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君散文丨烟火哥郎坑
阳春三月,从老家的家里向村口行走一里地,穿过桃坞口水泥桥,向南沿羊肠小道一路爬坡,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茶籽坳这个哑口。从这个哑口往西俯瞰,阔别三十多年的哥郎坑还是不肯露出她的真容,水雾轻绕,若隐若现。
不急,我得休息一下,尽量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我坐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阳光也陪着我坐了下来。满山岗的茶籽树条低垂着,它们瞒着风,把姿势静在了低处。这低处还有那一株株芦蕨子,集体伸出它那大小不一的拳头,直勾勾地对着我,似乎是在向我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乡人抱拳施礼。我起身走向它们,蹲下身子,抚摸着它们。它们萌萌的,嫩嫩的,萌嫩得随时都有可能流岀它的体液。我又向四周走走,试图看到更远或更广阔的空间,不料,我的裤管却被身后的金樱子绊住。我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开,这时,我才发现那一个个黄中带红的葫芦罐,饱满微醺,美艳极致。要知道,四五十年前,这样的葫芦罐,我们把它焐在火篮中,时间不长,葫芦罐就会从罐口冒岀它那滚烫的糖水,用芒箕管轻轻一吸,糖水进入嘴里,甜滋滋的。
十几二十分钟的休息后,脚不再是原先那么的铅重,轻绕山谷的水雾也已不知去了何处。极目远眺,整个哥郎坑沉默在万重群山之中,千亩的竹林齐刷刷地把这万重群山拦腰斩断,风一吹,山腰下的竹林,连绵起伏,如同少女翩翩起舞,美艳绝伦。
进了哥郎坑,原先布局在山底的一格格梯田早已被芦苇、杂草攻破。田头边上一些板栗树的叶子也落得个精光,偶尔看见几片枯叶挂在了枝头,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在等谁?不远处的五六户老屋被一湾溪水囚禁在风尘中。我快步向老屋走去,可没走几步,老屋的围墙内就窜岀一只黄花狗朝我狂叫,其声音差点就把围墙门上半拉不长的瓦片给叫下来。主人听到狗叫,就拖着他那一高一低的腿,走向了屋外。我赶紧走上去,叫了他一声火哥,可他却半天没认岀我,仔细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打量,然后就叫了我一声久未享用的乳名。
我们进了屋,黄花狗跟着我们也进了屋。进屋后的黄花狗停止了它的狂叫,耳朵也不再原先那么的竖起,相反,却是时而在我的身边摆尾,时而又在我的面前把它的两只前腿抬起,做伸缩动作,似乎是在向我打招呼,显得特别友善、可爱。火哥一边夸他的黄花狗,一边给我泡茶。我慢慢啜饮,当茶叶在茶杯中吐蕊散开时,似乎是山高水长的乡愁与情义无价的人生吐放。坐享闲适时光,在茶与我相互对饮中,我们又拿出一些久未谋面的事物坐坐。
中午,火哥炒了几个菜,拿出自家酿制的米酒,留我吃饭,我也没推辞。几口米酒下肚,头脑微微发热,我们的话题自然就多了起来。火哥说,哥郎坑,竹林千亩,以前这千亩的竹林,有三队的,四队的,你家的,我家的,现在这里的竹林,不分队,不分家,竹子随便砍用,竹笋随便锄挖。说起挖竹笋,火哥还说,去年他挖冬笋的收入就超过5000元,不过,挖冬笋是有方法的,如果竹子最下面的竹枝是双枝,则该竹子就是母竹,是单枝就是公竹,挖冬笋时,要对着母竹去挖,公竹是不长冬笋的,就像人一样,只有女人才会怀孕。还有,挖冬笋要判断竹鞭的走向,竹鞭和竹枝的方向是垂直的,如果乱挖,肯定是冤花力气,效率就很低。听火哥这么一说,以后自己要是挖冬笋心里就有数了。我们就这样边聊边吃,边吃边聊,当我们聊起四五十年前的那场向山要粮的农业大会战时,火哥更是来劲说,村里一百多号劳动力集中驻扎在这里。山上山下、屋顶墙体,到处写着“大干苦干,向山要粮”,“鼓足干劲,丰我粮仓”等标语。全大队七个生产队统一吹号出工,吹号收工,队旗招展,斗志昂扬,柴刀劈开山谷的回响,锄头撞上天空的太阳,那时的哥郎坑真可谓是无限的荣光,无比的响亮,为此,乡里还专门到这放了几场电影。放电影时,电影幕布就挂在这大门前临时搭建的木支架上。