自家人都不再提这个茬儿了,就都猜到亲事可能拉倒了,时隔这么久,忽然马一山亲口放话说女儿要嫁给乡长,这情况确实够惊人的。

乡长是啥分量,李有劳比谁都清楚。他再次往炕沿边靠近,“噢,我大侄女争气得很,娃娃命好,工作好,女婿也好,好得很么。”

马一山的脸已经冷下来,他竟然还是不看李有劳的笑脸,看舍娃:“叫你妈泡茶来么,叫那个狗再不要咬了能成吗?一天到黑朝着人叫叫叫,叫个啥,把人泼烦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马一山却下得了这个狠茬,愣是把老伙计李有劳影射成了明明。

李有劳一把岁数不是白活的,见马一山不给面子,也就不再啰唆,看一眼旁边的牛八虎,说:“牛家侄儿你来说正事吧,我这里跟老连手问候得差不多了。”说完往后退开,坐到后面一把椅子上去了。

牛八虎龇牙一笑,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还拿出一支笔,要随时记录的架势,说:“姨父啊,我们就不啰唆了,我来是有正事哩,有个费收一下。按人口算,一口人二百,你家四口人,二四得八,也就是八百元。你看缓几天交哩,还是今儿就有现钱?”

“啥费么,催得这么紧。”马一山对牛八虎始终都是好脸色,笑着问。

“姨父你看,是基建费,详细点说,叫个基本农田建设费用。”牛八虎一边说,一边翻弄着手里的本子。

“噢,基建费,还叫个基本农田建设费用,好,好得很么。”马一山一边咂嘴,一边点头,很是赞同的样子。

牛八虎得到了鼓励,兴奋起来,“那姨父你是今儿就交对吗?那我写上了啊,八百元。”

马一山打断了他,“哎,你先不要写。是羊圈门家家户户都交,还是就我一户交?”

牛八虎的兴奋跌落了一寸,好像发现马一山是个白痴,“当然是家家户户都交啊,一户都不能少。都得交,这是硬政策。”他的口气有一点不耐烦了。

马一山的耐心倒出奇地好起来,还在微笑,“都得交啊,好,好么!那个政策的文件能叫我看看吗?硬政策咱肯定接受么!但我这个人嘛,有个臭毛病,就是比一般人多认得几个字,就爱看个文啊字的,你说这么大的好事,你咋也得叫我这个百姓瞅瞅文件么,对不对?叫我们也晓得这些钱都交给哪儿了?这就像判刑总得叫犯人晓得他犯了啥罪不是!”

舍娃差点就出面阻拦,不就八百块钱嘛,既然人人都要交,咱们交了就是了,你何苦费这口舌哩。他觉得父亲的饶舌和多事叫他很没面子。是李有劳的反应,让他及时忍住了。他看见一直垂头沉默的李有劳,这时候忽然抬了一下头,接着又垂了下去。真像一个孩子突然挨了一巴掌,无比惊诧,又不好哭闹,就只能忍下那一巴掌。为啥会有这样的反应?

马一山还保持着笑脸。牛八虎的脸已经变了,有一瞬间的红,红中泛出白,接着就黑了,他忽然掉头来看李有劳,目光里含有惶惑。然后他掉回头,把本子合上,说:“姨父你啥意思?政策这个事嘛,你还要个啥文件哩?再说文件这个事嘛,哪能你要看就能看的?你就说今儿交不交?不交的话我们也不用费这半天的唾沫星子了!”他站起来,把本子塞进包包,抬腿要走。

李有劳站起来了,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你这个牛家大侄子么,你急啥哩嘛,你姨父不就是要看文件,你给他看看么,咱羊圈门人人都是文盲,懂政策的没有几个,你姨父是文化人,肚子里喝过墨水儿,平时就爱问个政策啊看个文件啊——”

没想到牛八虎一扭头猛然骂道:“啰唆个屁!还不快走!”说完率先出门而去。差点撞到门外马一山女人的身上,她慌忙地躲着,手里端着茶杯的盘子被撞掉了,两杯子刚泡好的茶水都滚在了地上。那玻璃杯子真牢,滚了几个跟头都没碎。

马一山也站起来了,一边下炕,一边笑着喊:“再浪浪么,泡的好茶还没喝哩,你急了个啥嘛!”

李有劳的黑脸已经被隔到门帘外面去了,他无意中眼角扫到身后的一幕,惊得差点一个跟头跌倒在门槛上。

舍娃惊得喊了一声:“大!”

牛八虎一个人迈大步走出几步,身后没人,才察觉发生了大事,忙跨大步返回来,还没到门口,就看到马一山颤巍巍站在房门口,两个手啥也不扶,好好地站着,哪像瘫痪在炕的废人,脸上也笑呵呵的,说:“老连手,你都亲自上门来了,我要是还躺着,就太对不住你了!”

李有劳慌乱中扶了一把马一山,又发现人家根本不用扶,就松开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快步小跑着离开了马家大门。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羊圈门的人都在议论两件事。祖祖要结婚了。终于要结了,可不,三十的人了,把她自己长老了不说,把大家都等心急了,听说要嫁给一个乡长,那女子命真好,世下就是享福的命!(他们只看到眼前要到来的好结果,却根本不知道祖祖念书那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女子的大好事来了,马一山欢喜上头,一高兴病也好了,一骨碌从炕上站起来了,还能下地走路,你说这神奇不神奇!原来高兴也是能治病的,硬生生把一个瘫倒的人治好了,还没留下啥后遗症。不信你去大路上看么,那马一山天天在大路上走哩,一边走路,一边嘴里还叨叨着啥,要是遇上你,准会缠住你骂上一阵!骂的是眼前的路,还有人。

他说修路的人心黑,看看给羊圈门修的这是啥路?等于没修么,只是给推了一遍,比以前平了些,宽了些,再在路面上撒了些石头沙子么,就这还没舍得多撒,稀稀拉拉跟羊粪蛋蛋一样,根本的问题就没解决么!路边的水渠压根就没挑,不挑渠,就是不管排水问题么,不管排水,你就是把道路修成皇宫,一场大雨一下,山洪下来,啥路都能给你冲断了!可惜了公家的修路款了,一车一车地往下拨,这些下头的害人虫就这么糊弄老百姓哩!

骂完了修路的人,又骂队长李有劳。说那修路的都是外地人,跟羊圈门不沾亲不带故,人家是冲着钱来的,路修成啥样跟他们有啥关系,人家又不用天天年年地走这路,人家只要能通过验收就完事了。我们的小队长是干啥吃的,咋就不好好盯着呢,他们哪里不好了、不合适了、偷工减料了、太日鬼了,你就得指出来啊。他们糊弄老百姓是不对的,拿着公家的修路款你不要谋着哄我们老百姓!小队长就没有发挥作用嘛,就晓得拍马屁、装眼瞎看不见!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抱孙子!你说你就这么点水平,还当啥小队长哩!

马一山絮叨关于修路的那些比较专业的词儿,人们没记住,也没兴趣记,感兴趣的是,第一次听说钱是用车拉的,一车一车拉,那得多少钱!另外有人觉得马一山这个人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咋神神道道的,尽说些发牢骚的话,好像世上就没有他能看顺眼的事,反正没以前那么招人待见了。

不管马一山这里咋发牢骚,祖祖的婚事如期举办,正日子定在公历五月三日。

祖祖提前三天请假回来了。五月一日送了大礼,五月二日傍晚马一山女人请人来拨脸。虽然祖祖是个干部,婚嫁这类事情还是遵照乡村习俗进行。但也不完全按照旧俗的路子走,有些地方适当做了调整,比如她拍了婚纱照,出嫁准备穿婚纱,买的首饰也多,衣服和化妆品也都是去市里买的,还有明天一早王全有会带着订好的化妆师从西县赶来给她上新娘妆,这些在羊圈门的婚嫁史上开了先河。反正一切都准备得花团锦簇的,气氛也异常热闹,马一山女人脸上笑呵呵的,一点也没有娘要嫁女的伤悲。