不过,电影还没播放,门前大埂上便站满了人,火哥一家人打招乎、搬凳子、敬香烟、端茶水,忙得不可开交,大家都为他们一家人的热情好客所感动,纷纷竖起大拇指为他们点赞。几场电影放过后,很多人由原来不认识的变得认识,关系一般的变得关系亲近,特别是,像这里的毛哥和邻乡的周嫂原本素不相识,但周嫂由于来这里看了几场电影,便和毛哥谈起了恋爱,且最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因此,看电影作为一种大众娱乐方式,它不但可以给人们繁重的生活带来轻松、愉快,而且还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火哥说起这些事情,手舞足蹈,话语不断,口才压根儿不输于电视上任何一位主持人。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火哥收拾碗筷,我就在火哥的泥墙瓦屋内转转看看。暗黑的木门木窗,房间里家具古老整洁。一墙之隔的角落里是柴灶,柴灶的边上码着齐整的柴木,几条木凳、竹椅随意地摆放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慢条斯理,充满着烟火味,这就是火哥最平淡的生活,也是我们正在逐渐消失的山乡风景。从屋里走向屋外,只见围墙角边上的一棵佝偻的枣树在春风中发芽吐黄,横七竖八的皮伤暴露出它的生活阅历。树杈上挂满了豆秸秆,像是御冬时未脱的外套。我站在树底下沉思,好像一闭眼,就是一年四季。枣树下堆着一堆茶籽壳,看着这堆茶籽壳,我就能猜到火哥去年的茶油收入肯定过万。我蹲下身子随意地抓了一把,闻了闻,仍有淡淡的茶油香。我闻着茶油的香味,目光自然就投向前方不远的那片茶树林。茶树林除了茶树,其它的杂木都被火哥砍得一片精光。我向茶树林走去,前面横着一湾小溪。我站在溪水边,风吹溪水,溪水不和我打个招呼,就轻轻地从脚边滑过,不过有些从溪水上流漂来的杂草、树叶,还是会在溪水边留下,成为这里的长客,陪伴着独居于此的火哥。
我又跨过小溪,登上了哥郎坑最中心的猪心峰。在这里,我看到了向阳坡上几条粗壮的毛竹笋,它们也许是最早被一枚春雷炸醒的,然后“忽”地一声就从泥土中冲出来。站稳脚跟后,它们又像战场上的传令兵一样立马去唤醒山沟里的、山崖边的毛竹笋,这样,整个哥郎坑的毛竹笋,都趁着雨后的早晨,一个个急速地冒窜出来。这些毛竹笋黑压压的,像一座座小塔,占领着整个哥郎坑的竹海。我站在毛竹笋的身边,似乎听到毛竹笋一阵阵拔节抽高的声响。我又环视周围,群山翠绿,不见水流,但闻水声,走兽藏于山林,暮霭不定其形。红、橙、黄、紫的小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翠绿中,色彩斑斓,宛如大自然随手泼洒的颜料。花草树木都在生长,它们鲜艳、朴素,低矮、高大都有自己的信仰,都值得我们深怀感激。
不早了,回到火哥居住的木屋,和火哥道别,没想到火哥又说,几十年难得一见,劝我多坐一会儿,重新给我泡了一杯粗茶,然后又转身从房间里拿了一瓶土蜂蜜给我,且说,土蜂蜜对我们长期饮酒的人来说养胃。我说是的,不过土蜂蜜很贵,接着就从身上掏出200元钱给他,没想到火哥立马冲我拉黑脸,坚决不收。还说,这是家山货,不值几个钱,去年酿制的10来瓶土蜂蜜,除了自己留用两瓶,其余的都送给亲戚朋友了。今天,你专程来看哥郎坑,又陪我喝酒聊天,你就是我人生中最贵的贵客。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时语塞,只好把钱又揣回兜内,继续喝茶。茶水几次冲饮,茶苍白地在茶水中睡去,我品着茶,似乎也在品着自己的生活。
两个月以后,我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和老家人喝茶闲聊时,老家人随口的一句话,让我端在手上的茶水泼在了一身,这茶水烫伤的不仅是我的皮囊,还有我的精神。人生啊有太多的无常,好端端的火哥,就像天空的一片云彩,说走就走了,走得是那么的悄无声息。当晚,我回到了家里,打开冰箱,拿出火哥送我的那瓶尚未启封的土蜂蜜,久久凝视,而“土蜂蜜养胃,你是我人生中最贵的贵客”的话语却总是不停地在耳边回响着。
作者:陈爱君,江西玉山人,玉山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网会员,偶有散文、诗歌发表在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上。