这一切都被碎女看在眼里,同时深入内心,她的心就一点一点变得不好受起来。几乎没人搭理她,她走到哪儿,见到的都是笑脸,大家都在乐呵呵准备着吉发祖祖。她分明记得当初她出嫁,父母、舍娃可都是一张张黑脸,母亲那脸上的眼泪就没干过,那种要死人的凄惨劲儿,她到今天还忘不了。

父母在商议明天送亲的人选。男人里头二虎是必去的,舍娃算一个。后面算到女人,马一山先说了二虎媳妇,女人拦了,说她去不成。马一山一愣,女人说哎哟,去不成就是去不成么,你换人。马一山说碎女吉发就是三三媳妇送的,这回总不能还去她!你会高兴?女人马上说我肯定不高兴!那就谁也不要去了!但两个人说来说去,发现俩弟媳妇不去一个还真不行,马一山又没个亲姊热妹的,祖祖的舅母和姨娘自然也去的,但也没有全叫她们去的道理,说到底两个弟媳妇中得去一个。

“那就三三媳妇去,真便宜这个妖精了。”马一山女人丧气地做出抉择。

马一山自然没意见。

碎女没忍住,凑过来插嘴道:“那我去么,为啥不叫我去?”

不等马一山有反应,女人已经瞪了女儿一眼,“去,凑啥热闹?没你的事!”

碎女的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肚子,颤抖着嘴唇质问:“为啥没我的事?我是她妹妹,我吃我姐的宴席有啥不对吗?还是我活得不如人,连你们都看不起我?”随着话问出口,那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好像把半辈子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倾倒出来了。

她妈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一个巴掌比风还快地扇了过去,“世上有姐姐吃妹妹宴席的,你见过哪个妹妹吃姐姐的宴席?嫌丢人没丢够,还是要干啥?”手指头点着女儿的眼窝,“你给我记牢了,祖祖的事情不容易,我们就盼着平平顺顺地打发她出门去,你一个怀身大肚的妇人,能送亲吗?要冲你姐的婚缘吗?”

夜风送进门来的空气里有梨花的清香。

兔兔一直跟在他妈屁股后头,看到外奶猛然打了妈妈,他顿时就吓哭了,哇哇叫着抱紧了碎女的腿。碎女正没意思呢,这下找到了发泄口,一脚踢开儿子,骂:“都是你!”又双手对着自己的肚子嘭嘭嘭打起来,“还有你!两个祸害!一对害人精!害得我还少吗?要没有你们连累,我能这么可怜吗?”

孩子滚在地上,哭得更惨了,偏偏要抱他妈的脚,碎女就一个劲儿踢着。

马一山一把抓起外孙子放到炕上,说:“都消停点!大喜的事,要做啥?咋一点大局都不顾哩?有啥委屈事后慢慢来说不好吗,凑在这个点上闹啥?娃娃又做错啥了打娃娃?一个个的,哪有一点当外奶的样儿?哪有做妈的样儿?啊,都要做啥?”他嘴里说着,调门却不高,自从重新站起来后,他那动不动激动的脾气收敛多了,说话趋向于心平气和。

女人眼泪都气出来了,抹着眼睛跟马一山争辩:“你看这个碎女懂事吗她?明明晓得怀身孕的女人不能送亲,她二妈是早就定好的人,这回小产了,也不能去了。碎女身上怀着,还要去,这啥意思?是要害她肚子里的娃,还是要害祖祖的婚缘?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你现如今活得不如人吗?你早养娃娃是我们的错吗?咋一回事你心里不清楚啊!”

碎女可能这辈子都没想到她妈会对自己这么厉害,句句问在点子上,羞臊得没法回答,抱上娃扭身出去了。

马一山不生女人的气了,低声赞道:“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女子就得你这么治!以后看她还犯糊涂不。”

碎女抱着儿子冲出大门要回家,走出十几步,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把她给吹灵醒了,忽然想到这么连夜耍脾气回去,明天肯定没脸再来,娘家这里倒不怕有啥后遗症,婆家那边就不好说了,好几个亲的远的妯娌呢,哪一个是嘴上饶人的,问她娘家这么大的喜事咋唯独她不在,叫她咋回答?没法回答。再说,你们凭啥叫我回去啊?这也是我的家啊,我还就不走了,谁能把我咋的?想好了,她一转身又回来,进了大门直奔祖祖所在的偏房。

祖祖正在整理嫁妆。

兔兔已经哭累了,缩在他妈怀里打瞌睡。碎女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冷眼打量姐姐和姐姐的嫁妆。

祖祖没察觉妹妹的情绪,埋头忙她自己的。嫁妆包括昨天婆家送大礼送来的所有衣服鞋袜首饰,还有马家这边准备的被褥一类。因为买衣服时太匆忙,几乎都没顾上好好看,现在她是打开一样,细看一样,心里想着该怎么穿搭,哪种场合穿戴哪件合适。因为从来没有买过这么多件比较贵的服装,她心里也兴奋,前半辈子的朴素和亏欠,好像被眼前这些嫁妆给补偿了。她心里想象着婚后的日子,有忐忑,也有期待,更有对幸福的渴望。将衣服归置到一起,再将鞋靴袜子摆到一边,打开首饰盒子细细查看,将耳环、项链、戒指和手镯都戴上,对着镜子欣赏。穿金戴银的祖祖面色含春、眉梢带喜,给镜子里的那个祖祖咧开嘴傻傻一笑,又摘了所有首饰,查看护肤品。护肤品也是她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品牌,一套好几百,她觉得自己好奢侈,好过分。只能这么过分一次啊,婚后还是要以过日子为重,还是要精打细算,可不敢这么奢靡。好在女人结婚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奢侈就奢侈吧,不叫婆家出点血,说不定还不会珍惜她这个儿媳妇呢。

兔兔睡着了,碎女把他安置到被窝里,自己也挨着孩子躺下,闭上眼睛假睡。眼前满是刚才看到的情景,大红的婚纱、长款风衣、羽绒服、皮外套、羊毛大衣、长毛衣、短毛衣,翻领的、低领的,牛仔裤、毛料裤、保暖套……好像开了个小铺子在眼前。还有那真金的耳环,那么长的穗子,就在眼前晃,还有镯子,黄澄澄的,那么粗大!还有项链,据说是铂金的。它们全部披挂在了姐姐身上。她悄悄摸自己的脖子、手腕、手指和耳朵,只有耳朵上戴着一对塑料坠子的耳环,手腕上本来有一个玻璃镯子,孕后发胖没法戴,就卸下来了。她感觉自己是这样可怜,从来没敢奢望过有一天能拥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她的婚事是那么草率,连个婚纱照都没拍,更没买婚纱,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情,连一点美好的记忆都没留下,留给她的只有仓促和寒酸。她有一点点的后悔,当年为啥就不好好念书呢,论灵醒的话,祖祖其实还不如自己呢,为什么人家就念成了人上人!唉,可能各人有各命吧。肚子里的二胎已经在动了,这时候忽然踢了她一脚。她抱住肚子,蜷缩成一团,努力驱赶着心里的失落。就算是亲姊妹,她还是忍不住对姐姐有了嫉妒。

她心里觉得不应该有这种不好的想法,但管不住自己的心,偏偏要这么想。这念头让她很矛盾,也很痛苦。她咋能盼着姐姐不好呢,不可以这样啊。从小到大,姐姐很少欺负她,总是反过来受她的欺负,姐姐是一个专业的背锅侠,她顶在头上的所有锅都是妹妹甩过去的。是姐姐傻吗?还是自己太聪明?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呢,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傻子,自己这点聪明说到底还不是小聪明,都是人祖祖一直在包容妹妹而已。就算自己如今活得窝囊,那也不能怪人家啊,凭良心说,祖祖从来就没有做过妹妹的绊脚石。

祖祖忙完了,来摇碎女,“这么早睡着了吗?来,这是给你的,看看爱吗?”

碎女装作刚从梦里醒来,慢慢坐起来,“还有给我的啊?算了吧,我这个丑样子,啥也穿不了,难看得很。你才要当新娘子,可我已经是个老婆子了,呜呜,我倒霉死了!”说着捂住了脸,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笑。

祖祖爬上炕来,笑着抓起妹妹的手,亲昵地打一下手背,“胡说八道啥哩,谁说你丑了?你现在特殊时期嘛,等娃生下来,你就还是那个苗条、漂亮的你嘛,走路带风,笑起来露一对儿小虎牙,可爱得天下无敌!”

见碎女不是轻易能哄开心的,祖祖想了想,换个策略,“哎,你可能晓不得,在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画家、作家,反正就是那些很有名气的世界大家眼里,真正最美最美的女性是——”她故意拉长了声调,不往下说,眼睛亮晶晶盯着碎女看。

碎女果然来了兴趣,“是啥?”

“是你这样的呀!”祖祖搂住妹妹,爱抚地摸她鼓起来的肚子,“就是怀孕的女人,母亲!做了母亲的女人,和就要做母亲的女人!真的,我们大学里的教授讲的,他的课可受欢迎了,改变了很多女人对自己的认知,以前我也觉得女人大着肚子最难看,后来就不这样看了,那是我们无知。女人孕育新生命,给世界带来希望,这是多好的事,多伟大的事,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幸福都是我们女人创造出来的。要不是有你这样大着肚子受罪受苦的女人,这世上哪还有男人?人类早就灭绝了。”

祖祖像大学教授一样严肃,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给妹妹讲课。碎女听着听着笑了,推开姐姐的手,“哪有你说的那么肉麻,不就是怀个娃养个娃嘛,还伟大了?我觉得烦死了,没防住就怀上了,要是有办法能防,我才不想怀哩。”她这是说了实话,婚后避孕是一直困扰她的难题。

祖祖把一条牛仔裤、一件羽绒服,还有一双冬靴、一对耳环和一套护肤品,都摆到眼前来,说:“娘娘,这是小人孝敬您的,还请赏个脸收下。”

碎女毕竟是孩子心性,看到有好东西给自己,忍不住笑了,拿起耳环看,傻乎乎问:“是真金子吗?”

祖祖从小首饰盒里摸出票据,“证据在这儿,你留着以后可以去他们店里兑换新款式,还能免费清洗哩。”

碎女看了单据,确信是真的金子,又看了看价格,眼眶酸了,“姐,你给我买,姐夫他不骂你吗?这么贵的东西,你能做主吗?”

祖祖拉个枕头睡下,拉一把碎女叫她也躺倒,“我拿我的工资买的,有他啥事?你放心吧,我能做主。等你生下二宝后,身材恢复了,你又能变回美美的你,所以,要高兴啊,天天不高兴对肚子里宝宝不好。”

碎女放心了,也困了,闭上眼睛,声音朦胧,“姐,要结婚了,你也要幸福啊。”

“肯定会幸福的。”祖祖的声音也朦胧了。

碎女作为孕妇,容易困倦,很快就睡着了。祖祖听到鼾声后,这才重新爬起来,悄悄下地去,她今晚得洗一个离娘水,是她作为女儿家出嫁前夜的一次庄重洗浴。

第二天上午的九点整,祖祖出门了,由舍娃牵着手从偏房里慢慢走出。

她一袭红婚纱拖在地上,头上是已经盘起来的新娘发型,最外面轻轻苫了片半透明的大红纱巾,慢慢走出小偏房后坐进车里,出发离开了羊圈门。

马一山女人在最后一刻悄悄落了泪,就算女儿嫁得不错,当妈的心里还是难受,就跟割走她一块肉一样。马一山跟着大家送女儿出门后,车队往西边出庄的大路驶去,他自己却相反,向着朝东的路慢慢走,一直走到羊圈门最东边的路口,远离了人群,他才蹲下去,开始观察路面上的脚印。

舍娃身在送亲队伍当中,一路小车行驶得越来越轻快,他的心情越沉重,满脑子都是过去几十年跟姐姐在一起的成长往事。他们两个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从他能记事起,眼前就有个姐姐了,她像缩小版的母亲,除了照顾她自己,还帮着父母照顾他。舍娃对世界的认知,是祖祖开启的,这么说真的丝毫都不算夸大。祖祖告诉他火烫手,烫了疼;祖祖说狗会咬人,咬了疼;祖祖给他很认真地讲,蜜蜂会蜇人;祖祖还板着脸警告他,牛和驴等牲口的屁股后头不要去绕达,会吃亏的;祖祖笑着给他分半个煮鸡蛋吃,其实他已经吃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了;祖祖拉着他的小手没命地跑,就为了逃离身后追赶的恶狗,那狗是被他惹恼的,他跑不动了,趴在地上就知道哭,是祖祖在狗扑上来的时候用身子护住了他,她的腿肚子上至今留着狗咬的疤……

鼻子好酸啊,好想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

喜事在县城的一家餐厅举办,娶亲车一到县城就分作两路,拉着新娘的车先赶去新房,其余人被直接拉到了餐厅的婚礼现场。

娘家人被安排在距离舞台最近的两桌。马家的亲朋都是乡里人,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充满了新奇感。舍娃和二虎、舅舅等人坐在一起,正埋头吃席呢,旁边另一桌女客中有人忽然扯他一把,抬头看时,是三妈。三妈给舍娃使个眼神,不等舍娃反应过来咋回事,她已经扭过头去。舍娃有点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看见三妈起身离开座位,向外面走去了,临出玻璃门又回头望向他,意味深长地看他。

舍娃心突突直跳,拿筷子的手在颤抖,刚才她扯他的那一动作,还有那眼神,熟稔又亲昵,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她也太胆大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要是叫人看到咋办,岂不是在玩火!他顿时想到了父亲的脸,还有那眼睛,在冷冷地盯着他看。不能沾,这个女人不能沾。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能给三三巴戴绿帽子。再说他还没结婚呢,就跟一个中年女人不清不楚,以后跟自己的媳妇咋交代?也对不住自己这具清白身躯啊。主意打定,心里就没那么紧张了。再也不抬头,也不乱看,只管埋头吃,目光只看前方正在进行的婚礼。

这婚礼对于羊圈门的舍娃来说,是新颖的,也叫他羡慕。等他结婚的时候,当然办不起这样的婚礼,也办不到城里来,只能按照羊圈门的方式娶进羊圈门。他只是一个乡下人,还是别胡思乱想了,老老实实想办法挣钱吧。他已经盘算好了,这次出来,羊圈门他不回去了,现在家里一切都暂时不需要他,祖祖的婚事已办,庄稼也都种好了,马一山站起来了,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外出打工了。这半年一直盘算着到西县找活儿,这次看来得付诸行动。

这时他眼睛余光注意到三妈回来了,老远都能感到她的怒气,简直是扑面冲来。他不抬头看她,一直坚持到婚礼结束。大家上车的时候,舍娃忽然告诉二虎,他不回去了,留下还有别的事,家中父母那里他会打电话告诉的。二虎也不勉强,带着大家上车。三三媳妇听到舍娃不回去了,似乎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转身就朝舍娃扑来,一把拧住了胳膊,低声质问:“你啥意思?叫你你为啥不出来?耍我哩还是没胆子?”舍娃不好挣脱,又怕人听到,赶紧低声央求:“你先松开我,我没明白你啥意思。你快上车吧——”

司机已经在按喇叭了。

三三媳妇恨恨地丢开手,上车去了。

舍娃心里一阵轻松,这次不回去是对的,有些事必须正确面对,并做出决断,不然谁知道后面会有啥样的后患等着呢。

他怕父母着急,当即打通了家里的座机。

马一山听到他不回去的决定后,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舍娃听见一声叹息很清晰地传了过来。是遗憾呢,还是马一山自己也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舍娃猜不到,也不想猜。他摸摸身上,只有今天送亲当娘家人,王全有家按照西县习俗给的五百元下马洋钱。他接下来的日子,就要靠这五百元来维持了,是继续落魄迷茫呢,还是会有新的起色,他不知道。

…… ……

(节选自马金莲长篇小说《亲爱的人们》,图书近期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本篇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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